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与朱明楚藩的生死较量*
2017-03-11凃明星
凃明星
(武汉软件工程职业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熊廷弼与朱明楚藩的生死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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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廷弼(1569—1625年,以下简称“熊公”)乡贯武昌府江夏县。从他祖父一辈肇始,与藩踞江夏的朱明楚藩发生矛盾,愈演愈烈,最终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熊公并非不知楚藩俨如朱明皇权在湖广的化身,与楚藩较量无疑是一场生死较量,但他无畏无惧,特立独行。较量伴随他刚直壮烈的一生。
熊廷弼明王朝楚藩社会关系较量
熊家与楚藩的较量发端于楚王挑起的强拆夺地官司。熊公由郡县推官入仕,后来官至兵部尚书、封疆大吏。即使寓所与楚王宫城近在咫尺,仍然拒和于楚藩,且愈演愈烈,而且表现出伸张正义、桀骜不驯的天然秉性。
一、肇起:熊家陷入楚藩夺地官司泥潭
明初藩封制度设计潜藏着一系列的矛盾。尽管后来有所调整,仍然未能消除根源性隐患。“藩禁”政策对于宗藩起到一定程度的约束作用,但是总体上弊大于利,并且势必衍生畸形心理和社会问题。朱桢(1364-1424年)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六子,年仅7岁被册封为楚王,深得朱元璋倚重。朱棣登基后,一跃而为大明王朝宗人府宗正。楚藩成为明代四大藩国之一。灵泉山(今武汉市龙泉山)和永丰山(今武汉市九峰山)是楚王夺地蓄谋已久的首选目标。两地均有祖居灵泉(今龙泉山内)的张、李两姓田产。熊家与楚藩较量便发端于楚王夺地斗争。
首任楚王朱桢一直在寻求“风水宝地”。先是以永丰山作为祭祀马皇后的场所,后又相中山环水绕、藏风聚气,且有“二龙戏珠之势”的灵泉山,决意将此辟为“寝山”。楚王的占地行动分别在九峰山和灵泉山两处交错展开。当楚王提出“换地”,张、李两家带头抗拒,态度极为坚决,其他家族也随之附和。靖王朱均鈋恼羞成怒,自伤其首,当场见血,接着血本上奏,诬为谋杀,险些引得孝宗出兵围剿灵泉山。从而开启了明藩楚王与灵泉山内住户之间的土地官司。
第七任楚王朱显榕(愍王,1536-1545年在藩)嗣位后,更加凶悍。永丰山是灵泉张家第四房裔孙张沉的祖山,楚藩意欲强占,遭到张沉抵抗,愍王一直耿耿于怀。不久,有楚藩官尉在熊家瘁死。愍王欲与熊公祖父熊大选(1497—1587年,以下称“熊翁”)合谋,诬陷为张沉所害,并拿出百两黄金以半诱半逼的口吻道:“(若愿意作)证者,给冠带、养膳、田土,否则立扑死。”熊翁果敢拒绝道:“吾岂不顾子孙耶”,于是自缚径去县狱,“以此遭家难”。不久,楚府长史奉愍王之命审讯熊翁,企图动用拶刑逼迫熊翁就范,无功而返。衙司害怕楚王,也不敢多问。一关便是三四年,直到愍王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为世子英燿所弑,才被释放。“莫须有”罪名带来的牢狱之灾,使得熊家遭遇巨大的身心折磨和财力消耗。事件发生时,父亲熊柏(1531—1594年)尚在少年,只得勤扒苦做,但无法改变艰辛的境遇,以至于无钱供给熊廷弼读书。“家益贫,废(辍学)而事樵牧,拾野谷”,甚至到了“戚族不相济”[1]的境地。这些或许成为他极为揪心的阴影。
二、发展:公然站到楚藩对立阵营
至少有两件事表明熊公站到了楚藩的对立面。一是欣然为《灵泉志》作序;二是率领江夏大牌士绅奔赴灵泉公开祭奠张璞。
因杖责之祸回籍听勘期间(1613—1618年),“悠闲不闲,造福桑梓”,筹资修筑咸宁、嘉鱼、蒲圻、江夏四县长江大堤。并与江夏知县徐日久募集资金修建武昌周边水利路桥设施。[2]87-93其间偶尔得暇,游览久负盛名的灵泉山,看到层峦叠嶂,峰回路转,涌泉流淌,即兴作联是其专长,于是一副对仗工整的楹联信手拈来:龙峰层层,九重潜龙圣地;泉水淙淙,三曲灵泉仙乡。[2]87仅仅20个字,勾勒出了美丽的自然景观与浓重的人文底蕴。客住夹山西村馆时,江夏县嘉靖贡监赵子仲[3]417把正被楚藩追劈、几乎列为禁书的《灵泉志》送给他阅览。
《灵泉志》共三卷,历经唐、宋、元、明四朝辑录,共收录以本土士绅为主体的文稿、族谱、书信、诗词歌赋、匾对楹联等,张小也将其“归纳为四个部分:人文地理、占地始末、八家历史及名人文稿。”[4]而张家文稿和诗词匾对约占其中五分之二篇幅,十分显眼。在夺地官司最为激烈之时,楚藩开始追劈《灵泉志》,试图毁禁,不许传阅存世。
他阅览《灵泉志》,“获览家乘,读而壮之,奇而异之。”认真推敲,仔细琢磨,然后掩卷三思,感叹不已,好似心灵触击到灵泉才子文人的所思所感,与之产生共鸣,情不自禁地盛赞道:“灵泉志者,灵泉才子之书也,文人之雄也。才子文人,适以征山水之奇也。其诗词歌赋,文字草书,可以泣风雨,惊鬼神,方将驾唐宋而上之。宁第甲于江邑云尔哉。”[5]1170-1171欣然提笔作序。赏识灵泉文人的才气,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熊公率领同邑进士,李自重、段成功、段然、佟卜年等前往灵泉,祭奠赠封太仆寺卿张璞去世一百周年。张璞巡按云南,于正德九年(1514年)春被刘瑾珰党诬陷致死。后来明世宗为他平反,赐祭葬于灵泉天马峰南麓,今楚昭王茔园东北部。嘉靖九年(1530年),楚端王为建造昭茔垣,擅自迁移张璞坟墓,“掘冢暴尸”,[6]67其后人张鮤与其理论,却被楚府拘捕三天。呈告湖广巡抚、按院,抚院不敢惹事。只好赴京呈上《参楚藩本》。世宗批旨:如再掘张姓冢,开棺迁葬者,照庶民例处斩。次年,又有楚宗三人开掘先朝祭酒张辂之墓,张氏后人在精神备受打击、肢体遭遇损伤的情形下,被迫赴京告御状。“世宗肃皇帝以安陆王代武宗毅皇帝位,深知楚藩播恶情弊,杖死宗室三人”[6]64张家是灵泉八大家族中的“老大”,遭遇冲击最大,接二连三地告状,成为抗拒楚藩占地、与楚藩打官司的领军力量。由此,楚藩与张家结下深仇大恨。
具体情节,熊公尽知。然而,应张文光等人之邀,熊公不仅主持祭奠仪式,而且还撰有《邑绅公祭灵泉张监察先生文》,极力褒扬张家,赞颂张璞,犹如找到知音一般。“赋性刚方,淡泊自矢,宁为朴率,勿为华丽。宁为正直,勿为诡随。以立身之大节,为立朝之大节。寸心葵耿,扳逆鳞而不忌;满腔牢骚,忤权贵而不畏。”表明了他的价值取向,仿佛成了他自己的人生写照。“虽殒身天狱,而猛如烈火;即遗骸故乡,而洁如寒冰。人为先生惜,我为先生幸。”[7]6-7世事往往有奇迹般的巧合,熊公后来传首九边,“逾三年……(熹宗)诏许其子持首归葬。”[8]6676相似的命运,印证其舍生取义的气节。熊公在回籍听勘期间,寓居“熊园”[9](今武昌紫阳湖公园内),与楚藩仅隔一条大朝街(今张之洞路),但并未因为空间距离缩短,而拉近心理距离或与其套近乎。“家居逾年,不一出见官府”[5]1183由此可知,他这种侠义赤胆、桀骜不驯的仁人志士岂会与楚藩同车就道。
三、激化:公开叫板楚藩至尊权威
灵泉有一乡贤祠,作为祭祀当地德行卓著人氏的祠堂。其中有蕲州康茂才向明太祖举荐的江夏三贤张诚、曾泰、辜皋祀于乡贤祠。张诚为张家元末明初一世祖。《江夏县志》载“张诚,字应元,举孝廉。元末不仕。僻处灵泉,力学敦行。元癸卯至乙巳(1363—1365年),骼胔积野,竭力瘗之。洪武壬子(1372年)以康茂才荐召。试白燕诗,赐翰林及第。”[10]因为张家子孙带头抗拒夺地,频频告状,激怒楚王。楚王为了打压张家的锐气,惩罚张家四处告状,“罢黜张诚之祀,为削其职名”。为此,熊公专程致信徐日久(《正乡贤祀典与邑侯徐日久书》[7]12),阐明四层旨意:一是委婉说明乡贤的必要性和社会功能;二是强调张诚是明太祖“马上知名”的人物,德才超群,理当祀于乡贤。“既定鼎金陵(今南京),即拔诸什伯庸流之中。其德行学问,冠于天下,为江夏人物第一。生而庸诸朝,没而祀于乡,宜也。”三是声明张诚志高义重,商议恢复张诚祭祀。四是严正指责楚藩“无人品心术久矣”,借题发挥,迁怒古人,倚强凌弱,不合情理;时为末代楚王华奎(1568年—1643在藩),熊公把历代楚王统统痛斥一番之时,表明自己与楚藩势不两立。
然而此事不可逆转,县令徐日久也无能为力。原因是“楚藩与张宦,构怨日深,故罢诚祀,并削其名,不入县志。”[7]12事件的结局,从清代编修的五部《江夏县志》可窥一斑,关于张诚的记载及其作品收录,明显少于曾泰和辜皋,显然与楚藩“罢诚祀”、“削其名”有关。
四、决裂:朝中江夏官员力揭楚藩
姻亲关系,不仅让楚藩看来,熊公、张文光、郭正域(字明龙,以下称“郭公”)三家是同盟战友,而且使得熊公陷入一场严酷的宫廷斗争。姻亲关系历来成为世人划分派别或集团的一个标尺。有了姻亲关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姻亲一方是敌人,那么另一方也会被认作敌人。而且熊公、郭正域、张文光均为江夏籍朝中官员,声振朝野,其社会关系常为世人议论、流播的话题,成为公开的秘密。有研究者认为“熊廷弼与郭正域的联姻成为他政治生涯中的一道屏障。”[11]
熊家与灵泉张家联姻,张家可是楚藩的劲敌;张文光(字公觐)与熊公为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同年进士,并娶熊公之姊为妻。张文光与熊公是郎舅关系。张文光与楚藩是针尖对麦芒,对于楚藩向来嗤之以鼻。时任尚宝司少卿的张文光在“真假楚王案”最为紧张的时候,慷慨议事,情不自禁。“以论楚藩华奎事,忤时相久之。”[3]540面对族亲强被驱赶、祖坟遭掘,进而忧愤成疾。“乞差还里未抵舍,忽疾作,卒于孝感署中”。[12
郭公与熊公同为江夏籍官员,且为翁亲关系。郭公与内阁首辅沈一贯的宫廷斗争,从他代理礼部尚书一职开始,主要围绕“真假楚王”、“妖书”两案展开。万历三十一年(1630年),楚府镇国将军朱华趆联合楚同宗29人,上书状告:第九任楚王朱华奎是抱养的异姓之子,并有证人证言,不应立为楚王,于是“真假楚王案”爆发。此案自始至终由沈一贯一伙操纵,处处诬陷诋毁郭公,让郭公处于被动而且极其不利的局势。同年(1603年)又突发“妖书案”,沈党重演诬陷郭公之故技。郭公只得回籍听勘。当南归的官船行至潞河之杨村(今天津武清区境内)时,锦衣卫都督陈汝忠派兵追到,搜船抓人,拘捕媪婢及所谓“抄书者”男女共十五人。并将郭船团团包围,就地监视,安排卫队昼夜巡逻,铃柝达旦,不准一人脱逃。局势相当紧张,“数日间锒铛旁午,都城人人自危。”[8]5947是时“郭正域持楚狱,与执政异趣,险难忽发,慬而后免,危矣哉!”[8]5949京城上下忌提“郭正域”三个字。适逢天寒地冻,其三子“昭封生于杨村,仅十日而乳媪之夫械去,媪日夜哭,乳水重不下,心堇而不死。”[13]郭公全家命系一线。唯有熊公救人于危难之处。时任保定推官的熊公,听到郭公的遭遇,秘密差人奔赴京师打探消息,然后密报郭公。还设法补给食品、炭薪,用以解困和御寒。此次生死之救时,对于蒙冤遭难的郭公来说,得到了物质尤其是精神上的救助,对于熊公来说,多了一位既是同邑乡亲,又是患难至交和仕途盟友,于是,双方结下秦晋之好。熊公在政治氛围万分严峻的情势下援助孤立无助的郭公,无形地转入了这场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如果说“妖书案”,使得沈郭双方两败俱伤的话,那么“真假楚王案”促使郭公、熊公与楚藩彻底对立。
五、冤杀:不幸陷入政坛党争而殒命
郭公于当年乞休得归原籍,逝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熊公写有《祭郭明龙文》:“我与公投分于患难之际,缔好于契合之日,相见最晚,相见最稀,而其相得为最深。故自数年来,知公惟我,知我惟公。人不以公故忌我,我即以我故忌公。而今公亡矣,我亦何以为心。”他充分认识到党派倾轧、政坛黑暗的残酷性,“抑亦生人之不禄,治平之无期,所关世道之安危,邪正之消长,有气运存焉,而不徒一人之出处与死生。”[7]4熊公的前程与命运并非郭公《送熊芝冈督学南畿》所言“长城筑就干戈息,化雨飞时草木苏。”[14]而是暗藏杀机。熊公提学南畿,督学严明,却因杖责之祸回籍听勘;临危受命三赴辽东,整军屯田,戮杀疆场,最终落得含冤屈死的下场。时仁达以政党倾轧、攻讦盛行的政治生态为视角归纳其死因,认为“熊廷弼屡屡挫抑于明末的党争中,最终成为东林党与阉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15]喻蓉蓉则认为,熊公潜在的性格行为决定其为人处世的态度,“对于国家之事,但当论是非,不当计利害,惟行其所是,求其所安而已。故而毅然决然受命前往,而不肯推辞以畏罪避祸。”[16]
熊公自称“性气先生”,《明史》评价其为“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8]6693在政党倾轧、价值取向错乱的年代,国家利益被各派置于派系争斗之下,而熊公以国为重,将个人安危置于度外。而他与楚藩势不两立,更是他秉性使然。正如他评价张璞所言:“大丈夫生为孝子,死为忠臣,何惭于圣贤,何愧于天地哉。”[7]6-7熊公舍身求法,虽死犹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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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张高荣.新编灵泉志[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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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陈元京、范述之.《江夏县志》:卷十四[M].刻本.乾隆五十九年:78.
[15]时仁达.熊廷弼与明末党争[J].北方论丛,2012,(3):83.
[16]喻蓉蓉.熊廷弼与东林—以南直隶提学御史任内杖杀诸生芮永缙事件为例[C].全球化下明史研究之新视野论文集(二):207.
责任编辑: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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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890(2017)03-0087-04
2014年度武汉市属高校产学研结合项目“龙泉山历史文化源流及其价值发掘研究”(项目编号:CXY201422)
2017-03-29
凃明星(1963-),男,武汉软件工程职业学院、国家开放大学(武汉)副教授,沌口分校校长,研究方向为地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