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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孔子删诗”
——历时性与共时性双重视域下的《诗》本生成

2017-03-11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诗经孔子

刘 娟

(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再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孔子删诗”
——历时性与共时性双重视域下的《诗》本生成

刘 娟

(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诗”在先秦历经“寺人之言”“持人性情”“抒情言志”等内涵变迁,司马迁所言“古者诗三千余篇”与孔子所言“诗三百”在内涵与外延上有一定差异。在《诗》的历时性流传与结集过程中,分离于乐官系统之外的国子教育已将其经典化为不同于歌、谣、谚且具有儆诫内涵的“德义之府”。周王官及大师对贵族诗作及采献之诗加以修正,包括韵律审定、语言雅化、内容改造等,形成了统一文本及各诸侯国之间赋诗应答的文化基础。孔子之前,不仅学在官府,典籍亦为史官专有,孔子不具“删诗”之客观条件,孔子对周文化极为推崇,也不具对《周颂》十去其九的主观意图。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组诗非孔子“删诗”之证,孔子仅校勘整理了通行《诗》本并据此授徒讲学,因此孔子“选诗”这一表达更为恰当。“孔子删诗”说的形成缘于汉儒对孔子文化地位的认同心理与自身传承经典文化的使命感。

《诗经》;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孔子删诗

“孔子删诗”乃诗经学史上四大公案之一,自汉以来众说纷纭,迄无定论。自2012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出版以来,学者多以《周公之琴舞》组诗为“孔子删诗”之佐证。而据先秦时“诗”的内涵衍变、《诗》本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生成来看,清华简《周公之琴舞》非孔子删诗之证。

一、诗之起源及衍变

“诗”义在先秦时期大致经历了三阶段:祭祀颂祷的“寺人之言”,“持人性情”的规箴之言,“抒情言志”的表意之言。在诗歌创作与发展过程中,此三属性又相互渗透。郑玄《诗谱序》云神农以后的乐辞是为诗之渐,孔颖达引郑玄《六艺论·诗论》曰:“有诗之渐,述情歌咏,未有箴谏”[1]5。此处“诗”义近“歌咏”,甲骨文中已有“歌”“咏”二字,初为记事述情,如《蜡辞》《候人歌》;后有箴谏之用,如《尚书·大禹谟》载禹言“九歌”,《尚书·益稷》载帝庸作歌,《尚书·五子之歌》载太康失邦,昆弟五人作《五子之歌》。此类歌辞是传录者对古老传说的当下书写,未必精准反映远古歌辞的原本形态,但主要内容及精神内核基本一致。

“诗”之起源及实质不同于歌,甲骨文和金文中未见其字,西周中晚期和春秋青铜铭文中始见。从字形结构看,诗字从言从寺,寺字不见于甲骨文,于金文始见,《说文》曰:“寺,廷也。有法度者也。”段玉裁注曰:“廷,朝中也。”其本义为主持祭祀之巫师,因此诗最初并非泛指韵文,而是主祭者的颂祷之辞,“‘诗’原本是具有祭政合一性质的礼仪圣辞”[2]157。《诗经》中《颂》最接近“诗”本义,《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所取诗上采“契后稷”,当指《商颂》,孔颖达云颂声之作在周公制礼之前,胡应麟《诗薮》曰:“诗胎孕于商”[3]125。胡朴安曰:“《诗经》中最古之诗,为《商颂》五篇”[4]7。学界已基本确认《商颂》作于商代且“具有一定的口传史诗性质”[5]。商代祭祀乐舞高度发达,《礼记·郊特牲》云:“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在祭祀乐舞中,必有祝祷辞,为利于记忆和深入人心,祝祷辞会趋于齐言化和韵律化,并与口语逐渐“疏离化”[6]。就在巫歌祝祷的仪式语言对谣歌语言形式的汲取过程中,民间歌、谣、谚与作为廷庙圣辞的“诗”逐渐合而为一。这从先秦典籍引“诗”可见端倪,《墨子·非命中》有“在于商、夏之诗书曰:‘命者,暴王作之’”。《荀子·臣道》有“《诗》曰:‘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吕氏春秋·仲秋季·爱士》曰:“此《诗》之所谓曰‘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者也”。《战国策·秦策三》有“《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战国策·秦策五》有“《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以上所引诸例中,语句大多不整饬押韵,且不见于今本《诗经》,前人多断为“逸诗”,实则以上诸句可能从未入选《诗》教本,或经过修改入《诗》,如《唐风·扬之水》有“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由歌、谣、谚而入《诗》,需经过王官搜集与大师整理,《史记·周本纪》载公刘之世“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公刘》述及周族迁豳,细致入微,历历在目,可见当时已有相关歌谣传唱,只是未如后来整饬押韵。顾颉刚《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的意见》曰:“《诗经》里的歌谣都是已经成为乐章的歌谣,不是歌谣的本相”[7]591,准确把握了“歌谣”与“诗”的不同。

不同于商代,周代形成了以“崇德”“尊礼”为核心的人文理性自觉的文化体系,因此周诗在颂祖祈福时加入了德治与儆诫因素,诗渐有“持人性情”之后起义:《国语·周语下》载卫彪傒语:“周诗有之曰:‘天之所支,不可坏也。其所坏,亦不可支也。’昔武王克殷,而作此诗也,以为饫歌,名之曰‘支’,以遗后之人,使永监焉”。此为逸诗,今本不见。《左传·宣公十二年》曰:“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以上诗句分别见于今本《周颂》之《时迈》《武》《赉》《桓》。《尚书·金縢》曰:“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尽管西周时贵族诗作被纳入礼乐文化系统,并用于不同仪式,但以上诸诗都具有礼乐之外的史鉴意义,诗虽入乐,但诗不等同于乐。“周代礼乐文化体制下的人才培养,主要有两个系统,以培养行政人才为目的的国子之教,以培养乐官为目的的瞽曚之教”[8]9。《礼记·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可见在贵族子弟的教育中,《诗》《乐》已分,各有侧重,《诗》之文本义颇受重视。《国语·周语上》载祭公谋父引《颂》劝谏穆王,芮良夫引《颂》及《大雅》谏厉王。可见诗已有脱离礼仪乐舞之外的史鉴规箴功用。《墨子》中常《诗》《书》混称,如《明鬼下》引《大雅·文王》而称为《周书·大雅》,《尚同中》以《周颂》为先王之书,《天志下》引《大雅·皇矣》为先王之书,恐怕并非全因“古《诗》《书》亦多互称”,而是《诗》《书》渐成“德义之府”,得以在文献层面得到独立关注。

平王东迁后,外交场合多赋诗言志,其特点是“断章取义”。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因今本《诗经》多有作于春秋时,此论颇费解,汉赵岐《孟子注》曰:“王者谓圣王也。太平道衰,王迹止熄,颂声不作,故《诗》亡”[9]226。在赵岐的理解中,孟子所言“诗”更近其颂祷圣辞之本义。欧阳修《诗本义·定〈风〉〈雅〉〈颂〉解》引王通之言,谓“诗亡”义为“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10],主要是从讽的角度来理解。马银琴先生认为“孟子之‘诗’,是在指代讽谏劝正之辞的意义上使用的”[11]。“诗”由颂祷圣辞、讽谏之言,逐渐衍变为包涵歌、谣、谚在内的泛义韵文。章太炎曰:“《春官》瞽蒙,掌九德六诗之歌,然则诗非独六义也,犹有九歌。其隆也,官箴占繇皆为诗。故《诗序》《庭燎》称箴,《沔水》称规,《鹤鸣》称诲,《祈父》称刺,明诗外无官箴,《辛甲》诸篇,悉在古诗三千之数矣……扬榷道之,有韵者皆为诗,其容至博”[12]86。司马迁所言的“古者诗三千余篇”即包含民间歌谣、公卿列士所献诗及贵族自作诗,这与孔子所言的经典教材“诗三百”在内涵与外延上已有差别。

二、先秦时《诗》的历时性流传与结集

限于书写条件与传播形式,先秦诗歌大量亡佚,《左传·襄公四年》载:“昔周辛甲之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百官之箴,数量不会少,今仅存《虞人之箴》,孔子之前,《诗》本形成是个不断补充与亡佚的动态过程,主要历经以下三次大规模结集整理。

《诗》第一次结集在成康时期,关于周初贵族作诗,文献多有记载,上文提到《国语·周语下》载武王克殷作《支》,《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武王克商作大武乐章。另《墨子·三辩》载武王因先王之乐作《象》乐。周成王作《驺虞》乐。成王时《诗》本结集,周公旦功劳最大,首先,史载他作诗颇多。其次,周公旦掌握了包括殷商典册在内的大量文献,《墨子·贵义》载:“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周公正是在整理前代文化的背景下制礼作乐,《礼记·明堂位》载:“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康王时延续成王之清明政治,为礼乐文化的进一步繁荣打下基础,《竹书纪年》载:“(康王)三年定乐歌”。今所见最早引《颂》说理是在穆王时期,可见穆王之前《颂》已被贵族熟知。

《诗》第二次结集为宣王时期,《诗经》中有大量讽刺厉王、赞美宣王的诗作,周厉王暴虐而不纳谏言,卒被流放于彘。宣王继位之初,即广纳谏言,《毛公鼎》铭文有:“余非庸又昏,汝毋敢妄宁,虔夙夕,惠我一人,拥我邦小大猷。毋折缄,告余先王若德”[13]135。其时仍未形成完整《诗》本概念,《周颂·时迈》有“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左传》言其为武王之《颂》,《国语·周语上》言其为周文公之《颂》,皆未言及《诗》。《国语·周语上》载芮良夫谏厉王引《诗》,仍云《雅》《颂》。晁福林先生说:“春秋早期,贵族所赋之诗皆在《雅》《颂》之列,由此我们可以推测,西周时期的《诗》是以《雅》《颂》为主的”[14]。

《诗》第三次结集为周平王时期,《左传》中除后来加入的“君子曰”引《诗》外,最早提及《诗》是在桓公六年,郑太子忽辞婚文姜时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自求多福”见于《大雅·文王》。因鲁桓公娶文姜在公元前709年,故郑太子引诗在此之前,说明公元前709年之前,已有包括《雅》《颂》在内的完整《诗》本流传。从《诗》本内容来看,“《雅》《颂》中竟没有平王及东周诸王的作品,褒贬誉毁一概没有,这更让我们看出《诗经》是在平王初年为着政治急需匆匆正式编定,因那时刚东迁不久,还无什么‘德政’可资歌颂,所以只好阙如”[15]。平王时期的《诗》本结集,增加了大量《国风》内容。

三、先秦时期《诗》本的共时性流传

《诗》在周王朝与各诸侯国间的垂直文化交流中是重要媒介,首先是通过“采诗”和“献诗”由地方向中央、公卿向朝廷的传播,其次是周朝乐官对贵族诗作及各地民歌审定乐律,修正文本,颁之于各诸侯国。程千帆先生说:“颁诗之制故记虽无明文,而观春秋之世,君臣交聘,赋诗赠答,比物连类,莫不曲喻所怀。则其时篇什流布之广,士大夫肄习之勤可知,且于诗中涵蕴皆具共同之了解尤可知。此自非王朝之普遍颁行,固无由若是”[16]33。正说明春秋时期各国士大夫所习《诗》已有统一教本,赋诗言志已有统一的文化背景与应答机制。毋庸置疑,《诗》本曾经周大师整理,郭沫若曾说:“《诗经》毫无疑问是经过删改的。古人说:‘孔子删诗’。我看不单纯是孔子一人,那是经过先秦儒家不少次的删改和琢磨的”[17]102。周大师所做工作主要有以下两点。

首先是韵律化与雅言化,《汉书·食货志》载大师对所采诗“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对比清华简《周公之琴舞》首篇“敬之敬之,天惟显帀,文非易帀。毋曰高高在上,陟降其事,卑监在兹”[18]132-133。上古音中,帀为缉部,兹为之部,《诗经》本《敬之》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哉、兹、止为之部,明、行为阳部,《诗经》本韵律感更强。再对比清华简《蟋蟀》与《唐风·蟋蟀》最相近一章的押韵,简本曰:“蟋蟀在席,岁矞员莫。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毋已大康,则终以祚。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惧”[19]150。上古音中,莫、夕、祚为铎部,乐为药部,惧为鱼部。《诗经》本:“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莫为铎部,除、居、瞿皆为鱼部。《诗经》本与简本相比,体现了韵律化倾向。“比其音律”不仅是使诗入乐,还包括使其语言雅化。《论语·述而》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安国曰:“雅言,正言也”。郑玄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刘宝楠曰:“周室西都,当以西都音为正……后世人作诗用官韵,又居官临民必说官话,即雅言矣”[20]270。程树德曰:“孔子执礼之时,苟有所言,如乡党所记‘宾不顾矣’之类,皆正言其音,不杂以方言俗语”[21]475。钱穆先生认为十五《国风》经过西周政府一番“随俗雅化”的工作,“所谓随俗,是说依随于各地的原俗,采用了它的原辞句,原情味,原格调,原音节。所谓雅化,则是把来译成雅言,谱成雅乐,经过这样一番润饰修改,而于是遂得普遍流传于中国境内”[22]107。

其次是内容的改造,此论涉及《国风》之来源,朱熹以《国风》为民俗歌谣之诗:“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朱东润《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以《国风》中所涉贵族器物断其过半为贵族诗歌。但细析文本,《国风》的来源及成型较复杂,如《七月》,《小序》认为是周公陈王业,方玉润辩驳曰:“《豳》仅《七月》一篇所言皆农桑稼穑之事。非躬亲陇亩,久于其道者,不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周公生长世胄,位居冢宰,岂暇为此?且公刘世远,亦难代言。此必古有其诗,自公始陈王前,俾知稼穑艰难,并王业所自始,而后人遂以为公作也”[23]303-304。《国风》中多有表达不连贯、主题费解者。如《周南·葛覃》前两章写山谷采葛,织布做衣,第三章忽言“言告师氏,言告言归”,颇为突兀。《小序》强解为后妃之本:“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但后妃怎会山谷采葛,织布洗衣?此诗当为民间采风,大师从教化视角加入贵族生活因素。《周南·卷耳》亦有采摘卷耳与“金罍”“兕觥”两种阶层与场景之矛盾,晁福林先生认为是“所据材料之原创与整编之不同”所致。

民间歌谣多有立意低俗、不合礼法之处,而《诗经》中情诗多文辞雅洁、情致宛然。以《卫风·氓》为例,以细节的真实、情感的沉痛来说,当是亲历者所感发,但诗篇的布局巧妙、比喻形象又非民间弃妇所能为。《邶风·谷风》有“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俞平伯先生曰:“因邶去泾、渭,地约千里;邶人作诗当言淇水、河水,何得远及泾、渭。说为实叙固远情理,即说为譬喻,亦觉其取譬之迂远;且出之民间弃妇之口,则尤觉其不伦。诗中之比兴往往因所见而启发,是为通例;而今独不然,何耶?……观《邶·谷风》一篇,文章技术之美妙,措词之婉中带厉,固不类密勿持家,后被弃掷,穷而无告之女子所自作也”[24]54。李山先生认为“这等让人觉得奇怪的语言现象,视为王朝采诗官或王朝乐工加工所致,就易于理解了”[25]。

《国风》中多有诗句结构和意象相似,如“山有□,隰有□。”“未见君子,□□□□。既见君子,□□□□。”“昔我往矣,□□□□。今我来思,□□□□。”“岂不尔思?□□□□。”“岂无他人?□□□□。”“岂不怀归?□□□□。”还有不同诗篇中出现相同或高度相似诗句,如《郑风·女曰鸡鸣》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邶风·击鼓》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谷风》有“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小雅·小弁》有“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应是当时流行的“成语”或“成句”。

除了周王朝颁诗外,还有其他形式的文化传播与典籍流通,春秋末期,王官失守,文化下移,至昭公十七年孔子向郯子学习少皞氏以鸟名官之故,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官学在四夷’,犹信”。“学在四夷”不等同于“学在民间”,南宋家铉翁《春秋详说》曰:“所谓夷,非夷狄其人也。言周、鲁俱衰,典章阙坏,而远方小国之君乃知前古官名之沿革,蓋录之也”[26]1389。《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时为公元前516年,孔子时年35岁,此次至楚的“周之典籍”也许包含《周公之琴舞》组诗,若理解为孔子删去其余9首,不若理解为周大师未曾将其选入《诗》本。先秦典籍中未见引其余9首,可为佐证。谢炳军先生认为:“迄今,传世载籍与其他出土文献未见清华简周公之诗、成王八篇诗。然则在未再有新材料之情形下,周公、成王之诗于《诗》采编之时,是否被收入《周颂》之问题当再斟酌之”[27]。实是极有见地而客观的看法。

四、孔子与《诗》

从《诗》本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生成来看,历代王官与大师做了大量工作,孔子并未“删诗”。首先,孔子时《诗》远未达到三千之数,因时代绵渺,诗多亡逸,崔述《洙泗考信录》曰:“古者风尚简质,作者本不多,而又以竹写之,其传不广,是以存者少而逸者多……逸者,事势之常,不必孔子删之而后逸也”[28]309。魏源曰:“‘去其重’者,曰重复倒乱之篇,而非乐章可删,列国可黜也”[29]147。

其次,孔子无删定官书之权柄,朱彝尊曰:“《诗》者掌之王朝,班之侯服,小学、大学之所讽诵,冬夏之所教,莫之有异。故盟会聘问燕享,列国之大夫赋诗见志,不尽操起土风。使孔子以一人之见,取而删之,王朝列国之臣,其孰信而从之者。诗至于三千篇,则牺轩之所采定,不止于十三国矣。而季札观乐于鲁,所歌风诗,无出十三国之外者。又‘子所雅言’,一则曰‘《诗三百》’,再则曰‘诵《诗三百》’,未必定为删后之言。况多至三千,乐师朦嫂,安能遍其讽诵?窃疑当日掌之王朝、颁之侯服者,亦止于三百余篇而已”[30]533。孔子之前,不仅学在官府,典籍亦为史官专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有“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可见春秋早期,诸侯国未藏有《周易》。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曰:“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31]53。

再次是孔子没有对《周颂》十去其九的主观意图,孔子对周文化极为推崇,《论语·八佾》载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公之琴舞》组诗的未入《诗》当是王官选定教本时所删更为合理,西周时诗既要入典册,又要配乐,必然要考虑文本篇幅的适中与作为教材的有效性,对《周公之琴舞》仅取首篇可理解。谢炳军先生从书写载体的形制来分析当时《诗》本精中选精、力求精悍的原因,很有说服力[32]。到了孔子之世,西周文献残缺不全,存世者十分宝贵,孔子不会大规模删去。有学者认为“春秋晚期的政治及《诗》本混乱的情况,是‘孔子删诗’的客观历史条件。加之孔子怀抱恢复周道的政治理想,所以再度编辑《诗》本是孔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文化理想的必然选择。孔子编辑的《诗》本必然体现孔子的政治及文化理想。孔子曾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春秋中晚期《诗》本的混乱状态,孔子在其所编《诗》本中应当给予改正。所以他在整理的过程中对其中的诗篇进行调整,对不符合其礼义标准的诗或重复的诗歌内容进行删削是应有之义”[33]。既然孔子怀抱恢复周道的政治理想,就不会对《周颂》十去其九,删《周颂》而存《郑风》《卫风》,也无法解释“取可施於礼义”。《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载臧文仲引诗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与《周颂·敬之》基本相同:“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而与《周公之琴舞·敬之》差异较大:“敬之敬之,天惟显帀,文非易帀”。鲁僖公二十二年为公元前638年,距离公元前551年孔子出生尚远,而《敬之》文本已大异于清华简文而近于今本,正说明《周公之琴舞》组诗非孔子所删,今本《周颂》非孔子所定。多有学者据《论语·子罕》所载:“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来判断孔子删诗。但孔子之时,诗乐已分途,“正乐”不同于“删诗”,孙诒让《大戴礼记斠补》曰:“雅谓雅声,对下商齐为宋齐方言言之,非《诗》之大小雅也”。

孔子在历代王官增删的基础上,最终编订《诗》本,郑玄《诗谱序》:“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於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1]8。这与《史记·孔子世家》所载“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并不冲突。迫于政治需要,宣王时刺厉王诗较多,平王时刺幽王诗较多,孔子在整理《诗》本时又选入部分懿王、夷王与陈灵公时诗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念与诉求,孔子“删诗”这一表达不如孔子“选诗”更为恰当。孔子还以鲁诗与商诗入颂,这与其编订《春秋》的思想“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是一致的。

六经至孔子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是因为孔子对其作出了富含人文理性精神的解读。以《诗》为例,春秋时人在赋诗言志过程中对诗义的引申和阐发不离文本,至孔子而转变为引申譬喻、联想感悟的阐释方式,此为《诗经》研究走向义理化的开端。汉代自陆贾《新语·道基》载孔子“定五经,明六艺”[34]18后,学者在论及孔子与五经关系时,对“删诗”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都在衍变,司马谈曰:“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孔安国《尚书序》云:“先君孔子,生於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35]8-9。司马迁云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班固《汉书·序传下》曰:“虙羲画卦,书契后作,虞夏商周,孔纂其业,纂《书》删《诗》,缀《礼》正《乐》,彖系大《易》,因史立法”[36]4244。王充《论衡》之《效力篇》曰:“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删《五经》,秘书微文,无所不定”[37]582。《知实篇》有“(孔子)退作《春秋》,删定《诗》《书》”[37]1092《正说篇》有“《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其重复,正而存三百篇”[37]1129。这一方面是汉代孔子地位不断“王化”的结果[38],一方面反映了经学背景下儒者的文化传承使命感。谢炳军先生认为“‘孔子删定六经’之说曲折地反映出儒者对自身价值的思考及追求‘以传议政’‘以论议政’的正义性诉求”[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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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泰然)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singhua University Bamboo Zhou Gong zhi Qin Wu and Selection of Book of Songs by Confucius

LIU Juan
(Humanities College,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Zhanjiang,Guangdong 524048,China)

There are three meanings of poetry in the pre-Qin Period:the words of prayer,Motto of exhortation and Lyrical Ballads.Confucius said there were three hundred ancient poetry,and Sima Qian said more than 3 thousand,but the meaning of the two of them is different.The meaning of poetry is classically by the historiographer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music officials.Zhou Dai's officials have made changes to the poetry.It includes modifying prosody,making language more elegant and transforming content.There is a unified text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between each vassal state.Before Confucius,schools and books were monopolized by the government,Confucius did not have the conditions to delete Book of Songs. Confucius could not delete Book of Songs because he admired Zhou Dai's culture.Tsinghua University bamboo Zhou Gong zhi Qin Wu doesn't prove that Confucius ever deleted Book of Songs.Confucius edited Book of Songs and used it as a teaching material for lectures.Describing this behavior as Confucius's choice of poetry is more appropriate.Han people highly agreed with Confucius's cultural status and affirmed the value of their own cultural heritage.

Book of Son gs;Tsinghua University bamboo;Zhou Gon g zhi Qin Wu;Confucius

I222;K225

A

1006-4702(2017)04-0068-08

2017-04-13

岭南师范学院2014年人文社科研究专项项目(ZW1402)

刘娟,女,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南海丝绸之路协同创新中心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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