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在语言之上
2017-03-11陈九
陈九
语言在语言之上
陈九
语言就是语言,何以“之上”呢?只需稍稍提醒就能明白这句话的逻辑。生活中有没有“语言在语言之下”的情景?肯定有。犯事进去了,被审讯的时候,言多语失,能说十个字绝不说十一个,希望意思在文字“之下”,能掩饰些什么,这就是“之下”的感觉。语言可以在语言之下,当然也能在语言之上。
语言基本上有两种,一是口头语言,就是说话。还有书写语言。这是交流的基本工具。但说到写作,这些基本方式能达到文学效果吗?显然不够。我们连写封情书都要抖机灵,把全部才华,引经据典尽量表达出来。这里有个因素无法绕过,像幽灵一样在语言里面徘徊,左右着语言的形式与张力,那就是情感。语言有了情感,当语言表达情感时,它就活了,有生命了,天马行空没边界了。这时的语言是扩展的,不是抱成一团而是向外挥发,它一扩张,就可能跑到语言之上。我认为文学应该,也必须以情感为皈依。不管写什么,无论散文、诗歌还是小说,都应以情感为皈依。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言,“为情而造文”,古往今来都有类似的看法,如果一部文学作品不是这样怕难称上品。有人认为文学应该以人性为皈依,以心灵为皈依,但离开情感的表达人性也好心灵也罢,都看不见摸不着。不管语言如何运用,离开情感文学就枯萎了。
于是有个问题,情感是私人问题,属隐私。当今社会隐私何等重要,谁能不要隐私呢?但对文学创作者来说,如果忠实于文学,最先具备的不是天分和才华,而是真诚与勇气,有没有触及隐私的勇气?作家的成功不全取决于才华,更取决于对文学的态度。很多人不缺才华,古今中外滔滔不绝,人名朝代时间地点,清清楚楚叹为观止,却未必能写出好作品。有个原因就是太爱惜羽毛,太在意文字中的自己,把面子放在文字之上,不能容忍文字影响自己的形象。而好作家恰恰是把文学放在第一位,不惜在文字中直面自己来达到应有的境界。这是一种人生观,与文学的关系不大,很多文学的所谓成败跟文学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却影响着作家的创作。所以说文学追求者们应想好是不是真喜欢文学?这像双刃剑,造就着杰出也衬托着平庸。有些人一辈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执着追求着文学上的成功,最终却通身演绎着无力回天的尴尬。我本人也有这种感慨,写作中缺乏勇气,觉得自己江郎才尽,很痛苦很沮丧。但写作都这样,在“生死回旋”中寻求文学生命的再生。文学需要新东西,新的冲动,新的情感,这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因此,我们在聊语言时无法绕开情感这个话题。语言首先是表达情感的,所谓语言在语言之上,就是让情感充分地、用各种办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感动读者。对文学创作而言,语言如果不在语言之上还写啥?说的是故事,故事讲完留给读者什么呢?不光是情节,而是思考,情感的冲击,这是最基本的。很多作家受过欧洲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影响,像雨果、左拉、巴尔扎克、哈代、司汤达,还有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等等,这都是文学经典,光辉的范本。纽约百老汇天天演出雨果的《悲惨世界》,那种情感的冲击,人性的思考,非常震撼。好作品一定会带来情感的享受,心灵的震动,这甚至比思想深刻还重要。文学的感觉是文明的基本形式,学会理解人的情感,怎样表达自己和接受别人,这是文学的一种功能,影响着人们的情感行为。要表达丰富立体的情感空间,语言必须是多样的、充分和广阔的,超过一般习惯,必须在表达中带出作者与故事的个性。
如何让语言丰富取决于个人经验,我认为观察尤为重要。我身上总带个本子,时刻记下我观察的感觉,无论走路还是乘车,想起什么都记下来,一个好句子好比喻,遇到某件事可能与另件事无关,但形式上有联系,触发我们举一反三的观察,也叫思想闪光;即使未必闪光,有些还很庸俗,但记下来再说,以此积累对事物的思考。这种观察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不像银行存款插卡就出来,而是说没就没,几秒钟就消失了。如果不在这方面下点功夫负点责任,就很难积累起与众不同的表达。同时还会发现,观察越深入就越敏感,随着写作的深入观察的深入,人会变得越来越细腻,越来越敏锐,这是很自然的事。对作家来讲应该感到欣慰。当你的脑子像一部超级雷达,别人领悟不到的你能领悟出来,触角变得越来越扩展,这是一种优势,是写出与他人不同文字的基础,好作家往往能在庸常的生活中写出伟大的文字。通过观察使自己丰富,语言的丰富、情节的丰富、风格的丰富,一切文学的丰富来源于心灵的丰富,离开心灵的丰富其他都不必谈。
此外阅读也很重要。写作与阅读分不开,作家的大量时间是在阅读,起码我本人是这样。除文学著作外,我还阅读大量的历史书和杂书,不断重复,有些书翻来覆去地读。读这些书是了为追求视野的宽阔与纵深感。故事不能只有一个点,要有前身后世,从哪来到哪去,它不过是中间的一段而已。这很重要,故事的历史位置是文学价值的一种体现,源于作者的历史感悟。这不单纯是知识问题、记忆问题,知识和记忆不等于文学,只有经过思考和创作中的运用才能温故知新。语言离开观察和阅读很难丰富。我的中篇小说集《挫指柔》里包含了五个故事,全是海外华人的生活,这些故事很具体,但阅读时你会感到历史在故事中穿行,像条船在徐徐驶过。有个故事叫《水獭街轶事》,讲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生在纽约的华人移民生活,很多情节都有历史依据。当我们涉及的概念多了,细腻了,语言自然就丰富了,语言一丰富自然会跑到语言之上。丰富是一种扩张,表达再表达,没有限界的表达,追求这种表达,语言自然会丰富独特。
语言除了丰富之外还要美好,写作不应离开这个原则。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故事非常不错,很接地气,但语言过于粗糙,难成佳品。历史地看,很多作品正因为语言不够讲究难上档次。我们总说《红楼梦》好,《金瓶梅》也不错,除历史意义外,其共同特点就是语言讲究,无论方言的运用,节奏感,都非常细腻,体现出文字的华丽与优雅。语言的美好有没有标准呢?美是主观的,你看着美别人可能看着不美。但对文学来说有一点是公认的,就是语言的诗意,这是出好作品的秘密武器。语言的诗意是一种审美,中文特有的审美,根植于华夏悠久的文明,其结晶便是唐诗宋词,只要用中文写作,这一关就绝对不能回避。我的床头永远放着一本《宋词》,是读烂的书,无论写什么都在文字中追求宋词的节奏感,宋词的那种韵味,让我受益无穷。比如我在《老史与海》中的这段文字:
每年八月中下旬是飓风肆虐的时刻。这时的海洋,骚动不安热血澎湃,在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上空形成的热带风暴,胁云劫雾以两百公里的时速,伴大量雨水,与其说哭嚎不如说亢奋,如期而至……人们爱说天人合一,格局太小了,一听就是陆地语言,在海上生活过的人绝不会说这种话,能够与天合一的唯有海洋,天只有与海狂欢才能高潮迭起淋漓尽致……中国牛郎织女的故事发生在每年七夕,恰恰是公历的八月中下旬。在同一时间段里,东方在银河中陷溺,西方在海洋上交媾,东方想上天,西方欲下海,这是何等奇妙的巧合啊。
如果把这些话一句句写几乎就是诗。我们写作时,虽然不写诗但一定要有诗意。诗意怎么来?靠日积月累。对我个人而言唐诗宋词赋予了我诗意。想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以体尝伤别的意境。还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谁没荒唐过?“红烛昏罗帐”,一红一昏女人出来了。光红行吗?不行,力度不够。光昏呢?也不行,硬来不浪漫,红烛昏罗帐才有诗意。“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我在纽约步入中年,真是江阔云低,哈迪逊河江阔云低,江一阔撑不住天,天掉下来,所以江阔云低,很压抑很伤感。文字运用中如果缺乏诗歌的基础等于缺了一维空间,一个巨大空间坐标从零被砍掉了,非常可惜。
诗歌带给我们的不光是美好词句或引经据典,一句都不引用,仍可以让读者感到诗意。为什么?因为唐诗宋词中的韵味和节奏感,那些与声音相关的元素。中文的节奏,平仄的规律,是中文独特的优势。中文讲究四声,四声把音差拉出来,每个音之间的差距就是情感对比,有差距才有情感的起伏。凡听过河北梆子、山西梆子的人都会发现,这种戏是靠音差起伏来宣泄情感的,梆子是四声的一种夸张,声音在声音之上了。所以说中文的节奏感,在读唐诗宋词时一定要领悟出来。如果读陈九的文字时觉得通畅,功劳归宋词,归中文的节奏感。写每个句子,上句下句,我甚至会算字的,以达到韵律的均衡。因为读者不光用眼睛看,也在心里默默念诵,他需要喘息,需要有节奏。好文字不能只表达意思,还要照顾读者念诵的感觉。我写作时就考虑读者什么地方念累了,该喘气了,就停一下,句子就短些。什么时候读者不想停,要冲击高潮,句子就长一些,甚至逗号句号都不要,就为让他酣畅淋漓欲罢不能,因为他已经兴奋了,不能停,停了他会骂我!这样的文字还不在文字之上吗?都跑到人家心里去了,都变成声音了,不在文字之上吗?一定要对文字敏感到这种程度,对文字的节奏感,对文字的平仄规律,心里要有本账。不必完全懂平仄理论,但要有音律感,模糊的感觉都比没有强。比如我的《跟尼摩船长出海》,这个故事很紧凑,写到一定程度我会留下空间让读者喘息。要揣摩这种规律,像电影一样,写作不光是写,语言不光是文字,而是视觉氛围,所以才叫“语言之上”。
比如这句话:“黄昏的海面笔直又舒缓地横陈在我面前,恣意潇洒。”按说第一句“横陈在我面前”就可以结束了,为何要加“恣意挥洒”四个字呢?没这四个字,你看到的只是文字,黄昏的海面横陈在你面前,而一出现“恣意挥洒”,你立刻就看到海的画面了,有动感了,看到海面在那里起伏了。这就是区别。
接下来,“浓烈的落日被海水放大得铺天盖地,像万花筒,也像哭泣一样令人动容。我的目光,被一个虚拟的终极目标牵引,伸向远方。这是长岛湾一年中最妩媚的时刻,只有收获的季节,成熟的季节,海水才如此丰盈多情。仿佛女人,只有收获季节的女人,成熟欲滴的女人才真正懂得温柔。海风很凉了,它把遥远的汽笛声轻轻推向我的脸庞。”推向我的脸庞?为什么不用飘啊、吹啊?飘和吹有压力吗?没有。推呢?有个人推你一把,什么感觉?有压力,对吧?有压力和没压力在这个地方什么区别?没有压力是文字,有压力是画面。不是吗?语言在语言之上了吧?
上面引用的这些句子,能感觉出它们的节奏吗?一波波像潮水般倾吐,有明显的韵味节奏,完全考虑到读者在读这一段时的感受,情感抒发的需要,给读者一个机会,让他读到这里歇口气,把心里的情感在此处停一下,反刍一下回味一下,哎呀,美!这他才享受,才爱读你的东西,读你的东西停不下来,不嫌累。为什么不嫌累?气口,气口把握得好,气口就是节奏。反过来说,没有节奏感的语言没法看,累死人。给杂志投稿,为什么编辑爱看你的作品?前三行,编辑一看有气口,气口对上了,肯定接着读。
还要注意方言的运用。每个人都是具体的人,每篇小说都是具体的小说,小说没有抽象的。什么叫具体?是来自生动的生活。比如人物,谁没故乡啊?彼此见面都会问你是哪的人。我是天津人。人们马上想到的是什么?天津话。每个人来自具体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是什么?很多因素,最直接的就是方言。所以说在人群里,方言是个性的体现,它的本质是个性。这两个字一定要重视,即便生活中你不愿表达个性,文学却必须坚守个性,离开个性文学就是零,什么都不是。如何体现个性呢?靠语言,其中一条捷径就是方言的运用。方言的运用有很多要素,最大的原则就是适度。方言的运用一定要适度,防止方言的运用破坏文学的一般性,破坏阅读的流畅。比如《金瓶梅》,堪称方言运用的典范,非常适度,该用时用不该用时不用,恰到好处。上海作家金宇澄写了一本小说叫《繁花》,用上海方言,收放自如非常适度,也是成功的范例。
此外还应注意语言的音乐性,让读者能听见声音。我在写作中使用了许多歌词,为什么?不光是取歌词之意,还要借用它的声音。这个声音是隐含在里面的,不是明确的,但永远跟着歌词走,是歌词的一种属性。比如“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看到这个文字,你肯定会想起它的旋律。我用歌词来借这个声音,我用这个声音来表达某个情景的具体情感,语言是不是在语言之上了呢?
2017年4月18日,纽约随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