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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氛围

2017-03-11何申

文学自由谈 2017年3期
关键词:干校教研室教员

何申

写作氛围

何申

“氛围”,指周围的气氛和情调。词义虽为中性,但主要意思还是倾向于好的气氛与情调。现在想,上世纪80年代初,在年轻人当中,确实有一股很浓的挺不错的文学与写作“氛围”。一是看文学作品的人多,二是投身写作的人多。那时我身边的人见面的话常是:看了哪篇小说吗?最近写什么呢?不像如今,一见面多是:“换什么车了? ”“买房子了吗?”

那时“氛围”的形成,用我朋友的大白话讲,是让“文革”给“憋”出来的。憋得太久,终于来了个大爆发。就好比大串联坐火车,人太多,上不了厕所,走半天临时停野地里,下车,不敢跳,怕蹾破尿泡。时间紧任务急,顾不上脸面,男朝东,女面西,哗哗如开闸,嗖嗖如飞水,浑身打激凌,嘴里说:真他娘的痛快!“文革”真就把文化人憋成这熊样。

按说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时,“文革”都结束两年了,然在基层,可没结束,好多人的思维还停留在运动中,就是现在,怀念者也大有人在。我打的,司机三十多岁,说羡慕你们年轻时,也不用干活,天天上街游行喊口号,多好玩儿。我问你咋知道,他说他爸说的,黄雀一去不复返了。我说是黄鹤吧?他认出我,说他爸学小靳庄时是清洁队的著名诗人,问我能不能让他入作协。我说抱歉,我现在是“坐车”不是“作协”。

话说回来,那时我在承德地委党校当教员,还没入党呢。这就奇怪了:不是党员怎么分到党校?原来“文革”中没了党校,只有“五七干校”。我1976年从河北大学毕业后分到干校,后来干校撤了恢复党校,我就成了党校教员。

我是工农兵学员,在河北大学读中文系。当时的中文系虽没有明确划分专业,但大致有两个方向,一是新闻,二是文学。按我的爱好,本该是后者,但自打拿到录取通知书,得到的指点几乎全是“千万不能搞文学,太危险!”所以,我在大学就以学新闻为主,实习去省内各地报社。毕业后想去报社,却被分到干校。事后才弄明白,干校那时已是强弩之末,学员(班)少,但田地不少。正巧干校副校长抽到组织部帮忙,那年一下子就要了我们十个大中专毕业生,都是男的。报到后,干校烧水大妈笑着问我:“身板不错,扛二百斤没问题吧?”我还不明白啥意思,敢情那儿缺劳动力。

干活的事就不在这儿说了,跑题。先说那时基层的政治氛围吧,简单。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基本沿习“文革”的套路,什么“阶级斗争”“继续革命”“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等等。我本来挺自由的,到了这儿却油然产生有待解放的感觉:三个教研室,哲学、经济、社科,每科五六个人,数位老主任分兵把守,空气紧张。十年革命大批判,冷丁一停不习惯,正好新来了大学生,那就瞪大眼珠盯着,总想着找谁谈话,哼哼(谆谆)教导一番,又一番。

我们十人中除了有三位一眼看去就不是当教员的材料,直接分办公室或后勤什么,其余的全进教研室走一遭。然后,隔些时候就调出一个:这个不行,字都写不好,书怎么念的?去生产科吧。过几天又调出一个:说闲白儿挺溜,一讲课就结巴,《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对他就是绕口令,去基建科盖房子吧。

其实我也想调出去。那时候我特别想当伙房管理员,和炊事员在后厨围着一盆菜一锅馒头可劲儿造。当教员有29斤伙食定量,我吃不饱。为此我把请调报告都写出来了。一位“老五届”同事劝我说,一旦当了管理员,将来搞对象都难。人家说的有道理,我立刻打消念头,安下心来读经典。

马列经典都是大部头,没有课的时候,教员每人每天苦读不已。不能聊天,但能抽烟,云雾飘飘,神游四海。那时香烟是个好东西,轻易舍不得给谁一根。可怜我不抽烟,却要吸二手烟,以致不用看,就能闻出哪是“大前门”哪是“官厅”,还是旱烟卷大炮。在云山雾绕中,我用吃奶的劲“啃”下不少那些比古汉语还不好懂的词句,调动所有的抽象思维能力,去理解伟人天才的逻辑力……

还好,我的“理论水平”有了提升,课上课下,语言文字,很快成为能担任大课的青年教员。大课就是坐一小礼堂人的课,比小课难些。但麻烦也就出在这里:当时的教员大多来自农村,出身贫下中农,对文化大革命充满了感情,而我则是另类。比如,开始拨乱反正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是“文革”的理论基础,必须否定。上级党校已有这一课,而我们这里没人愿意讲,且讨论时就有人表示不赞成。而我赞成,我就去讲,讲得学员们爱听,可一段时间里在教研室里我则成了孤家寡人,受到冷落。当然,后来大家也都转变过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处得很好,但这当中有个“过程”。“过程”很可怕,就好比现在说当初三年困难时期,年轻人说你们不是也过来了吗?好像没什么。但在那个“过程”里,不要说三年,三天没饭吃,就饿得找不着北;而我又不是喜欢跟旁人较劲的人,哪种日子真是太难熬了……

终于有一天,我爆发了,我不干了!我要求调到报社去当记者,并拿出实习时我写的消息、通讯等等,很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我的专业。

那位校领导还是很通情达理的,说你的课教得很好呀,你看看,你们进教研室的七个人,还剩下谁?就你自己。

我说:我不是党员,当党校教员不合适。

他说:我们准备发展你入党。

我说:我要结婚……

他说:给你两间平房。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回到教研室接着啃大部头。

然而,人的心一旦动了,就很难收回来,何况,一个文学要成为时代先锋的大氛围正在显现。我隐约觉得,我将注定要投身到这个大氛围中,并成为其中一个辛勤的写作者。

在这之前,我已经在为成为一名写作者做着准备:党校的图书馆藏书很多,书上盖着“热河省委党校图书馆”的圆形图章。但当我兴冲冲地去借书时,管理员从抽屉里拿出的卡片,也不过几小盒。内容除了伟人著作,文艺作品还是运动中的那几本。

书库的门锁着,窗户用钉子钉死,糊得严实。我不甘心,采取了智取的方法,主要是帮助管理员大姐的家里干活,在搬家、买煤、买大白菜等诸多方面,我都表现得主动热情卖力。人心都是肉长的,后来再求她,她就没法拒绝,悄悄打开书库让我进去,并从外面锁上,让我在里面翻个够。书库里全是“文革”前的老书,架子上摆满了,地上还堆成了一座小山,霉味浓重,显然是运动中匆忙运到这里多年未动。我翻够,再挑出想看的放在一边,然后每次借书时,她拿出一两本夹在中间让我带走。读书也是个问题,业余时间是不够的,需要大胆创新:我有包书皮的习惯,把这种书包好带到办公室,混在办公桌的书堆里,上班就能看了。看一会儿《反杜林论》,再看一会儿《醒世恒言》,时刻保持警惕,一旦有人过来,马上归大堆。为此,我把办公桌弄得很乱,在乱中得手。很好,屡屡得手,美哉快哉!

很快,大的氛围变了:小说,报纸、杂志上的小说,成了刺向昔日铁幕的一把利剑。但这把剑又不是锋芒毕露杀气森森,而多是剑走偏锋,好像是在不经意间,就撩开了人们心中最软弱的疼点。比如有一天,大家都抢着看《光明日报》副刊发表的小说《调动》,写两地分居的事。教研室一女教员看着看着先抹眼泪,没等看完就失声痛哭。小说里的夫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团聚了,她还在为团聚而玩命奔波呢……

包括先前的《伤痕》等一批作品,把众多压抑在人们心中多年的话和事说出来。虽然都明白小说的人物、情节是虚构的,但虚构又源自真实的血与泪的往事与当下之中。一时间,议论文学作品在学校在教研室已不被禁止,而看得最多的我,也成为给众人讲小说的主要“说手”。需要解释几句,有的人爱读小说,有的人爱听小说,省劲。而要讲小说,则要求你对作品比较熟悉,并能根据讲述时间的长短,自由裁量小说内容的繁简,同时还要有自己的语言表述。我发现,我有这方面的能力,首先是记忆力好,看一遍就记个差不多,对其中一些重点文字段落,还能背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不是一字不差,也没必要。二是对某篇作品写的如何,好的地方和遗憾处,我能看出来。这也是我随后开始写作的一个因素。

氛围构成的核心是人。在学校里,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被公认的文学爱好者,聚到一起不打扑克不下棋,常常就说谁看了哪篇小说,有什么感受等等。新教学楼建成,房间多,几经努力,我自己竟得了一间大办公室。这一下,我可解放了。在这房间里,我是老大,关起门来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讲课的稿子早已烂熟于心。我讲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上讲台带本原著,往桌上一放,就开始讲,讲两个小时,背大段大段的原文,如行云流水般,下课了,书都没翻开。不好意思,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是说我不必费力气备课。在这间办公室里,我主要干啥呢,一是看小说读古诗,二是写毛笔字,三是写小说。

关于第一点,我在读大学中文系时,除了新闻,我对古代诗词也特别感兴趣。当时听一位青年教师讲课,心想若让我讲,我比他能白话,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曾经的新潮流“工农兵学员上讲台”,全班就有两个同学上了,我是头一个,反响很好。后来系里有意让我留校当教员,只因承德是贫困地区,学生必须回去;否则,我日后即使成不了作家,但当个讲师评个副教授应该没啥问题。

看小说,古典小说早就读了不少,这会儿主要是看与当时生活联系最密切的小说,而且多是看中篇小说,上瘾;然后是读古代诗词,二者结合,有古有今,内容丰富。写毛笔字,我有童子功,小时候是老爸逼着写。如果没有运动,兴许能逼出个书法家,可惜老爸挨整自顾不暇,我也就半途而废了。这会儿一读古诗,又把写毛笔字的兴趣勾起来了。有高人说过:书法如何写好,秘诀之一就是多读古诗。

重点说第三。那时我已结婚,住教学楼后面的家属院,平房两间,还有一个小院,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周边的同龄邻居都比我过得好。人家有的能走后门买东西,有的有手艺会打家具,有的父母家里条件好能得到帮助。我是啥都不行,就会抱着孩子看小说。终于有一天我妻子说话了:你是一家之主,这么下去怎么行?

这自尊伤的,我一拍胸脯,肚皮“噗噗”,没啥肉,伙食太差:我……

妻子是承德市人,“六六届”的老初三,当过班长,功课特好,也下过乡,说:你成天看小说讲小说,有能耐也写!

和我叫板?我不服:写就写,写不好还写不赖吗?

我就开始写了。当然,也不是一下子就专攻小说,还给报纸写散文写通讯。发表作品有人说很难,可我并没觉得,本地报纸副刊还常找我要稿子。不过,在那发不过瘾,很快我就在本地文联的刊物发小说了,而且还多是头条。等到参加了一期文学讲习班后不久,我的中篇小说已在省一级刊物上发表了……

在学校当了六年理论教员后,我把工作调动了。我发现,更好的创作氛围在外面,外面的世界好广阔。我也学会了新词,并身体力行,到火热的生活第一线去,自己感觉收获颇丰。

有意思的是,当年教研室那些同事,在思想上转过弯子,觉得当初咱们冷落“小何”(当时称我小何)有点不合适,也不知他现在还生咱的气不。

我笑了,我才不生气;我还要感谢你们,你们那一冷,是把我往文学路上狠狠推了一下。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这辈子要干什么了。

我离开了学校。后来听说,凡有新人来,总有老同志拿我当个事说:你们知道那个作家何申吗?当初,他叫何兴身(我原名),天津人,跟我在一个办公室,还归我领导……不过,他爱读书,你们到图书馆看看,大部分借阅卡上,都有他的名字。

这话不假。我1982年调走,2012年回去过一次,路过图书馆进去和熟人说话,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挺厚的书,夹在书中的卡片上就有一行字:何兴身,1980年5月某日借5月某日还。

这本书在30年里,就我一个人借过。

2017年4月于承德

《工厂男孩》

丁 燕 著 花城出版社

定居东莞,耗时2年,作者在看过一张张明亮肆意的面孔、听过一个个悲喜聚离的故事后,写作了这部长篇纪实作品,描摹出一幅生动的90后工厂男孩群像,真实,深刻,让人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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