五脚黑旋风
2017-03-20王啸峰
王啸峰
外公坐在藤椅上,漆木拐杖别在放茶杯的圆孔里。夕阳照着他的左脸,似乎有泪闪烁。他说光线晃眼。我把窗帘拉上。
他在倒数的日子里,一天就这样度过,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到达当中,又从西边落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我快到那边去了。”他声音低沉得有些变形,似乎一口痰在喉咙口上下。
我把茶端到他嘴边,他润润嗓子,“昨晚,我做梦了。其实我早就死了,那颗炸弹在我身上裂开,我的灵魂从此没了躯壳。我四处游荡,才发现和我一样的灵魂充斥整个空间。终于,我可以去找他了。而他,正在不远处笑着向我招手。我追啊追,却始终缩小不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难道我死了,都不能见面吗?当我奋力喊出这句话,他向我伸出了手。当我就要碰到他的手的时候,梦醒了。”
“他是谁呢?”我打开吸顶灯,似乎强光能够驱散疑惑。
“过去得太久了,记忆会出现很多破洞,已经无法求证、修补,特别是有些场景我实在记不得是现实还是梦境。你要听,就得让我随心所欲地说。说不定哪天,坐着坐着,我就过去了。”
警报,由远而近,高高低低,我的脚瞬间冰凉,从心里往外发散的恐惧,麻木了脊椎。
看到大家疯跑,我才回过神来,朝万寿桥方向拚命跑,什么东西都扔了。我恨长衫,本来可以一直跑在黑影前,搭扣崩裂,速度还是慢。金土都比我奔得快了,那简直是笑话。黑影压上来的时候,我记得父亲告诉我一定要就地扑倒,不管面前是什么,扑倒就有命。我扑向石板路的同时,伸长右手用力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金土没有看见。他还在往前飞跑。炸弹落地。我紧贴地面的身体被巨大的震动弹起,砖瓦木头砸上来,又震了几下,一些东西弹开,一些东西落下。
警报声似乎有,似乎没有,我只看得见风里杂乱的声音。我趴着不敢动,直到周围有人站起身来。金土站不起来了。他就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头倒插在地上,身体弯曲成虾米状。灰尘、泥土、书本之间,一股股细细的血水恣意蔓延,我的布鞋被缠绕着。
我久久站在万寿桥附近,现场在清理,金土被抬走,他父母兄弟姐妹哭天抢地。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失去声音的影像夸张而虚假,更像一种宗教仪式。我被父亲拉住手,使劲一带,身体一冲,似乎走了出去。但是鞋跟粘在地上,那是金土啊,他不让我急着走。那个黑影压过来的时候,金土和我都在跑,我对他做了手势,当时我没有叫喊吗?还是被警报声盖住了?那可恶的刺耳高音。我可以跑得更快,再快速把他按倒、推倒、打倒。跑得快的是我,吃炸弹的应该是我。
我被父亲牵着,混入木然的人群里。炸死金土的地方,正被越来越多的人践踏。残暴痕迹会慢慢消失,他也会被我们渐渐忘记。父亲加快了脚步,街上的人又跑了起来,莫非警报又响了起来?我没有看到黑影,那乌鸦般令人恐惧和厌恶的轰炸机。
我把头伸进井里,初秋的水已不冰凉,死一般的沉寂让我有了一跃而下的念头。院子里人人慌慌张张,左奔右突,我厌倦了一惊一乍。如果大家的结局都只能与金土一样,那么,我就坐着不动,在静默中等待最后时刻。但是,父亲还是将我一把抱起,扔到马车上。马车刚从姨夫家过来,我一上车就看到表姐、表哥和表妹坐在高高的包裹上,弟弟和小妹也上来了。他们像郊游般快活,嬉闹在一起。车一到新民桥,我看到滚滚东流的胥江,眼泪就下来了,我以为是无声啜泣,不料小伙伴个个回头呆呆地看着我。
马车和胥江水背道而驰,车轮滚过金土家的时候,大门紧闭。我紧盯着一溜门板,似乎哪块门板会突然移开,金土就会钻出来,做着瘪嘴老太的鬼脸。但是,比河水还要神秘的大门,转眼间就被马车抛到后面。
马惊了好几次,把我从梦里颠醒。无声世界真好。我认真想了想,现在,如果炮弹真的袭来,那我也不可能防备,更不会奔逃,一瞬间就结束了,没有金土的恐惧。生我之前,永远的黑暗和宁静;生命结束之后,又是永恒的黑暗和宁静。这是最近一位先生脱掉长袍后,在课堂上对我们讲的新观点。这不是父亲常常对我说,要戒除的“断灭相”吗?但是,先生说了科学发展的轨迹,宇宙学新成果把我们变得越来越渺小。我试着客观看待物质世界,越想越害怕。对死亡更加害怕。我往包裹最软处靠,掖紧袍子继续睡。
香山到了。太阳差不多要落山了。看坟的郭老四叫上几个亲戚在山路口等父亲。弯弯曲曲的逃难队伍,碰到郭老四就停下问几句,郭老四总是摇头。直到看见我们的几辆马车,他才挥手纠集起坐在地上的几个人,跑上前把马车上的包裹挑上肩。
我們混入队伍里,缓慢地上坡、下坡,忽然间,鼻子里有了腥味。有人在指指点点,哦,那么大的一片湖,大概是太湖吧。太湖里有土匪,轰炸机来了,会有激烈反抗的。似乎不光是我这样想,灰头垢脸的人们脸上都发出了轻松的神情。他们对着西山岛,那个强盗盘踞的太湖第一大岛,充满敬畏。
人渐渐分散,占据自己心目中最安全的区域,树丛、山洞、岩石等等都成为避难所。只有少数人,走向熟悉的山里人家。郭老四把房间全部腾出来,他老婆已经在灶头忙活。父亲放下手中的行李,第一件事情,带着我和弟弟,穿过竹林小径,来到祖坟前。祖父、曾祖、高祖等坟茔,像一个个馒头,高低错落地蹲在一个大斜坡上。曾祖的坟最大,那是因为他官职最大。父亲拉着我们跪下,磕头,我们起身后,他还长时间跪着,我看见他嘴唇颤抖。竹梢闪过最后一道光,父亲抬起头,脸上灰蒙蒙一大片。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九月初的西天仍在发亮。外公在藤椅上微微欠身,指指书箱。
老式书箱分两节,上层是橱,下层是抽屉。他让我打开最下面的抽屉。画谱、书稿、线装书散发着浓郁樟脑味。他手指向最里面。
打开层层纱布,显出一个圆肚紫砂壶。茶壶盖顶斜插一个龙头,可惜龙的眼睛部分损坏,壶的神采大受影响。
他反复摩挲壶身,沙沙的声音里还有壶盖轻微颤动声。
越摩,时光流逝越缓慢,紫砂壶渐渐显出光彩来。
我被当作病人,逃难的人当中有个郎中让郭老四给请了过来。他往我耳朵里灌菜油,看他无奈的样子,似乎在找另一种油而未果。我极度反感他在我身上做的小动作,但是,清凉的菜油流进我的耳道,酥酥麻麻,有种闭目修行的冲动。直到有人使劲摇我的肩膀,我才睁开眼,父亲正在掏铜板给郎中,郎中凑在煤油灯前写了一张药方,父亲接过来,脸上一副苦相。
夜里,我们表兄弟、表姐妹五六个挤在一间房,几张门板卸下来,一个大通铺就安好了。被单刚铺上去,他们就开始在上面嬉闹。我躲在最靠边临窗的位置,使劲压着他们带来的震动,这是逃难还是郊游?我一时间竟分不清了。母亲过来吹灭了油灯。瞬间就像换了个世界。黑暗、无声、阴冷。我把右手伸进被子,左手举在肩头,握住被子角,准备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掀开被子跳跃起来。
“、、”。这个声音传进我耳朵时,我知道已经在做梦了,梦里又能听见嘈杂、生动的各种声音了。我静静地期待着,但是除了“、、”反复出现,再没有别的声息。我一下子睁开了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朦胧下弦月光中看得清一些模糊的景象。大家都睡熟了。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声音来自院子。我翻身下床,拖了双布鞋,出房间来到院子里。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户,领了我们家的钱,把泥墙茅草屋换成了木结构瓦房。香山出木匠,木匠不会浪费每一段木材,香山的房子结构紧凑,借用一个门、合用一堵墙的情况很多。我刚开始以为声音在院子夹墙边,仔细听,似乎又在夹墙之外。
初秋深夜,开始凉了。云,把弯月拱在当空。我离开屋子有段距离了,“、、”一直在前面,除了这个声音,我仍一无所知,风声、水声、昆虫声,都收进“”一声里。回头看簸箕一样的院子,竟在我脚底了。原来我一直在上坡。布鞋踩在杂草上,湿漉漉的。高大的树木阴森森地罩着我的头顶。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我却有了回转的念头。刚回转头走几步,“”地一声,落在我身后,如果我动作够快,那么我一转身便能与这个声音相遇。但是,我还是慢慢地回头,声音却又落在不远的地方了。我发了狠劲,快步追了上去。
这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山石,微光下,泛着青光。我围着石头转了好几个圈,确定声音就从下面发出。试了好几个角度,我搬住一个角,轻轻往上推开一条罅隙。石头刚离开地面,叫声停止。绝对寂静重新侵入脑子,我像一下子掉进深水潭,恐惧,使我几乎失去方向。手上一松,石头落位。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向夜空深深吐出一口气。对声音本体的好奇,猛地战胜一切。双手用足劲,山石被掀翻。“噼里啪啦”,躲藏在石头下面的昆虫四散奔跳,我的脸被盲目跳跃的运动员撞到,活像烟花迸裂。刚开始,我没有看到它,我的眼睛忙着追逐逃亡者。在一只癞蛤蟆慢条斯理地爬开,甚至斜瞪了一眼后,它镇定地发出一声“”。我起初还是没有看到,直到第三声发出,我才向前,用颤抖的手围成一个碗。当中是一条浑身墨青,两条白线从头顶贯到尾的蟋蟀。它与暗黑的土地融为一体,不屑于其他虫子的仓皇逃窜。它的身形不算大,但像裹了战服的武士,威严中带着杀气。它迈开六条腿走上我的手掌,似乎是等待已久的平台。两条触须逐一在牙口里咬过,猛地往前一弹,傲慢地跟我打了招呼。我心里一阵酸痛,脑子里现实与幻觉交错,惊叹一声:“黑旋风!”从此它却没有再叫过一声。我又陷入静默世界。
父亲喜欢自己算店里的账,使他沉浸在快意当中的有四件东西:账本、算盘、水烟筒和紫砂壶。这些东西都出现在他的包裹里。我抓了一把青草,揉碎,挤压进茶壶嘴。黑旋风派头很足,任何环境都不能影响它慢条斯理的风格。壶盖被小伙伴们掀开,又关上。壶内光线明暗变化,它不慌不忙地在壶底踱步。他们摘来牛筋草,挑逗它“开牙”。黑旋风好奇地用触须碰碰,甚至用头拱,最后别过头走开了。再去逗,它便在那里发呆。小伙伴们热情消散,丢下黑旋风玩去了。我把紫砂壶重新抱在怀里。
郎中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了黑芝麻和核桃,还有白砂糖。父亲把一个“袁大头”放到他掌心。郎中把三样东西在钵盂里捣啊捣,不一会儿,细沙被包裹进牛皮纸。我被用手势告知,每天吃三次,每次吃一勺。郎中临走时拎起自己的耳朵,示意把一大纸包吃完,随后他一放手,突然张开手掌,表示接受到声音。我捧着紫砂壶,感觉黑旋风在跑动。芝麻核桃的香味正在弥漫。以前的经验,喂养蟋蟀用饭粒、南瓜、毛豆,辣椒也会上。夜里,我倒出一点芝麻核桃粉,摸黑抖进紫砂壶。我有点不安,甚至有点犯罪感,又不敢开盖。半夜被梦惊醒,黑旋风因拉肚子而死。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捧着壶跑到院子当中,月光射进壶底,除了黑旋风和散落的几粒虫屎,空空荡荡。芝麻核桃进肚子后,黑旋风全身似乎更黑更亮了,两条白线泛出荧光来。
“你听到什么了吗?”外公把紫砂壶盖子轻放在一边,把壶口贴到我耳边。
“没什么啊。”我被他的举动搞得糊里糊涂。
“静下心来。”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远远地,山风、松涛来了。猛然间,似乎战鼓擂起来,两军对峙,金戈铁马。“嘭、嘭、嘭”,远古的声音接着响起,成为宇宙的呐喊。
“生命中每一刻、每一处都可能成为战场。”外公把壶拿开,蜡黄的脸上有了些红晕。
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被父亲惊恐地赶进半山腰的山洞。多的时候要四五次。每次走出来,我总要好好看看太湖。人的境遇再危险,这个大湖却依旧平静。甚至金土的死,在我们这群逃难人中也没有产生什么反应。习惯了每天的例行躲避,大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暑热消退,山里的行当多了起来。万寿桥的剃头挑子来了,吉善桥的骆驼担也来了。冷不丁,几乎又回到老街。都是熟人,在例行的惊恐间隙,或者捉对厮杀,或者围坐方城。小伙伴们这里挖挖,那里撬撬,蟋蟀陣营每天都在扩大。他们找来一个破罐,轻轻敲掉小口,大肚敞口的瓦罐成为决斗场。逃出来的,不小心跳出来的,都被他们判处死刑。两个孩子为一条虫扭打在一起,两家大人很快聚拢,街坊争吵的情形在山里重现。父亲和郭老四拦在他们当中,这下他们更起劲了,双方像开了牙的蟋蟀,扑向障碍物。父亲长衫被扯下一个袖子,郭老四眼睛肿了起来。突然,围观人群慌乱奔逃,两家人才罢了手,随着人群逃向山洞、山顶和峭壁。
这样的争执多了起来,围观的少了,劝架的更少。只有父亲表现出愤懑的表情,要么甩书进屋,要么与郭老四对抽水烟。郭老四特别关心我的听力。他不会写字,不能像父亲和亲戚朋友那样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告诉我。但是他似乎不用语言文字沟通,就知道我最关心的事情。
一天傍晚,郭老四从山外回来,扛个大包,都是父亲关照他置办的日杂用品。站在树荫下,两个人抽了好长时间的烟。父亲神情紧张又焦虑。晚饭前,郭老四递给我一个竹筒,两端塞满杂草。取一盆水,拔掉一端障碍,用手轻轻一拍,一只肥硕的“黄大头”跃入水中,扑腾起来的水花几乎溅到我脸上。表兄弟们张牙舞爪地围着脸盆,夸张地扮出惊奇表情。他们对着我时刻抱在胸口的紫砂壶嘲笑,用小拇指对我示意黑旋风的弱小和无用。就在这时,紫砂壶轻微震动起来,似乎黑旋风在围着壶壁急匆匆地兜圈子。我从未答应过任何小伙伴对黑旋风下的战书,这次却有点不同。是我的内心骚动,传递到它身上,还是黑旋风的冲动传递到我心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为了名誉,黑旋风必须与黄大头一战。
克宁奶粉空罐里垫一片粗草纸,放下一块硬纸板,把空间一隔为二,黑旋风在一边来回游走。黄大头放下来后,我后悔起来。它的身形只有黄大头的三分之二,黄大头是战斗型选手,着盆便感觉到敌人存在,牛筋草刚落下,便开出大黄牙狠咬不放。草撤出,黄大头振翅鸣叫,虽然我听不到声音,内心却凉飕飕的。再看另一边,黑旋风虽然显出临战状态,但它还是对牛筋草没有感觉,不开牙,不鸣叫。按照规矩,此役可免战。我想黑旋风与我想的是一样的,尽快进入战斗。我对主持人郭老四点点头。
纸板抽起,黄大头一个转身直面黑旋风,振翅的同时蹿上去。黑旋风还在走动,身形未定,见到凶猛扑来的黄大头,急忙乘势往前奔突。场面很难看,猎物在前面逃,狮虎在后面追。观战的人围了不少,几乎都在为黄大头喝彩。我抬头遇到郭老四的眼神,充满对黑旋风的忧虑。这景象明明是金土在奔逃,轰炸机沉闷而惊心的声音笼罩住他小小的身影。金土逃不脱一死,这也是黑旋风的宿命。我几乎放弃了,悄悄闭上了眼睛。现在,光线没有了,声音早就没有了,而内心的声音却渐渐明亮起来。黑旋风就是我,我就是黑旋风。我会好起来,黑旋风会战胜黄大头。我睁开眼,正看到惨烈的一幕,黄大头追上了黑旋风,大黄牙开成剪刀状,对准它脖子而去,黑旋风用左前腿一挡,剪刀合拢,咔嚓,那条腿被活生生卸了下来。趁黄大头昂首振翅的间隙,黑旋风用足劲道跳到紫砂壶边沿,在大家的哄笑中,扑向我胸口。我把它笼住,奔出人群。
黑旋风不吃不喝,几乎一动不动。一轮满月升起来,它用仅剩的右前腿支撑起头部,长时间凝视月亮,似乎在哀悼失去的腿。它的静默是个谜。我也看月亮,山中的月亮更大更清。淡云飘过来,月亮在云里穿行,时隐时现,清冷的景象让我想哭。金土就在我边上倒下,他的血至今缠绕着我。每天晚上我摆脱不了他,梦里不是与他约好去郊游,就是一起逃课去捉蟋蟀。总是那些快乐的事情,而快乐背后却是极大的悲哀。
“”,刚开始我没有注意,还在仰望云中冷月。“”,我像被一棒打醒,仔细看黑旋风时,它沐浴着圆月的光芒,发生了蜕变。原本显得稚嫩的两条白线消失了,与其说白线消失,还不如说它的肤色加深了,黑色包裹了整个身体,像装上了一副质地坚硬的铠甲。愤怒使它身体颤抖,鸣叫的声音完全摆脱了艺术腔,收尾拖了沙哑的金属破音,那是一个战士的怒吼。我的耳朵里塞满了黑旋风的叫声,片刻不停。我也兴奋起来,在只属于我和黑旋风的世界里。现在,声音正在重新回归,我们可以战胜一切!我不再跟父亲慌忙钻进又黑又湿的山洞,不再与那些坐在树荫底下斗嘴的人为伍。要么生存,要么死亡。我的确害怕得要死,但是总有人比我更加害怕。天亮之前,我用核桃芝麻粉把它喂得饱饱的。
我主动找郭老四,挑战黄大头。他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翻出一只小蟋蟀盆,黄大头待在里面,占据了一小半的区域。郭老四再取出大号陶土蟋蟀罐。两条虫一入盆,就品出了宫殿般的味道。它们小心谨慎地参观,把它当作生命中一件大大的礼物。兜了一圈,黄大头估计要笑出来了,隔板后面的不就是昨天的手下败将吗?它开始无聊地纠缠落下来的牛筋草,扑上去,咬住,打个滚,再放开。而黑旋风仍然不声不响,与昨天不同的是,它根本不去理会牛筋草。它记住了那头顶发黄、牙口发黄,喜欢自我陶醉的大个子。它居然用头顶住隔板,隔板一撤,它迈开五条腿径直走上去,对准黄大头就是一口,黄大头连忙回头,张开大黄牙反抗。两对牙一交口,仿佛凤翅镏金镗撞上了擂鼓瓮金锤,大黄牙顿时碰歪了,再也并不拢,浆水汩汩而出。
旁观的小伙伴们看傻了,连黄大头拚命跳出大盆落荒而逃都没有反应,他们只是盯着黑旋风看,它正用仅剩的右前腿一根再一根梳理自己的触须。梳理完结,翅膀一张,“”地一声,悦耳的喜悦的胜利的鸣叫,像一根针,彻底刺破阻挡我听觉的障碍。翅膀鼓动起力量,一次又一次鸣叫,大家的欢叫声、院子里的砍柴声、树林里的鸟叫声,甚至山里的风声、太湖的水声等等,一刹那,声音全部回到我的耳朵里。
“五脚黑旋风!”大家对着它啧啧称奇,绰号一下子传了出去。郎中又来了一次,问我是不是因为吃了黑芝麻,我说大概是的吧。父亲又给了他一个“袁大头”。“既然你的耳朵好了,那我们也不急着回城了,等局势安稳点再说吧。”母亲总想问出我一些特殊的感受,我就举个例子给她:就像游水时耳朵进水,聋了,听不见了。上岸用脚一跺,水出来了,声音就进去了。
晚饭已经准备好。外公对我摆摆手。
我递给他一盅菊花枸杞红枣汤,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将一粒枣核吐出。
他拿枣核对着灯光端详。“我們看得见、摸得着、想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您在说些什么呢?”一粒枣核就让他精神迷茫,我感到不可思议。
“生或者死只存在于欲界或者人们虚幻的假象里。在欲界,有的只是虚幻;在无色界,有的只是实际。”他把枣核放下,眼光又集聚到紫砂壶上。
“到此时此刻,我才似乎有点明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禅机。”他长长叹了口气。
五脚黑旋风的名气在山里响了起来,民间传说就是这样口口相传,最后连本来面目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经过的,都要进来看看。我仍然把郎中给我的药喂它。别人看见以为这是一个养虫秘方,据说偷偷按这个方法喂食的蟋蟀,不到三天全部死了。表兄说给我听,我说死是当然的事情,那可真是一味药呢。
郭老四天天想动黑旋风的念头。山里难民中,摆蟋蟀小赌局的不少。有时枪声离得很近,新逃进来的人说,附近木渎镇老街已被日军烧成灰烬,但是赌局还是有的。郭老四运气不好,自从黄大头被黑旋风毁掉后,就再没有赢过一场。我当然不愿借黑旋风给他去赌博,至于他提出几几分账,在我看来几乎是笑话。但是我没有料到父亲站了出来,在秋天的微风里,我感觉到了冰凉的寒意。父亲把我拖到一边,指着院子里正在翻厚被子的母亲,“虽然郭老四是我家雇工,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家,我们要给他面子,一只蟋蟀算得了什么?”
“蟋蟀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金土呢?金土也算不上什么吗?他就在我身边倒下,我一向比他跑得快的,唯一的一次,我跑慢了。你们可以忘记他,我怎么能忘记?中弹的应该是我!”我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大家扔下手里的活儿,围拢过来。“刚才活蹦鲜跳的,一瞬间就成了尸体。”我把紫砂壶打开,翻转,索性让黑旋风落下,“在你们看来这是一只普通蟋蟀,但是对我来说,就是我的朋友,我的金土。”
黑旋风拚命用五条腿紧紧勾住壶口。郭老四连忙收回自己的要求:“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再去找条好虫吧。五脚黑旋风我也不会伺候。”黑旋风勾着壶沿努力往上翻爬,触须因挺得太直而颤抖。突然,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把黑旋风抖落到郭老四的陶瓷小罐里。“你拿去吧,让大家看看这绝非一只普通的蟋蟀。”郭老四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空气中有股火药的味道。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敢直接跑去斗虫场看,捧着空壶,心里逐渐被一波又一波懊悔填满。
突然,远处传来零星枪声,父亲急忙赶我们进山洞。我呆呆地不肯走,原本想让郭老四拿去露一下脸,黑旋风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来,这下好了,把郭老四和黑旋风往虎口里送了。我再不愿意躲进又脏又闷的山洞,甚至有了投奔太湖强盗的想法。躲着也是死,干脆一起完蛋。
父亲拗不过我,只好陪着我藏到离院子不远的茅草丛里。但是,直到枪炮声消停,大家拍着身上的泥土回来,郭老四也没有出现。父亲陪着我等了一夜,东方发白的时候,我睡着了。黑旋风的叫声响起,我爬起来寻找。声音总在我前面,我下了狠劲追,一脚踏了空。我从梦中惊醒,确认郭老四和黑旋风一起消失了。
父亲带着几个亲戚朋友趁天蒙蒙亮,已把四周山里摸了个遍。郭老四没有找到,周边连尸体都没有一具。吊诡的是,据挑战郭老四的朋友说,昨天郭老四根本没有去约好的场子,大家在漫长的等待中,骂骂咧咧,大光其火,后来枪声响起,又吓得赶紧四散逃命。
一整天,我坐在小板凳上,守着进山的小路口,似乎把住了这里,就拉住了希望。傍晚的时候,起风了,我感觉格外冷,手脚冰凉,但是脑子里却热血沸腾,黑旋风出现了,就在我眼前从左跳到右,从远跳到近,我双手合拢想捧住它,却往前栽倒在地。
一条又一条毛巾从井水里绞起,盖在我的额头,不一会儿就干了。我的听觉比任何时候都灵敏。“这个孩子看来不行了。”“眼珠都翻到头皮里去了。”“脑子恐怕烧坏了。”但是,我觉得自己除了看不见、说不出,状态比任何时候都好。猛然,我脑子里出现奇光。光落在遥远的地方。那是我们逃避轰炸的山洞,山洞正在延伸,看不见尽头,远处发出的光飞快闪烁,它接引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走。不久,我被七彩光壓住了,一层又一层的光旋转着向我扑过来。我不由自主地飞向光的漩涡。我有预感,只要跟着光飞旋,就能到达极乐世界,我内心多么希望早点到,但每次我都穿不透漩涡,最终被黑暗打倒,昏迷。我喜欢黑暗重生,在黑暗的世界里,我重新听到响亮的“”的声音,天籁般动听。我心仍有牵挂。
又落在阴暗隧道里。我循着声音往前走,越是黑暗,音色越清晰。恐惧已被急迫彻底盖住,黑旋风到底在哪里?黑暗像戏台的幕布,徐徐拉起。白色雾气弥漫,蟋蟀声渐渐微弱,我焦躁不安。转眼,白雾深处,隐约现出一个人影。现在,雾中神秘的味道扩散到我每根神经。人影也在向我靠拢。这时,蟋蟀叫声已经完全听不见。就在互相能够看清时,“等等,站住!”我被厉声喝住,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雾。金土从雾中现身,双手捧着一只赭色蟋蟀盆。他的声调从激烈转为平淡:“你我之间有条线,你不能再跨过来,不然就回不去了。”我低头看地面,虽有雾气,但是黑色土地仍清晰可辨,根本没有任何标线。然而,我不敢往前,看着金土一步一步靠近我,最终站在我一手可及的地方,但我不敢伸手。他把手伸了过来,把蟋蟀盆交到我手上。他没有穿长衫马褂,轻松地套着短衫长裤,脸上挂着微笑,让我觉得“那边”比“这边”不知好出多少倍。我的心一下子找到了平衡点,像卸掉了一个麻袋。
“黑旋风还给你,我要赶紧往那边去了,你会牵挂我,我也会牵挂你。只是你我不再相见。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要早早过来。”说完,金土转身离开,他的身边依稀又多了几条黑影,他们一同往白雾深处走去,黑幕接着徐徐降临。那边的人们洞悉这边的一切,那边主宰这边,可是金土说了,我还不能过去。我们总是自找矛盾与痛苦。忽然间,我又听见响亮的蟋蟀叫声。我打开赭色蟋蟀盆,盆底细腻平整,黑旋风平静地振翅鸣叫。黑暗将我吞噬,将我卷进无底洞,旋转、下降,再旋转、再下降,我失去了意识。
“醒了!醒了!”我从五彩光环里挣脱出来,感觉白光刺眼。人影变得异常黑,短时间里,根本辨不清人脸。我想大声告诉大家,我看到了那个世界,还差点去了那边。我张大了嘴,把一层又一层意思表达出来,怪的是,连自己听上去都像在哀嚎。当即有人哭了,有人叹气。“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却成了傻孩子。”我放弃倾诉,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水”从我嘴里喊出,是那么清晰响亮。七手八脚端来的一碗水,被我一口倒进喉咙。人渐渐清晰起来。光与影柔和地在我眼前晃动,一瞬间,既熟悉又陌生。我深深地疑惑:既然那边有种种好,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割舍这边,反而害怕去那边?实在是什么?虚妄又是什么?我呆呆地想着,突然听到了“”。就在我边上。一歪脖,我差点跳起来,赭色蟋蟀盆!静静地放在我枕边。“金土来过了?”我脱口而出。这盆分明就是金土刚才从那边递给我的。郭老四以为我在说五脚黑旋风,就伸出粗大的左手,掀开蟋蟀盆,黑旋风正趴在青花瓷小水槽上低头饮水。高高翘起的两条触须,像极了武将的野鸡翎,威风八面。喝足水,它抬头往上,短促又深沉地鸣叫起来。我抚摸着蟋蟀盆,想起金土与我的告别,泪水下来了。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怎样安慰我,就让大家散了。
“整整等了七十年啊!直到昨晚,我才又如此地接近他。他的样子还停留在七十年前,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我怕现在这副样子,他认不出我。”外公情绪低落。
“哪能啊,他是您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
“梦里的他,还是那么圣洁,他是进了天堂的。而我呢?”他上下左右看了看自己,“满身污秽、满脑世俗。违心的话,说得多了。违心的事,做得多了。我进不了天堂,进不了。”
我没有资格为他进行救赎,在我看来,勇敢面对自己,就是最大的真诚和力量。
阳光洒到床上,父亲母亲再次坐到我的床前,母亲端来一碗粥,一口一口地喂我。父亲见我疑惑重重,就讲了郭老四的故事。
郭老四接过我的黑旋风的一刹那,马上改变主意,他早已领教五脚黑旋风的厉害,那些逃难的人只会把这宝物拖垮。场地安全性又差,黑旋风有个三长两短还真交代不过去。他决定冒险,到附近镇上,甚至还想去城里试试。木渎镇已是一片废墟,连正常的店面都开不出一家,不要说斗蟋蟀的场所了。正在郭老四犹豫,是回山里,还是继续赶往城里时,枪炮声来了。像下雨一样,起初是零星枪声在他头上擦过,后来,噼里啪啦声音越来越响。他不敢四处乱跑,决定找个地方躲一躲。稻田的水沟早没了水,他俯下身后,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怀里,还好,小罐还在。一路上跑跑跳跳,最怕东西掉了。枪声似乎稀疏一点了,夕阳在树梢上晃着,眼看就要落下。这时,郭老四听到了“”。起初,他还在张望,四下真的很安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声音。声音在附近,借着夕阳光,他看到一只蟋蟀,正在离他五步的地方鸣叫。那姿态、那声音,郭老四吓出一身冷汗,赶忙掏出怀里小罐,拔开塞头,空的。他像蛤蟆般扑上去,手脚并用。但是,他根本扑不到。连滚带爬、又扑又抓,赶出去一段距离。“轰”地一声,一颗炸弹爆炸,郭老四被震得眼前一片漆黑,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久他都不敢站起身,偷偷回头一看,炸弹正落在刚才躲避的地方。又过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了,他才抖掉背上的泥土、杂草,想要站起来拍土,手刚伸出来,把他吓个半死。
黑旋风被他扑死在掌间。他头“嗡”地一声就大了,浑身哆嗦,脚一软,倒在原地。不知不觉,月亮上来了。四下秋虫争鸣,他懵懂的脑袋回到现实。命保住了,但还是出了交代不过去的事情。他决定把黑旋风遗体带回,这是他的救命恩主。任何惩罚他都愿意承受。黑旋风被装进陶瓷小罐。他坐在田边,静静地看着恩主的小棺材。天上星星都出来了,他仰躺着,便感觉无数星星正旋转着向他压过来。又累又倦,他睡着了。突然,“”的声音响亮而急迫,他从黑暗的梦里惊醒,茫然地看着黑暗天幕,星星已被厚重乌云掩盖。郭老四看看陌生的环境,细细梳理自己的行踪。“”连续响起,他再三再四确认只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来自那个绘着青花的小瓷瓶。随后,他跳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一感觉强烈的疼痛,他就跪倒在瓷瓶前,不住地磕頭。战战兢兢地打开瓷瓶,五脚黑旋风正安静地磨牙。
母亲把最后一口粥喂进我嘴里。父亲轻描淡写地拖了几句:“郭老四灰头土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搞了一只高级蟋蟀盆,把黑旋风供起来,天天对着烧香磕头。”父亲捧着碗装出作揖状,“烧好香,就把盆端到你枕边,又是一阵叽里咕噜。”
局势仍然动荡不安,日头越来越短。逃难的人只进不出,山里出现各种病,身体上的病、精神上的病都有。郎中对每个人开出的第一张方子都是来拜拜五脚黑旋风。刚开始的时候,我捂着赭色蟋蟀盆不肯放。后来有一回,一只干枯的手抓住我的腿,一个老太太跪着不住磕头,旁边还跪着一个年轻妇人,手里抱着个孩子,孩子手脚都散开了,妇人拢了脚,手又垂下。她们急得直哭,哭的间隙念念不忘对着黑旋风诵偈语。没有人敢来斗蟋蟀,我感觉黑旋风正远离我而去。虽然一天之中只有那么几次,被郭老四借去,供需要的人膜拜。我与它开始分离。最初,它在我体内,渐渐地,爬出我身体,但是有一根很粗的绳索使我们相连。病中,金土跟我道别后,那根绳索似乎在一股一股地缓慢断裂。现在,只剩最后一股了。
西北风呼哧呼哧刮进山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几乎听不见昆虫声。灶头边、被窝下,黑旋风声息全无,不吃也不喝,极少动弹。只有用手触碰一下,它才慢慢地走上几步,随后又靠在盆壁上休息。寒冷逼退了病菌,郎中渐渐把神圣的五脚黑旋风忘记,只有郭老四每天还来对着盆拱手作揖。
冬至夜,我听到微弱的鸣叫声,掀开饭窠一层又一层的棉布,捧出赭色蟋蟀盆,五脚黑旋风抬起头来,轻轻扇动翅膀,细若游丝般地鸣叫两声,便垂下两根触须。我知道最后的告别来了,眼泪滴在盆底,化开一朵朵水印。晚上我又梦见它清脆的声音,我仍然像金土死的那天晚上一样,匆忙赶出去,一路找寻,但这次却总也捉不住它。清晨,父亲早起,把蟋蟀盆拿出来清洗,盆是空的。他端来给我看,我眼前又一次闪出金土与我告别的情景。金土把黑旋风交给我,也可以把它收走。
外公说完这个故事,虽然长久沉默不语,但是神情安详。外面起风了,伴随风声,远远地传来“”的声音。他让我再次打开书橱抽屉,把紫砂壶包好放置到原位的同时,取出一本《金刚经》,这是他用严谨的柳体小楷,手抄而成。
“我把这本经赠给你,希望你拥有金刚般坚强的意志,无穷的智慧,来应对世俗一切相的侵扰。”他露出了笑容。
不久,外公去世。“五七”之夜,望着墙上他的画像,我翻开那本《金刚经》,大声诵读起来:“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