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曼特尔《狼厅》的历史文本意识
2017-03-11王艳萍
王 艳 萍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希拉里·曼特尔《狼厅》的历史文本意识
王 艳 萍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英国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的《狼厅》表现出新历史的文本意识。作者大胆颠覆传统历史的写作方法,通过对叙事时序、故事人物的精心选择来编织情节,通过第三人称“他”叙事视角使读者进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通过神话这种非主流叙事来增强事件的神秘色彩。在《狼厅》中,文学和历史彼此渗透,想象和真实相互融合,作者用生花之笔再现了一个与传统历史记载不同的都铎王朝面貌,有助于读者拓宽看待历史的空间和维度。
《狼厅》;历史的文本性;情节编织;叙事视角;神话
《狼厅》是英国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1952—)的代表作,于2009年获得第41届英国布克奖。布克奖诞生于1968年,始终秉持独立评选、公平竞争的原则,因而声誉极佳,已成为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狼厅》以历史人物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视角展开叙事,叙述了英国都铎王朝时期那一段广为人知的历史事件:亨利八世为迎娶安妮·博林罢黜王后阿拉贡的凯瑟琳。小说气势恢宏,上至宫廷、下至乡野,既涉及宗教改革又论及市井民情。出现的人物近百个,主要人物的刻画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布克奖评审委员会主席詹姆斯诺蒂认为《狼厅》在“篇幅、叙述时潇洒驰骋的语言以及场景的设置”等方面的表现“简直优秀得不可思议。”[1]3
历史题材是曼特尔一向青睐有加的。《狼厅》是“克伦威尔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第一部《提堂》(BringuptheBodies, 2012)获得2012年度布克奖,第三部《镜与光》(TheMirrorandTheLight)目前尚未完。成除此之外,她还创作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APlaceofGreaterSafety,1993)和《巨人奥布莱恩》(TheGiantO'Brien,1998)。这些小说都是以某一特定历史时期为背景,围绕某一历史人物而展开叙事的。她的小说与传统的历史小说不同,她质疑宏大叙事,用神话故事、传说、寓言等非主流叙事来建构文本化的历史,表明历史只不过是关于过去的叙事而已。本文从新历史主义角度出发来解读《狼厅》的历史文本意识。
新历史主义认为所谓的“历史”包含两种含义:一是过去的客观存在,即人类经历和创造的所有事实。二是对过去事实的回忆、思考、理解及诠释。也就是说历史既包括历史的本体也包括对历史的认识。人们无法经历过去的客观存在,所能获得的历史都是已经被书写而成的历史。随着语言学和哲学的后现代转向,人们开始质疑文字能再现历史这一功能,认为我们只能循着文本踪迹找到关于历史的某一叙事而已,根本不可能找到历史的“庐山真面目”。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赖、相互促进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前者旨在说明任何文本都是以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文化为基础的,后者则指我们必须借助有关历史的叙述才能触及历史。历史和文学同属于一个符号系统,既然是用语言来表达的,那么就一定摆脱不掉虚构性、想象性及建构性,就如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海登·怀特所说,“诗歌都含有历史的因素,每一个事件历史叙事中也含有诗歌的因素。”[2]177《狼厅》的历史文本意识主要表现在情节编织、叙事视角的选择和神话传说的运用这三个方面。
一、情节编织
海登·怀特指出“情节编织”是指“从时间顺序表中取出事实,然后把它们作为特殊情节结构而进行编码,这和弗莱所说的一般‘虚构’的方式一模一样。”[2]163《狼厅》中所叙述的故事主要发生在1527年至1535年之间。作为作家,曼特尔没有按照编年史那样组织材料进行叙事,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设立叙事时间表、编织情节。
小说开篇时间设在1500年,地点设在伦敦西南部的帕特尼小镇,情节是小克伦威尔被其父亲拳打脚踢。这个场景描写就如绘画中的工笔,细致入微、生动逼真,让读者身临其境。“头上有一道伤口……鲜血从脸上淌了下来。除此之外,他的左眼还一片模糊;不过,如果往旁边看去,他的右眼不难看到父亲靴子上的缝线挣断了。缝线从皮革上崩脱开来,上面的一个硬结碰在他的眉峰上,划开了另一个口子。”[1]3小克伦威尔无法忍受父亲的暴打,暂时跑到姐姐家躲避,然后离家出走,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故事的时间倏然间跨度很大,猛然跳跃到1527年,这一年克伦威尔已步入中年,他回到伦敦并摇身一变,成为红衣主教沃尔西的得力帮手和亲密朋友。从1500年至1527年这27年成了空白期,这期间克伦威尔去了哪里,遇到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作者没有按照时间顺序交代,而是让叙事者克伦威尔以“意识流”的方式在以后的篇章中零星出现。从1527年开始,故事的节奏开始变得缓慢起来,直至1535年7月克伦威尔走向去狼厅的路上这一场景时戛然而止。这8年的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不多,作者的意图也并不是描写历史事件,而是刻画人物,所以她选择了慢节奏、细描述的叙事方法。1527年克伦威尔在沃尔西身边如鱼得水、扶摇直上,作者挑选了一些场景描写此时的克伦威尔和沃尔西的关系后,笔锋直触灾祸从天而降至沃尔西的1529年。沃尔西因为没有按亨利八世的意愿促成亨利与凯瑟琳的离婚而遭到厄运,他被罢黜了职务并被驱除出约克宫。在接下来的叙事中,曼特尔让克伦威尔追溯自己过去10年(1521-1529)的经历:结婚、安家、黑热病先后夺走爱妻与爱女的性命、沃尔西失宠于君前、自己取得国王的器重在宫廷中任职,等等。这段的描述选用了绘画中的白描手法,简单勾勒、言简意赅。实际上曼特尔在此插入这十年的追忆是为了给下一章做好铺垫。这10年的经历造就了以后克伦威尔的老谋深算、步步为营。接下来的一章叙述1529年至1535年之间的事件,围绕克伦威尔如何与亨利沆瀣一气,力促亨利罢黜凯瑟琳、迎娶安妮·博琳展开主要故事情节的叙述。由此可见,作者在编制情节方面很重视时间的安排,小说的主线是按照时间顺序展开的,但其中穿插着不断的闪回及倒序,叙事节奏有张有弛,叙事语调有强有弱,充分反映了历史叙事的文本性这一特点。
在《狼厅》中,曼特尔不但精心设计叙述时间,而且按自己的目的与需要重塑历史人物,这些都是“编织情节”的具体体现。她对几个重要的都铎时期的历史人物都进行了大胆的重塑,用文学手法将那段历史以崭新的面貌展现在读者面前,带给读者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在传统的史料记载、小说戏剧、影视作品中,托马斯·克伦威尔一直被描述为善于谄媚、人格卑鄙的奸佞小人。然而在《狼厅》中,小说的叙事就是以他的视角展开的。作者让他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反面变成正面,从扁平人物成长为圆形人物。他坚强勇敢、不畏困难,通过自我奋斗而实现自我价值。他也是个心地善良、有情有义的人。作者也颠覆了托马斯·莫尔的完美形象,将他塑造为一个残酷镇压非天主教徒的恶人。在历史书籍中,凯瑟琳是一个经常被边缘化的人物,是逆来顺受的受害者和服从者。然而作者用大胆的想象及细腻的笔触成功刻画了一个不卑不亢、坚韧不拔的新女性形象。安妮·博林与历史出入也很大,在小说里她不再是一个天真纯洁的无辜女孩,而是一个城府深厚、道德卑鄙、自私贪婪的女人。
都铎时期有很多重要人物,但是曼特尔对这些人物有的只是轻描淡写,有的根本没提到。 亨利八世的重要朝臣查尔斯·布兰登整死了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整垮安妮·博林家族,整垮托马斯·克伦威尔。托马斯·霍华德带头组织了反对托马斯·沃尔西的斗争,并最终取其位而代之。他支持其外甥女安妮·博林与亨利八世的婚姻,但后来又主持了对安妮的审判,成为最有权势的国王宠臣。伦诺克斯伯爵夫人玛格丽特·道格拉斯是亨利八世的姐姐,苏格兰王后玛格丽特的女儿。她在英格兰历史上留下的影响不可小觑。在她的安排下,她的儿子达恩利勋爵亨利·斯图尔特娶了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她的孙子成了后来的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即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玛丽· 霍华德是第三代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之女。她父亲在都铎宫廷身居要职,她本人则以安妮·博林侍女的身份侍奉于宫廷,后与亨利八世的私生子里奇蒙和萨默塞特公爵亨利·菲茨罗伊成婚。这些人物在历史上举足轻重,但是在作者心中却没有那么重要的位置。这就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权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人物、材料、事件进行加工。
历史上哪些踪迹可以保存,哪些可以涂改,哪些可以去除,这完全取决于作者。如果作者想讲故事来娱乐读者,那么他会选取一些轻松有趣的材料。如果作者想借古讽今,就会选择另外一些严肃而有寓意的材料。历史学家或历史小说家笔下的历史不可能客观中立,只要是通过他们的头脑而成就一定具有了主观性,就一定会沾染着作者的思想和意图。“我们不可能获得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过去。不以我们所研究的社会的文本踪迹为媒介,我们也不可能获得一个物质性的存在;而且,哪些踪迹得以保留,不能被视为偶然而成,而是(至少,部分是)产生于选择性保存和涂抹这个微妙过程……”[4]409曼特尔在小说中多次借克伦威尔之口表达自己的历史观,例如,在谴责罗马教会时他说:“几百年来,僧侣们握着笔,我们以为他们写下的是我们的历史,但我觉得并非如此。我认为他们删除了他们不喜欢的历史,而写下的是有利于罗马的历史。”[1]216他还曾说:“在每一段历史下面,都有另一端历史。”[1]64
二、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作者谋篇布局的关键之处,在很大程度上叙事视角的选择成功与否直接决定着作品的成功与否。“在叙事作品中视角的处理关涉作品语言的表达,情节的组织,意蕴的揭示及至整个作品的成败。”[5]164传统叙事将时间、地点、人物和情节都交代得很清楚,而这部小说反传统而行之。整部小说不是用全知视角,而是用克伦威尔这个限视角。不用克伦威尔这个名字,而是用第三人称“他”来指代。例如,“他微微一笑。关于格里高利,他说的是,起码他不像我在他这个年龄时的样子;而如果有人要问,你以前是什么样子?他就会说……”[1]35再例如,“他在伊舍......那位伟人已经上了床,只有乔治.卡文迪什来帮他提振心绪。他问乔治,哈里.珀西跟博林的女儿安妮后来怎么样了?”[1]74作者将历史作为一个大舞台,让克伦威尔成为这个舞台上的主要演员。读者追随他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来进入剧情,反观历史。
以“他”为叙事视角,既能使读者保持客观,又能拉近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用“他”叙事,作者很容易穿透主人公的头脑进入其内心世界。曼特尔和A.S.拜厄特一样,在作品中都倾向以过去某段时间的历史作为背景来叙事,但是二人各有侧重点。拜厄特的《孩子们的书》(TheChildren'sBook,2010)充满了对维多利亚后期社会文化栩栩如生的描绘,包括服饰特色、风俗习惯、博物馆情形及对超自然事物的狂热等。而曼特尔则更倾向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及心理活动描写。虽然《狼厅》中也有对社会服饰、装饰等的描写,例如读者会追随者克伦威尔看到沃尔西精美华丽的服饰、玛丽·博林绿色的长筒袜、托马斯·莫尔位于伦敦切尔西地区的家中的地毯等,但是,读者很快又追随者克伦威尔将视线从这些事物中转移到人物的语言、手势、眼色及心理活动上。小说中很多篇幅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例如,“他靠回到椅背上,双手掩着嘴巴,彷佛要对自己隐藏内心的想法。他想,幸亏我爱戴红衣主教大人,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下周就会把他送上法庭。”[1]171克伦威尔在法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和荷兰的生活也是以片段式的自我回忆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的。评论家穆克吉认为这部小说“融合了詹姆斯式的自由、婉转风格与有限的意识流创作手法,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可以呈现克伦威尔主体性的叙事视角。”[6]34
评论家沃伊斯认为曼特尔不应以“他”代替克伦威尔,“曼特尔将‘他’用得过于泛滥,很混乱,因为在一段对话中通常有好几个‘他’,很多时候,你不知道到底指代的是谁。”[7]102但是大多数评论家对此赞赏有加,内尔明曾说:“对于《狼厅》这部小说,很多人反对曼特尔写作风格。的确,一开始,的确有些让人感觉混乱,但是读着读着就习惯了,直至最后爱上它。”[7]98西蒙曾如此评论:
曼特尔这本书的写作技巧令人震惊。好像她为了这本书创造了一个新的写作方法。它引人入胜,(让读者的意识)在克伦威尔的意识内外来回自由穿梭,时而扑向最微小的细节,时而又拉回到最广阔的场景,经常像克伦威尔本人一样焦躁不安、漂泊游荡[8]50。
用“他”来叙事有助于消除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隔阂感,可以让读者自由出入克伦威尔的意识。如果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总是遇到“克伦威尔”,那么阅读节奏就会被经常打断。同时,作者在潜移默化给读者传递这样一个信息:这是个你我都熟悉的人物,即使我不点明这个人的名字,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谁。每一次,作者用“他”,都在向读者暗示:写作过程中,我时时都想到了你(读者)。这是对读者的信任与邀请,邀请读者进入、参与到故事中。我们观察“他”,追随“他”,听“他”说话,看“他”做事,感同身受,就好像“他”是我们的一位朋友,一位同事,一位亲人。作者这样的叙述方式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读者的认同、理解、支持与喜爱。这样可以减少读者对作者(尤其是那种把自己树立成高高在上形象的作者)的心理抗拒。这种参与感大大增加了阅读趣味。传统叙事是静态的,曼特尔的叙事是动态的,这是对传统叙事的挑战,也是其叙事魅力所在。
三、神话传说
海登·怀特认为,作为原材料的历史事件是杂乱而零碎的,只有把它们“根据某种情节结构或神话理论进行构造”以后,才会“组成易于理解的故事”[3]173并具有了意义。历史的叙事离不开“被神话、寓言、民间传说及历史学家自己文化的科学知识、宗教和文学艺术概念化的关系模式”[3]176。
作者在《狼厅》中将历史真实描述与神话故事密切结合。在“不列颠”秘史一章中,红衣主教沃尔西向克伦威尔讲述了“蛇女”的传说。他说爱德华四世*爱德华(Edward IV,1442-1483)英国约克王朝的最后一个国王。爱上了一名兰卡斯特女子并娶她为妻:“……她自称为蛇女的后代,在古老的羊皮纸书上,你可以看到蛇女,身体缠在智慧树上,主持日与月的婚姻。蛇女化身为一位普通的公主,一个凡人,但是有一天,她丈夫发现她光着身子,所以瞥见了她的蛇尾。”[1]90这个传说的确有些古怪,但是它并非空穴来风。历史上爱德华四世的王后是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她的父亲和第一任丈夫的头衔不高,都只是骑士,不能与贵族并列。所以这段婚姻当时并不为王室所认可和接受。可是他们的女儿,约克的伊丽莎白成了历史上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她是亨利七世(都铎王朝第一位君主)的王后。由于她的原因,她母亲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理所当然地成了都铎王朝的祖先。根据传说,当“蛇女”从爱德华四世身边逃脱时曾说她的子孙将“建立一个王朝:权力无边,有魔鬼作保。”[1]92亨利七世成为国王的前几年,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在亨利的母亲的压迫下忍气吞声、备受折磨,最后被逐出王宫,悄然消失、不知去向,因而红衣主教说:“蛇女逃走了,没人再见过她。”[1]92从红衣主教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成为了都铎王朝的祖先这一事实和“蛇女”的传说很吻合,如此这般,历史史实与神话故事水乳交融、相互印证,使得故事亦真亦幻、神秘莫测。
实际上,曼特尔在小说中利用神话传说是有其用意所在的,就如袁珂在《再论广义神话》中所说的那样:“神话是非科学却联系着科学的幻想的虚构,本身具有多学科的性质,它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并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9]85蛇是卑微恶毒的象征,将王后比喻为蛇,将都铎王朝的君主比喻为蛇的后代,这是对王室高高在上、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地位的讽刺和颠覆。同时也暗喻他们骨子里的邪恶与狠毒,所以沃尔西说:“在国王身上彻底查一查,你就会找到他带鳞的祖先:找到他那温暖、结实、蛇一般的肉体。”[1]95克伦威尔在王宫中看到“英格兰的蛇类女王和王后们,长着黑色的毒牙,目空一切,拖着浸透了血的床单和劈啪作响的裙子。她们杀死并吃掉自己的骨肉;这一点人尽皆知。孩子还没出生她们就吸食他们的骨髓。”[1]597不可否认,这样的表达有所夸张,但是淋漓尽致地表达出都铎王朝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关系。
曼特尔用“蛇”这一意象不但指代都铎王室成员,也指代克伦威尔。虽然克伦威尔是她所青睐的人物,但是她不避讳揭露他人性的两面性。他也是个“蛇”性十足的人。他见红衣主教失势就立即投入亨利的怀抱,成为亨利最亲近的宠臣。他见亨利迷恋安妮·博林,就百般讨好安妮,力促亨利与凯瑟琳离婚。而后当亨利厌倦了安妮转而去追求简·西摩时,他又立刻出谋划策,帮助亨利将安妮送上断头台。在小说中,作者将克伦威尔的狠毒用“蛇”这意象表达得生动贴切。在意大利的时候,克伦威尔抓过一条蛇,受惊的蛇掉头咬了他一口,他能够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伤口,看到蛇毒汁在他血管中流淌,但是他没有死。他非但没死,还变得更强壮,动作更敏捷,更有攻击性。回忆这件事的时候他睡着了,他梦到:“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一条蛇有了后代。它给自己的后代取名为托马斯……”第二天清晨,理发师来给他刮脸,他对着一面发亮的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它们充满生气;蛇的眼睛。”[1]96
小说中也多次出现示巴女王这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这个人物来自《旧约》,以智慧、美貌、神秘而闻名。示巴国地处非洲,距离以色列所罗门王居住的耶路撒冷约有2 400公里。她听说所罗门王才智超群、深受国民爱戴,所以长途跋涉、千里迢迢,带着金银珠宝去觐见他。所罗门王也为她倾倒,据说二人关系十分暧昧。小说中首次出现示巴女王是在克伦威尔去拜见红衣主教沃尔西的时候,他看见“红衣主教的背后,悬着一张有整面墙的挂毯。所罗门王向黑暗中伸出手,在接见示巴女王。”[1]20这张挂毯十分惹人注意,在与沃尔西的谈话过程中,它不时映入克伦威尔的眼帘,“在红衣主教的身后,由于随着气流轻微起伏,所罗门王弯下了腰,面孔模糊起来。面带笑容、脚步轻盈的示巴女王使他想起来了一位年轻的寡妇……”[1]22后来,沃尔西被国王亨利罢免了主教的官职,这张挂毯被亨利占有,沃尔西在约克宫的住处被安妮·博林占据。克伦威尔去看望安妮的时候,又看到了这张挂毯,“穿过八间前厅:他终于来到本该是红衣主教所住的地方,见到了安妮·博林。瞧,所罗门王迎接示巴女王的挂毯又展开了,重新回到了墙上。”[1]193再后来,克伦威尔在宫廷中青云直上,获得亨利的崇信,于是亨利把这张挂毯赏赐给了他。有一次,克伦威尔对画师汉斯说:“我向你保证,她(示巴女王)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原型。”[1]586示巴女王有胆识、敢冒险,多才多艺、举止谨慎,是睿智的政治家,“女权主义者近来则认为,尽管有关她的生平在一些细节上颇有争议,她依然是位伟大的领袖。”[10]20如果说亨利是所罗门王,那么安妮就是示巴女王,因为他们二人的关系最初也是暧昧的,安妮原本只是亨利的地下情妇,而后成为王后。但是安妮无论如何不能与示巴女王媲美。安妮卖弄风情、举止轻佻、处心积虑、阴险自私,最终被以“叛国罪”被砍头。
小说中也有关于“三个太阳”的神话传说故事。爱德华四世在一次征战中,屡屡受阻、连连失败,他的父亲和最小的弟弟被兰卡斯特王朝的军队俘获、羞辱并杀害。
当时是圣烛节;他与他的将军们一起挤在帐篷里,为被杀害的灵魂祈祷……上午十点钟,天上出现了三颗太阳:三个模糊的银盘,在迷蒙中隐隐地闪烁。它们的光环罩在悲伤的战地上,罩在威尔士边境湿漉漉的森林上空,罩在他的士气低落、军饷未付的队伍身上……他的全部生命长出了翅膀,飞向高空。在那片金色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别人都看不见时,他却能看见:而这正是身为王者的意义所在[1]91。
从这段描述可以看出当时约克家族与兰卡斯特家族之间的玫瑰战争是非常残酷和惨烈的。这三颗太阳象征着英格兰王位、法国王位和卡斯提尔王位*古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王国。。这个神话的确也昭示出了某些历史事实。经过浴血奋战,爱德华四世的确坐上了英格兰国王的宝座。他的女婿亨利七世成为了都铎王朝第一任君主。后来,西班牙费迪南国王之女阿拉贡的凯瑟琳嫁给了亨利七世的长子亚瑟。这样,在某种意义上,爱德华也与卡斯提尔王位建立了一些联系。后来又通过联姻,爱德华四世的子嗣和法国王位也建立了一定的关系。如此这般,虽然爱德华四世本人并没有成为这三个王国的国王,但是其家族的确和这三个王位有着密切关联。三个太阳的神话与历史史实似乎搅在了一起,虚中有实、实中带虚,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这就是作者所有传达的一种历史观。小说中,克伦威尔曾感叹历史真相很难查证,“因为谣言、虚构、误解和扭曲的故事相互渗透,模糊不清。”[1]149
有一天克伦威尔去伦敦塔劝说托马斯·莫尔没有成功,在回家的路上:
他凝视着河水,时而褐黄,而当阳光照在上面时又变得清亮,但是一直在流动;在河水的深处,有鱼,有水草,还有淹死的人,枯瘦的手在随水摆动。在泥地和卵石滩上,扔着皮带扣,玻璃片,以及一些变了形的,国王的面孔已经被冲蚀掉的小硬币[1]558。
这段文字可以使读者管中窥豹般领略作者的历史观。人类历史堪比这源远流长、永不停歇的河水,历史人物及事件就如河水中的鱼、水草及尸体残骸,或是就如河床上被河水冲刷后留下的零碎物件。这些东西属于谁?怎么漂流或沉积到这些地方?它们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讲述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根据自己如今所掌握的有限知识去推断无限的过去。所掌握的资料除了正统历史文献、传记等主流叙事以外,还包括神话、寓言、传说、民间故事等这些非主流叙事。各种叙事结合在一起,才能帮助人们从各个角度去反观历史。这也是后现代的历史观,解构宏大叙事,建构微小叙事;解构传统的、单一化的历史,建构文本化、多元化的历史。
《狼厅》体现了曼特尔别具一格的历史文本意识,她大胆颠覆传统历史的写作方法,通过对叙事时序、故事人物的精心选择来编织情节,通过第三人称“他”叙事视角来走入人物内心世界,通过神话这种非主流叙事来增强叙事的神秘色彩。她以史实为基础,融入虚构与想象,按照自己的意愿、目的和理解重构历史,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与史料记载不一样的都铎王朝时期的面貌。历史上人类生活具有无限多样化和丰富性,单一的、僵化的历史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狼厅》能够帮助读者改变封闭、传统的历史观念,拓宽看待历史的空间和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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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尚真)
The Consciousness of Textuality of Historyin Hilary Mantel'sWolfHall
WANG Yan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Jimei University, Xiamen, Fujian 361021, China)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onsciousness of Textuality of History reflected in Hilary Mantel'WolfHallfromtheperspectiveofNewHistoricism.Mantelboldlysubvertsthetraditionalwritingstyles,includingcreatingstoryplotsbychoosingthenarrativetimeandcharacters;makingthereadersentertheleadingcharacter'smindbymakinguseofthirdperson;creatingamysteriousatmospherebytakingadvantageofmyth,whichisoneofthenonmainstreamnarrativeforms.InWolfHall,literatureandhistoryarecloselyinterwoven,imaginationandrealitymixedtogether.Mantel'sskillfulwritingtechniquespresentthereaderanewTudordynastydifferencefromthehistoricalrecord,aimingathelpingreaderstobroadentheirhistoricalhorizon.
WolfHall;TextualityofHistory;plotcreating;narrativeperspective;myth
2016-08-05
集美大学博士启动基金项目(Q201402); 福建省教育厅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JAS160276)。
王艳萍,女,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
I561.074
A
1006-4702(2017)01-01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