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一
2017-03-20林那北
林那北
一
亚静往镜子前凑了凑。眉画了,腮抹了,唇涂了,她非常喜欢化过妆的自己。
青兵在她背上推了推说,快点!
亚静说好,转身就出了家门。她现在要去见一个叫陈建民的人。之前已加了微信,彼此发了照片,也大致说了各自情况。陈建民生于1983年,郊县人,在出版社当司机,已在城里买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首付是家里出的,他自己每个月还按揭,还行,快熬到头了。青兵觉得六十多平的房子虽然小了点,但这年头有房比从前财主有地活得还踏实,算不错了,去见见吧。亚静点点头,就去了。
十一月中旬,按说天应该凉了,却一直凉不下来,太阳还是燥燥的,晃得睁不开眼。亚静套了一件黑色高领打底衫,外披粉色格子薄衬衫,扎着马尾辫,脚上是双白运动鞋。其实她本来平时也这么穿,清清爽爽的。
陈建民不是亚静这几天见的第一个人,前天上午、下午、晚上,还有昨天上午、下午、晚上,亚静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在离家一百多米外的玫瑰咖啡馆见人,往俗里说,就是相亲。算起来,陈建民是她这几天见的第七个人。日子一下子变得很不一样了,亚静想,那些当红的明星说不定还不如自己,他们只在屏幕上按剧本规规矩矩地演戏,而她则不一样,虽然青兵教她要这样那样,但临场全得靠她,她发现自己天赋挺好。
走进咖啡馆时,陈建民已经在里头了。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挺瘦的,但瘦得结实,脸红扑扑地泛着油光。亚静向之前约好的七号桌走去,还隔着五六米远,坐在那里的陈建民就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有些男人坐着看上去很高大,站起来却马上显矮了,青兵其实就是这样的。刚开始亚静弄不清什么原因,细看了几次才发现原来是腿短。也就是说,长着长着,上身发育正常,腿却磨洋工不长了。亚静已经不奇怪陈建民跟青兵身材相似了,随便打量周围,没几个男人腿是长的,大概人种就是这样吧。
亚静走到桌旁后先把手里的包往旁边椅子上放好,再拖开椅子坐下,动作略有夸张,但毕竟成功掩饰了尴尬。陈建民说:“你比照片好看。”亚静笑笑,这也是青兵教的,青兵说对方夸奖时或者遇到所有不好回答的问题,都笑而不答。在一些微妙的场合,女人的笑而不答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亚静转转头,眼角很快就搜到青兵的身影。他紧随她走出家门,急步快走,抢在她之前走进咖啡馆,已经坐到离他们七八张桌外,独自捧着一杯柠檬水或者可乐之类的饮料。亚静知道他不喝咖啡,说那味道像尿,也知道他脸虽然埋在吸管上,其实眼睛都在打量这边。
陈建民重复了一句:“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亚静想,没话找话真是折磨人。是青兵用手机反复拍她,然后选中一张,用手机软件P过,腰修小了,脸修圆润了,腿修长了,肩修窄了,皮肤修滋润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活脱脱像去韩国整过容。青兵把这样一个亚静自己都快认不得的美女放上网,陈建民见了面一对比,居然还不敢说真话,这就应了青兵之前的分析。青兵说,这个人可能挺厚道的。青兵一直最看重的就是厚道,他觉得现在的人都太奸了,那些一肚子都是鸡贼的家伙必须远远绕开,咱们玩不转他们哩。当然他主要是指亚静玩不转,这是实情。
服务生过来,问需要点什么。陈建民看着亚静,问:“你要什么?”
亚静走神了一瞬,她觉得陈建民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像谁呢?一时没想起来。她笑起来,说:“柠檬水就好。”在饮食上,她跟青兵的口味非常接近,选咖啡馆这里,不是为了喝咖啡。这一带饭馆不少,但都是巴掌大的小吃店,沙县小吃、尚干拌面之类的,又小又挤,地面上还东一塊西一块扔着纸团。最像样的,只有这家咖啡馆了,虽然也不大,装修并没比外面的小吃店好多少,但挂上“咖啡馆”三个字,立即就洋派了。店外有三四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边就是一排橡胶厂歪斜的工棚,厂倒闭了,工棚也早就废弃了,还没拆,砖瓦都破破烂烂萎在那里。再往旁走,就是十几排单层红砖房,以前应该是工人的宿舍楼吧,搭建得很随意,砖缝都没抹上,裸露着粗砺的砂石。工人们大都搬走了,空出来的房间都出租给从乡下来打工的人。幸亏有他们,这一带才热闹着。
柠檬水很快送上来,陈建民让她再点些主食,亚静说不必了。青兵提醒过她,一开始要克制,女人贪婪最讨人嫌。但陈建民还是帮她点了意面和几样小糕点,东西陆续端上来后,还把刀和叉子递到亚静手上,催她快吃,声音挺顺畅的,不像刚见面,倒像已经认识几十年了。
亚静当然就吃了,很好吃嘛,她不能再客气下去。期间她瞥了青兵几眼,青兵还在装模作样低着头,咬着吸管,吸那杯似乎永远吸不完的饮料。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有点怪怪的,但陈建民居然一次都没有往青兵那边看。亚静想起青兵曾教她如何识别男人是否对她感兴趣:话多不多和眼看不看。第一条陈建民表现不明显,甚至相反,几乎没说多少话,但一直做出想说的样子。第二条,哎呀第二条太泛滥了,她抬头低头总是撞到陈建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然后一碰上她的眼神,又一下闪开了,脸居然微微有点红。
他说:“你真的比照片上还好看哩。”
他又说:“你嘴唇最好看。”
让亚静公开征婚的主意是青兵出的,整了她资料、照片上传到征婚网的也是青兵——只能是青兵,亚静哪会想到这个?还挺神的,第一天就有五个人发站内邮件让她加微信,第二天又有两个人,第三天一个,第四天三个。亚静嘻嘻笑着,没想到,太意外了,挺刺激。青兵对这事比亚静起劲多了,他把自己的手机丢一边,整天抱着亚静的手机东拉西扯,搜索各种话题跟人家聊天。屋里灌满了叮咚叮咚的微信提醒音,一下子觉得家变大了,人来人往似的。不过有时在叮咚响过之后,他也会故意把手机往旁一扔,好半晌才再拿起,缓缓回复过去。亚静觉得奇怪,问为什么。青兵说:“分寸,分寸知道吗?”亚静撇撇嘴,她当然不知道。
在见到陈建民之前,亚静已经见过六个人了。套路都一样,聊微信、发照片,然后约在咖啡馆见面。每次去青兵也都跟着,坐在不远处,慢悠悠喝着饮料。青兵混成现在这样真是委屈了,他怎么看都像是能成大事的人,一直也不偷懒,不断生着法子去挣钱,但钱却一直躲着他。青兵总结过,说自己命不好。亚静想了想,重重地点点头。人真的有命啊,这没有办法,老天爷脾气古怪,他什么时候把福气降给谁从来是没准的事,福气没到,就发不了财。
对青兵跟去见面,亚静其实稍稍顾虑过。她说:“要是人家看到你怎么办呢?”
青兵把两手一摊说:“看到也没关系呀,告诉他我是你哥哥呗,会怎么样?你们是相亲嘛,又不是偷情。”
亚静咂了咂嘴,她说不过青兵,另外她也没弄清是不是真有必要把它说清。她这样一脑糨糊的人,操心这个似乎本来就不对头,青兵怎么说就怎么做吧,听青兵的反正不会错。这辈子居然还会在咖啡馆里,以相亲的名义见男人,亚静打死都没想到。按上传到网上的资料,她生于1992年,身高一米六三,技校毕业,特长跳舞。有没虚假?除了技校并没毕业外,其他一样一样全部真实。照片虽然P过,毕竟是在她本人照片基础上,又没拿范冰冰的照片冒充。见第一个人时亚静还是慌得够呛,指尖一直抖,舌头都是麻的。到见第三个人时,她慢慢开始习惯,该笑该说都不那么慌乱。现在是第七个,她已经快接近老练了。
“我叫亚静。”没有说谎,她真的叫亚静,一出生就叫这个名字。
陈建民是不是所见的七个人中最帅的?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只是这一场见面时间最长,面食和糕点还没吃完,亚静的手机就响了两次,她接起,嗯嗯应着,然后看看陈建民,陈建民仍然没有站起来走的意思,她也就不走了。
电话是青兵打来的,青兵说:“行了,差不多了!”
二
加微信聊的人并不是都愿意见面,顾虑重重或者居高临下的,问了几句也就消失了。青兵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连发几个微信,问:“人呢?”对话框就跳出一个加感叹号的小红圈,原来已被删除,人家溜了。聊到可以坐进咖啡馆里见面了,见过后立马又有四个删除了微信。从前的女人,甚至仅仅几年前,都活在照片没有P的日子里,现在不一样了,手机那么普及,手机P图软件那么好操作,谁肯让自己白白吃亏?所以见了面,惊讶亚静本人比照片差太远的,亚静也不意外。她问青兵:“那些明星照片肯定都是P过的,他们本人到底比照片丑多少?”青兵对这个不感兴趣,他皱着眉头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那四个男的见面后为什么立即删除微信走人?
愿意见面,说明对亚静的其他条件还算认可,见了面就没有下文,说明对亚静长相无法接受。亚静眼睛不大但很细长,有点古代仕女那种类型,谈不上好看,却有特色,笑起来眼睛一眯,萌萌的,很乖巧的样子。问题也在这里,亚静已经二十四岁了,乖巧有什么可夸的?城里这一茬男孩差不多全是在计划生育政策刚开始强力推行时生下的,几千年来女人的肚子原本都可以随便大起来随便生下来,猛然间只能生一个了,很多城里人肯定吓得不轻,心理立即适应过来还是有难度的。一根独苗,几个大人心肝宝贝地围着打转,冷了不行,饿了也不行,结果长到二三十岁,一个个都成细皮嫩肉小鲜肉,即使面相体格粗得像头猪,心里头也跟豆腐似的,一碰就化成一滩滴滴答答的水。他们找老婆是找另一个妈,乖一点是可以,但不能乖成傻子,也不能真像妈一样气场强大,总之心智太成熟或者才智太出色的都吃不消。
青兵把这些想法分析给亚静听时,亚静已经睡着了。
女人都爱吃爱逛街,亚静却不太一样。她不贪吃,也没太大兴趣买东西,她只是爱睡,别人八小时就够,她十二小时都嫌少。从电视养生节目里她知道太贪睡是一种病,具体什么病亚静没记住,大约跟脑部缺氧有关系。亚静没有紧张,因为电视里说这病不会致命。不致命瞎叨叨什么呀,明明瘫在床上烂睡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管它哩,睡!
青兵跟她正相反,不眠不休完全無所谓,万一困了,蜷在那里打个盹马上又像条活蹦乱跳的泥鳅,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按青兵的说法,一天睡八九小时,一辈子就得睡掉三四十年。闭着眼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连知觉都没有,亏不亏?死了以后,反正有的是时间睡,那为什么要把活着的有限时间白白浪费掉?三四十年啊,做什么不好?听起来好像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亚静就是做不到,不让她躺到床上,她站着眼皮也往下耷拉。不可能天底下每个人都像青兵,青兵一天到晚想的事太多。脑子歇不下来的人,就跟插了制氧机的鱼似的,氧气那么足,哪需要睡哩。
亚静睡觉时谁跟她说事她都不听,反正听不进去,说也白搭,耳朵的开关全关闭掉了。等到她舒舒服服醒来,伸几个懒腰,这时候就成为一个谦虚温顺的人,尤其是青兵的话,她一五一十全当成圣旨听进去。青兵跟她说的还是当下男人的择偶倾向,亚静揉揉眼睛,不知道青兵说这些跟她什么关系。她问:“你要干嘛?”青兵说:“你该好好化化妆。”亚静噢了一声,就起来,跟着青兵出去买了几样化妆品。每掏一次钱,青兵嘴里都嗞嗞嗞地连声吸着冷气,亚静也没想到大商场里的东西这么贵。那买不买呢?青兵手一挥:“买!”于是就买下了。把新买的化妆品抹上后,亚静才发现被大多数人流着口水喜欢的好东西确实是非常好的,自己以前不逛街原来并不是真的不爱,而是和睡觉相比,逛街要花钱,她只好选择不用花钱的。
青兵抓住机会强调一句:“这年头,没钱怎么能行!”
亚静点点头,没钱当然不行。
青兵用手机搜出一个传授如何化妆的节目让亚静看。这手艺其实也不太难,怎么才能让自己好看起来,差不多就是女人的本能,何况亚静以前真的在技校跳过舞,虽然她总共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了,毕竟还是参加过两次演出,而演出总要化妆。那时年纪小,都是老师帮忙描眉、上粉、涂抹胭脂,乱轰轰的没留什么印象,不过好歹是有过历史的。
现在不过是重新来过。
亚静在镜子前侍弄一番,细长的眼变大变更长,塌下去的鼻梁抹点亮粉一下提高了不少,再有就是嘴唇,她的嘴上唇比下唇厚,看上去像被蜜蜂蜇过肿起似的,但一抹上口红,很奇怪马上就不肿了,变得又饱满又丰润,一下子接近某个做口红广告的好莱坞明星了。哎呀,以前真是白白被自己糟蹋掉了!而且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二十四年。同一个时代,却不是同等竞争,一旦明白这一点,任谁也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连青兵都吓了一跳。青兵说:“妈的,还真是,女人确实靠打扮啊。”
青兵又说:“我就不信这样子还弄不成!”
后来的事实证明青兵说中了,亚静化了妆后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陈建民,陈建民说亚静比照片好看,尤其是嘴唇最好看。陈建民还说:“有没人说过你嘴唇很性感?”亚静摇头,确实没有人说过。回家后她又站到镜子前,吃过一顿饭后,口红已经没了,又变回原先那种又大又宽又没血色,反正挺难看的。亚静忍了忍,最终还是掏出口红重新抹上。青兵走过来,一把将口红夺去。青兵说:“神经病啊,在家里抹个鬼!你以为口红不要钱买啊?”
亚静撇撇嘴,双手用力抓住青兵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头,把他攥在手心的口红抢回来,扭身又走到镜子前,重重抹到嘴唇上,尤其上嘴唇,面积太大,必须来回多抹几下。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像一朵花慢慢开放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凡事都是这样,一直是苦的倒也就无所谓了,但一旦尝到甜头,再要无所谓就没门了。
从咖啡馆出来时陈建民要送她回家,亚静想起青兵的吩咐,就拒绝了。本来亚静只要向左转,走几十米,再拐进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就到家了,但她却向右走,走到红绿灯路口,上了天桥,站在天桥上笑眯眯地向还愣愣站在下面的陈建民摆摆手。
这也是青兵事先教她的。
青兵读中学時写过诗,是语文科代表,还是校小记者团成员,曾立志当作家,可惜最终大学没考上,作家没当成,诗也不写了,但脑子终归比别人好使。从把亚静资料放到网上的第一天起,青兵就一招一式设计好亚静相亲的全过程。青兵问:“是不是有点像作家写小说?”
亚静点点头。关于这件事,她现在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三
在陈建民之前见过的六个人中,仅剩下两个还有联系,一个叫王新,一个叫徐必广,前者在王子酒楼当服务生,后者是送快递的,都是到南方打工的北方人。打工能有多少钱?亚静说算了吧,别跟他们费时间了。青兵不搭理她,捧着手机给王新发了个表情,又给徐必广发了表情,然后再问:“大哥下班了吗?”
亚静瞥过一眼,心里骂道:“大哥个屁!”
她伸过手想拿回手机,青兵却闪开了。青兵说:“别吵,忙着哩!“
亚静说:“这是我的手机。”
青兵扬扬手让她走开。亚静黑下脸,走开的人应该是青兵而不是她。她说:“把手机还给我!”青兵侧过脸瞪了她一眼:“你干嘛?”亚静说:“我要看微信。”青兵说:“看我的去。”亚静说:“你的有什么好看?我要看自己的。”话音未落,亚静已经一把将手机夺回来。
青兵盯着她的脸几秒,然后猛地吼起来:“给我!”
又吼道:“给我!”
亚静后退几步,虽然仍把手机别在后背,气毕竟没刚才壮了。她紧张地看青兵的脸,又看青兵的手,青兵的手果然动了——青兵正站在桌旁,桌上有只不锈钢杯,杯子很快到了青兵手里,又被举到半空,然后“咚”一声响。亚静虽然脑袋猛地往旁歪去,肩膀还是被砸中。
青兵一直爱动粗,这毛病他根本就改不了。
亚静把手机递过去时,眼泪就跟下来了。青兵讨厌眼泪,看都不看一眼,他急着看的是手机。亚静想出门去,又不敢,只好在屋角坐下,背对着青兵。微信“吱吱吱”的声音不停地从后脑勺传来,亚静双手抱住膝盖,看着墙,墙是多年前用陈旧的红砖潦草砌出来的,连勾缝都没有上,而屋顶覆着的乌黑瓦片已经结了不少蜘蛛网。对,他们住的就是橡胶厂废弃的工人宿舍。三年前刚来城里打工时,市区这种房子还不少,夹在高楼间,像没开化的小野人,周围扔满垃圾,污水东一块西一块。没有厨房,买罐煤气架在门口对付着煮饭;没有卫生间,用痰盂接着,端到附近的公厕倒。总之还对付得下来,而且左邻右舍有不少是老乡,闲时聊聊天打打牌也很方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这两年不行了,房地产商老是看上这样的破房子,拆了,建起高楼,眨眼间就成了高尚社区。只好搬,越搬越郊外,就到了橡胶厂这里。其实也保不准还能住多久,但房东黑得很,租金还是每个月都在涨。
亚静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脚尖一蹬,猛地转过身来。她说:“你还是去上班吧。”
青兵仍然盯住手机屏幕,呵着嘴,眉眼泛着光。
从老家出来后,青兵先是在家具店当搬运工,嫌挣得少;又去跟人学当油漆工,这挺没谱的,工程结束才能有工钱,往往还没完没了地拖欠;再去保安公司,钱倒是每月固定时间拿到,就是挣得更少了,而且上班不能玩手机,这就要了青兵的命。青兵没手机已经活不下去了,包月的流量不够,他走到哪儿都急吼吼蹭人家的免费WiFi。咖啡馆靠在窗外也可以蹭到信号,青兵对此就差喊万岁了。把亚静资料弄到网上后,他更需要看手机,就把保安工作给辞了。他让亚静也辞,进城后亚静给人做保洁员,说白了就是上门做卫生,每小时三十元,要是工做得勤比青兵挣得还多,但这几天青兵也不让她出去干活,就在家里候着,随时去咖啡馆相亲。总不能坐吃山空啊,亚静说:“你把手机还我,要是有人喊我做卫生,我得去哩。”
青兵眼仍盯着手机,身子这时忽地往上一挺,嘴大张,笑出声来。
他说:“红包!”
他把手指头往屏幕上重重一戳,怔了下,眉头又皱起来了,骂道:“妈的,才十元!”
半个小时后,亚静和送快餐的徐必广在咖啡馆见了第二面,十元红包就是他送的。亚静脸沉着,她真不想来,但青兵在她屁股上蹬了一脚。青兵说:“十元不是钱吗?”他的意思是十元虽少,但跟其他人比,比如在王子酒楼当服务生的那个王新,说了半天话却一分钱都舍不得给,既然徐必广给了,好歹算是慷慨的人。在钱这个问题上,最能看出男人的心性品德,那种一分钱都要铜墙铁壁死死守住的,即使不是精于算计的渣男,至少心胸狭窄得跟老鼠洞似的。
但十元就不是老鼠洞了?
亚静就从这件事下手,她垂下眼睑盯着徐必广给她点的柠檬水,嘴噘起。刚才出来时,她没重新抹口红,上面只残留一点隐约的色泽。够了,她反正也没想花心思对付这个人。她说:“你给红包什么意思?”顿一下她又说:“既然给了,你给十元,打发叫花子啊。”
徐必广眼睛很大,鼻梁挺挺的,要说长得还算不错,个子也有一米七五左右。虽然之前已见过一面,但几个人连着见,亚静很快也就把他们混到一起,她早就想不起徐必广的具体情况。在微信上聊来聊去的反正都是青兵,她哪记得住谁是谁。不过每次出门见面时,青兵都会把对方情况概括说一下,比如这个徐必广,已经三十五岁,离过婚,有个六岁的儿子。亚静最生气的就在这里,这么大年纪了,不过一送快递的,还离过婚有个儿子了,却只肯花十块钱跟她约会。她可没那么贱。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亚静往旁瞥了瞥,以为是青兵发的微信,拿起来看,竟是徐必广。她抬头看看徐必广,徐必广也正低头捧着手机,应该是故意不看她。“大吉大利……”一看就是红包。徐必广面对面给她发红包?她正犹豫着该不该点开,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短促的提醒音,是持续地响。亚静整个人都缩紧了,谁会想到陈建民恰恰在这时候给她打微信语音电话。之前没有过,总之是第一次。亚静无措地转动几下脑袋,她在看青兵。但她其实并没看清青兵的表情,心跳很快,没想到自己这么紧张。她把手机竖到脸前,免得坐在对面的徐必广看到,然后关掉了语音。反正这时候不能跟陈建民对话,换了青兵也许仍然可以很从容,亚静却做不到。
放下手机时,她对徐必广笑了笑,这是她今天坐下后第一次笑。
徐必廣也笑起来,问:“红包点开了?”
亚静才想起红包的事,连忙重新拿起手机,点下那个橘黄色的方块图标,吓一跳,居然是大包。
手机这时又叮咚了一声,陈建民发来微信,亚静不敢看,把手机放入裤袋里。
徐必广说:“收到了?”
亚静点点头。
徐必广说:“收到多少钱?”
亚静眨几下眼,看着徐必广。
徐必广说:“你说吧,你收到多少钱的红包?”
亚静白了他一眼:“你发的你自己不知道多少?”
徐必广说:“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收到的。”
亚静更不解了,她说:“不就一百元吗,你就这么嘚瑟?”
徐必广笑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看来误解你了,手机确实是你的。”
亚静说:“什么意思?”
徐必广又笑笑,看上去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不过最后还是说了:“你叫亚静?对,你叫亚静。呵呵,对不起啊,我刚才一直觉得之前微信聊天和面对面见到的不像同一个人……”
亚静吸吸鼻子,抿紧嘴盯着他。
徐必广说:“微信聊时你挺热情的,见了却……好像很不高兴哩……可能是紧张吧?”
亚静支吾着,咳了一声,还是有点后怕。这些天青兵掌管了她手机,出门跟人见面才把手机还给她,这就是青兵的聪明之处,要不这会儿就穿帮了。徐必广问:“‘双十一你买什么了吗?”亚静摇头。其实她下单买了衣服和裤子,但她并不想说。徐必广很高兴的样子,指节在桌上连叩几下,说:“居然还真有‘双十一不‘败东西的女人啊,难得难得。天下傻子真他妈太多了,疯了似的,以为真占了便宜,其实……唉,反正谢谢你啊,你这种人多一点,我们就少累一些。”亚静瞥了他一眼,她有点弄不清徐必广是不是在讽刺。不过讽刺也无所谓啊,她已经不想再坐下去了,徐必广反正也没点其他吃的。她欠欠屁股,扭了扭身子。她说:“我还有点事……”
徐必广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我也就中午这一阵有闲。这一阵货都快送死了,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跑。知道我送一件货多少钱吗?一块钱!就是说今天我给你打了一百一十块钱,我得送一百多件货……你要不要跟我去哪里坐一会儿?”
亚静说:“这不就是坐吗?已经坐了这么久。”
徐必广抓抓头皮,还是笑:“不是……这样坐。呃,公园里或者哪里,没有人的地方……”
亚静脑子嗡嗡嗡响着。这时徐必广把手伸过来,握住亚静搁在桌上的手。亚静像被烫了,猛地把他手抛掉。徐必广脸一下子黑了,眼瞪得更大了,还要再去抓亚静的手时,亚静已经站起来,左手举起,在耳朵上揉了几下——这是之前青兵跟她约好的,紧张情况下她就发出这个信号。果然手机很快就响了,亚静接起:“喂,噢,好。”
然后亚静说:“我真的还有事哩,我得走了。”
徐必广却不站起,他嘴抿得紧紧的,眼里瞪出凶光。亚静不想理他,提起包就往外走。她看到青兵也站起了,就跟在身后,心里顿时踏实了下来。青兵跟来当电灯泡看来是必要的。
出门后还是右拐,到红绿灯路口还是拐上天桥。站在天桥上她掏出手机,点开刚才陈建民发来的微信。“公园里菊花展快结束了,下午我开车带你去看看吧。”亚静不知怎么办好,见青兵从后面走近来,她把手机递了过去。
四
下午四点陈建民的车停在咖啡馆外面,是一部桑塔纳。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车,是出版社的。陈建民已经站在车旁等着了。亚静和青兵一起向他走去,远远看到陈建民有些怔怔的,盯着青兵直看。走到跟前,亚静把青兵介绍给陈建民:“我哥,青兵。他也想看菊花展。”青兵伸出手,问:“一起去可以吗?”陈建民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手慌忙和青兵握了握,说:“可以可以。”其实亚静听出来,陈建民明明不愿意。
亚静坐到后座,青兵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一路嘎嘎响,屁股都颠疼了。
青兵不时打量着陈建民,兴致很高,说个不停。进城几年了?开车几年了?工资多少?有没有外块?家里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做什么?多大年纪……
陈建民答倒是都答了,但声音短促拘谨,脸几乎不转过来看青兵。
下车后,趁着青兵上厕所的间隙,亚静连忙说:“对不起,我哥太八卦了。”
陈建民笑笑:“没关系,他是为你好。”
亚静看了陈建民一眼,还是觉得很抱歉。她哪里想让青兵跟来?但青兵不依不饶。青兵说:“怎么能单独坐他车去?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连周瑜那么聪明的人都干过哩。不行,我一定要去。”亚静想说你去我就不去了,但她确实还是很愿意去。菊花老家就有,多了去了,野的更多,只是像城里人这样集中在公园里,搞得热热闹闹的,她还从没看过。她拗不过青兵,走出家门时,心里堵着几块石头。青兵有时真的挺过分的。
好在陈建民不计较,居然认为青兵是为她好。
公园里人很多,看上去都很爱花的样子,其实不过忙着用手机拍来拍去,自拍或者拍花,然后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估计马上发朋友圈了。亚静也有朋友圈,都是一起做保洁的那些人。她举起手机远远拍了几张照片,好歹也逛次公园了嘛,这是进城后的第一次,回头她也要晒一晒。花确实很美,色彩多,花朵肥大,跟亚静以前在老家屋角田间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毕竟是城市,连花命都比乡下好。
亚静站在陈建民的侧面一起看向不远处的公共厕所,那里排着长长的队,看不清青兵到底在门内还是门外。陈建民转过头问:“你不去去厕所?”亚静摇头。亚静说:“对不起,他一定要跟来,我没办法。”
陈建民还是笑笑:“来就来呗,迟早要见大舅子的。”
亚静不敢接话了,她用眼角横向看过去,看到陈建民向外凸起的喉结,居然这么大啊!一时间她想不起青兵的喉结有多大,再看看周围走动的男人,好像都没陈建民的大。她很想问问这有什么道理,但舔了舔嘴唇,终究没敢问出来。大概跟女人乳房一样吧,有的人大有的人小。都说大乳房性感,那大喉结呢?
这时终于看到青兵了,他边拉着裤门,边从厕所内小跑出来。跑几步又折回来,在水龙头前洗了洗手。陈建民说:“你哥有点怪怪的。”他脸没有转过来,声音也不大,亚静还是听清了,她正想着该怎么回答,青兵已经甩着双手到跟前。青兵说:“男蹲坑太少了,偏偏我肚子痛,拉稀了。这中午也就吃了一碗面,居然就吃坏肚子,哗哗哗的直喷水哩,还好里头有卫生纸……亚静你肚子呢?你怎么好好的?”
亚静瞪了他一眼。
陈建民提议绕着湖边走,菊花观景台就是沿湖搭建起来的,走一圈,大致都看遍了。三个人正要走,青兵的肚子又痛了。他再冲去厕所时,陈建民拉了拉亚静,意思是让亚静在旁边的木椅子上坐下。亚静后来眼睛动不动就落到自己左边袖子上,陈建民并没有碰到她肉,拇指和食指只是捏住她袖子。她穿一件红色的薄毛衣,半晴纶半膨体纱的那种,没什么弹性,被拉过之后,那里现出一块锥状,很久都消不下去。
亚静坐下后,陈建民也坐下,没有贴过来,离她有半米远,坐得也很周正,双手压在双膝上,上身挺得很直。亚静把手机攥紧,这时候那几个网上相亲的男人其实都不可能来微信,吸取了中午跟徐必广见面时的教训,出门前青兵已经把他们微信都设置成消息免打擾了。不过亚静还是担心,怕手机突然响起来。
陈建民说:“你肚子真的没事吧?”亚静悄悄吁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胸口有点紧,以前都没这样过。她说:“下午你不上班没事吧?”陈建民说:“没事,下午替单位送了份文件,趁机溜了。本来……”亚静一边琢磨着他“本来”的内容,一边等着他往下说。但他没再说,默默坐着,望着厕所。亚静悄然叹口气,一下子觉得花没意思了,不想看下去,一点都不想看。青兵出来时,她站起来说:“算了,回家吧。”
青兵和陈建民对看一眼,都说那好吧。
亚静想,原来他们也早就打算回家了。
走几步青兵忽然又改变主意,他拍拍陈建民的肩膀说:“要不去你家坐坐吧。”
亚静怔住了,她看到陈建民的脸也僵着。陈建民支吾了半天,还是摇头,又连连摆手,他说:“不好意思,这个……没有准备,我家里太乱了。”
“乱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精神文明检查团。”说着青兵就开始拉住陈建兵的胳膊往外拖了。
陈建民扭头看着亚静,眼神无助而无奈。亚静就走上前,一把推开青兵。她说:“快回去吧,一会儿你肚子又痛了。”不待青兵再开口,亚静又说:“走吧走吧,你快开车送我们回去吧。”
陈建民把车开到咖啡馆门口,然后就一溜烟不见了。青兵手压在肚子上盯着车子远去,嘟囔道:“这种破车!”又瞪了亚静一眼:“就应该去他家看看啊,你这个笨猪!”亚静不理他,径自快步走去。
刚回到家,微信就响了,是陈建民发来的。亚静正要点开,手机就被青兵一把夺过去。青兵看一眼骂开了,他说:“妈的,花花肠子都来了啊!”亚静问:“怎么啦?”青兵说:“他说下次带你去爬山,让你一个人去,不要我去。妈的,爬山,他到底打算爬什么山啊?”说到这里,青兵往亚静胸前瞥了一眼。
亚静一侧身,走开了。
青兵把消息免打扰设置解开后,亚静的手机一下子进了七条微信。青兵看了看,说都是徐必广的。
没想到,居然把徐必广得罪了。不让他摸手,不跟他去没人的地方而已。徐必广让亚静把一百一十元红包还给他。徐必广说:“街边的野娼搞一次只要三十元哩。你他妈的一百多元了还不知足!”
亚静气得脸通红,她说:“还他,马上还他!”
青兵白了她一眼,青兵说:“弄了半天,总共才挣一百多元钱哩,干嘛要还?还个屁,是他自己愿意发红包来,发了还想退?做梦!”
亚静问:“要是不还他,他会不会找上门来啊?”
青兵手一扬,说:“他敢?——咦,你告诉他我们住哪里了?”
亚静摇头,她谁都没告诉,包括陈建民在内。青兵再三交代这个不可泄露,她当然记得。青兵手又扬了扬:“那怕什么?去他妈的!”
看青兵那么淡定,亚静长吁一口气,似乎也镇定了下来,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不过一百多块钱,徐必广却跟被剥了一层皮似的,渣男。
这一夜亚静没睡好,一会儿醒一下,甚至到底是否睡了都不太清楚,整个人有点恍恍惚惚。她最擅长的睡功,居然说破也就破了。
暗暗地她不免怪起青兵。真是神经病啊,干嘛要出这个馊主意啊。网上是个什么地方?根本就乌七八糟的嘛。
五
当时其实是这样的,“双十一”前大家不都在“剁手”买买买吗?亚静也把看上的两件毛衣一条裤子放进了购物车。结果还没买成,青兵就发现了。青兵觉得亚静不过一做卫生的,穿那么好干嘛?亚静说这哪里好哪里好了?大都几十块钱,最贵的一件都没超过一百五十元哩。青兵说一百五不是钱?一件一百五十元,四件就要六百元。六百元如果加到一起买手机,说不定内存卡就可以从32G直接升到64G。弄了半天原来青兵想给自己买新手机了。青兵不仅喜欢手机,他还喜欢汽车,更喜欢房子。他当搬运工一趟趟搬家具时,对人家新装修好的房子口水流了一地,做油漆工时又对别人正装修中的大房子啧啧啧地反复说道,当保安则是在一高档小区,每天眼皮底下小车进出、业主来去,这些都是刺激啊。
青兵说:“没钱在这世上活着真是太没意思了!”
大概就是在说过这句话之后,青兵决定把亚静弄到网上。那个征婚网站动不动就往手机上推送广告,仿佛全国人民都急着找对象似的。还是有效果的,青兵就点击注册了,居然不需要验证什么,一注册就成功。“双十一”会员价打八折,交两百七十八元就成水晶会员,可以查看站内信件,也可以查看谁正在看你的资料等等,很顺利。如果亚静动手,肯定弄不成,青兵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青兵摸摸亚静的头说:“乖啦,你只要配合就行。”亚静说:“那衣服裤子让不让我买?”青兵连声说可以可以。亚静本来还很犹豫,青兵一说可以买,她心一松,就不管其他了,先买再说。
但是,一切并没有预想的顺利,实在差太远了。徐必广给的一百一十元红包是仅有的现金,其余的把吃过的饭、喝过的饮料以及坐过陈建民的车都折成钱,合起来也凑不够两百七十八元吧?连本都赔进去了,青兵恼火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你还是上班去吧。”亚静又开始劝,她自己也要出去挣钱啊。保安一个月挣两千三,保洁员多挣点,满勤的话能挣五六千,合起来就有七八千。两人花两三千,给父母寄一两千剩下三四千一年攥下来,也有几万了。要是攥十年二十年,就有几十上百万摆在那里了。
但几十上百万放在老家还可以,放在城里根本不够买一套像样的房子。二十年以后,一辈子都过去大半了,仍然买不起一套房,没有房就在城里扎不下根,最终也还是得滚回去……哎呀想着确实没意思。
青兵又低着头在手机上划拉,然后他说:“王新明天中午要请你在咖啡馆吃饭。”
亚静问:“哪个王新?”
青兵说:“王子酒楼的那个啊,三十二岁,脸颊这里有颗痣。”
有痣?亚静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她叹了口气说:“算啦,不去了。”她确实不想去,王新,还他妈王旧哩,比徐必广还不如吧?徐必广毕竟还发过红包,他却一毛不拔。青兵马上说:“不行,说好了,必须去!”接下去青兵就开始接连不断说为什么必须去的道理。他真是怀才不遇,这种口才,这种说话的逻辑,唉,真是太浪费了。
亚静知道,她只有答应一条路。她说:“行啦行啦,去去去。”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半她果然就去了,但等到下午兩点,王新都没有出现。青兵坐在不远处的桌子前不停给亚静发微信,让她催一催王新。亚静懒得催,不来才好哩。她慢慢想起来了,脸颊上那颗像停着一只苍蝇的黑痣,眼睛不大,脑袋两侧的头发剃得短短,露出青皮,头顶却留着蓬松的一大坨,正是时下最时髦的韩式发型,只是剪得不到位,哪里不到位说不上,看着就是怪。第一天见面时说了什么?这个亚静也忘了,东一句西一句没个准吧。这种人,精得跟猴似的,哪挤得出半滴油水?
手机又响了,青兵发来的,青兵说亚静再不催王新的话,他就要把她微信号切换到自己手机里了。这可不行。刚才亚静其实也一直在跟人聊微信,那人是陈建民,她跟陈建民说可以跟他一起去爬山,青兵不会跟去。陈建民很高兴的样子,说那就这两天吧,周末之前肯定安排。这些对话亚静打算在手机重新被青兵拿去前都删掉,没必要让青兵看到嘛。
既然青兵急了,亚静就给王新发微信。马上咚了一声,她看着,回过神来,站起,举着手机走到青兵桌子旁。
王新已经把她微信删掉了。
她笑起:“走吧,回家吧。”一下子轻松了,还不等青兵站起来,她就转身先出了门。到家好一阵了,却不见青兵回来。她拨个电话去,青兵也没接。两三个小时后屋外有停放电动车的声音,然后青兵进来,脸青青的。他究竟什么时候取了电动车出去的?亚静竟然不知道。
青兵好久不吭声,过一阵才说自己去了王子酒店。亚静脑中嗡了一声,她甚至看到了打架的场面,一地都是血。“你……你把他怎么了?”她的声音都有点打颤。
青兵重重吐了一口痰说:“王子酒楼根本就没有叫王新的人。妈的,骗子!”
亚静怔了片刻,扑哧一声笑起来,她觉得很好玩。“还说别人哩,我们都是骗子。哈哈哈,这年头谁不是骗子啊?”
有人敲门,亚静止住笑走过去开门。是邻居老王,手里捧着一个包裹。“你的快递,中午到的。你家没人,我帮忙签收了。”亚静一边道着谢一边接过,马上撕开看,是“双十一”“败”的一红一绿两件毛衣。裤子是另一家网店买的,还没到货。
亚静忙着试毛衣时,青兵又捧起手机。亚静从镜子里看着他,不免狐疑起来。王新已经删了微信,徐必广正讨钱,青兵不可能跟他们两个聊天,只剩下陈建民,青兵跟他聊?亚静收起毛衣挨着青兵坐下,斜着眼看手机。明明是她的手机,她却失去了掌控的自由,这要是在外国,不知可不可以起诉。
其实青兵并不是跟谁聊天,而是登录征婚网,把化过妆的亚静正面、全身、半身照片逐一上传。亚静捋捋头发,大声说:“你还不死心啊!”
青兵说:“人没死,心怎么能死啊?就当生意来做啦,激动什么!”
亚静说:“要做生意你自己做去,拿我照片干嘛!”
青兵白了她一眼说:“你长得漂亮嘛。现在生意多难做啊,我们又没钱,只剩你这一张脸了,不做怎么办?”
亚静不耐烦地要去抢手机,青兵身子侧开,说:“别吵别吵!不能被动等着他们发邮件来,必须主动出击,撒大网!”说着他用指尖重重点了一下屏幕,虽是一闪而过,亚静还是看到了,是“统一打招呼”,也就是说青兵连问都不问一下亚静,就把亚静拿出来撩一大群男人了。在“择偶告白”一栏中,他也直接把亚静的微信号公开了。
“有意者请加微信。”青兵指着这行字得意地扬扬下巴,说:“之前没经验,早这么弄就好了。”
第二天亚静的手机果然有十几个陌生人要求加微信,青兵忙不迭一个个通过验证,嘴咧得大大的,点一下都像捡一块金元宝。“怎么样?”青兵转过头,一脸都是得意。
亚静站起,走开,走几步又停下。她打算跟青兵谈个条件,青兵如果不同意,她就坚决不同意再与那些陌生人见面。以前没去过咖啡馆,她多少还存有好奇心,如今已经去了这么多次,她其实早腻了。
六
亚静跟青兵说的是陈建民,她甚至把数学老师以前动不动就在课堂说的那句名言也搬出来:“集中火力,各个击破。”意思是她老是认不清人,这一点青兵很清楚,刚开始她也总把青兵与他哥哥青工弄混了,而且她脑子也不够用,如果一下子见太多人,她肯定搞不定,两手空空,那不是白费力气了?对了,老家不是有一句谚语:双手抓不了两条鳗鱼?
“你是说先对付陈建民?”青兵皱着眉头问。
亚静点点头,看上去又老练又乖巧,这两样当然都不是亚静一贯拥有的。“如果这个陈建民确实不行了,我再见其他人也不迟嘛。”
青兵说:“人家微信已经加进来了。这些人不会只加你一个,都是双手抓好几条鳗鱼哩。你又不是天仙,人家会非你不可,怎么等都可以?”
外面“哗”地一阵喊叫,是隔壁老王几个人在打牌。如果没有工做,就只剩下打牌可做了,赌个小钱,把日子打发掉。
亚静走过去把门掩上,又回过头说:“加了微信也没关系啊,你不是照样可以跟他们聊?聊呗,但不要急着见面。陈建民这边也不用太长时间,一两天、两三天的,进一步接触下,看有没有戏,总得有点收成了再下一个嘛。各个击破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青兵眉毛往上一挑,笑起:“可以啊,亚静你他妈都头头是道了啊。”
亚静嘴噘了噘,她最常做的就是这个动作,那么厚的上唇不知是不是这么噘出来的。其实暗暗地她不免也有一点惊讶,一夜之间,没想到自己无缘无故竟然变聪明了。她把手机从青兵手里拿回来,给陈建民发了一条微信:现在有空爬山吗?
青兵问:“现在?”
亚静说:“不是不能拖太久吗?那就越快越好。今天是周六嘛。”
恰在这时陈建民微信回进来了:“可以,我马上过去,半小时后我咖啡馆门口接你。一会儿见噢!”还跟着几个笑嘻嘻的表情。
青兵说:“也好,那一会儿我们就……”
亚静打断他:“我自己去,你不要去。”
青兵眼球鼓起来:“你什么意思?”
亚静说:“我能有什么意思?人家不愿意你去就别去呗,去了只会添乱。”
青兵:“可是你们一对狗男狗女的……”
亞静不爱听了,扭身往外走:“那就不去了呗,我也打牌了。”
“等等!”青兵吼起来,他是真生气了,嘴抿着,鼻孔张得很大。亚静停下来,扭头看着他。青兵手举起,舞了一下说:“算了,还是我去打牌,你自己去吧……不过,你得保证没事啊。”
亚静笑起:“能有什么事?真是的。”
半小时后亚静穿着新到货的红毛衣,站在咖啡馆门外了。出门前青兵说:“别忘了,手机也能转账啊。”青兵的意思是,红包有上限,两百元毕竟太少了,转账钱数大。亚静点点头,这个她当然知道。
陈建民很快也来了,还是开着出版社的那辆旧车。网上一直说今年会是冷冬,但到现在天都没冷下来。陈建民只穿一件衬衫,脸上还冒着汗,见只有她一个人,很高兴,咧大嘴笑起来,一股口香糖的味道马上扑过来。
这次亚静坐到副驾驶座上,她以前还从来没坐过小车的副驾驶座,其实连小车也没坐过。小车与大客车的区别在于座位一个高一个低……当然不仅这个,亚静不想比了,实在没法比。青兵以前老说想买车,他瞥一眼从旁边经过的车子,就能报出车的牌子和价格。亚静以前觉得好笑,现在看来其实是她可笑。车确实是好东西,真有钱了,一定得买。
陈建民侧脸看了她一眼,问:“晕车吗?”
亚静一笑,摇头。她才不会晕。
陈建民就伸手往前一按,音乐响起来,是哪个男歌手在唱,过一会儿又换成女歌手,再换成男歌手。陈建民摇晃着脑袋跟着哼起来,虽不大,但就在耳边,听着很清晰。他声音居然这么好。亚静瞥过去一眼,又看到那个大喉结了,上上下下滚动。喉结大声音就好?她不清楚。
她说:“你像一个人。”
陈建民侧过头问:“谁?”
亚静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只好笑了。
陈建民也笑,身子向这边侧过来,问:“你歌唱得怎样?”
亚静摇头,她以前跳过舞,但歌确实唱得一般,也不爱唱……她向外看看,觉得有异样。不是去爬山吗?山明明在西面,可是这车却是往东面走的,而且越走越远,已经出了城了。她犹豫一下,还是问了:“这是去哪里啊?”
陈建民笑笑,不答。
亚静又问:“去哪里啊?你不说我就不去了。”
陈建民看着前方说:“去我老家,不远,再有三四公里就到了。”
亚静紧张起来:“你要干嘛?”
陈建民说:“放心,只是去转一下,吃顿午饭马上回城。”
亚静喊起:“不行,我不去!停车,我要下车!”
车子却反而加快了速度,颠得厉害,车上不知哪个部件“哗哗哗”地响。陈建民扭头笑着看过来,轻声说:“你看你,吓成这样。我真的像个坏人吗?太冤枉了!我保证,绝对没事!你可以把手机拿出来,压好110键,有事马上拨打。行了吗?这是法制社会,别怕,乖!”
太阳很大,路上车往来密集。虽是已到郊区,但两旁都是灰蒙蒙的楼房,商店一家挨着一家,看样子被并入市区只是迟早的事。亚静慢慢有点松弛下来,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事,不过陈建民事先没说清楚,临时来这一手,她还是生气的。她沉着脸盯着前方,她得做好准备,万一车子开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她就真的要打110。
车子拐下大路时,亚静看到有一个蓝底白字的大路牌立在那里,上面写着“陈厝”二字。陈建民说:“我老家到了。”亚静松了一口气。村子很热闹,到处是新房子,但因为盖得横七竖八,看起来村子却显不出新的样子。车停下,是一幢青砖三层楼的房子,只建个毛坯,楼层处的钢筋还有几根露在半空中。陈建民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这边,拉开门,让亚静下来。
事已至此,亚静也只能下车,跟着陈建民走进屋子。
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厅堂里编竹器,陈建民喊道:“爸,妈。”
老人高兴地站起,手在身上拍几下,一下子像冒气一样冒出一层尘土,四下散开。他们都看到亚静了,一直看着她。陈建民说:“认不出来了?翠玲啊。你们不是看过我和她的合影吗?”
老人立即搬来椅子说:“哎呀翠玲,快坐下快坐下。”
亚静看着陈建民。她怎么改名了?她还跟陈建民合过影?陈建民却不看她。这时手机响了几声,是青兵发来微信。青兵问:“开始爬山了吗?”亚静回复道:“嗯。”青兵又问:“还有其他人吗?”亚静回复:“很多。”
至少第二条不算假话吧?
门外已经来了几个邻居,喊着建民建民。陈建民就出去,跟他们打着哈哈,又扭头招呼亚静:“翠玲,来,出来见见我叔我婶!”
亚静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想青兵上传资料,是不是把她名字写成翠玲了?再一想,没有呀,征婚网她也上去看过,写的就是亚静,没有错。这件事她没时间琢磨,那几个邻居已经笑眯眯地喊着她翠玲,她只好先礼貌地点头应付。陈建民揽过她肩膀问:“怎么样,我媳妇漂亮吧?”回答很一致,都说当然漂亮。陈建民就大声笑起来,高兴极了。
媳妇?亚静心里颤了几下。
午饭是长寿线面,两个蛋,一堆土鸡肉。放下碗筷,陈建民马上说:“爸妈,我们得走了,下午还有急事哩。”老人很惋惜的样子,但还是点头说好,“以后多带翠玲回来,这么近,你有车,踏几脚油门就到了。”
陈建民说好好好,就爬上了车。
路上他一直不说话,亚静也不说,她不知说什么好。土鸡肉的味道好,以前在家吃过,到城里这么久,就再没碰过。手机微信提示音又响了,还是青兵,青兵问:“在哪?”亚静想都没想就回道:“山上。”点发送后她吸了吸鼻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顺手就瞎编。
陈建民转过头看她,问:“去我家怎样?”
亚静一怔,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刚才去的是他老家,他在城里不是已经买了自己的房吗?说的是这个家。她说:“不去!”
陈建民按了下喇叭:“上次要去我家看看的也是你们。去吧,这次我提前做了卫生,都整理好了,请你去视察嘛。”
亚静说:“不去!”
陳建民又按了几下喇叭,顿了下,又说:“去了我跟你讲翠玲的故事。”
亚静没有再应他,但她还是去了。上次确实是青兵提出要去他家看看的,被拒绝,现在既然机会来了,代青兵去看一眼应该也算不得什么。
七
陈建民家在凤凰小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上世纪的老房子。七八幢稀疏地排列着,都只有五层高,没有电梯,外墙的淡灰色涂料已经褪色,斑斑驳驳的水渍东一块西一块。爬楼梯时,陈建民在前,亚静跟在后面,跟得很紧,一抬眼就是陈建民一撅一撅扭动的屁股,不大,但看着很结实,肉硬硬地隆着。司机嘛,虽老坐着,毕竟踩油门和刹车腿得不断使劲。
突然陈建民站住了,亚静一趔趄,脸差点就撞到人家屁股上。
“对了,我买的只是二手房。”原来陈建民要解释的是这件事。
亚静想,按青兵的说法,就是类似这样不显眼的二手房,离他们也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屋子确实很整洁,客厅的沙发布面皱巴巴的,却很干净,一看就是自己在家随便洗,没有在洗衣店高温熨过的。有两间房,一间摆着床,一间堆着杂物:跑步机、铝合金衣架,甚至还有一张塑胶瑜伽垫。亚静跟在陈建民背后转一圈后回到客厅,陈建民让她坐。她看看沙发,俯身用两个巴掌在上面用力抚了几下,皱褶似乎真的一下子少了。然后她又扫了一眼客厅角落的柜子和电视,再重重拉了拉沙发的四角,重新放好靠垫。这是她进城后已经做了三年的活,熟门熟道。如果这屋子让她来做卫生,电视和柜子都得再擦一遍,门旁的鞋架也得重新整理,夏天的凉鞋该收起来了,运动鞋不能那样底朝天胡乱塞进去。还有门后,雨伞和卫衣不能那样混挂,应该分开,雨伞可以插到鞋柜后,卫衣领口后那个商标可以挂到弯钩上。
青兵曾赶时髦帮她查过星座,处女座,她喜欢到处有序干干净净,一乱就扎眼,所以很多东家都喜欢她上门,钱给多给少她都一样干活。
做保洁员其实挺好的,要是以后陈建民需要,她愿意来做。
但她还是很快回过神来,陈建民是她相亲对象嘛。
她坐下,手交叉着放在两腿间,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却不知搁哪儿好。陈建民烧水泡茶,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沙发大的一张、小的两张,她就坐在大张上,她觉得陈建民应该坐旁边那张小的,但她是客人,不好指挥主人坐哪里。
结果陈建民的一条胳膊就搭到她肩膀上了。中午在他老家时也搭过,那是演给邻居看的,这会儿再搭,亚静就不乐意了。她往旁挪了挪,胳膊还在。她又挪了挪,胳膊仍然在。她就想站起来,可是脚却没有力气,也可能胳膊太重了。这时候胳膊往后一拉,她就跟着向后仰去。她“啊”了一声,声音细细的,还要再喊,陈建民湿润润的嘴已经凑上来。
接着陈建民的手伸进衣服里,到了她胸上,又到了两腿间。
她一直觉得不行不行,这样不行,但整个人还是越来越松软,闭上眼,喘着气,额上起了一层汗。还在上楼梯时她就已经把手机声音关掉了,完全是下意识的,之前她哪有这方面的经验?陈建民上身全部压过来,下嘴很重,把她的上嘴唇全部含住,嗞嗞嗞吸着。乳房也重重捏,揉面似的转来转去,有点疼,但她也顾不上疼了。
陈建民抽空问:“是处女吗?”亚静摇头。陈建民捏得就更重了,手指头还往里捅,捅得也重。但接下去却没有再发生什么,是戛然而止的,仿佛有人突然站到面前,陈建民一把放开她,收回手,仰到沙发靠背上,眼紧紧闭着。
红毛衣是外披式的,里头还有一件花衬衫。衬衫的纽扣敞着,胸罩也松到一边,有一半的乳房挤到外边,乳头都清晰可见。至于下身,她穿的是牛仔裤,裤头松着,裤门拉链开着,短裤也褪得差不多了。亚静不知道怎么办,她拉了拉短裤,又拉了拉前襟,只是象征性的,并没用上力,明显有点不甘心。然后她也靠在沙发后背上,也闭上眼。脑中嗡嗡响着,她相信还是会再发生点什么。到底是什么?
陈建民的手又伸过来了,这次不是摸她,而是幫她先系上胸罩扣子,又系好衬衫扣子,接着抓住她的裤头用力提了提,把裤子也穿好了。她又恢复到进门前那么正正经经的穿着打扮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明明已经发生过了啊。
陈建民倒了两杯茶,一杯递过来,一杯自己倒进嘴里。然后他点了烟,抽到一半时终于开口,他说:“我答应你要说一说翠玲的故事。”
翠玲是他前女友,美容师,谈了快一年。这房子其实就是为了娶翠玲才买的,翠玲也住进来了,跑步机、衣架、瑜伽垫都是她的。两个月前翠玲却跟店里的美发师好上,死活从这里搬走。高速路将从村里穿过,房子要拆迁,按家中人口赔偿,全村人都忙着结婚生孩子这件事,总之想尽办法添上人口多捞些钱。父母也催他结婚,但翠玲却已经走了。父母说翠玲不结婚就拉倒,赶紧找别的女孩。怎么能随便找个呢?要结婚他只能跟翠玲。
陈建民说这些时,亚静仍然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听着。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我长得像翠玲?”
陈建民侧过头看她一眼,站起,走到柜子前,把扣在上面的一个相框拿起,举在胸前看了一阵,手掌抚几下,重新走回沙发。站到亚静面前,相框又藏到身子后面了。
“想看?”
亚静没有动。
陈建民又把相框举到眼前看一眼,转身走开,又把相框扣到柜子上了。再坐到沙发上时,他先长长叹了一气。“我上征婚网前其实心挺灰的,父母催得急,索性就在上面找个呗。但是看到你的照片,一下子就……你别生气,其实翠玲比你漂亮,主要是气质好,美容师嘛。但脸形,尤其是厚厚撅起的上嘴唇,都很像,越看越像……”
陈建民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双手抱住头。“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爱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真心,老家这么近,她一次都不肯跟我回去让父母看看,真心的哪会这样?但无论她怎样,我这心里都只放得下她!可能我上辈子欠了她。”
眼角有点痒,亚静用手抹一下,是眼泪。她站起,揪住衣角整了整。陈建民也跟着站起,靠近来,低头看着她,又用胳膊环住她,把她揽进怀里,手还在她屁股上摸了摸,拍几下。
亚静“哇”地哭了,终于哭出声来,浑身抽搐。
陈建民下巴抵在她头顶。“你哭的声音也像翠玲,抱着的感觉更像,刚才一恍惚都觉得是翠玲回来了。可是你不是翠玲。她走了,可是只要她一天没结婚,我就等她一天。即使结了,也还可能离,我还是得等她。很抱歉,我利用了你。之前父母看过翠玲的照片,我要是不带个人回去让他们看看,他们会自作主张替我订亲、送彩礼、办婚礼……我真的只想跟翠玲结婚。”
亚静双手用上劲,把陈建民推开,然后不看他,套上鞋,自己开了门往外走。
陈建民追出来,说:“我送你回去。”
亚静头也不回,双脚急速地踩住台阶下楼。
但陈建民还是跟来了。车就停在楼下空地上,陈建民拉她上车,硬按在副驾驶座上,然后发动了车。亚静很奇怪自己的眼泪一下子就没了,她掏出手机,看上面有十几条微信,还有六个未接电话,都是青兵。
她回拨过去,嗲声说:“老公,是我啊,我是亚静。”
又说:“老公放心,我马上就到家了。”
车猛地停下,陈建民踩了刹车,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过一会车子重新发动,开得很快。
已经临近傍晚,太阳柔软了下来,光清淡得似有似无。虽是周末,街上人却一点没少,每一条路都是堵的。远远看到咖啡馆时,也看到青兵了。他站在大门外,脸色铁青。
八
亚静跟青兵订亲时只有二十岁,半年后就办了酒席算嫁给他了。农村女孩出嫁早,这不算什么,然后两人就一起到这座城市了。其实青兵高中一毕业就离家打工,先去的是深圳,后来又去东莞,赚了点钱好歹够结个婚。但接下去要面临的就不单单结婚这么简单了,孩子要生、要上学,父母越来越老得赡养。婚后第一次离家时,青兵就跟父母说了大话,就是以后要在城里买房,把他们接去住。父母摆着手说:“你们自己混好了就行,多挣点钱,尽快把孩子生了。”
但是三年过去,钱既没挣多少,孩子也一直没生下来。
很奇怪,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亚静却从来没怀过孕。有一两次例假推迟了好几天,以为有了,刚准备高兴,裤底又忽地见红。要不要去查一下?亚静倒是想去,却被青兵阻止了。二十四岁在村里可能显大,在城里根本还是小屁孩,当保安时每天都听得到很多八卦,七幢那个开宝马的女人三十六岁了还是单身,五幢那个整天化着浓妆的女人三十二岁了刚和第三个男朋友分手,诸如此类,都不算什么。另外,检查不是需要钱吗?谁不知道现在医院乱收费?过几年再说吧。
一直没怀孕的亚静,身材就还停留在少女阶段,瘦瘦的,薄薄的。
亚静后来一直猜翠玲的样子,有时盯着镜子看,有时盯着投到地面的影子看。
那天陈建民的车没有开到咖啡馆面前,见青兵站在那里,离着还有近百米吧,陈建民就提前踩下刹车。亚静什么话也没说,开了车门就下去了,走几步手机响了,是陈建民发来的,只有一个短句:裤子后袋有五百元。
她顺手就把这条微信删了。
回到家青兵问都做了什么。她就说到了山上,山上人之多,路之挤,风之大,景色之好。又说山脚下那几家酒楼菜之贵,之难吃。这些都不难,她去人家家里做卫生时,早就听业主叨叨过。不知青兵信了没有,应该没信。青兵问:“为什么车停那么远?他心里有鬼吗?”
亚静笑起,“鬼个屁!”她还在青兵身上娇嗔地打了一下,“人家接到领导的电话,突然有应酬,让他赶快去接。”
青兵还是很狐疑:“那也不差这几步路啊。”
亚静说:“几步也是步嘛。是我说可以了,让他停下来,别耽误事了,车子本来就是偷开出来的嘛。”其实当时陈建民比亚静更早看到青兵站在那里,他踩下刹车后亚静才知道怎么回事。
青兵侧过头酸酸地看着她:“咦,挺贴心的啊。”
“去你的!喂,晚上還是吃稀饭吧?”这个话题亚静觉得应该打岔掉了,说着她走到米桶前准备淘米。
但青兵仍然不放过,他跟过来,鼻子凑近来上上下下地嗅着。亚静笑着推开他:“真是的,你以为自己是狗啊!”青兵手抓住她肩头,重重晃了晃,说:“他真没把你怎么了吧?”亚静眼一翻,故作生气地:“你自己检查看我身上哪块肉少了,如果真少了,就肯定有。”青兵说:“给你钱了吗?”亚静摇头说:“哪能一下子就给?”青兵还是不甘心:“那礼物有吗?至少得送你点什么吧?”亚静还是摇头,说:“没有。”
青兵松了手,眉头还是皱的。“你手机呢?”他把巴掌伸到亚静面前。亚静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递过去,青兵坐下划拉着。他问:“怎么大半天这个陈建民就没有再给你微信了?”亚静说:“不都在一起爬山吗,有什么可微?”青兵说:“他也不发几个红包给你,好歹陪了他这么久嘛。”亚静装作没听到。他们只租一间屋子,一张床就占去大半,和其他人一样,灶放到门外。烧的是小煤气罐,睡觉时隔在墙外面会安全些。
亚静把洗好的米放进锅,端出去,低着头站在灶前,长长吁出两口气,胸口还是发闷。
中午出去前,微信刚加进来的那些人也都被设置了免打扰,这会儿解开,肯定有一堆信息涌进,够青兵忙乎一阵子的。让他去忙吧。
“亚静,亚静进来!”
亚静只好进去。
青兵说:“这个陈建民怎么把你删了?”
“呃?”亚静也很意外。
青兵很生气:“妈的他一分钱还没出哩,竟删了……咦,这条短信你有没看到?”
亚静凑过去。她不发短信,短信要花钱,一般也没有熟人给她发,发到手机的都是各路广告,所以她通常懒得看。但这条短信显然不是广告,写得很长,只显示号码而没有显示名字,所以肯定不是通讯录里的谁。一直拨拉到最后,都没有落款,但短信中提到了一百一十元红包。
徐必广?就是送快递的那个。亚静问:“他说什么?”
青兵没有马上答,他侧着头盯着亚静,半晌才问:“你告诉他手机号了?”
亚静摇头。
青兵说:“我只在网上公开你微信号,并没有提手机号啊,他怎么知道?”
亚静这才回过神来。短信是发手机上,确实,他怎么知道号码?她去抓青兵握在手中的手机,想看看都写了什么。青兵身子一扭侧开了。亚静急起来:“到底说什么了?”青兵不理她,掏出自己的手机,嘴里一边念着发短信的手机号,一边在自己手机上按下号码,然后拨打出去。
铃声居然在门外响起来。和手机铃声一起响的还有敲门声。
亚静和青兵对看了一眼,都怔住了。
最后是青兵过去开的门,果然是徐必广站在门外,也不待请,就跨进来了。
“把一百一十元还给我!”他一只手抱着一个包裹,另一只手伸出来,看看亚静又看看青兵,脸色非常难看。
青兵说:“别跟我玩这一套,老子不怕!”
徐必广说:“那老子就怕了?老子反正婚结过,儿子也有了——一百多元可以给我儿子买一堆好吃的,我干嘛要给你们?”
青兵说:“去问问全天下的人,发红包有退的吗,呃?走,快出去!”
徐必广把手上的包裹往地上一摔,吼起来:“不把钱还我,老子今天就不走了!”
包裹并不是一下子就跌到地面,而是先撞到桌上的两只碗,碗噼噼叭叭摔落,碎了,声音脆响。隔壁老王听到了,跑过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徐必广指着青兵,又指着亚静,大声说:“这两个是骗子,他们……”话还没说完,青兵已经抓起旁边的锅盖照着他头砸过去了,徐必广跳起,扑过去。椅子倒了,桌子翻了,床也歪了。房间实在太小了,两人扭打到一起根本施展不开。
老王脸色都变了,指着亚静说:“快,快打110!”
见亚静只顾着往屋角躲,老王自己取出了手机。亚静连忙冲出去,返身把门带上。她把老王已经举到耳边的手机拉下,点了关闭键。老王说:“怎么回事啊你?”亚静笑了笑,她回头看着不时晃动的门。门里响成一团,不过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听得不太清楚。
她说:“老王,能先借我十块钱吗?”
老王愣愣地掏出钱递过去。亚静推开门,她看到青兵已经躺在地上,不过没死,身子蜷着,手捂住脸长一声短一声哼着。徐必广张大腿站着,手里还握着锅铲,大口喘着气。亚静手伸进牛仔裤后袋,掏出一叠钱,共五张。她取出一张,加上老王借的十块钱一起递过去。徐必广显然有点意外,但也没客气。他就是来讨钱了,讨到了,把铲子往地上一扔。“哼,”他说,“以为老子钱都跟你们一样是骗来的?老子挣的都是血汗钱!脚跑没皮了才能挣到一百多块!”说着他看了地上的青兵一眼,好像有点怯了,“我跟你说,是你们自己惹的啊。揭穿骗子,我算得上为民除害。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负责!”边说他边快步往外走。
他电动车就停在门外,上面还堆着很多包裹。见他走了,老王也要进屋,被亚静拦住了。老王指着青兵说:“他怎么样了?要不要送医院?”亚静笑笑说:“不用。”就关上门。
老王在门外喊:“需要送医院喊一声啊。”
亚静说:“谢谢。”她声音很小,不知老王有没听到。不过无所谓,没听到就没听到吧。她蹲下,摇了摇青兵的胳膊,她说:“你没事吧?”青兵把手拿开,额头破了,还在流血。亚静就去推出电动车,把青兵扶上后座,她载着,去了医院。伤口清洗一下,包扎好,没大事,又回来了。加上挂号,这一趟花了五十四块钱。
青兵看来真是打累了,回到家,倒头就睡过去了。亚静搬张椅子坐到门口,手机又回到她手里。她翻到那条短信,徐必广说自己原先不是送这一片的快递,特地调了片区。他已经弄清,他们是夫妻,不是兄妹,如果不把一百一十元钱还了,他就绝不客气,要在网上揭发他们,把他们搞臭。
亚静在心里骂了一句。
回过头,她看到屋里扔在地上的那个包裹,就站起,俯身捡了,撕开。原来是“双十一”买的裤子。翻过来看上面的快递单,户名是她,留的手机号也是她的。噢,她明白了,徐必广不是神,快递员嘛,只要盯上了,弄到她手机号码不难。
手机叮咚叮咚地响,她懒懒的,还是点开了。不过没看,只是打开通讯录,把这些天加进微信的一个个都删了。删到陈建民她手在半空停了两秒,然后她写了一行字发出:
“翠玲不会回来了。”
很快发送不成功的提示音就响了。真的删了,居然真的删了。
她把裤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抽出一张十元放一边,准备回头还给老王,又点出两百七十八元放到床边,青兵醒过来就会看到它们的。不是在医院又花了五十四元吗?再一减去,手里就只剩下五十八元。她闭上眼靠到墙上,想起在陈建民家沙发上也差不多这么靠着。被摸了半天,才挣到五十八块钱。她叹了口气,开始看手机。摸就摸吧,又没少一块肉——对了,陈建民长得真的很像一个人,到底是谁?她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
那就不想了吧。她手指开始在手机屏幕上拨拉,“双十二”反正眨眼就来了,她要看一看,剩下的这五十八块钱还能在网上买件什么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