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黄咏梅
2017-03-11武歆
武歆
慢慢的黄咏梅
武歆
一
很早就知道黄咏梅,读过她的小说,但没有见过她本人。后来在广州的一次文学活动中短暂相遇,在纷乱告别的餐厅中,说了一句初识的客套话,再一转身,她已经悄然离开了餐厅,走得平和、安静,没有一点热腾腾的喧闹。随后,几年未见。2016年却是连续见了两次,一次是在细雨霏霏的十月南京、扬州、镇江;另一次是在寒冷干燥的岁末北京。重要的是,两次相见之后,读了她厚厚的小说集《少爷威威》。
模糊的黄咏梅,因为小说,倏地清晰起来。
认识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简单知道他的一点人生履历,然后去阅读他的作品,再然后去想象、猜测、揣摩心中的那种“印象”。要是再理想的话,那就前往作者的出生地,就像来到远离莫斯科的图拉庄园,一定要坐在托尔斯泰窄小的书房里,从那么短小的窗户里去遥望冬季的俄罗斯风雪,要多坐一会儿,然后再去细细品咂《复活》的开篇,也就知晓了托翁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细碎的文字描写俄罗斯的春天、去描写大石头下面小草是如何生长的原因。
记得细雨中的金山寺前,撑着雨伞,脚下的青石地面上跳跃着阴郁天空下细碎的亮光,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游客,与再次相见的黄咏梅聊了很长时间,关于读书、关于写作,在这些文学话题的缝隙中,也知晓了她的生活状态。过去我始终以为她是浙江人,原来却是广西人。她在广西师范大学读完文学硕士后,曾在广州《羊城晚报》工作多年,后来真的到了浙江,在浙江作协文学院任职。兜兜转转,似乎与我最初的固执印象,算是有了最后的相符。
就像她的小说一样,黄咏梅是一个性格不急的人。慢慢的说话,慢慢的走路,脸上也永远是舒缓的微笑。我见过着急的女人,女人要是急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写小说不能着急,一心想要让所有聚光灯都照着自己,要让所有的鲜花都围拢自己,一定会把自己折磨得很惨,女作家似乎尤甚,着急朝着聚光灯和鲜花奔跑的人,结局大多支离破碎,也会狼狈不堪。不急的黄咏梅,肯定远离这种可怕。她不是那种野心蓬勃的人。永远微笑的样子,好像是一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水手,细长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喧闹的世间。
她把性格的慢,智慧地移植到了作文上。慢慢的写,慢慢的思考。只有这样不急不缓的作家,才能写下这样摇曳的文字:“十二点,还早,魏侠就在华侨新村的酒吧街里慢慢晃,心里的企图,半明半暗。”也只有如此,才能拥有这样意蕴深厚的讲述:“被灯光照亮过的雪,是有记忆的,结冰时就把光锁在了里边。”
小说的味道永远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慢慢溢出来的。像慢慢的黄咏梅,写那些悠远的文字。
二
阅读黄咏梅的小说,最好是在一种慵懒状态下。比如,在百无聊赖的洒满阳光的上午,抛开了所有的庸常琐碎,斜倚在沙发的靠垫上,身子歪歪扭扭的,然后看她的小说,看她如何讲述羊城“问题少年”的“问题日子”。在夹带着英文的叙事中,在派对、靓女、响指、波霸、妈咪、发廊的元素里,社会边缘人物的日常生活逐渐显露出来。他们之所以没有远大追求,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就像《少爷威威》里的魏侠,参加派对、寻找“美眉”,甚至玩烧钱游戏,最后因为无聊参加“叉饭团”(陌生人聚会)而吸了大麻。那么这个现代少爷,到底想要怎样的情感、怎样的生活?其实也很简单,最后魏侠“盯着那个女教练看,目测之下,女教练的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胸、腰、腹、臀这几个关键部位都还紧致”。曾经追求年轻“美眉”的魏侠,还是走近了这个“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兵分几路地包抄了她的年龄”的拉丁舞女教练。与她跳舞,成了他一天最好的谢幕方式,并且迷醉在“女教练的头先是伏在他的肩膀上,接着,顺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滑向了他的脚后跟,他则用一只手拖着她,头颅扬得高高的,做一副冷漠状。这组动作,魏侠完成得特别有感觉,似乎又找回了往日风度”的漫长日子里。如此看来,魏侠、魏侠们所要的生活很简单,只是最初懵懂不知,一定要在慢慢寻找中忽然碰到,然后才是恍然大悟。但是我们这个踩着风火轮的社会,能给魏侠、魏侠们慢慢“寻找”“碰撞”的时间吗?
黄咏梅喜欢在小说中围绕一个人叙事,讲述“一个人”生活的无奈、心中的焦虑、前途的迷茫,讲述无奈、焦虑与迷惘的原因则是源于“时尚”,就像当年美国著名书评人米尔斯坦评价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样:“极度的时尚使人们的注意力变得支离破碎,敏感性变得迟钝薄弱。”我想,这里的“时尚”不仅是指生活,也指精神。当人们发现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的想象和追求发生摩擦、错位或是割裂时,常常会发生精神异变,也就是米尔斯坦所说的“迟钝薄弱”。
除了魏侠这个文学人物,还有黄咏梅的另一篇小说《小姨》里的“小姨”。
《小姨》也是“一个人的故事”,也是一个日子过得很颓丧的人。“小姨常常窝在躺椅上抽烟,看看画,看看电视。时间长了,头顶的天花板上便洇出了一大圈黄,遇到梅雨天,潮湿格外严重的时候,人坐在躺椅上,会被一滴滴油一样的黄色水珠打中。小姨懒得去擦,反觉得有趣,抬头去数那些凝在墙上的‘黄珠子’。”还有比这样的日子更无聊的吗?
黄咏梅喜欢讲述日常中人的绝望,而且这种绝望,似乎又是与生俱来,慢慢的,从轻到重。“小姨喜欢找那些无人问津的无名山爬,在爬山的时候,又爱觅偏僻的山路,甚至野路来走。”黄咏梅在书写这些孤独之人孤独生活的时候,最后总要给一个出路,但这种出路,不会是金碧辉煌,也不会是阳光大道,而是非常怪异逼仄的、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小姨集合了一群业主,共同拉起了一条横幅:‘抗议政府建毒工厂危害市民安全’。除了这条大大的横幅,他们每个人手里还挥着一面小红旗,这些小红旗是昨天我跟小姨赶制出来的。”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这个孤独的小姨,可能会因为这次集体维权,从而变得开朗起来,变成一个融入集体的人。但是没有,最后的小姨依旧还要孤独,还要走向极致:“花坛上的小姨猛地把小红旗往人群里一扔,迅速将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黑色T恤往头顶上一撸……裸着上身,举手向天空,两只干瘦的乳房挂在两排明显的肋骨之间,如同钢铁焊接般纹丝不动。”
黄咏梅貌似给了这些小人物出路,其实这样的出路,又何谈是出路?好像是更大的绝望,而且在这种绝望之中,还要附上凄美的悲凉。
三
看上去温和、友善的黄咏梅,似乎就是不想给笔下的人物以任何温暖与呵护。她不动声色地揭开生活中的层层伤疤,要让所有人看出造成伤疤的原因。尽管她使用的是平静乖巧的语言,但依然不能遮掩她揭开伤疤时的尖锐和严苛。
像《小姨》中的讲述者“我”,看见裸着上身的小姨时所表现的那样:“我站在人群中,跟那些抬头仰望的人一起。我被这个滑稽的小丑一般的小姨吓哭了。”
与人相处时,黄咏梅总是礼貌地目光专注,认真地倾听,从来不会抢话,也不会打断别人的讲述。但是无人的时候,似乎是另外一种状态。在北京参加九届“作代会”期间,有一次我坐在大巴车上,等待发车。因为临窗,恰好看见她和《作家》的编辑王小王,站在路边,似乎在等人。她望着远方,来来往往的人从她眼前走过,好像是与她无关的风。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的天空。那一刻,她的目光迷惘、怅然,也夹有几分无人能懂的孤独。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位朋友跟我描述某位作家,说这个作家大大咧咧,并且断言,一定是一个拿了东、忘了西的人。另一个朋友立刻反驳,说他和那位作家熟得很,那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而且还是多愁善感之人。要是没有这位熟悉朋友的“揭发”,那位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的作家,单看外表,的确像是一个马虎的人。但是,又有哪位写作者不是细心的人?又有哪位写作的人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伴随作家一生的或是与生俱来的,可能永远都是孤独感,黄咏梅也不会例外。如此,黄咏梅不仅书写城市青年的作品具有孤独之美,同样书写城市小市民、乡村老年人的作品也是这样。因为书写“一个人的遭遇”,从始至终都是黄咏梅的“主题”。
《达人》里的丘处机,这个因为爱看《射雕英雄传》而把自己名字改为“丘处机”的下岗工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阶梯上,倚傍着门口那棵小叶榕,两只光脚垫在鞋面上,端着书,或低头或侧脸,乍眼看,像社保局门口放了尊雕塑”。还有《何似在人间》里的老年人:“死亡对于在松村活到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地里的庄稼侍弄不动了,牛栏里的黄牛套不住了,锅里那一只小崽鸡也嚼不烂了,甚至,锁在斗柜里的那一沓钞票也保不牢被孙子偷偷摸了去花光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
但是无论这些小人物怎样的平庸,黄咏梅在有过严苛和悲凉之后,最后还是要捧送给小人物们人格上的尊严。所以《达人》里的丘处机“可以将一方冰徒手捧到冰鲜档,步伐从容,还不妨碍他跟旁的熟人打招呼,仿佛他手上那一坨亮晶晶的东西,是一捧淌着水滴的百合花,看起来很有风度”。同样,《何似在人间》里那个有着庸常生活的松村,特别是村子里那个给亡者最后安慰的抹澡人廖远昆,最后也是“他在河里泡了一整夜,松村的河水为他抹了一夜的澡,他比谁都干净地上了路”。
黄咏梅用百分之一的温情,送别小说里百分之百的芸芸众生。她对温情的书写,总是显得极为苛刻,犹如一道亮光忽然掠过。再去寻找或是固定那种亮光,发现已经停止了,已经结束了。
四
就像当下太多的人喜欢宠物一样,黄咏梅也喜欢。她喜欢猫,但不像小女生一样的喜欢。她没有欢天喜地的呼叫,到处张扬的讲述、炫耀,而是沉静地深情凝望。面对猫时,她的目光犹如无边的深潭。
去年十月,在南方一路走来,好像在西津渡的某条小巷子里,遇上两只懒洋洋的猫。一只黑猫卧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蜷成了一个圆;另一只白猫在墙头上,似乎要下来,似乎又要离开,身子拉得长长的。高处的白猫凝望矮处的黑猫。两只猫,油画一样呈现。黄咏梅用手机拍下来,走了很远,还在回头探望。
一个喜欢猫的70后小说家,也有猫一样的性格——安静、敏感、内敛以及永远的静思。她不会主动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贸然打扰自己,永远坐拥自己的情怀,迷恋地眺望远方。
我发现,作为小说家的黄咏梅,与她生活中的状态一样。生活中少言寡语,小说叙事也是如此,无论叙述怎样的生活波澜,文字也不会张牙舞爪,就像她散文化的小说《父亲的后视镜》。
在我读到的黄咏梅的小说中,我觉得这是她最为成功的一篇小说,写得也是最为激荡人心。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好像在叙述进程中,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激情,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言,讲述一个父亲平凡的生活、不平凡的情感,当然还有父亲的坚韧和博大。
这是一个跑长途车的父亲,这是一个曾经出轨的父亲,也是一个拥有温情家庭的父亲。怎样的温情呢?“父亲跑长途,远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亲就把父亲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垫在枕头上,把手伸进袖口里,这样,她就躺在父亲的胸口上了,并跟父亲握着手。”
父亲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很多地方,他都没有下车。父亲面对儿女询问那些陌生的远方时,抱歉地说你们知道,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比老王伯伯的风筝还飞得远,又远又小。但是面对孩子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期盼,父亲终于神神秘秘地拿了许多照片给孩子,是他向厂里那个工会主席借了相机拍照的。但是这些照片拍下的多是公路牌,而很多公路牌上的地名,两个孩子听也没听过。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作者该怎样继续讲述下去,也不知道该会发生什么突然情况。因为“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看公路牌,我们吵着父亲要看风景”。后来父亲拍回来的照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风景迷住了。但是终于出事了。父亲被厂里记过处分,还要负责赔偿货物损失。原因就是,“父亲开到贵州六盘水盘山公路,那地方刚下过雨,山与山之间正骑着一道彩虹,像年画里看到的那样美。父亲生怕彩虹消失了,连忙停下车,抓起相机……没想到,父亲停车的地方是盘山路一个转弯口,迎面一辆货车看到父亲的卡车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两相对撞,货车翻了。”后来母亲去世,父亲独自生活,遇到一位“好心”女人。但是这位“好心”的女人,以过年做卫生为由,卷走了父亲所有值钱的东西。
就像黄咏梅曾经的小说一样,往往会在小说最后响起惊天“炸雷”,要让那雷声永久震荡在读者的心中。《父亲的后视镜》也是如此,一辈子在路上开车的父亲,最后去了河里。父亲要在河里找回某种感觉。“父亲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详地仰躺着,闭着眼睛,父亲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驶向了远方。他的脚一用力,运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个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
读到这里,再强硬的人,也会被这用尽了一生的“蹬”,“蹬”得身心破碎!
五
了解黄咏梅,其实很简单。找个机会,从很远的地方,看她独自状态下的目光。那时就会知晓,写小说对于她来说,不过就是一种心境。
一种可有可无的心境。
《借命时代的家乡——小说视界中的乡村生活》
秦岭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精选中短篇小说十余篇。作者以本色的写实和敏感的触角,勾勒出一幅农村、农民与农业的文学画像,以自己的农民本色、悲悯与情怀,在性感的轻盈、锐利的迅速之外,为写实的文学涂上一层厚重与沉重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