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与姜夔恋情词比较
2017-03-16郭院林肖瑶
郭院林,肖瑶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
周邦彦与姜夔恋情词比较
郭院林,肖瑶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
周邦彦和姜夔作为北宋与南宋恋情词代表作家,词风相近。但清真词偏于“质实典丽”,白石词偏于“清空骚雅”。以清真与白石的恋情词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探究两家恋情词的情感类型及词中女性形象的异同,着重对比两家恋情词艺术技巧,从章法结构、表达方式及语言特色三个方面探讨其中差别。
周邦彦;姜夔;恋情词;艺术技巧
现代词学家胡云翼先生曾提出“词为艳科”这一说法,他在《宋词研究》一书中说:“宋词所描写的对象,不过是‘别愁’‘闺情’‘恋爱’的几个方面而已……”[1]62恋情内容在宋词中最具典型性。恋情词即是描绘抒情主体对自己眷恋的对象抒发心仪之意、思念之情、离弃之恨的词作。具体论之,恋情词的内容可分为四类:1.身处异地的相思怀人;2.男女送别的悲苦离散;3.两情相悦的欢愉幽会;4.一方失恋的怅然怨恨。在宋代词人中,善写恋情词的代表有周邦彦和姜夔。据统计,《清真词》中恋情词占29%①可参见程瑜:《周邦彦与夔词比较研究》,中国海洋大学学位论文,2009年,第4页数据统计及分析。,其中的悲欢离合、相思怀人、两情相悦颇有“常人之境界”[2]113。而关于姜夔词,夏承焘先生对其合肥词事曾依年月先后,列其有本事各词,“列词共二十二首,除三首存疑外,尚得十九首”[3]282,然谱中实录只21首词,再去其中无关恋情的3首,加上另外4首,共22首,定为白石恋情词,约占总词的1/4。其相思怀人之词情深蕴藉、清空骚雅,颇具遗世独立的“诗人之境界”[2]113,奠定了姜词的雅化风神。清真词与白石词恋情都占有较大比例,然而二者相同题材有何不同,下文试作比较研究。
一、恋情词内容比较
(一)情感类型
恋情词情感类型可分为相思怀人之情、离散送别之情、欢愉幽会之情以及失恋怅恨之情,笔者根据孙虹校注《清真集校注》[4]和陈书良笺注《姜白石词笺注》[5],将两家恋情词分类统计如下表:
周邦彦、姜夔恋情词分类统计表
据上表知,周邦彦恋情词中情感类型较为丰富,相思、送别、欢会、失恋等诸种题材均有涉及,甚至有些词中出现题材穿插的现象,部分相思怀人词中出现有回忆中的离散送别之情,如《兰陵王》等。周邦彦恋情词的一大特色是以男方口吻写的三首失恋词,此类词作并不常见。相比之下,姜夔的恋情词情感类型则较为单一,多抒发相思怀人之意,偶有两首稍涉及男女分别时的惜别之情。两家恋情词在情感类型上的相同点即是都擅写相思怀人词,然周邦彦极尽笔力抚今追昔,描绘两情缱绻的往日,抒发对情人柔情追思的方式较为直白,而姜夔词中几乎见不到对男女恋情场面的正面描写,多托物借景,从精神层面来表达对情人的相思,相较之下显得空虚无力。
(二)女性形象
恋情词或是描绘男女幽会时女性的外貌、情态,或是描绘男性追忆中女性的情状、情感,或是描绘男女送别时女性的语言、神态等。女性形象是恋情词中的主体,但又分诸多种。周邦彦恋情词中的女性形象有歌妓、妻子、渔家女等,渔家女形象只出现于《侧犯》一词中。然与之相较,姜夔词中的女性形象则很单一,《庆宫春》中所怀女子是侍女小红,《念奴娇》中的情人形象并不明确,此外20首恋情词中的女性形象都乃少年时所遇的合肥姊妹①此观点虽存有争议,但鄙意仍认为不必推翻夏承焘先生的观点。。
1.歌妓
歌妓是周邦彦词中最为常见的女性形象,在上述四种恋情词中均有所涉及,刻画多香艳露骨,如相恋词《渔家傲》中“拂拂面红如着酒”,《花心动》中“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鸾困凤慵,娅姹双眼”都将歌妓的情态神韵刻画得淋漓尽致。
由姜夔《点绛唇》中“金谷人”可知姜夔笔下的合肥姊妹亦乃歌妓,两人皆擅音乐,姊善琵琶妹善筝,诸多词篇中都有提及,如《江梅引》中“宝筝空、无雁飞”,《解连环》中“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等。但同周邦彦相比,姜夔在恋情词中几乎没有正面描写女性的外貌情态,而多以花喻人,手法婉曲。
以两家送别词《浣溪沙》上片为例进行比较:
贪向津亭拥去车。不辞泥雨溅罗襦。泪多脂粉了无余。——周邦彦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姜夔
周、姜二人虽在词中都刻画了歌妓的情态、思绪,但显然从“脂粉”与“钗燕笼云”即可看出周邦彦的笔墨鲜明直白且注重细节描写,姜夔词则浅淡委婉、描绘笼统。
2.妻子
在周邦彦恋情词的女性形象中,三位妻子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据孙虹考证,“有宽泛意义上的寄内词34首”①可参见孙虹在其文《周邦彦寄内系列词编年考证》中的统计分析,原载于《江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周邦彦却采用艳情化的手法进行刻画,对妻子的外貌服饰、闺房情态、歌舞技艺等画面都有直接展现,如怀人词《浣溪沙》中“跳脱添金双腕重”;送别词《蝶恋花》中“金刀正在柔荑手”;相恋词《南乡子》中“轻软舞时腰”等。而姜夔恋情词中从未出现有关妻子的只言片语。
二、恋情词艺术技巧比较
周邦彦与姜夔的恋情词在整体风格上相近,相思怀人委婉多姿,言情含蓄空灵,状物清丽新颖。两家恋情词同中有异,在章法结构上,清真重实写追忆,白石偏结体于虚;表达方式上,清真重即事述景,白石偏即景抒情;语言特色上,清真重运意法度,白石偏拗健虚空。纵观两家恋情词,其间呈现出的关联性也正是南宋词人姜夔在艺术技巧方面对清真词的继承与发展。
(一)回环质实与结体虚空
清代词论家陈廷焯曾云:“词至美成,开合动荡,包扫一切……两宋作者,除白石、方回,莫与争锋矣。”[6]76此处陈廷焯先生肯定了清真词开合动荡、包罗万象的结构特色,并同时指出白石词亦可与之一争高下,显然在章法结构方面二者有所不同,各具一格。
首先以周邦彦相思怀人词《应天长》为例:
全词分为两阕,一改宋词前半写景后半抒情的惯用模式,结构安排不再一目了然。该词首句描绘春风骀荡,晴日渐出,春色满塘之景,看似是盎然白日,然紧接一句“正是夜堂无月”笔锋突转,点明当下乃寒食无月之夜。至此才知首句运用实写的方式,追思寒食白天之景,布局上即采用逆挽的手法,因缺少念、忆、记这类回忆性词,读者若非反复细读体悟,很难摸清清真词的写作思路。词人道完夜景,又由“长记”追忆当年寒食日邂逅相遇,继而由“迷路陌”转回今日重寻前迹之事。全词百转千回,以今日之景——今夜之情——回忆之境——今日之事的线索串联而成,回环往复,大开大合,时空错综,反映出的意脉繁复却清晰,层次错落而分明,意趣精深独到,于层层递深中显出回环往复来。
周邦彦的长调更重章法,其《瑞龙吟》以景发端,以景结句,中间穿插着今日重游及往昔回忆两条明线。全词分三叠,首叠重写今日之景与事,次叠勾勒往昔之人,三叠则紧密结合今昔,引出“探春尽是,伤离意绪”的今日之情,显得情感意趣沉着深厚。正如周济先生所言“看其由无情入,结归无情,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处”[7]1646,周词逆入、平出、递进、铺开、收纵的章法极尽变化,结构浑然一体,清真笔法细致入微、笔力厚重凝练,可见一斑。
而相对于清真词层层脱换的结构,白石词的章法则较为虚空,无所依凭,毫无理法,张炎曰“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8]16,概说姜词具有区别于清真词“质实”的“结体于虚”[7]4200的章法特征。清真词若是借逆笔实写追忆来结构全词境界,白石词则是采用想象,幻中生幻来营造清空之境。姜夔的相思怀人词则与之差别很大,如《琵琶仙》:此词作以“桃根桃叶”比为合肥姊妹,以“宫烛”“榆荚”“细柳”点明时节乃最惹人伤离念别的寒食节,追忆情人,表达怀思。但姜词思路清晰,时间变化显而易见,采用倒叙法,上片怀想旧日,下片抒发别情。发端三句以远观角度引出所怀之人,“直入画船游春之所遇,破空而来”[9]778,与周词借景渐引有所不同。紧接两句近处刻画情人的风姿绰约,一笔带过后又以“春渐远”暗示美好往事渐远,塑造出凄幽的高远之境。自此顺势自比杜牧,“前世休说”而转笔写今日愁思。与周词相较,姜夔词笔势平淡,虽有“又还是”等突转,但不如周词缜密结构的大开大合,虽有情感的递进、开阖之妙,但不如周词回环往复的杂然错综。同为相思怀人词,姜词的章法结构较为疏散,周词较为集密。
姜白石在恋情词中另辟蹊径,注重塑造梦境,22首恋情词中,有9首词直接提到“梦”字,如:
梦寻千驿意难通。
——浣溪沙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
——江梅引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
——鬲溪梅令
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
——月下笛
嫩约无凭,幽梦又杳。
——秋宵吟
不仅如此,白石诸篇中还通过“幽”字点明梦境,有些词篇中甚至于幻境层出。白石词中多涉及“梦”“幽”等幻境内容,使得其恋情词的章法结构更为虚空,词中呈现出的意境超越了章法所限制的质实套路,“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句意愈深愈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10]68,令读者无从摸索。例如,其《江梅引》中通过塑造两种梦境来反衬相思之情。“几度小窗”句寄托词人一帘幽梦,于梦境中幻想当年在小窗之外,携着恋人共度良日,乃愉悦慰安之梦境。而“今夜梦中无觅处”则烘托出伤感基调,今夜入梦却寻觅情人不得,形单影只于夜中闲步,寒暖不自知。白石并非直接回忆往昔情境,而是将事与情寄于虚空无迹的梦境中,并不注重对梦境的工笔描绘,而极力将相思之情通过此虚境传达得更为幽远空灵。纵观全词,上片写梦,下片缅想,忆同游之地,平添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伤感。词人感梦怀人,思绪跳散毫无章法,“以相避的笔法,以用‘虚’求情景相间,在欲擒故纵、宕开复回之中,有疾有徐,洁而不腻,显得官止神行,虚灵无滓”[9]779。
白石小令《鬲溪梅令》更是将此种虚灵无滓之境展现得幻中生幻,整首词都处于词人竭力营造的想象之中,起笔即空中传恨,过片“木兰双桨梦中云”更为精妙,在虚构想象之上又添一梦境,突入超脱的尘外之界。此种幻中生幻的意境又为翠禽的空中之音打破,全词意脉虚空,如裁云缝月,难以捉摸。与注重章法的清真词相比较,正如陈廷焯所论“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7]3798。
虽然二者在章法结构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然“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7]3800,姜夔恋情词在一定程度上对清真词的继承亦不容忽视,白石相思怀人的名篇《解连环》最能体现出章法层面上的承袭。
姜白石诸多相思怀人的恋情词,都不注重对往昔追忆的细致描摹,对回忆之境总习惯一笔带过,善另辟蹊径,使全词为梦所笼罩,然此首《解连环》却极逼清真笔法。词以离别情景发端,即将上马启程,内心犹豫,顺势以“离思”引起追忆,怀想恋人拨弄琵琶古筝,其声天籁如拂过的春风、似秋水上雁啼之音。绘完音乐之境,复转笔描人形态,眷恋之人如怯柳般娇矜,发髻松乱却因分别之悲再无心打理。紧接着又以女子口吻道出当日初见,语短情深,意味婉转。过片“西窗夜凉”收束追忆,然刚怅叹两句,复又承上片追忆,情人问何是归期,而词人内心茫然无期,又入想象之境。词末以悬想收尾,极尽悲凉。全词将现状与追忆、想象与悬想相融,今事今景穿插其中,线索反复交错却又鲜明独到,由较为单纯的追忆层层递进,于悬想中深化凄苦浑厚之深情。此词大开大合,时空错综的章法与清真词颇为近似,体现姜夔对周邦彦笔法的继承。
(二)即事述景与即景述情
上文提及周词《应天长》,乃述寒食日触景生情,实写情事,旨在惆怅追忆当时之情,以“寒食节”相绾合,且仅言邂逅未精心铺开,意味亦复醇厚深长。《词洁》中有言“美成《应天长》,空淡深远,石帚专得此种笔意,遂于词家另开宗派。然渊源相沿,固是一祖一祢也”[11]147,明确指出周邦彦空淡深远笔法对姜夔的影响。白石名篇《淡黄柳》,在遣词造句和意境营造上,对《应天长》都有诸多承袭。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此词是仿《应天长》以寒食日为背景而作的相思怀人词,“明朝又寒食”对应“沉沉暗寒食”,白石又直用周词中“强载酒”,只改一字“携”更显轻便,颇有黄庭坚点铁成金之风。“怕梨花落尽成秋色”一句与周词“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所呈现的花落之景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上三处外,还有“柳”“燕”“宅”“寂”“春”“陌”“相识”等词皆为两词共有,可见姜夔在遣词造句方面确是有意模仿。在意境营造上,姜词继承周词以淡笔的方式前半部分泛写,后半部分专叙,通过上片听觉、触觉、视觉多角度刻画烘托出一幅岑寂之景,下片大段叙写不涉实事,仅用清新之语带过,倍显空寂。此种笔法上承周邦彦空淡深远之风,成就了姜夔“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8](16)的恋情词风格。
然而姜夔虽对清真词的手法有所继承,但作为风雅词派的开创者,他更多的是突破周邦彦的作词技巧,自成一家。周邦彦的恋情词多为长调,重视铺叙。其恋情词中两地相思词以悬想之景作大量铺叙;旅途怀人词以现实之景作大量铺叙;浮艳悦会词以袅娜之景作大量铺叙;落寞失恋词以追忆之景作大量铺叙……故陈振孙赞其“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12]618。周邦彦此类以景铺叙的词作不胜枚数,以异地相思词《过秦楼》为例:
发端三句“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以夜深人静之景为后文叙事忆旧作铺陈,叙完当年情,“梅风地溽”三句又由人事转景,梅雨时节地面潮湿青苔滋长,庭中满架蔷薇红艳淡却,此三句铺叙之景精妙之极,融情于景,使得“谁信无聊为伊”的憔悴伤情顺畅平出,不显突兀,意味看似平淡,实则深厚。词末以疏星作结,与词首明月遥相辉映,更显悲寂。此词铺叙虽不是大段齐出,景物渲染也并非极尽凄苦,然短句之景多回递进铺写,真情渐出,实乃“出口成词,平平铺叙,自有一种闲情,不当以凡品目之”(《草堂诗馀隽》引李攀龙语)。
周邦彦的长调突破北宋艳词小令格局,于铺叙中衍生情谊,情由事生,使得清真词景语远胜情语,此种高妙的铺叙技巧乃是姜夔词难及之处。周词通过铺叙重在言情不言志,而张炎的学生陆辅之在《词旨》中指出“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7]301-302,姜词所谓“骚雅”,即与首言立意分不开,简言之姜夔作词的目的是言志,此种创作意图的不同也就导致了两家表达方式上的差异。两家词中多有写景,清真词大多通过景物营造某种合于事的意境来铺陈情感,白石词大多将所要表达的意旨寄托于景物或用景物间接引出。举姜夔两地相思词《鹧鸪天》为例:
发端“肥水东流无尽期”看似写景,实则以想象中的肥水起兴,兴中含比。此处“东流无尽期”的肥水一来契合了恋情产生地,二来暗示“肥水”如悠悠逝去的岁月,似绵绵不绝的相思,以此引出相聚无期的无奈凄凉以及因分离带来的无尽怀想,故使得后句“当初不合种相思”意脉相连。比兴的运用使得意趣自然流泻,意蕴更为丰富。若言此例少具典型性,那么姜夔的咏物恋情词则将这比兴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质言之,周邦彦擅长即事述景,故用铺叙;姜夔擅长即景述情,故用比兴。两家都多有描摹景物,以不同表达方式体现出,其景物呈现形态自是不同,这即与清真词的“质实典丽”、白石词的“清空骚雅”分不开了。周邦彦在描绘景物时注重视觉角度的呈现,且整体富艳典丽;而姜夔则偏向听觉角度的展现,且整体清空渺远。
周词铺叙笔下,不论写人写景,都脱不去富贵浮香、艳丽工巧,如《满江红》中的蝶粉蜂黄、枕痕一线、锦被重薰;《忆旧游》中的红铅、凤钗、旧巢;《解花语》中的绛蜡红莲、桂华流瓦、钿车罗帕等。诸类工笔重彩的勾勒之语,得周济之赞美:“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13]6此番精美无瑕的勾勒确实为周词增添了浑厚典丽之气,相比之下,姜词中呈现出的景象则颇为轻薄空灵。以两家的《浣溪沙》为例进行对比:
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游蜂酿蜜窃春归。
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一春须有忆人时。
——周邦彦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姜夔
两首都是春季傍晚怀人词,但周词中“残红”“疏篱”“斜晖”“游蜂”“金屋”一系列意象具有如上所述艳丽工巧的特点,从屋外“雨过残红”到屋内“无人竹乱”皆渲染出暮春寂寞无聊、空虚怅惘的气氛,意趣并不高远。而姜词以“酒”发端,开篇即醉酒行于原野,“霜鹘”在晴空中飞落直下,其词营造出一种天地寥廓、夕阳无极的旷放高远之境,与周词截然不同。此外,白石词的清空高旷还得益于其对听觉的重视,在其22首恋情词中,有15首词中明确有听觉意象的呈现,如:
九疑云杳断魂啼。
——小重山令
翠禽啼一春。
——鬲溪梅令
更添了、几声啼鴂。
——琵琶仙
暗里忽惊山鸟啼。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乱蛩吟壁。
——霓裳中序第一
蛩吟苦,渐漏水丁丁。
——秋宵吟
姜夔词中“啼”“吟”这类词出现频率颇高,多与梦境相配,以禽鸟啼吟打破幻境,此神来之音使得意境更为清峭隽永、超脱尘俗。其余一些如“晓角”“箫声”的清幽之音亦为寂静辽阔的大环境平添虚空荒凉之感。听觉的情感传递虽没有视觉真实,然此带来的虚空感正造就了清婉拗健的感染力,流露出幽深绵邈的风情。
在景物之外,无非就是事与情。不难发现,在周邦彦铺叙手法下,不论是长调或小令,都长于叙事,词中并非仅将情景相融,叙事情节亦在“实”的基础上与情感交汇于一处,寓叙事于抒情。就如在上述提及的《过秦楼》中,上片首句写景,次两句叙事,四句抒情,下片首句叙事,次句写景,三句抒情,末句写景。其叙事词句十分典型,“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依”“扑”“破”三个动词以细节描写叙事。但姜夔在叙事这一方面表现较弱,多半以形容词或空洞的动词进行整体描绘,如《江梅引》中“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由于“结体于虚”,姜词对今昔之事皆不重视,而着眼于想象,只求神似,不求形似,将情表达得空淡深远。
(三)精工典丽与清空骚雅
周邦彦与姜夔恋情词的风格整体上都婉约曲折,刻画不直露,但清真词的语言风格偏于“质实典丽”,白石词偏于“清空骚雅”,此种不同与两家在用词上的手法有关,下文主要从用典、比喻、虚字三个角度对两家恋情词的语言特色作比较。
1.用典
所谓“用典”,《词源》认定两个意象:(1)常例、典制和掌故;(2)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第一个意象并不常用,故本文采用普遍为人所知的第二个意象,即简言之用典可分为两种:事典和语典。
关于周邦彦的用典,刘肃在《片玉集序》中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14]169如是所说,周邦彦在词中用典数量极大,涉及年代极广,白石与之相较,实乃逊色不少。首先笔者从事典方面对两家恋情词进行比较,事典指对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的引用加以变化,融入词中,使简洁的文字富含深厚的文化意蕴。正如杨海明先生所言:“一是增添作品的‘书卷气’,增添其‘风雅相’,二是能够运用典故成句中的‘历史积淀’,以之来调动读者的联想,从而增加作品的感染力。”[15]407周邦彦恋情词中的事典取用颇广,涉及几十部古籍,楼钥评价周“经史百家之言,盘屈于笔下,若自己出”[16]199,诸多经史子集中主要有《史记》《晋书》《幽明录》。如《琐窗寒》中“高阳徒侣”出自《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风流子》中“偷换韩香”出自《晋书·贾充传》;《解连环》中“能解连环”出自《战国策·齐策》;《风流子》中“愁近清觞”出自《幽明录》……周恋情词中事典有几十例,但诸多流于冷僻晦涩,反倒有物极必反之嫌。
姜夔在22首恋情词中事典总体上不如周词多,但也运用些许,如《疏影》中“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出自柳宗元《龙城录》中赵师雄醉憩梅花下遇仙女的神话,姜夔爱用此典,《鬲溪梅令》中“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亦暗用这一神异传说,愈增全幅词境如梦如幻的神秘之感。《点绛唇》中“掇送刘郎老”出自《幽明录》刘晨天台山采药遇仙女,《小重山令》中“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取自典故“湘妃”……这些神话传说多涉及仙人,用事合题,倍增姜夔恋情词清空之感。姜夔在《疏影》中用历史故事较多,取阿娇金屋、昭君、寿阳公主等典故,其余篇中鲜有出现。
两相对比,周邦彦恋情词中事典较多,且大多出自官修正史的历史故事,为其词的质实典丽、雅正浑厚增色;姜夔恋情词中事典较少,且大多出自异人轶事的神话传说,为其词的虚空邈远、清峭隽永增色。
而所谓语典,即借用前人语句稍作变化,融于自己的作品中。周邦彦和姜夔皆善使用语典,但亦有区别。据笔者统计,周邦彦在恋情词中化用最多的是唐人诗句,陈振孙亦云:“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律,浑然天成。”[12]585周词借用唐人诗句颇广泛,其中化用最多的是李商隐、杜甫、李贺。化用李商隐诗句如:
共剪西窗蜜炬。柳眼花须更谁剪。(《荔枝香近》)
化用杜甫诗句如:
暗柳啼鸦。风灯零乱。(《琐窗寒》)
化用李贺诗句如:
土花缭绕。(《风流子》)
不难解释,李商隐诗句秾丽而时带沉郁,浮艳而不失厚重,化用其诗正使得清真词典丽浑厚;杜甫诗句讲究现实主义,沉郁顿挫,化用其诗正使得清真词质实情真;李贺诗句瑰丽奇峭、造语神奇,化用其诗正使得清真词语出新意。
周邦彦化用唐诗甚密,而姜夔则较为零散,姜夔恋情词语典的最大特色就是多化用《楚辞》语。在其22首恋情词中就有7首明显化用,如:
人绕湘皋月坠时。(《小重山令》)
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江梅引》)
木兰双桨梦中云。(《鬲溪梅令》)
楚辞结构宏伟、想象丰富,具有深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与白石词想象奇崛、境界高远联系紧密。然清空并不能概括姜夔词全部的艺术特色,其恋情词的骚雅亦不容忽视,正如上文所述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8]16。所谓骚雅,“骚”出《楚辞》,即姜词多化用楚辞句,是故为“骚”;“雅”出《诗经》,上文已述白石恋情词多用比兴,是故为“雅”。职是之故,周邦彦和姜夔风格之迥异也与语典出处有莫大关系。
2.比喻
关于比喻,朱自清曾提出“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个理,并无深奥可谓之处”[17](P242)的观点。的确,用典与比喻有相通之处,但仍为两种不同手法,以下笔者即从比喻角度简观清真与白石恋情词。
周邦彦在《玉楼春》中末两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极妙,将人比作风过后没入江中的云彩,将情比作雨后粘在地上的柳絮,生动贴切地将词人内心情感刻画得执著胶固、深切绵婉,前人有评“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7]3799。再如《少年游》中“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中两比喻将一刀一盐描绘得造型优美,此类比喻措辞谨慎精致,合于法度。周邦彦的比喻大多都为明喻,而姜夔恋情词中的比喻多为隐喻或是转喻,甚至偏向比兴。《小重山令》中“东风冷,香远茜裙归”,以茜裙女子的归去暗喻梅花的凋零,咏梅却以女子为喻,实为隐晦,曲折婉转。《鬲溪梅令》中“玉钿何处寻”,玉钿指女子首饰,在此转喻梅花的娇媚,此词本是以花喻人,喻中有喻,实为高妙。清真与白石恋情词中比喻手法一明一虚,一显一隐,周邦彦用语合于正统法度,雅正质实,而白石词中比喻虚空无迹,难以捉摸。
3.虚字
清真之实与白石之虚这一特征,亦能从虚字角度看出。所谓虚字,张炎在《词源》中指出:“单字如‘正’‘但’‘甚’‘忍’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善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8](P15)
复观姜夔22首恋情词,显而易见,每首皆有虚字。《解连环》所用最多,按顺序出现以下虚字:“却”“又”“更何必”“道”“叹”“问”“算如此”“甚”“又”“念”,这一系列仄声虚字具有声情,且又递用,使得情境层层翻进,于虚处传神。上片“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点出事因,“却”字转折有力,“又”隐现的情绪值得把玩体会,“更何必”将思妇内心的失落惆怅刻画得曲折尽致;下片动词领字“叹”“问”表达怀想叹惋,“算如此”“甚是”承接抒情,“又”复转引出想象幻境。白石恋情词中诸多虚字的连用将情感传达得曲折迂回,真挚隽永。
虚字的运用使得词呈现得虚空而不质实,故知周邦彦在恋情词中虚字使用定不多。但偶有《拜星月慢》,“似觉”“总”“谁”“念”“怎奈向”等虚字将词人怀念歌妓的思想感情刻画得曲折顿挫,但在清真词中并不典型,周邦彦更为注重一些作为动词的实字,或说是炼字,将一系列锤炼的动词用于恋情词中,突出实写,即反映了清真词质实典丽的特征。
周邦彦与姜夔两家在词坛皆享有盛誉,陈廷焯曾评价“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宗,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6]129,较为客观地揭示出两家的词风。确是,如上所述,清真恋情词质实典丽,白石恋情词清空骚雅,两家在章法结构、表达方式以及语言特色上都有相似和相异之处。周词以章法见长,姜夔虽曾在章法结构上对周词开合动荡的缜密结构有所借鉴,然终以其毫无章法的虚空独树一帜,开创了富有独到新意的风雅一派。周邦彦恋情词写景多浓墨重彩,偶有空淡深远之风却为姜夔攫取,将此笔法融于新词后磨练纯熟。然不可否认,周邦彦的恋情词革除宫体浮靡文风,成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而姜夔作为南宋词人虽对清真词有所吸纳与继承,但并未刻意模仿,而是自成一派,姜夔恋情词总体上走出了与美成相形渐远的道路,不论是用典、比喻抑或是虚字方面,姜词都将“虚”这一特征紧密融合于恋情词中,与周邦彦的“实”迥然有别。清真恋情词为流于浮艳不实的北宋情词带入清丽的质实之境,白石恋情词将哀婉凄苦的南宋情词带入清幽的虚空之界,两家都推动宋词向新的方向发展,对宋代词史产生深远影响,故此两家皆能为后世尊崇、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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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任屹立)
A Com parative Study of Zhou Bangyan and Jiangkui’s Rom ance Poetry
GUO Yuan-lin,XIAO Yao
(College of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9,Jiangsu,China)
As the representative ci poets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ies,Zhou Bangyan and Jiangkui’s poems exhibit an style which is approximately close.But the former’s ci poem is partial to a concrete and gorgeous style while the latter gives preference to a virtual and elegant manner.This thesis probes into the emotional types and the sim 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female images in the two artists’poetry in order to elaborate their artistic techniques from three aspects:structure,means of expression and linguistic features.
Zhou Bangyan;Jiangkui;romance poetry;artistic techniques
I207.23
A
1671-0304(2017)01-0114-08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227.1234.024.html
2016-04-15
时间]2017-02-27 12:34
郭院林,男,江西星子县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