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梧桐最入画
2019-04-16水生烟
1
窗下的梧桐树长到可以将树影映在二楼的墙壁上时,江夏即将升入初三。暑假第一天,她一个人跑去写作班报了名,回家后却遭到了妈妈的严厉反对。
妈妈训斥了她,认为她在写作方面的兴趣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况且即将读初三,应该做好全面学习的计划。妈妈越说越气,沉声道:“如果你哥哥还在,一定不是你这个样子!”
江夏听后哭了,妈妈也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两年来,全家人竭力回避着有关哥哥的一切话题。江夏推开门跑了出去,身影和脚步落在午后白茫茫的日光里。
她无处可去,便跳上了刚好停靠在路边的公交车。半小时后下了车,一条宽阔的河流出现在视野中,对岸是大片的农作物,绿意汹涌。
江夏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陈森之和他妈妈。陈妈妈挽着的竹篮里,装着饱满的毛豆和拖着红须的青玉米。陈森之光着脚,踩在岸边的石头上。一片黏涩的豆叶挂在陈妈妈的衣襟上,他伸出手,将它扯了下来。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而亲昵的动作,让江夏觉得很羡慕。
小城太小,陈妈妈只是三言两语,便弄清楚了江夏是谁家的孩子——两年里,江家儿子水库溺水事故,被人们当作反面教材反复提及。
陈妈妈拉着江夏的手,把她带回了家。陈妈妈煮了香甜的青玉米和软烂的盐水毛豆,放在江夏面前。江夏忍不住想:如果妈妈也能这样微笑地看着自己,温柔地拉一拉自己的手,她一定愿意将心底的苦痛说给她,告诉她自己心里深埋着的自责。
陈森之宽大的书桌上,摆满了作业本和课外书。他将书本向旁边一推,脑袋便枕在了手臂上。他说:“大书桌最适合趴在上面睡午觉,做作业什么的可就太无趣了。”
江夏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2
江夏到底没有去成写作班。假期里,她常常以去图书馆为名,背着书包坐上公交车去陈森之家。陈妈妈总会悄无声息地从厨房里端出炸藕合,或者清凉甜爽的自制黄桃、甜杏罐头,让江夏觉得很温暖。她看着正在和一道数学题较劲的陈森之,低声问:“你妈骂过你吗?”
“骂?”陈森之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小时候,我总觉得她恨不能打死我。”
他皱眉瞪眼的模样逗乐了江夏。
傍晚,江夏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见妈妈端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张江夏再熟悉不过的照片,江夏的心一下子缩成了一团。妈妈头也不回地沉声问道:“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张你哥哥的照片?”
江夏忽然发现妈妈严肃强硬的外壳下藏着深深的绝望和软弱,以及对现实的妥协。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门。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就变成了奔跑。
江夏記得,自己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妈妈在地板上练瑜伽,只要她跑过去,妈妈一定停下来,平躺在垫子上,然后用手和脚将小小的江夏托举起来。江夏又怕又兴奋,就大声地叫,大声地笑。哥哥跑过来也想要加入这个游戏,可是江夏不肯,妈妈便又将江夏举了起来,任她又叫又笑。妈妈对哥哥说:“妹妹是女孩,你要照顾她,保护她。”
哥哥真的做到了。13年里,他照顾她,保护她,甚至为此失去了生命。哥哥出事后,日复一日,爸妈吵架的声音代替了家里原有的欢声笑语。直到爸爸的车子载着他的日常用品驶出院门,家里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寂静。家里连哥哥的照片都看不到了。然而,江夏偷藏了一张哥哥的照片,有心事的时候就对着哥哥的笑脸诉说。可是今天早上急着出门,竟忘记将它藏起来了。
天色暗下来时,江夏回到家,她直奔茶几,却没有找到哥哥的照片。她来到妈妈的卧室,对躺在床上的妈妈说:“你把哥哥的照片还给我。”
妈妈没有应声。江夏强忍着又要涌出来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说:“妈妈,你把哥哥还给我!”
妈妈仍旧没有回答,江夏听见她压抑着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江夏醒来时,发现妈妈来过了。窗户开着一道缝隙,清凉的风灌进来。晨风拂动着窗帘,白云慢慢游走,她侧过头,便看到枕边的照片,哥哥正扬着一张明亮的笑脸。
3
江夏下楼时,妈妈正在画画——她是一位画家。江夏看着妈妈瘦削的背影,忽然有些理解了她。
哥哥出事时只有15岁,江夏13岁。那个夏天很热,哥哥有时会在妈妈午睡时偷偷溜出家门,和他的伙伴们一起去水库下游游泳。江夏软磨硬泡,哥哥才答应带她出去。
那是江夏第一次进入河流,她新奇又兴奋。她向前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突然,江夏摔倒了,口鼻进了水,她挣扎着。哥哥很快游过来将她的身体托起,在同伴的帮助下,江夏被送出深水区,哥哥却被水流冲走了……
那时候,哥哥即将升入初三。他学习成绩优异,有着妈妈遗传的绘画天赋。江夏想要成为哥哥那样优秀的人,她也想告诉妈妈,即便自己没有绘画天赋,但在写作方面真的不是三分钟热度。因此当班主任宣布作文比赛的通知时,除了江夏,班级里没有其他人报名。
江夏闯入了决赛,和她同时进入决赛的还有同年级的一位男生。
只是,令江夏没想到的是,决赛的作文题目,居然是《给哥哥画像》。江夏一下子愣住了。整个教室里仿佛都是哥哥的影子——15岁的哥哥,画出的水彩画总是让妈妈赞叹不已;15岁的哥哥,和爸爸一起徒步远足,父子俩有着复制一般的阳光笑容;15岁的哥哥,在她慌张得哭不出声音时,用力地攥着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夏夏”……他被卷入水流的漩涡里,只看见一缕浓黑的头发……
江夏匆促离场,连老师的问询都没有回答。
成绩出来,同去参赛的男生得了二等奖,而江夏榜上无名。
因为江夏的异常表现,有人扒出了江家两年前发生的事故。他们在江夏身后窃窃私语,唏嘘、同情、指责……那是江夏心底不能触碰的痛苦和底线啊!
教学楼后的桂花树举着淡黄色的花串,在风中垂垂摇摇地散发着花香,落在衣襟上。江夏长时间地站在那儿,再三克制,却仍然泪流满面。陈森之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半晌,才憋红了一张脸,伸出手掌,替她抹去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他轻声说:“别哭了,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4
作文比赛的失利,让江夏愈发躲着妈妈。周末,她又一次约陈森之玩。
渐入深秋,向日葵落了花,新鲜的葵花籽散发出阵阵清香。
“好吃吗?”陈森之吐出瓜子壳,问江夏。
江夏点头。陈森之突然摸出一把小刀,拉过向日葵的圆脑袋,三两下便将它割了下来。
“有人来了!”江夏低声说,“要是我妈知道我没去图书馆,而是跑到地里偷东西,她一定会骂我的。”
陈森之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们弓着身,轻悄悄地走出了葵花田,沿着河堤小路往回跑。江夏跑得满身大汗,累得气喘吁吁,见到陈妈妈时,陈妈妈却诧异地问:“你们跑什么?不是在自己家地里割的吗?”
江夏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偷过庄稼。陈森之笑着说:“江夏,当你不开心时,你要记得,一切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后来,江夏再想起那天下午的逃跑之旅,恍然耳边仍有呼呼的风声。艳阳高悬,晒得后背热辣,河畔小径上,青蒿与稻麦、大豆的植物香,直入鼻腔。渐渐地,所有的紧张与恐惧都消失了,心里反而有了一种小小的离经叛道所带来的轻松和快乐。
傍晚,江夏一走进小区大门,心情就开始渐渐下落。她小心地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晚饭时下楼,江夏才发现自己脱在门口那双鞋底沾满了黑泥的帆布鞋,已经被刷洗干净,晾晒在阳台上。妈妈平和的态度,让她有了一点勇气,终于小声开口:“我作文比赛的成绩不太好……”
妈妈看了她一眼,轻声说:“知道了。”
5
江夏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妈妈和陈森之的妈妈会一起站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监控录像正回放至向日葵林中的画面。男生抬起的手臂,女生正低头饮泣,年少青春原本应有的飒爽模样,在时而卡顿的监控影像中显露出难言的艰涩、局促与难堪。
“仅凭这个就想要断定什么,我觉得全无必要。”妈妈平静地说,“以他们现在的年纪,需要引导,而不是无端的猜疑与断定。”
江夏感动于妈妈的理解和言辞,只是两位妈妈被同时叫来谈话的消息,仍旧不胫而走。江夏走在路上时,就有人對着她议论指点,她走过去了很远,也总有好事的人回头看,与身边的同伴窃窃低语。
江夏开始逃避,在课间操请假,避开上、下学的人流高峰,甚至上课时,也低垂着头。
那天晚上,同桌的女生给她打来电话,说陈森之和一位男生打起来了,那男生受了伤,已经去了医院。
女生说:“就是和你一起参加作文比赛,还得了二等奖的那个男生。”
江夏知道,陈森之与他产生矛盾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对江夏在作文比赛时的异常表现大肆渲染,并传播了江夏哥哥溺水的事情,想要借此凸显和炫耀自己的优秀,却没想到会发酵成对他人的伤害。
学校的通报批评通过广播,传达到了各个教室里。江夏攥紧了拳头,她对陈森之有着深深的感激和歉疚。她和妈妈却始终欠缺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那天傍晚,江夏终于低声开口:“妈妈,我能和你谈谈吗?”
妈妈点点头。
梧桐树的阔大叶片在风中招摇,将叶影映在墙壁和地板上。江夏说:“有时候我觉得,陈森之真像我的哥哥。妈妈,我好想念哥哥啊……”
6
周末,江夏和妈妈一起去了陈森之家。两位妈妈亲热地去另一个房间聊天,陈森之冲江夏做了个鬼脸,动作有点大了,扯着了脸上因为打架留下的伤口,就叫疼。
江夏小声说:“无论什么原因,你以后都不要和别人打架了。”
陈森之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妈妈拉着江夏的手,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哥哥一定不希望我们活得这么痛苦。孩子,不要再自责了,哥哥的事,不是你的错。我们要努力从阴影里走出来,好好地生活下去。”
江夏轻轻点头。她觉得和妈妈之间所有的隔阂与日常中的细微伤害,正如春时的冰雪一般,在渐渐变软、消融。而更让江夏开心的是,那天晚上,爸爸居然回来了。尽管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可是江夏跑过去打开那个皮箱,却发现里边是他买给自己和妈妈的衣服,还有一些特色食品,就像小时候他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
江夏看到妈妈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小星星。
下个周一,整个校园都因为刚宣布的秋日郊游信息而显得欢欣鼓舞。陈森之被他的班主任捣了捣肩膀,警告道:“如果这学期你考不出好成绩,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森之抓着头发,乐了。
下课后,他仍旧在教室门口大声叫江夏的名字。江夏放下手里的课本跑出去,笑容愉悦又明媚。某个时刻,当阳光恰好路过梧桐树,映了光影枝丫,落在墙壁和脚下,她忽然觉得哥哥的笑脸在眼前一晃而过,目光中是嘉许,是期待。他用生命教会她,只要活着,只要努力,一切就不会太糟糕。江夏在心里说:“但愿我从这一刻开始懂得,还不算太晚。”她因此无比贪恋当下时光里的一切,愿意将所有想要珍重的人与事捧在掌心、装进心头,让脚下的每一步都好好地走。
(水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