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神仙信仰及其《水调歌头》中秋词的长生贵命思想
2017-03-12易思平
易思平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广东 深圳 518172)
苏轼的神仙信仰及其《水调歌头》中秋词的长生贵命思想
易思平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广东 深圳 518172)
北宋大文豪苏轼一生信奉道教,深受道教长生成仙思想的影响,并殷勤奉行性命双修的道教内丹之道,其名篇《水调歌头》中秋词因此而具有浓厚的道教意蕴。该词上片望月,心怀飞升登仙之想,流露出对道教神仙世界的企慕之情;下片怀人,抒写清静养生之意,祈盼亲人健康长寿。全词意境旷远,仙气缥缈,道教意味浓厚,表达了诗人追求长生贵命的道教思想信仰。
道教;神仙信仰;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词;长生贵命
北宋大文豪和大学者苏轼,博学通识,学究天人,并深受儒佛道三家思想的影响。当然,这里的“道”包括道家和道教两方面含义。但学界对苏轼与道家的关系多有研究,而对他与道教的关系则关注不够,并且多半“流于表面的认识”[1]。其实,苏轼终生虔诚地信奉道教,尤其对道教的长生成仙之道十分迷恋,其家喻户晓的《水调歌头》中秋词就表达了诗人追求长生贵命的道教思想信仰。
一、道教的神仙信仰
道教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它以神仙信仰为自己的基本信仰,以得道成仙为自己的最高理想,因此道教又称作神仙道教,离开“神仙”二字,道教将不复存在。所谓神仙信仰,是指人对神仙的相信、崇敬和追求。而道教所谓“神仙”,一般是指通过修炼得道且神通广大、飞腾变化,而又肉身永存、长生不死者,在道教典籍中亦可称为“神人”“真人”“仙人”等。如道教早期经典《太平经·己部九》云:“真人专一老寿,命与天连”、“仙无穷时,命与天连”,人得道成仙后不仅可以与天齐寿,超越生死的局限,甚至还能拥有超自然的能力,所谓“乘云驾龙行天门,随天转易若循环。”葛洪《神仙传·彭祖》亦云:“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太阶;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且“有不亡之寿。”可见,神仙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肉身可以长生不死。道教典籍中有许多神仙传记,专门记述神仙事迹,如托名西汉刘向所撰的《列仙传》记述了从上古三皇五帝至西汉成帝时各类神仙共70余位,东晋道教学者葛洪《神仙传》载录神仙90余位,唐末五代天台山道士王松年《仙苑编珠》记录神仙300余位,南宋江阴静应庵道士陈葆光《三洞群仙录》更记录神仙1000余位。
道教之所以信仰神仙,是因为“神仙是不死的人,求神仙便是求生命无限的延长”[2]85。换言之,“道教神仙信仰的核心范畴是所谓长生不死之道”[3]7,对于道教徒来说,“人生的旨趣不在于世俗的所谓得失成败,不在于儒家的功名利禄,而在于追求生命存在本身……保持生命存在而终获不死,就是人生意义所在,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3]33。如,《太平经》云:“夫寿命,天之重宝也”[4]22;“天地之性,万二千物,人命最重”[4]34;“天地之间,寿为最善”[4]222;“要当重生,生为第一”[4]613。《抱朴子内篇》云:“所忧者莫过乎死,所重者莫急乎生”[5]115;“至秘而重者,莫过乎长生之方”[5]252。《三天内解经》云:“死王乃不如生鼠。”[6]416《太上洞玄灵宝法烛经》云:“万物人为贵,人以生为宝。”[7]178《太平经》甚至还说:“天上度世之士,皆不贪尊贵也,但乐活而已者。”[4]288宇宙之间,生命最贵,因此道教的最高理想和终极目标便是“生道合一,则长生不死,羽化神仙”[8]128。唐朝著名道士吴筠还专门撰有《神仙可学论》一文,文中写道:“羲、轩已来,广成、赤松、令威、安期之徒,何代不有?远则载于竹帛,近则接于闻见。古今得者,皎皎如彼。神仙可学,炳炳如此。凡百君子,胡不勉之哉!”[9]661此乃“向世人宣告天下有神仙、且神仙可学的事实,为百姓带来了‘生’的希望”[10]。可见,神仙可学,长生可期,但关键在于自己的主动追求和勤勉努力,生命的长短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真气还原铭》云:“人性命生死,由人自己。”[11]880《西升经》云:“我命在我,不属天地。”[12]594《元气论》云:“我命在我,保精受气,寿无极也。”[8]386《胎息经》云:“我命在我,不在天也。所患人不能知其道,复知而不行。”[8]425《悟真篇》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13]118总之,“神仙之道,以长生为本”[14]699;“珍爱生命和追求健康长寿既是道教劝善成仙生命伦理的出发点,同时也是最终目的”[15]。
由于强烈的生命意识,道教不仅提出了修道成仙的理论,而且在实践中摸索和总结出了许多修道成仙的方法。这些方法大体上可分为外修与内修两类,外修法也叫外丹术,就是以烧炼外丹、服食药饵等为代表的道术,认为人通过服食金丹药饵等外药,可以获具金石等物之不朽特性,或以药物灵草之神效得致肉体长生不老,从而达到与道共存白日飞升的理想;内修术主要包括存思、心斋、胎息等内炼术,其中又以内丹修炼为代表,讲求炼化人体内之精气神,双修性命以求纯阳之体和复返真常本性。[16]在唐末五代之前,外丹术比较流行,但“入宋以后,内丹道取代外丹流行于世,特别是北宋张伯端《悟真篇》阐明其道后,内丹道更为盛行,成为宋明道教修仙之法的核心”[17]136。
总之,道教在“得道成仙”的目标上,不但有理论,而且有具体的修炼方法。他们相信在理论与方法相结合的基础上,最终能够实现成仙理想。[18]正是由于道教的长生成仙理想迎合了人类“好生恶死”的世俗心理,以至于“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19]365。因此,对于北宋大文学家苏轼其人其文的理解,我们也可作如是观。
二、苏轼的道教信仰及养生实践
苏轼的道教信仰始于年幼时期,并终生奉行。据《东坡志林》载:苏轼“自省事以来,闻世所谓道人有延年之术者”,并于“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东坡诗话》也记苏轼之言曰:“予幼时尝学于道士张易简观中。”苏轼后来考取科举走上仕途,但不幸遇上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新旧党争,他始而反对新党,致使被弹劾乃至入狱,引发“乌台诗案”;继而又反对旧党,结果被长期逐出京城,在地方辗转任职。由于政治上屡遭失败,促使他广泛接触道学,结交道友。有学者统计,与苏轼有密切交往的道士就有杭州表忠观道士钱自然、浔阳天庆观道士胡洞微、庐山道士马希言、成都道士蹇拱辰、眉山道士陆惟忠、罗浮山道士邓守安、广州道士何宗一、滕州道士邵彦肃、永和清都观谢道士、徐州戴道士、汉洲李道士及张道士等数十人之多。[20]苏轼结交道士甚至到了“除见道人外,不见客”[21]2332的痴迷程度,且往往“逢人欲觅安心法,到处先为问道庵”[22]1108。苏轼还自取道号,据宋洪迈《夷坚志》丙志卷十三载:“坡在海上尝自称铁冠道人。”在长期的贬谪岁月里,苏轼于道教渐次迷恋而欣悦,如贬官黄州时,他说:“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功名如幻何足计,学道有涯真可喜。”[22]1269谪居惠州时,不仅自己迷恋道教,还影响到儿子苏过,父子二人曾拜访道教圣地罗浮山,并在此饱读道典《真诰》《黄庭经》等。苏辙《次韵子瞻游罗浮山》一诗咏及此事云:“后来玉斧小儿子,亦入《真诰》参仙经。”苏轼自己也写有《游罗浮山一首示儿过》之诗,叙说自己入山学道之乐。远徙儋州时,其学道之志益坚,如《和陶郭主簿三首》之二云:“愿因骑鲸李,追此御风列。丈夫贵出世,功名岂人杰?家书三万卷,独取《服食诀》。”他此时早已轻视功名,反以出世为重,家书众多,却独取道家之《服食诀》以研读养生。直到晚年,苏轼在写给曾于茅山学道的友人刘宜翁的信中还宣称:“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忘此心也。”[21]1415正因如此,钱穆先生才别具慧眼地认为,苏轼与其弟苏辙兄弟二人虽身在庙堂,但心近方外,“他们是道士,但又热心政治,乃是一种忠诚激发的道士”[23]24。
苏轼之所以如此痴迷道教,除了为排遣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失意以求安心之所外,从其主要的行迹看,还是对道教的长生不老之学感兴趣。对此,其弟子秦观与弟苏辙看得非常清楚。秦观《答傅彬老简》云:“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认为苏轼把“性命自得”作为人生首选,而“议论文章”只是辅助修性养生的“粗者”。苏辙《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三则直言苏轼“自从落江湖,一意事养生”。苏轼文集中现存养生之文有《问养生》《书养生后论》《养生说》《续养生说》《养生偈》等20余篇之多。他在给友人王定国的信中也说:“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21]1517信中还提到:其弟苏辙从一个道士处学了炼丹,面色清润,双目炯然,神清气爽,于是他也到一所道观里闭关49天,练习打坐,还到天庆观修炼辟谷和气功。在《与刘宜翁使君书》中,苏轼诚恳乃至卑下地向刘宜翁请教炼丹砂的方法,并说自己在临皋堂里辟室一间架设炉火,以备炼丹之用。在《同前韵》一诗中,苏轼对自己修道成仙充满信心,并恳求表兄程正辅给自己多寄些丹砂。并且,苏轼还亲自研究炼丹术,并写有两篇丹论,一篇叫《阳丹阴炼》,一篇叫《阴丹阳炼》,详细讲述炼丹的方法及丹砂的服法和妙处。
当然,作为一个学识渊博、极有头脑的学者,并随着他对道教认识的日益深刻,加之入宋以后,内丹道取代外丹流行于世,成为道教修仙之法的核心,苏轼也逐渐疏离以丹药、符箓为小技的外丹之学,而信奉宋代以来普遍流行的内丹道。正如他告诫友人“只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药也”[21]1643而内丹之道,用张伯端的话来说就是“我金丹大道,性命兼修”[24]383。而“修性”之法,则主要秉持《黄庭经》所倡“扶养性命守虚无,恬惔自乐何思虑”[8]93的态度,如葛兆光先生所云:九世纪以后,“道教中人不得不以清净养生作为信仰的标识”[25]164,也就是奉行清净无为的黄老修心之学。如吕祖吕洞宾《真人自记》云:“一断贪嗔,二断爱欲,三断烦恼……自成大道”[26]452,唐末五代道士谭峭《化书》云:“录精气,藏魂魄,薄滋味,禁嗜欲,外富贵,虽天地老而我不倾。”[9]591北宋道教学者张君房所编《云笈七籤》卷56引仙经云:“无劳尔形,无摇尔精,归心静默,可以长生。”[8]386苏轼受此风气濡染,提倡并践行道教内丹之道,并深得内丹“虚静”之理。[27]他说:“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以某观之,唯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数为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真气运行体中,瘴冷安能近人也?”[21]1518有学者还对苏轼的养炼之术进行了研究分析,认为其内丹修养占了绝大部分。[28]
苏轼深悟内丹之道,并常以此检验自己修道之得失。如他在《养生诀》文中说:“神仙至术,有不可学者,一忿躁,二阴险,三贪欲。”在《藏丹砂法》文中又说自己“虽了了见此理,而资躁褊,害之者众,事不便成。子由端静淳淑,使少加意,当先我得道,得道之日,必却度”,认为自己成仙有众多干扰,期望弟弟子由得道后度自己。修心养性道理很简单,但实行起来却非易事,故苏轼在《龙虎铅汞说》文中又说:“此论奇而通,妙而简,决为可信者。然吾有大患,平生发此志愿百十回矣,皆谬悠无成,意此道非捐躯以赴之,刳心以受之,尽命以守之,不能成也。”认为修道应该专心致志、静心守一才能取得成功。
三、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词的长生贵命思想
道教长生不老之说对苏轼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刻影响,仅就词作而言,有学者研究认为,在苏轼300多首词中,与道教有关的作品大约十分之一左右;在这些词作中,苏轼以精湛的艺术手法,描写了道教的神仙世界,以及对仙境的企慕。[29]其名篇《水调歌头》中秋词就是这样一首典型之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前序云:“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此丙辰中秋指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节。当时作者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太守。序中虽说“欢饮”,其实是以酒浇愁之意,因忧愁无绪,难以排解,才饮酒大醉的。在古代诗词中,酒与愁往往结有不解之缘,如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李白《将进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范仲淹《苏幕遮》“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等等。事实上,苏轼在密州的日子是他非常难过和沮丧的一段时光。他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逐出朝廷,先出知杭州,熙宁七年杭州任期届满,因想念多年未见而时正任职山东济州(今山东济南)的弟弟苏辙,呈请调往山东,结果被派任密州太守。当时的密州是个贫瘠落后之地,苏轼在《蝶恋花·密州上元》词中称为“寂寞山城”,所以苏轼虽官为太守,家中也常常“斋厨素然,不堪其忧”,乃至与友人“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21]而且到密州后,仍无法与苏辙晤面,其忧闷抑郁之情可想而知。林语堂说:“每一个中国人当他成功发达而得意的时候,都是孔教徒,失败的时候则都是道教徒。”[30]101苏轼也不例外,他作于此“失败时候”的《水调歌头》中秋词也难免染上浓厚的道教色彩。
词作上片写诗人仰望月亮,心怀飞升登天之遐想,流露出对道教神仙世界的无限憧憬与企慕之情。词起首就是一个痴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当然,苏轼在这里并非真的要问明月始于何时,而是借此抒发一种人生短暂而天界永恒的感慨,其句从李白《把酒问月》诗中化用而来。李白诗首句也是同一痴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结尾处因之而发人生有涯、月光常驻之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轼和李白浪漫情怀十分相似,两人都迷恋道教,李白为人颇有“仙风道骨”,人称“谪仙”,其诗多有对道教神仙世界的描写与向往。也许正因为有感于“人生易老天难老”,从而想到人间一日、天上千年的问题,苏轼接下来又发第二个痴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间今日是熙宁九年的中秋节,但不知天上是什么日子?这个问题人是无法回答的,但天上的神仙如月宫的嫦娥也许知道。所以李白《把酒问月》想到了月宫仙子嫦娥:“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苏轼则不仅想到了月宫,更想飞升进入月宫中去:“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所以说是“归去”,是因为苏轼从内心深处认为月宫应该是自己的归宿,非常向往能成为神仙中的一员。这里的月宫神话也有唐代传奇小说《周秦行纪》的影子:小说里一个托名牛僧孺的人,一次偶然走到一个地方,因求借宿,却无意中遇到王嫱、绿珠、杨贵妃等许多古代已逝的美人,原来她们都成了道教神仙,美人们都作了诗,牛僧孺在她们的要求之下也作了一首:“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三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由此可见,苏轼在词中传达了得道成仙的向往,这与他在《前赤壁赋》表达的飘然欲仙的思想是一致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蔡绦《铁围山丛谈》记载一个故事:某年中秋,苏轼与客游金山,登上山顶之妙高台,时天宇四垂,一碧天际,月色如画,苏轼便叫乐工袁绹歌其《水调歌头》中秋词。歌罢,苏轼为之起舞,而问客人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辈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但登月成仙是不容易的,因为月宫俗称广寒宫,太冷了。这里又暗用了《明皇杂录》中所载唐代好道黄帝唐玄宗的一个故事:某年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高道叶静能邀唐玄宗游月宫,临行时,叶静能教玄宗穿皮衣以御寒。到月宫,果然冷得难以支持。当然在这里,苏轼“高处不胜寒”之忧虑还别有寓意,即暗示了作为一个理性的学者,苏轼对神仙世界是否真实存在是有过怀疑的,如他在《异人有无》一文中所说:“不知世果无异人耶?抑有而人不见,此等举非耶?不知古所记异人虚实,无乃与此等不大相远,而好事者缘饰之耶?”[21]2327如前所述,道教发展到宋代,宋人大多不信轻举飞升、炼丹成仙的奇事,转而以内丹修道,开始更多地关注性命双修,苏轼也是这样。所以,词作上片结句回到了人间,回到了自身:“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长生不老的神仙毕竟过于渺茫,暂且存而不论,还是先回到现实世界,回到自己的实际生活中,去进行更为切实有效的性命双修的养炼活动。
由此,词作下片顺承上片结句的思路,转写自己应该如何抛弃烦恼,顺处自然,清静地修道养生,表达了企盼自己及亲人健康长寿的殷切心愿。下片起句云:“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唐圭璋先生说这三句“实写月光照人无眠”[31]88,“无眠”当然主要指作者自己,这照应了题记所说醉酒“达旦”之意,暗示自己心事重重,如政治之不顺、生活之失意、亲人之想念等伤情愁绪,以致不能入睡。因此,词人接着便用反诘的语气质问月亮道:“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亮本来是没有恨情的,可为何偏偏要在人们离别之时显得分外晶莹圆亮呢?这无疑使词人心里更添了一份愁绪。但这种心乱神摇的状态对内丹修养是十分有害的。如道典所谓“心者神舍,常清一。一有染着,心乱神耗,则沦入鬼趣矣”[11]70,“众神不安,人则患生,神散曰死”[11]317,故“情欲思虑怒喜恶事,道所不欲”[32]18。因此,在“无眠”、“有恨”之后,苏轼的心态来了个大转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既然月有圆缺,人有离合,自古而然,那就不应该有任何悲伤之情;人应该顺处人生常态,顺应自然之道,才能达到修心养性、修道养生之目的,而这正是内丹修道养生之法的核心。如《真气还元铭》强名子注曰:“人性命生死,由人自己。人若能知自然之道……则寒温饥渴不能侵,五兵白刃不能近,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此之为我命在我也。”[11]880《太上黄庭外景经》务成子注曰:“大道自然,不烦不虑,照察荡荡,则人本根。”[8]91《海琼白真人语录》曰:“学道之士”应“惟顺受为怀,惟道所在,岂人间事足为吾人喜忧耶?”[33]137人只有顺应自然之道,不为世俗所牵累,才能秉持内丹所云之“虚静”心态,这样就修道有望,养生有成。所以,词作结尾自然就表达了这样一个美好愿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意思就是:“只愿亲密的人永远都活着,纵然不能在佳节里得到团聚,那么千里之遥,但能共同仰望这一轮明月,享受这美好的境界,也就非常满足了。”[34]80这希望亲人们“永远都活着”,或者理性一点说,希望亲人们“健康长寿”正是道教长生贵命思想的体现。
也许正因如此,对于苏轼这首《水调歌头》中秋词,前人多以“仙”字许之。如明人杨慎认为此词有“偏偏羽化而仙”(《草堂诗余》卷四)之风,清人郑文焯说此词“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大鹤山人词话》),先著谓此词“自是天仙化人之笔”(《词洁辑评》),李佳云此词“直觉有仙气飘渺于豪端”(《左庵词话》),等等。而神仙信仰正是道教的基本信仰,且“笼罩于现实氛围”的中国人“常怀有长生不老之秘密愿望”[30]100,因此“支配中国一般人的理想与生活的乃是道教的思想”[2]112。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词正是以文学艺术之笔法,抒发了对道教神仙世界的向往之情,并表达了追求长生贵命之道教“秘密愿望”,因而拨动了国人的心弦,引起了读者的情感波澜,发生了思想共鸣,从而独步千古,成为中秋词中的珍品、极品和“仙品”,乃至于如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所言:“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35]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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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 Shi's Ideology of Taoism Immortality and the Thought of Longevity and
Life-cherishing Embodied in his the Mid-Autumn Festival Poem“Prelude to Water Melody”
YI Sipinɡ
(Shenzhen Institute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Shenzhen Guangdong 518172,China)
The great writer Su Shi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believed in Taoism all his life,influenced deeply by the thought of longevity of Taoism,and performed diligently internal alchemy which elaborates how to cultivate personality and life.So his famous poem“Prelude to Water Melody”which was in relation to the Mid-Autumn festival had strong implication of Taoism.In the upper segment of the poem,the author looked up to the moon and wanted to fly into it,revealing the admiring feelings for the Taoist immortal world.In the next segment,the author missed his relatives,and expressed the idea of health maintenance,wishing his relatives healthy longevity.The whole poem with fertile imagination and misty ethereality was filled with Taoist atmosphere,showing his belief of aspiring longevity and life-cherishing ideology from Taoism.
Taoism;Belief of Taoism Immortality;Su Shi;The Mid-Autumn Festival Poems in“Prelude to Water Melody”;Longevity and Life-cherishing
I206
A
1009-8666(2017)05-0019-07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5.003
[责任编辑、校对:方忠]
2016-09-09
深圳市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16年度课题“‘大文学观’视野下大学语文教学创新研究”(ybfz16010)
易思平(1967—),男,江西宜春人。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