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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一座庙

2017-03-17吴昕孺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骑车人柏油弹弓

吴昕孺

终于等到了夜幕垂落的时刻。

大卫欣喜地听到那又大又沉的幕布,“啪”一声撞击在地上。这种声音只有他听得到,因为他听惯了。爹和娘吵架,不知是谁将茶缸、水瓢、火钳、椅子摔到地上,他们家总是充斥着这种声音。从他开始有记忆起,脑海中就回荡着这种声音。起先,他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声音,大得无以复加,就像山崩地裂般,要把他的小脑袋裂成无数瓣。渐渐地,那种声音在缩小,他的脑袋在长大。当他的脑袋停止长大的时候,那种声音正巧缩到与他的脑袋一般大,就再也不缩小了。此后,那种声音每次响起,都会满满灌他一脑袋,不留下任何空隙。他想过赶走这种声音,但似乎不是他的能力所能办到的,无论他如何愤怒地哭喊、嚎叫,这种声音就像他家的茅屋顶,怎么也不肯消失。后来他发现,可以一口一口吃掉这种声音,就像吃发饼。他有幸得到一个发饼时,恨不得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便想出一个妙计:圈着吃,先吃发饼最外围那个圈,再往里,又吃一个圈,一直吃到只剩下点面屑……这样,一个发饼可以啃上半天。吃下去之后,再一个嗝翻上来,又可以嚼上半天。他的三个姐姐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一个劲往肚子里咽口水,心却碎了一地。他用吃发饼的办法来消化爹娘炮制的噪音,竟然慢慢地上瘾了,以致爹娘之间一天不发生大战,他便觉得冷清、寂寞,连玩的心思都没有,在家里东奔西窜,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好在,爹娘难得一天不发生战事,他就心安理得地在他们这种异常的哺育下长大。

随着身体的发育,他的瘾越来越大。耳膜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对这种声音的贪婪程度使大卫自己都感到害怕。而爹娘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消耗了大量精力,大卫的三个姐姐出嫁后,家里可以吵得起来的事情大为减少,加上在外念了几年书,大卫对家的依恋消失殆尽。

这是1983年。7月的夜晚黑得很勉强。断黑的那一下似乎迅疾无比,可黑着黑着又亮堂了些。挂在西边山上的月亮虽然脸色苍白,像生病的太阳,可病人脸上时常焕发出一种容光,让健康的人都黯然失色。大卫小声地命令左侧的二狗、右侧的三猫戴上面罩。他们将黑府绸做的面罩箍到头上。二狗脸盘宽阔,绷得紧,鼻子完全消失了,像只猫头鹰;三猫脸窄而长,松松的,两侧的带子耷拉着,倒像只哈巴狗。大卫自己什么样,他看不到,也不想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像从黑土里拔出来的萝卜,看上去黑不溜秋,其实里面是白的。

吴希果说,他对大卫这鬼崽子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他那张白脸,白得像个石灰模子。他对吴希果说,白好啊,我可以装鬼吓死别人,不然怎么叫“白色恐怖”哩。吴希果说,你这个鬼应该去读大学才对,古时候会读书的都是白面书生,何解你读得像团屎啰!他笑着说,不是我读得像团屎,是书像团屎,老子不去读它!吴希果拍拍他的肩膀说,有种,跟老子干吧。

前面的柏油公路像一条蛇,蜷曲在丘陵山峦间。在晚上看来,这条蛇尤其漂亮,简直像条蛇精。白天粗糙如鳄鱼皮、在太阳蒸发下气味难闻的柏油,一到晚上则变成细腻莹洁的肌肤。它在山间穿梭,时而停下来抬起头,时而潜伏在树林中,时而如离弦之箭,射向远方,却莫明其妙地不中靶心。那是一支永远在射程中行进的箭。早些年,大卫是伙伴们中的弹弓高手,他舅舅给他做了一把檀木弹弓,那可是弹无虚发,百发百中。有个晚上,他梦见自己将这条柏油马路变成皮筋,装到檀木弹弓上,他从罗岭山捡到一块最大的石头,夹进弹皮里,然后扯开马步,全身使出吃奶的劲,拉——瞄——射!一气呵成。那块大石头迅速变成一粒小石子,像流星一样,朝着远方的远方射去,竟然击中一栋门楼上一张人像的嘴角,看上去,仿佛是那个人的嘴角长出了一颗黑痣。他醒来后全身冒汗,乏力得几近虚脱。他从没把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

还有个问题总在大卫的思索中,没有得到解决。

为什么会叫马路,而不叫蛇路?就算不叫蛇路吧,可也不至于叫马路呵!我大卫十六岁了,还只见过纸上的马哩。乡下有蠢里蠢气的牛、只会造粪的猪、死皮赖脸的狗,都是一伙孬种、瘟神。有马多好啊,骑在马上的感觉多好啊!如果有马,我也可以成为秦皇汉武成吉思汗。可偏偏只有马路,没有马,我就要成为马路上的马:快马加鞭,骏马奔腾,神马、神马都是浮云……

“喂,走神啦?那边有货。”二狗用手指着西边,从两个山丘的缝隙里挤出一粒人影,看他两边摇摆的艰难上坡的姿势,显然是一位骑车人。

“不要作声,等他一上坳就行动。”

无声无息。

又有了一丝声息。骑车人的喘气声隐隐传来。

大卫正要喊“上”的时候,爬上半天的月亮忽然像被拨了一下灯芯的煤油灯,贼亮地一闪,大卫赶紧将张开的嘴合拢,轻轻说了两个字“别动”。二狗和三猫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没有望他们,而是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骑车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月亮亮得像在盯着我们,而且我看这人骑车的样子觉得眼熟,放他一马吧。

他们又趴下来,二狗取下面罩,说要去屙泡尿。大卫说,你一泡尿冲得倒一堵墙,臊得死一头牛,给老子滚远点。二狗一骨碌滚到黑暗深处去了,却依然听得到他放水的声音。对于大卫来说,那声音如雷贯耳,他的耳膜贪婪地吃了起来。

约莫半个小时后,前面马路上又有人踩着自行车上坡了。那人的身子几乎趴伏在龙头上,大卫生怕他骑不上去,会下来推着车子走,那就要麻烦很多,特别是当一个人推着车走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远不如骑在车上使劲爬坡来得集中。一块浮云正好遮住月面,大卫手一挥,二狗、三猫像影子样从山上壕沟飞掠出去,迅即扼住骑车人的咽喉。二狗利索地抽出一把虎鉗,在那个圆脑袋上猛地一敲,将他放倒在地。

大卫急忙冲过来问道:“没搞死他吧?”

二狗把钳子插进衣兜:“放心,我是打铁的,这点轻重还把握不了?”

三猫双腿一跨,就到了座凳上。大卫跃上后座,二狗单脚独立在后轮的横轴上,一只手扶着大卫的肩,风驰电掣地开到了罗岭桥。大卫与吴希果约定在这里会合。

“希哥!”大卫喊道。吴希果和陈立生、易武荣站在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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