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痛:权力与资本的越界
2017-03-12马惠娣
马惠娣, 郄 艺
(1. 中国艺术研究院 休闲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029; 2. 哥伦比亚大学 人类学系, 美国 纽约 10041NY212)
城市之痛:权力与资本的越界
马惠娣1, 郄 艺2
(1. 中国艺术研究院 休闲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029; 2. 哥伦比亚大学 人类学系, 美国 纽约 10041NY212)
城市的健康发展, 不仅源自经济逻辑, 而且更源自一种人文的力量。 中国经历了30余年的城市化, 大多数城市都旧貌换新颜。 然而, 权力和资本的不合理“越界”, 导致城市发展中出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 一些城市的游憩空间十分逼仄, 不能满足迅速膨胀的城市人口休闲娱乐的需要; 不少城市的空气、 土地、 水资源大面积污染, 对国民身心健康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等等。 推进城市的健康发展, 既应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 又应防止资本投资的无序扩张; 既应与自然环境相协调, 又应充分体现以人为本的根本理念。 关键词: 城市; 发展; 和谐; 休闲
一 、 引言
城市的历史表明:一个恢宏的城市轮廓可以在短期内建造起来, 但是一个城市的文化传统、 人文精神绝不能在短时期内显现。 因此, 城市发展不仅依靠经济逻辑, 更源自一种人文的力量。 中国经历了30余年的城市化, 大多数城市都旧貌换新颜。 然而, 千城一面、 复制雷同、 贪大求洋几乎成为中国城市运动中的“通病”。 在这种“通病”中, 权力和资本的越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越界”不仅误导了城市历史与城市现代性的有机联系, 而且城市建设成了“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和“资本统御”的牺牲品。 那么, 权力和资本如何越界?对城市和城市生活产生哪些负面影响?教训何在?本文做尝试性的解读。
二、 权力
《人民日报》2010年12月27日载文指出:“卖地成了一些地方政府最大的收入来源, 高地价推高房价, 带来诸多问题。 ‘土地财政’造就了‘征地—卖地—收税收费—抵押—再征地’的模式, 其中地方政府、 开发商、 银行成为最大的受益者。”[1]2009年, 全国土地出让金收入相当于同期地方财政总收入的46%左右。 而北京、 上海的土地出让金已破千亿元, 比前一年同期大幅增加。 由于土地供应量约为过去两年的总和, 2010年全国土地出让金有望突破2万亿元。 另据银监会统计, 截至2009年末, 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贷款余额为7.38万亿元。 而卖地收入是还贷的主要来源。 这是中国各地方政府卖地最猖狂的时期。
地方政府的权力为何如此之大?有三个方面的问题可给我们某些提示:第一, 官本位和人治传统主导的社会经济体系使“权力异化”——当权者据权力为私有物, “权力寻租”疯狂上演——以权力为资本去参与商品交换和市场竞争, 谋取金钱和物质利益, 并炫耀权力的力量。 第二, 至今, 人们仍习惯于用传统社会中的思维方式来认识权力, 一方面人治现象依然存在, 法治力量孱弱; 另一方面中国人喜欢讲情面、 拉关系, 更多的人喜欢按潜规则办事, “事在人为”的暗示, 放大了“人情”的作用, 置法律之庄严于不顾。 第三, 各级政府缺少权力监督和权力问责、 追责的机制。
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了, 然而, 真正意义上的市场经济法治、 体制、 制度、 监管等体系尚不健全, 政府一家独大, 为权力持有者提供了权力寻租的可能。 “如果说, 封建社会的权力是以血缘、 地缘的存在为主的话, 那么当今就是赤裸裸的以权力和金钱为主。”[2]
在过去30余年的城市化进程中, 政府拍卖土地, 少则几亿元, 多则上千亿元, 土地稍加“包装”(立各种项目), 比如一些地方以“工业园”“科技园”“高新产业开发区”等方式圈地、 囤地, 或换取银行大量贷款。 权力部门和主管领导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与此同时, 政府在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过程中要有所作为, 尤其要做大GDP, 彰显所谓的政绩。 如此这般逻辑, 对于当权者来说, 恐怕没有比贩卖土地为更好的捷径了。 正因为如此, 近些年来, 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走上了“经营土地”和“经营城市”的道路。 难怪人们说, 集体土地, 实际上已经变成某些领导集体所有了。
近年来中国开展“打虎拍蝇”行动, 重大的贪污腐败案例, 均与掌握权力者有着直接与间接的关系。 一些官员将个人利益置于人民利益之上, 私利成为主要利益倾向。
登宁曾说:“为了50%的利润他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 他就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的利润, 他就敢犯任何罪行, 甚至绞首的危险。”[3]权力带来巨大的财富, 诱惑了当权者, 导致他们铤而走险。
几年前, 中国三四线城市中出现了许多“鬼城”, 即在城市的周边开辟新的居住区, 然而除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建筑“森林”, 鲜有各种公共服务设施和游憩空间, 更缺少人居住。 这是城市化过程中的畸形产物, 折射了权钱交易背景下炒地炒楼带来的恶果。 据专家测算, 中国过去5年竣工的房地产项目的空置率为15%, 相当于有1020万套空房。 更令人担忧的是, 由于过度投资, 这一比例还在不断上升, 而且可能会在2016—2017年之间升至20%以上。[4]
地方政府依赖售卖土地, 而扩大财政收入, 给投机商人以运作资本的机会, 导致房地产项目过度开发, 出现了局部区域严重的供大于求。 中国当前推出“去库存”政策,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把这些“鬼城”卖掉。 有专家直言:政府靠卖地赚钱, 正成为改革障碍。 土地供应稀缺与垄断, 致使地价高涨, 随之房价水涨船高, 高到一线城市居民大多买不起、 租不起房的地步。 多年来, 通过计划经济的低价征地和市场经济的高价出让, 政府获得15.2万亿元出让金和约9.7万亿元出让金收益以及近6万亿元抵押贷款(2012年土地抵押贷款余额)。 这是撬动近十年的经济高速发展的重要因素。[5]
三、 资本家与资本
这里的资本家仅指依靠土地买卖和房地产建设而发家致富者。 胡润富豪榜显示:2003年靠房地产发家的富豪达到58%[6], 近些年开始回落。 事实上, 目前的富豪们的第一桶金大多来自房地产生意。 他们的重要经验是拉拢与贿赂掌权者, 并总结出“四步走”的线路:先走关系、 搞定项目, 然后“套”住银行、 搞定贷款, 之后打通“地价评估”环节, 最后实施野蛮拆迁。
房地产开发周期较长, 需历经规划审批、 工程招标投标、 工程建设、 销售等诸多环节, 而几乎每个环节都有贿赂的渗透。
开发商如何接触到当权者?有一项调查结果发现, 有70%的受访开发商选择了行贿可以获得廉价土地或有利政策。 有72%的受访开发商认为行贿可以获得政府保护并促使对其竞争对手施加限制。 有七成人表示, 春节、 中秋、 国庆等节日是与政府官员联络感情的最佳时机。 调查的结论是, 开发商行贿与政府干预正向相关, 即政府的干预越多, 开发商行贿越多。 开发商对收入的预期在二者之间起到了充分调节的作用。 而政府干预对收益感知有明显的正向作用, 即政府设置的垄断越多, 为开发商提供的行贿机会越多。[7]
房地产是GDP加速增长的重要产业, 因为利润丰厚, 吸引了海内外大量的资金。 开发商的目的是为了赢利, 他们清楚一个道理, 那就是要想发财必须先“烧香”。 而某些地方政府官员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 不顾国家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疯狂地进行权钱交易。 从已经被拉下马的官员身上, 可以清楚地知道, 他们与房地产商多是“把兄弟”。
难怪《京华时报》发文批评:“政府人员给开发商打工, 开发商给政府人员发福利, 这是怪象, 更是丑闻。 那些乱伸手的官员, 难道不知道法律的威严?难道就这样安然无恙?”[8]
糟糕的问题是:在权力与资本“越界”的背景下, 许多建筑物的质量令人忧虑。 短命建筑比比皆是, 不断地被老百姓戏称为“楼脆脆” “楼歪歪” “楼拆拆” “楼危危”。 有的建筑短则一年甚至几年就被拆除, 令人惊诧不已。
第一个问题:许多地方的大开发、 大建设一直是热火朝天, 到处都是干不完的大工地, 经年累月地大肆拆迁, 不断地铺开建设摊子。 但由于规划、 资金、 施工、 监管等方面的原因, 一些建筑质量难以保证, 断头烂尾工程比比皆是。 许多城市的马路像安了“拉链”, 一条新马路会不断地被“开膛剖肚”。
第二个问题:居民住房安全难有保障, 生活质量也难有提升。 如果建筑平均寿命为30年, 假设一个人活90多岁, 那么他一生中就得换三次房。 面对房价居高不下的形势, 许多人一辈子买一套房都显得力不从心, 若换三次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买不起房是许多中国人的一块心病, 而买得起房的人也为房子的质量提心吊胆。 比如住房墙体开裂、 管道漏水、 电梯带病作业、 下水道不通等, 何谈生活质量!
第三个问题:如果按照建筑平均寿命30年计算, 差不多每隔30年左右的时间, 就要进行大拆大建, 一方面是推倒短命的建筑, 另一方面是再建短命的建筑。 如此折腾, 虽然能带来建筑市场表面的繁荣兴旺, 但所产生的建筑垃圾, 不可避免地会给环境保护造成巨大压力。 目前, 中国建筑垃圾的数量已占到城市垃圾总量的30%~40%。[9]
无疑, 这些短命建筑, 都在吞噬着社会财富。 据悉, 我国是世界上每年新建建筑量最多的国家, 每年20亿平方米新建面积, 相当于消耗了全世界40%的水泥和钢材, 而只能持续25~30年。 在2011年至2013年间, 中国消耗的水泥比美国在整个20世纪所消耗的水泥总量还要多出44.4%。 也就是说, 美国在整个20世纪消耗了约45亿吨水泥, 而中国仅在2011年至2013年间就消耗了约65亿吨。[10]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安居乐业”和“安身立命”。 这样的传统使“买房”成为“立命”和“乐业”的第一项任务, 便也成了人们背负的“第一座大山”。
目前中国的房价十分高昂, 与大众的收入不成正比。 按照2015年数据, 一个居住在三四线城市的普通居民不吃不喝, 需要9.7年才可以购买一套小户型(90平方米)住宅。 而一二线城市需要不吃不喝工作16.6年, 才能购买一套小户型的且位于五六环以外的住房。
四、 城市之困厄与成因
(一)城市困厄之现状
过去30余年的城市化, 不合理的规划和“摊大饼式”的城市扩张, 致使城市自然生态不断地被破坏。 原有的公共空间和居民庭院中的绿地、 旧有的河道、 湿地、 公园等都被占用, 并建起了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 城市的游憩空间十分逼仄, 尤其不能满足迅速膨胀的城市人口休闲娱乐的需要。 空气、 土地、 水资源大面积地遭到污染, 对国民身心健康也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由于过度和无序的城市化, 许多城市近些年来都有“城市看海”的遭遇。 城市内涝的根本原因是对绿地、 湿地、 城市河道、 城市森林等天然排涝系统的破坏。 多位专业人士呼唤“海绵城市”, 即利用城市湿地、 河道、 绿地系统将雨水蓄积渗透, 以解决干旱和雨涝, 以及促进大自然的良性循环。 然而, 多地政府置若罔闻。 为了所谓的城市形象, 处处盖起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 瓷砖铺地的大广场、 沥青大马路, 甚至人行道、 公园道路都失去自然舒展的空间。 而地下水情况也不容乐观, 在纳入监测系统的5118个点位中, “较差”和“极差”的监测点比例超过60%。 全国森林面积2.08亿公顷, 覆盖率只占21.63%。[11]新一届政府为了扭转这种局面, 每年不得不投入大量的资金, 据不完全统计, 每年投入约近万亿元人民币, 且见效缓慢。
城市空气质量普遍糟糕, 《2015年中国环境状况公报》显示, 全国338个地级市中只有73个城市空气质量达标。
城市发展中的“非人本主义”的特性, 阻隔了人与自然、 城市与乡村的天然联系, 人的焦虑与不安情绪难以得到释放。 “慢性病”“焦虑症”“亚健康”“路怒症”等, 覆盖了城乡居民。
是的, 权力和资本在这里出尽了风头, 也赚足了纳税人的钱。 政府利用操控的权力与商人联手肆无忌惮地参与城市地盘的掠夺, 损毁历史文化遗迹, 进行所谓的旧城改造。 值得注意的是, 他们大多没有专业背景, 根本不懂城市为何物, 更是缺少人文情怀。 但是, 他们善于投其所好、 投机取巧、 偷梁换柱。 在城市化的进程助推了官商勾结, 提供了寻租的绝佳机会, 培育了巨贪们前“腐”后继的勇气。
资本, 在中国的大地上打造了无数个不伦不类的“东方小巴黎”“威尼斯水城”“好莱坞风情园”, 也建造了无数个“假古董”“伪民俗”, 还有无数个“世界第一”“国际之最”。 在政府的“政绩工程”和开发商无尽的欲望中, 实施其狂揽金钱的游戏。
资本, 带给中国城市一阵阵草坪风、 主题公园风、 广场风、 欧洲小镇风……一阵胜过一阵, 城市原有的个性与气质惨遭涂炭。 它吞噬了每个城市的人文传统、 文化历史、 温良恭俭让之民风、 古旧宅院、 名人故居、 自然山水, 颠覆了中国传统中人与自然、 人与社会、 人与人之间和谐的伦理关系。
资本, 让一个又一个CBD释放着人的贪婪情绪, 把金钱的力量张扬到极致。 自由与民主被一网打尽在商业主义的“牢笼”中。 迪斯尼乐园诞生至今60年, 目前全世界只有6个(包括上海新建项目)。 而“万达广场”仅在几年内就扩张到109个, 复制、 雷同、 硕大、 毫无灵性、 导人愚乐。 资本, 在城市化进程中扮演了“最民主”和“最好的规划师”的作用, 而老百姓的公共空间、 游憩空间也成为它圈钱的途径。
每个城市都尽量炫耀财富, 把城市中心办成炫富的窗口。 美国城市规划师杰弗瑞·索尔(Jeffrey L.Soule)来到北京, 沿着长安街行至东五环, 走完这段路程之后, 他受到了震撼和刺激, 他称这个有着最伟大城市设计遗产的国家, 正在有系统地否定自己的过去。 他说:“为什么拥有5000多年文明的北京, 却要像十几岁的孩子般莽撞行事, 还穿上一身俗气的洋裤褂呢?” “北京的新建筑和城市设计竞相引人注目, 以致构成对城市的伤害。”[12]
事实上, 一些正直的学者对于城市规划的反省从未间断, 认为中国当代城市规划是以“非人本主义”为特性, 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 生活区域与工作场所漫长的距离、 非人化的尺度, 比如:休闲是人的生存与生命的重要形式, 可是大多城市中的社区没有坐凳、 饮水台, 没有歇息之所。 缺少人文关怀的城市将人们带入忙乱、 鄙俗、 无序、 低效的工作与生活中。
(二)城市困厄之成因
历史地看, 中国城市在近100年中由于战争、 贫困、 内乱等诸多原因一直处于破坏中。 梁思成早就指出:“近年来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 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以普遍的摧残。 虽然对于新输入之西方工艺的鉴别还没有标准, 对于本国的旧工艺, 已怀鄙弃厌恶心理。”[13]
新中国成立后, 为了发展经济, 拆除老城墙和牌楼并没有让当局彻底止步。 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后, 诸多城市加快了对老城区的改造。 以北京为例, 当年为了筹办2008年奥运会, 整个北京城就是一个大工地。 在危旧房改造的旗号下, 房地产开发商以“推平头”式的摧枯拉朽之势, 涤荡北京的每一个角落, 致使一大批具有历史、 人文、 艺术价值的传统建筑未经甄别便被夷为平地。 遍布大街小巷的“拆”字几乎掏空了北京城。
一位英国人曾这样地评价了北京的“拆城运动”(见2003年9月10日《参考消息》第8版):“中国正在发动一场新的‘文化大革命’, 他们挥舞的不再是红宝书, 而是‘拆迁令’……随着中国首都正在经历城市规划史上最大的一场变革, 数以千计的四合院被拆除……尽管中央政府承认, 四合院和四合院的生活是北京文化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 他们已经控制不了房地产开发商这匹脱缰的野马……如果他们还不罢手, 作为历史名城的北京将不复存在。”
在旅游城市规划中有一种谬论流传甚广:“拆了旧的, 新建的东西在五十年后就是历史。” 这种思想主宰了过去三十多年的城市建设, 而且至今仍未得到反思。
而现实的原因不言而喻。 掌握城市命脉的各级官员缺乏城市设计理念的培训或经验的习得, 他们为了所谓的政绩, 通常会把现代性与古城风貌对立起来, 并生硬地采取“拿来主义”把中国特有的城市风格改造成罗马、 威尼斯、 加利福尼亚、 纽约等风格。
近些年来出现了许多盛气凌人、 古怪异常的建筑物。 老百姓把这些怪异的建筑称为“大裤衩”“内裤”“馒头”等等。 老百姓也批评城市管理者和建筑设计者是“用屁股在思考”。 中国许多所谓的学者和专家, 甚至包括国外的设计者对掌权者“拍屁股”想出来的点子往往是投其所好, 抛却职业操守、 社会伦理、 人文情怀, 而为一己私利。 怎能发出客观和诚实的声音来抑制官员动机的盲目和胡为!
地产商、 资本家在这个过程中赚了个盆满钵满, 正是应验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句谚语。 然后他们携款溜之大吉, 也有的居然混入政界或议政界。 目前中国实行的“海外红色追逃”追的大多就是这群人。
如今的政府正想改辙,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搞不好还会是“形象工程”“政绩工程”的延续。
五、 城市的出路在哪里?
第一, 传承中国古人建城的文化理念。 早在3000余年前的周朝就有城市立法:“列树以表道, 立鄙食以守路; 国有郊牧, 疆有寓望。 薮有圃草, 囿有林池。 所以御灾也。 其余无非谷土, 民无悬耜, 野无奥草。 不夺农时, 不蔑民工。 有忧无匮, 有逸无罢。 国有班事, 县有序民。”(《国语·卷二·周语》)意思是说, 种植行道树木标志里程, 偏远地区要有旅舍餐饮供应。 城郊要有牧场, 边境要建迎宾客栈。 洼地里要让野草丛生, 城区里要分布树林和水池, 以备防灾。 大片土地都种粮食, 使农民不会将农具悬挂闲置。 衙役不可以耽误农务, 不可以浪费人民劳力。 国民优裕无匮乏。 有休闲, 无过劳。 城府的基础设施井然有序, 地方的力役供求得当。 短短数语把城市立法中的人与自然、 人与社会、 劳作与休闲、 城市与农村、 工与农的和谐关系详述其中。
第二, 在中国休闲文化传统中, “休闲”二字的象形意义是告诫人们:倚木而休, 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 并学会遵从自然规律。 “闲”字, 寓意生活的闲情逸致。 闲字还引申为开阔、 道德、 法度, 也有限制、 约束之意。 不难看出中国古人的城市理念与休闲要义的相互融通。
第三, 城市掌权者要了解和学习城市社会学的基本理论。 发展城市绝不仅仅是建大楼、 盖娱乐场所, 更要关心城市区位、 自然地理、 人口数量、 社会结构、 生活方式、 社会心理和社会发展规律, 尤其要加强城市社区建设, 为人的“个性化”“社会化”提供必要的生活设施——加强城市公共服务设施和游憩空间的建设, 如学校、 居所、 图书馆、 艺术馆、 运动场、 大众舞场、 城市绿地、 街心公园、 小剧场和露天场所, 核心的问题是保持合理的空间布局和确保人们出行便利。
第四, 关注城市与乡村的互补性。 城市与乡村是整个社会的不同时空分布, 它们之间从来都是相互依存的。 正如芒福德所说:“城市是大地的产物。 乡村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影响着城市。 牧人、 樵夫、 采矿者的知识通过城市精化为人类历史中的持久要素:纺织品、 奶油、 护城河、 堤坝、 管乐器、 车床、 金属、 珠宝……最终都成为城市生活的内容。”[14]在高度密集的钢筋水泥丛林中, 保持适当比例的农田、 菜圃、 草场、 林地和村庄, 以求得城市人的宽松、 闲适与舒展; 以利于自然的物质和能量的循环, 保持人的身心平衡。
第五, 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一心一意提高经济效益, 千方百计赚钱的同时, 千万不要模糊“更好城市”的价值取向, 忘却人类建设城市的自我理想与追求。 不能将城市置于当权者“股掌”之上, 任凭其拍脑袋、 独断专行; 不能把城市当成“政绩工程”“向上爬”的牺牲品, 尤其不能搞城市“大跃进”。 近些年来多地出现的“鬼城”“睡城”, 便是对城市本质的误读和亵渎。
第六, 将权力放在制度的“笼子”里, “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 形成不敢腐的惩戒机制、 不能腐的防范机制、 不易腐的保障机制”[15]。 要对官员进行包括道德和信仰的培训与教育。 同时, 政府下放权力, 转变管理职能, 增强公共服务意识。 对掌权者的评价机制与考核机制应公开透明, 必须设立问责制和终身追责制。 加强立法, 特别是在项目招标、 投标过程中, 无论是哪一级政府的土地开发都应绝对公开透明、 公正合法, 实行官员回避制。 各级政府要砍掉各种不合理的门槛, 不给行贿受贿者以可乘之机。
六、 结语
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 政府加大基础设施投资力度, 使得经济再次成功腾飞, 同时也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剩余产能无法消化。 一方面, 城市扩张中的“面子工程”、 权力腐败等因素造成资本与投资无序扩张; 另一方面, 隐蔽的权力寻租给资本投资合法性提供了路径。 当然, 这也是吸纳钢铁水泥等过剩产能、 支持第二产业及解决就业岗位等的必然要求。 但是, 一旦这个资本循环中断, 在地区和国家层面都可能会形成政府不愿意看到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出现经济短期下滑、 钢铁产业危机、 工人下岗等一系列问题, 危及社会稳定。
美国纽约城市大学大卫· 哈维教授曾强调, 中国以及整个资本主义全球体系, 因大量过剩产能造成资本恶性循环的问题。 2015年国际城市社会学大会上他以《令人失望的城市化》为题作了大会演讲。 他说, 政府管理者以为, 城市就是“资本的舞台”, 就可以任性地放大资本的作用和力量。 事实上, 早在170年前, 马克思专门指出了“资本的局限性”。 当今, 全球进入了疯狂的发展时代, 而且带来难以愈合的城市创伤。 城市在汇聚资本的时候, 却少有推动平等、 和谐、 民主的力量, 并且制造了新的不平等、 不和谐、 不民主, 新的贫困、 恩怨, 以及居者复杂的感受。[16]
城市演化的历史表明:一个恢宏的城市轮廓可以迅速地在短期内建造起来, 但是一个城市的文化品位、 精神气质却绝不能在短时期内“显现”。 城市发展不仅依靠经济逻辑, 更源自人文的力量。 中国城市化如火如荼, 660余座城市中有近200座城市定位于国际大都市。 “千城一面”中迅速崛起的CBD集群、 拥堵不堪的街道, 缺少市民可及的公共空间和游憩场所。 城市的贪大求洋、 复制雷同、 资源不均、 分配不公、 道路拥堵, 也导致空气、 土壤、 水、 食品等严重污染; 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双双失序已是有目共睹。
清人陈澹然曾说: “不谋万世者, 不足谋一时; 不谋全局者, 不足谋一域。”城市建设与规划必须高瞻远瞩, 必须可持续。
当今一些城市建设已违背了发展人和发展生活的初衷, 更违背了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规律。 这不能不让我们想起恩格斯的话:“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 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 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每一次胜利, 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 但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 出乎意料的影响, 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取消了。”[17]自然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我们还未走向第二步、 第三步, 而自然的报复竟出乎预料地发生了。
对此, 我们应有足够的认识和心理准备。
(作者说明:本文深受大卫· 哈维于2015年在意大利乌尔比诺大学RC21大会演讲思想的启发, 他还在笔者讨教过程中给予了点拨。 向大卫·哈维教授表达谢意和敬意。 )
(2016年10月30日修订稿)
[1] 于猛.“土地财政”怎么改?[N].人民日报,2010-12-27.
[2] 蓝天.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EB/OL].[2016-06-05].http:∥news.takungpao.com/mainland/outlook/q/2013/0125/1407816.html.
[3] DUNNING T J.Trades’UnionsandStrikes:TheirPhilosophyandIntention[M]. London: The author,1860:35-36.
[4] 王艳.中国空置房达1020万套 鬼城将变得更恐怖[EB/OL]. [2014-05-16].http:∥finance.ifeng.com/a/20140516/12349414_0.shtml.
[5] 汪红.政府靠卖地赚钱已经成为中国改革最大障碍[N].第一财经日报,2013-11-14.
[6] 张宏伟.从富豪榜上地产富豪比例的变化看中国房地产[N].第一财经日报, 2015-10-22.
[7] 张红霞.土地市场中开发商行贿与政府干预的量化关系[Z]. 第二届中国廉政制度创新学术研讨会, 2012-12-15.
[8] 王石川.开发商给官员发福利丑闻如何收场[N].京华时报, 2014-12-29.
[9] 李华曾.中国建筑寿命30年 建筑短命的背后有何隐患 [EB/OL].[2010-04-07]www.cq.xinhuanet.com.
[10] 吴海燕. 这样理解中国城市化:中国三年间消耗的水泥比美国整个二十世纪的还多[EB/OL]. [2016-10-30].http:∥www.m.jiemian.com/article/.
[11] 环保部.2015中国环境状况公报[EB/OL].www.zhb.gov.cn/gkml/hbb/qt/201606/t20160602-353078.htm.
[12] 为之.美国学者剖析中国城市规划弊病[EB/OL].[2011-09-23].http:∥www.zgghw.org/html/shengtaichengshi/shengtaihuanjing/20110923/13921.html.
[13] 梁思成. 中国建筑史[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7:序.
[14] 芒福德.城市文化[M].宋俊岭,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9:导言.
[15] 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EB/OL].[2013-01-22].http:∥www.ccdi.gov.cn/xwtt/201605/t20160503_78379.html.
[16] 马惠娣. 理想城市:在梦幻与现实之间:2015国际城市社会学学术会议侧[EB/OL].www.chineseleisure.org Ma Huidi, http:∥www.chineseleisure.org/2015/2015-10-06_1.html.
[1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17.
[责任编辑 尚东涛]
Pain of Urbanization: Overstepping of Power and Capital
MA Hui-di1, QIE Yi2
(1.ResearchInstituteofLeisure,ChineseNationalAcademyofArts,Beijing100029,China; 2.DepartmentofAnthropology,ColumbiaUniversity,NewYork10041NY212,USA)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a city stems from not merely economic logic but also a humanistic force. China has undergone 30 odd years of urbanization and most cities have taken on new looks. However, certain overstepping influences from power and capital have led to problems in urbanization, such as the lack of recreational facilities that has failed to satisfy urban residents’ growing demands for leisure and recreation. Air, soil and water resources are massively polluted in many cities and this problem has resulted in public health problems. To sustain healthy urbanization, it is imperative to enhance the supervision over the operations of power, to curb any disorderly expansion of capital, to harmonize with natural environment and to implement the principle of humanistic orientation.
city; development; harmony; leisure
2016-11-10
马惠娣(1951—), 女, 吉林长春人, 中国艺术研究院休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研究员; 郄艺(1998—), 硕士研究生。
N031
A
1009-4970(2017)04-00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