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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缅边境拉祜西的文化记忆与族群认同
——以澜沧龙竹棚母寨与子寨拉祜西为例

2017-03-15许瑞娟

大理大学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拉祜族寨子村寨

许瑞娟

(云南民族大学东南亚学院,昆明650031)

中缅边境拉祜西的文化记忆与族群认同
——以澜沧龙竹棚母寨与子寨拉祜西为例

许瑞娟

(云南民族大学东南亚学院,昆明650031)

龙竹棚母寨及子寨的拉祜西将头人制度、宗教信仰、历史记忆、祖先认同、伦理规约进行整合,创造出一套体现拉祜西传统文化的“理”与“礼”,并将与之相关的信仰准则、节日仪式和符号表达交织在一起,利用村寨佛堂和家神祭祀的形式,建立起超出行政村范围的寨际互动关系,并以此作为中缅两国11个寨子拉祜西历史文化记忆以及族群血缘认同的标志。

中缅边境拉祜西;文化认同;族群互动;族群认同

拉祜族是亚洲的古老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中国云南省和缅甸、泰国、老挝、越南等国家的山区和半山区。拉祜族历史源远流长,学界普遍认为拉祜族是古羌人的后裔〔1〕1。拉祜族首次作为一个族群明确出现在官方记载中是在清朝年间〔2〕。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拉祜族在历史文献中时常被提及,主要是因为他们举行过二十多次反抗清政府的起义〔3〕。在受到几次大规模镇压之后,少数拉祜族留在被清军征服的地区,其余的则大举南迁,大多数拉祜族在澜沧江以西、靠近缅甸的边境地区定居下来,其余的进一步南迁,最终定居于缅甸、泰北、老挝和越南边缘与崎岖的山区,成为跨境民族。清朝末年,清政府通过改土归流实现了对云南大部分地区的直接统治,但澜沧江以西的拉祜族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自治性。“造成这一历史特色的主要原因是交通闭塞、特殊气候、疟疾丛生等因素铸成的自然屏障,加之拉祜人民历史上在军事和文化方面对清政府所进行的顽强抵抗”〔4〕135。

中国境内的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是拉祜族的主要聚居地区之一,隶属于云南省普洱市。澜沧县的拉祜族分为拉祜纳和拉祜西两个支系,俗称“大拉祜”和“小拉祜”,他们通常以“寨”为单位形成一个个聚落,分布于中缅边境的群山之中。拉祜纳在宗教方面深受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影响,而拉祜西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信仰。

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糯福乡南段一带的拉祜西村落比较集中,是拉祜西支系的主要聚居区,这一带拉祜西聚居区位于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糯福乡南部,南边与缅甸接壤,东与勐妹、南北根、芒井、景迈相连,北接南北村,西与糯福和班角镇相邻。信仰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5〕。

象征人类学大师格尔茨曾提及他在进行民族志研究时常常在两个问题之间往返运动,研究对象的生活模式是什么?以及那种模式借以体现的载体究竟是什么?〔6〕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以及学术关怀,笔者于2016年7~8月前往澜沧县糯福乡南段村的龙竹棚老寨进行田野调查,对拉祜西的“理”与“礼”进行了深入观察,以及“理”与“礼”如何在中缅两国拉祜西之间进行传播与互动进行了深度思考。

一、“母寨”:“子寨”

龙竹棚老寨是澜沧县糯福乡南段行政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与缅甸接壤。截至2016年8月,该寨有73户,约320人。有6对跨国婚姻,均为缅甸籍的女子嫁入该寨子。除了2名从磨黑嫁过来的哈尼族妇女,其余都是拉祜族。村民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为种植与售卖茶叶(根据龙竹棚老寨会计李家保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龙竹棚老寨是南段村历史久远的老寨子,“据说约在150年前,一部分拉祜西从牛尖山(景谷县永平区)渡澜沧江在谦六地方定居。另有几户在现今景迈地方巴老住了3年,又到南北归住了数月,后到鞋帮与哈尼族同住。在鞋帮住了几年,因生活困难和民族关系,迁到缅甸北部之上板戛地方,数年后又从上板戛搬到我国境内的龙竹棚居住至今”〔7〕4。历史上,龙竹棚老寨曾面临急剧的人口增长与有限的生态资源相互抗衡的局面,为了缓解这种矛盾,便从老寨先后分出了10个小寨子,分布在老寨的周边,或近或远。用田野报告人的话说,“都是为了讨生活才分出去的”。有了国家概念之后,这10个寨子也因所处地域的不同而分属于中国和缅甸两个国家。中国境内的寨子有4个,分别是宛卡大寨、种米谷、龙竹棚新寨、洛三勐。缅甸境内的寨子有6个,分别是墨腊、活巴糯、由得、图也罢、挖股、宛卡新寨(根据龙竹棚老寨佛爷李老大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由于龙竹棚老寨与10个寨子之间深厚久远的历史渊源关系,老寨被称为“母寨”,其他10个寨子被称为“子寨”,形象地揭示了龙竹棚老寨与其他寨子间的同构关系,犹如母亲与子女。

作为一个充满浓郁民族风情的边境村寨,龙竹棚获得的外界关注度并不高。游客和摄影爱好者常常止步于景迈山古茶园便不再往前,即使自驾车在到达洛勐后也都戛然而止,交通不便是主要原因。龙竹棚目前没有通班车,雨季时经常山体滑坡、道路塌方,路面状况不好,徒步的话从洛勐要走近20公里的路才能到达龙竹棚老寨。正因为如此,迄今为止龙竹棚老寨仍然保留了完好的拉祜西民俗特色,被誉为“中国拉祜族文化保留最为完整的一个村”(来源于澜沧信息网,http://www.pelcxxw.cn/ ztzl/lcxcpjj/6058190205723098291)。从生活水平、经济条件来看,缅甸境内的寨子不如中国境内的,但“国有界、心无界”,这并不妨碍中缅两国拉祜西之间的频繁交流与互动,比如婚姻互通、贸易往来、走亲串戚、节庆慰问、探病问丧等。

二、“礼”:“理”

推动中缅两国拉祜西10个寨子交流互动与文化认同的动力机制是什么?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着笔者。通过步步深入的田野观察与访谈,这个看似扑朔迷离的问题终于泾渭分明般地显露出来。笔者在做田野调查时,时常听到拉祜西乡亲们提起祖先传下来的一套风俗礼仪、道理规矩,他们称之为“li31”。究竟是“理”还是“礼”?弄清这一点对于研究拉祜西社会有着重要的意义。杜杉杉认为是“理”,隐喻传统、规矩或理念〔4〕125。有学者认为是“礼”,并指出拉祜西的“礼”包括村落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村寨内外权力分配和关系的处理都要按照古“礼”来进行,同时“礼”也指在信仰体系指导下的行为实践,如祭祀仪式、节日习俗以及象征符号的使用〔8〕。《现代汉语词典》对“礼”的解释是社会生活中由于风俗习惯而形成的为大家共同遵循的仪式,而将“理”解释为道理、事理。胡适认为:“‘礼’的观念凡经过三个时期:第一,最初的本义是宗教的仪节;第二,礼是一切风俗习惯所承认的规矩;第三,礼是合乎义理可以作为行为规范的规矩。”〔9〕

笔者认为,只有结合“理”与“礼”的涵义,才合乎拉祜西所恪守的这一套礼仪规约的文化语境。作为文化认同的根基,拉祜西对“理”与“礼”有着独特的理解与诠释。根据田野观察,“理”与“礼”对拉祜西而言是一种强大、无形的力量,贯穿于日常生活图景的方方面面,作为一种常态,是促使村寨聚落和谐有序运作的文化内驱力,成为分布在中缅两国拉祜西支系在文化认同方面的关键因素。

(一)“理”:头人制度

头人制度是拉祜西自古沿袭下来的一套政教合一的管理制度。龙竹棚老寨有6位头人,相当于“民族领导”。依据职权的大小,这6位头人分别是:活些帕(佛爷)、卓巴、卡些、摩巴、者舍、加利。活些帕(佛爷)的主要职责是管理佛堂及宗教事务,被认为是寨子里最有能力的人,是“老天爷派遣到人间的使者”“老天爷的徒弟”,熟谙拉祜西传统文化知识,最懂拉祜“理”,是10个寨子的神鬼祭祀头人,与“厄莎”佛祖的关系最为密切。卓巴主要管理寨子,寨子里的婚丧嫁娶、疾病病痛、充当司仪媒人等都由卓巴负责。此外,卓巴还是沟通神灵的使者,祭祀寨神,为寨子祈福,在“祭寨心”仪式中扮演重要角色,是龙竹棚老寨的神鬼祭祀头人,也是佛爷的助手。卡些的职责是管理寨子里的人及世俗事务,如打架斗殴、吵架丧偶、酗酒闹事、偷盗抢人、偷情离婚等,负责传授道德礼仪。摩巴管理自然灾害,如病虫天灾、火灾疟疾等。者舍掌管牲畜家禽,相当于兽医。加利管理劳动生产工具及使用,以前还负责打铁,相当于铁匠。6位头人均为男性,年龄在45岁以上,在寨子里有一定的威望与号召力。选举头人前先征集寨子每户代表,确定候选人,之后以一种具有浓厚原始宗教色彩的民俗礼节——“茅草粘鸡蛋”最终确认,即“候选人获得头人身份,必须得到双重认可——世俗认可和神的旨意”〔10〕。6位头人有严格的职务分工,各司其职,互相尊重,不越权,没有经济上的特权,也没有固定的薪酬,除佛爷外平日里与大家一起从事生产劳动(根据龙竹棚老寨卡些李队长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尽管头人各自的分工明确,但分工的有效实施又依赖于整个头人集体的合作”〔10〕。在对外交流中,卡些扮演了重要角色,卡些的主要职责是维护村寨的秩序,保证寨子正常的生产生活,同时还要处理寨内的行政事务。凡寨人违反社会公德,出现偷盗抢劫、虐待老人、偷情乱伦、土地纠纷、夫妻矛盾、邻里矛盾、酗酒闹事、村寨矛盾、寨民与境外的居民发生矛盾等等,都由卡些出面调解,而且卡些必须秉公办事。

从龙竹棚老寨分出去的10个子寨在头人设置上较母寨简化了许多,子寨一般只设有卡些、卓巴和加利3个头人,卡些负责世俗事务,卓巴负责宗教事务,加利负责打铁和掌管劳动生产工具。尽管从母寨分离出去已有50多年的历史,如今还有了国家的界限,但子寨至今仍与母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根据龙竹棚老寨佛爷李老大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每年的春节、火把节和新米节时,子寨的卡些和卓巴要带着全寨人员准备的贡品来母寨向佛爷和佛堂敬献。每一个子寨的贡品由卓巴来负责收集,寨子以户为单位给卓巴一碗米、四对蜂蜡以及若干的香。收集完寨子的贡品后,卡些就和卓巴一起将贡品分成两份,一份由子寨的卡些和卓巴两人平分,另一份则由他们二人前往母寨供奉给佛爷和佛堂。如果一些寨子因路途遥远不便在火把节和新米节时将贡品送往母寨进行供奉,那么在春节时也要补上火把节和新米节时所献的贡品,连同春节时的贡品,共计三份送往老寨进行供奉〔11〕。除了距离老寨最远的缅甸境内的宛卡新寨建立了佛堂,其他的子寨均没有佛堂,且10个子寨都没有佛爷。按照老寨佛爷的说法就是:“经老寨同意,子寨可以建立自己的佛堂,但佛堂的规模不能超过老寨,并且绝不可能有自己的佛爷,因为老祖宗只在这边……”因此老寨的佛爷和佛堂成为10个子寨的宗教信仰中心(根据龙竹棚老寨佛爷李老大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

中缅边境的拉祜西头人制度,以天理、伦理、道理、情理等观念来规范村寨秩序并维护村寨和谐,作为一种村寨内生性的传统权威,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处理边民之间的民事纠纷、相互援助以及预防流行性疾病等问题上,都由母寨与子寨的卡些们共同协商解决。与此同时,头人卡些们还密切配合政府有关职能部门,组织村民建设家园,教育村民遵纪守法,协调村民之间、干群之间、军民之间的关系,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人类学家安东尼·R·沃克基于对泰国拉祜人的田野调查指出:“拉祜人没有高于村寨或小村落群体的政治组织,也没有同族遗传下来的制度使人们在没有国家的社会中建立起超出乡土范围的广泛团结。”〔12〕111而事实上却是,龙竹棚老寨在现代国家力量不断下移至村民的生活中并产生规范性的影响下,寨里的头人与基层行政干部(队长、副队长、保管员、会计、妇女主任、民兵队长)形成双重权威,但不能否认的是“头人制度”仍发挥着政府基层行政干部所无法取代的作用。

“头人主持并督导村寨的道德规范与民俗文化,熟悉祭祀仪式与习俗,精通文化细节与历史传说,拥有文化内涵阐释的话语权,在村寨及拉祜西人民心中具有崇高的威望”〔13〕。他们懂得的拉祜西“理”(传统规矩)最多,也是“做礼”的关键人物。“头人制度”在拉祜西社会具有文化意义上的内生性、整合性及调适性,至今传统的头人制度仍被拉祜西视为他们的“理”,犹如强大的粘合剂,将龙竹棚母寨与子寨、中缅边境的拉祜西族民紧紧地粘黏在一起,作为族群认同的一种无形力量,在维持中缅边境拉祜西族群认同中产生着有力的影响。

(二)“礼”:宗教信仰

格尔茨认为:“宗教是一个象征符号体系,它所做的是在人们中间建立强有力的、普遍的和持续长久的情绪及动机,依靠形成有关存在的普遍秩序的概念并给这些概念披上实在性的外衣,它使这些情绪和动机看上去具有独特的真实性。”〔14〕张锦鹏指出:“在拉祜族跨境迁徙和互动中,自始至终都贯穿着宗教因素。拉祜族群众的宗教信仰,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拉祜族群众的空间流动,同时它又像一个粘合剂,弥补着因地理空间隔离可能引起的族群关系松弛。”〔15〕

佛教传入前,拉祜族主要的宗教信仰为原始的鬼神崇拜与“厄莎”信仰。鬼神崇拜是拉祜族对与他们日常生活直接相关的鬼神“尼”的信仰。拉祜族认为“厄莎”是创世神、造物主,是操纵、支配万物命运的至上神,世界因“厄莎”的存在而存在〔16〕。“厄莎”还是人类的祖先,也是已故或在世的父母的化身〔1〕118。“明末清初,来自大理鸡足山的明朝和尚杨德渊把汉传佛教传入拉祜族地区,经其门徒的大力传播,至清朝嘉庆年间,先后在今临沧地区的耿马、双江等县建立了4大佛教基地,在今澜沧县境内建立了5个佛教活动中心”〔17〕。如今拉祜族地区没有留下汉传佛教兴盛时代建盖的佛寺,这与佛教传入后拉祜族人民与清政府进行的对抗有关,佛殿皆毁于战火,佛像多下落不明,佛经所剩无几。今拉祜族地区虽有以竹木结构、以草盖顶搭建的佛堂,但其中既无佛像,也无佛经。佛教徒只能以口传形式传颂佛祖的故事,佛教活动形式和内容具有明显的原始宗教色彩。佛教传入后与拉祜族传统的头人制度合为一体,形成“政教合一”的社会组织,成为近代拉祜族宗教信仰的主要特征。

佛教得以在拉祜族中迅速传播并产生深远影响,主要是佛教传入之初将佛教信仰与拉祜族的原始宗教信仰相结合,使拉祜族人民相信佛祖与“厄莎”一样,能洞察世间一切善恶,扶正祛邪,扬善除恶,将拉祜族争取生存权和自由幸福生活的企盼与佛教“普度众生”的教义相结合。同时,佛教经典教给了拉祜族人民关于天文历法、手工技艺、农耕技术、中医草药等方面的生活知识和生产技术。佛教活动也将拉祜族凝聚成为了反抗剥削压迫与清政府和地方土司抗衡的民族。但这种反抗却遭到大规模的镇压,“在民族的政教合一组织和佛教中心被清政府镇压和消灭了以后,佛教的传播完全靠少数几个掌握一定文字的佛爷讲经释义来进行,当这些传播者或宗教领袖去世或离去后,佛教传播失去了文字依据,仅凭人们的记忆和经验再传播。于是,佛教就再一次被拉祜族的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宗教意识整合,向巫术和民间信仰蜕化过去,变成今天这个民族特有的拉祜化的民间佛教信仰”〔16〕。

龙竹棚老寨及其分布在中缅边境的10个拉祜西子寨,至今仍坚守着这种“特有的拉祜化的佛教信仰”,他们将此称作“礼”。“礼”是龙竹棚母寨和子寨彼此认同的基础,且母寨和子寨使用的是同一种“礼”,而其他母寨与子寨的“礼”与其有所不同。子寨的头人要到母寨来向佛爷学“礼”,之后再将学到的“礼”教给寨民。正如龙竹棚老寨的佛爷所说:“有了‘礼’,村民之间更加团结、和睦。必须要‘做礼’,寨子里多年没有发生过瘟疫和疾病灾害,就是因为者舍‘做礼’做得好,把不干净的东西都挡去了。寨子里如果哪家的牲畜生病了,村民们都会请‘者舍’来‘做礼’”(根据龙竹棚老寨佛爷李老大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拉祜西坚信“礼”是老祖宗传来下的东西,不懂礼节、不会礼数,就不是真正的拉祜西人。

1.祖先:共同的历史记忆

据龙竹棚老寨现任佛爷讲述,迄今为止,老寨共有10任佛爷(根据龙竹棚老寨佛爷李老大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佛爷是龙竹棚老寨及子寨拉祜西人追溯历史并获得关于祖先记忆的宗教领袖。

龙竹棚老寨至今流传着关于祖先建寨的神话传说:约在清朝道光末年,自云南大理鸡足山来了个游方和尚(名不详),人称为王佛爷,后来称为“老佛祖”。初来时,他在今东河区后山大箐中盖了一间小草房并在其中“修仙传道”。后来“王佛爷”有了很多教徒,信者日众,在澜沧拉祜族中普遍传开,并设立了“三十六尊佛”成了政教合一的统治形式。当时东主佛最大,约在清朝光绪初年,拉祜西有个名叫“阿的八”的人,聪明智慧有本领,东主佛亲传给他,先在龙竹棚设立了佛堂〔7〕14。阿的八有一个儿子名叫李扎列,父子二人曾在糯卡居住,厄莎告诉阿的八,要他带上儿子去找“牡卡密卡”(天和地的所在地),然后在那里建寨。父子二人先去了东方到达今勐海地区,儿子扎列说:“爸爸,我不想在这里。”于是他们又去了南方的角莫、邦角(缅甸境内),扎列也不想在那里。最后到了龙竹棚神山上请老天爷的地方附近,扎列表示愿意在这里。阿的八将儿子留在那里,自己便回糯卡升天了。但这个地方还不是建寨的地方,阿的八将厄莎的心意托梦告诉扎列:“你要找到一个地方,那里长着一种竹子,四面枝条上有圆圆的东西,那里才是‘牡卡密卡’(天和地的所在地)。”后来扎列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就是今天龙竹棚老寨“霍页”(佛堂)和“牡卡密卡”的地方,最终在这里建立了寨子(根据龙竹棚老寨会计李家保2016年8月18日口述整理)。

从建寨传说中不难发现,是祖先阿的八和李扎列带领拉祜西人民在一次次迁徙中找到了“牡卡密卡”所在,他们是传递“厄莎”神旨意的使者,被视为持有厄莎神力的先祖,是中缅两国10个寨子对族群迁徙产生共同历史记忆的核心人物,也是其宗教信仰的主要依托。由于阿的八和李扎列在村寨的建设中作出了重大贡献,使得村民们相信他们是转世“厄莎”的新生力量。如今在拉祜西寨子中除头人以外,熟悉拉祜“礼”的老年人,男性被称作“波库”,女性被称为“麦库”,体现了拉祜族尊老敬老的文化传统。将祖先崇拜、神灵信仰与尊老敬老联系在一起,从祖先到神灵到老人,共同的历史记忆与祈盼获得神灵祖先庇佑、受到年老长辈教诲的愿望构成了母寨与子寨拉祜西人关于“礼”的核心与文化内涵。

2.神灵:节庆祭祀的核心

根据田野观察,龙竹棚母寨与子寨拉祜西的“礼”并没有太多巫术的痕迹,事实上是祖先流传下来的一套价值观念体系与礼仪规矩。“能‘做礼’的头人们都没有通灵的特殊能力,他们只是懂得规矩和历史多,德高望重的老人”〔8〕。头人们被村民们视为可以与神灵和祖先沟通的人,“礼”更多的时候都具象化为节庆祭典时对神灵的供奉以及平日里村民们认可的风俗礼仪,比如供米、供水、烧香、点蜡、跪拜、颂念、民俗禁忌、祭祀程序、布置神坛、佛堂装置、歌舞表演以及祭品的制作等。

龙竹棚老寨“霍页”(佛堂)里供奉的佛祖是“裴雅依佛”,但佛堂里既没有佛像也没有佛教典籍,只有一个内里存放着蜂蜡的“考校”(木盒子)与一把通向盒子的木楼梯(天梯)。拉祜西认为当他们用蜂蜡祭祀的时候,创造人类的始祖厄莎就会到“考校”里来,人们通过“天梯”将自己的祈愿传达给厄莎神,以获得神的庇佑。“裴雅依佛”管辖着龙竹棚老寨及10个子寨,一般由母寨和子寨的头人及寨子里懂得传统文化最多的一群老年妇女(麦库)祭拜,祈求保佑寨民们“得吃得穿、长命百岁”。“裴雅依佛”作为保佑母寨与子寨共同的神灵,是中缅两国10个拉祜西寨子建构民族认同、重塑文化记忆的精神信仰核心。

龙竹棚老寨及子寨的李姓和白姓家户都供奉有家神,拉祜语叫做“迪瓦拉”,外形为用竹子搭建的小房子,里面装着蜂蜡,旁边放有纸花。拉祜族在家中供奉家神有悠久的历史,“泰国拉祜尼村寨用竹子搭祭坛”〔12〕114,“有的地区的拉祜人家的家神使用高脚篾桌放置蜂蜡”〔7〕72。只要供奉有家神的家户,每天家长都要给家神敬献食物和水,早晚烧香、点蜡、磕头、念经。每逢年节,对家神的祭祀更为郑重,村民们不仅要及时更换、添加家神前的贡品,还要去寨里各位头人家对其家神进行祭拜,尤其以祭拜“卓巴”和“卡些”家的家神最为隆重,届时寨里的女人们跳起摆舞,男人们吹起芦笙,异常热闹。

家神的头领是寨神,寨神供奉在龙竹棚老寨卓巴家里。卓巴家的“迪瓦拉”既是保佑卓巴家的家神,同时也是龙竹棚老寨的寨神,是老寨所有家神的“头头”。更高级别的寨神供奉于龙竹棚老寨“霍页”(佛堂)旁的“四页”里,这是龙竹棚老寨及子寨的总寨神,除了佛爷与卓巴外,其他人都不可以进去。宗教信仰是龙竹棚母寨与子寨拉祜西“礼”的核心,借由佛堂、家神、寨神的形式,将厄莎神灵与祖先崇拜融为一体,建立起维持村寨平安和谐的秩序。而“礼”在具体的日常实践中,又使得神灵、祖先、族群认同、文化记忆之间的关系得到不断印证与再现。

拉祜西将头人们履行职责叫“做礼”,头人们获得酬谢叫“吃礼”,村民们学习传统礼仪叫“学礼”,依照礼仪规矩做人行事叫做“懂礼”。母寨与子寨的拉祜人对“礼”的虔诚信念基于对拉祜传统文化的尊重与认同,“礼”是不同国界同一民族文化资源分享的基础〔18〕,也是彼此之间文化交流与传播的核心。“礼”将口传神话故事中的历史记忆以实践的方式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体现,让人们重温村落迁徙与建立的场景,追忆神灵与祖先的功德,祈盼得吃得穿、幸福长命的美好愿望,同时也增进了中缅两国母寨与子寨拉祜西之间对同一个族群起源、共同血缘的认同及对文化记忆的追认。

(三)“理”与“礼”:伦理道德规约

拉祜西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伦理道德观。除了人们日常遵守的行为规范,“理”与“礼”还涉及村规民约,比如寨子里严禁酿酒、神职头人不能饮酒,村民不能与人争吵打架、要谦让有礼、与人为善、尊老爱幼等。拉祜族敬重老人,人们常说:“太阳、月亮是最老的人最先看到的;粮食米谷是最老的人最先栽种的;山花、野果是最老的人第一个找到的;世上的事情最老的人懂得最多。”〔19〕勤劳俭朴是拉祜族崇尚的传统美德,拉祜谚语常说:“穷得贪不得,苦得偷不得。”杜杉杉基于田野调查指出:“世间万物成双对,形单影只不存在,这就是拉祜族的‘理’。”〔4〕52根据笔者的田野观察,拉祜西人在节庆仪式中的祭品均成双成对,寨子里的路灯、寨桩、家户门前放置的“阿涛”和寨子里用来驱秽避邪的“瓦统”也成双成对,佛堂里摆放的道具、纸花也“蕴含男女两重属性,构成由细节到整体的层层重叠的二元属性系统”〔13〕。拉祜西人常说:“树和竹是一对,山与河乃一双。”拉祜创世史诗、婚姻祝词中也不无反映“筷子成双、世间万物皆成双”的公理古规。

三、结语

龙竹棚母寨及子寨的拉祜西将头人制度、宗教信仰、历史记忆、祖先认同、伦理规约进行整合,创造出一套体现拉祜西传统文化的“理”与“礼”,并将与之相关的信仰准则、节日仪式和符号表达交织在一起,利用村寨佛堂和家神祭祀的形式,建立起超出行政村范围的寨际关系,以此作为中缅两国10个寨子拉祜西族群血缘认同的标志。“他们借助天理、伦理等观念来治理村寨和规范社会秩序。同时,通过贯穿在生产生活各个方面的神圣仪式来进一步强化村寨治理秩序”〔20〕。“理”与“礼”好似“暗涌”在国家与寨际之间流动,作为龙竹棚老寨与子寨拉祜西对其世界观的诠释〔21〕,竭力地维持着文化的边界,体现了拉祜西传统文化拥有的内在张力。通过“理”与“礼”的渗透,龙竹棚母寨和子寨的社会秩序与文化意义的解释体系得到不断地再现与阐释,深入地影响了中缅两国11个拉祜西寨子之间的文化历史认同与族群互动关系。

人类学在有关族群边界的研究讨论上,常常提出视边界为分离的预设〔22〕,更是作为中心的西方文化之偏见。今后对于族群的研究,应寻求新观念来获得研究视角的进一步拓展,“透过已知的反省来探讨未知而有所创造,原就是人类学知识发展的一个特性”〔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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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Memory and Ethnic Identity of Lahu Xi on China-Myanmar Border——Taking Longzhupeng Village in Lancang and Son Villages as an Example

Xu Ruijuan
(Postdoctoral Station of Ethnology,School of Southeast Asia,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 650031,China)

The old and small villages in Longzhupeng integrate the headman system,religious beliefs,historical memory,ancestral identity,and ethical norms to create a set of reasons and rituals which embody traditional Lahuxi culture and which interweave with related rules of faith,festival rituals and symbols.Village temples and household gods have created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s beyond the limit of administrative villages,which is considered as the symbol of common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memories and ethnic kinship identity of 10 Lahuxi villages in China and Myanmar.

Lahu xi on China-Myanmar Border;cultural identity;ethnic interaction;ethnic identity

C956

A

2096-2266(2017)07-0014-07

10.3969/j.issn.2096-2266.2017.07.003

(责任编辑 张玉皎)

国家社会科学重点项目“文化多样性与构建和谐世界研究”(12AZD006);云南民族大学民族文化研究院2014年度招标课题“云南跨境民族的文化交流与族群互动研究”(MY2014YB05);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云南跨境民族文化研究创新团队”(2014CX08)阶段性成果

2016-12-05

2016-12-30

许瑞娟,博士后,主要从事东南亚民族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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