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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炳良的乾嘉史学研究

2017-03-11邹兆辰

关键词:章学诚史家史学

邹兆辰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罗炳良的乾嘉史学研究

邹兆辰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罗炳良是改革开放以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青年才俊。从1980年起,他先后在河北师范学院历史系、兰州大学历史系、北京师范大学史学所走完了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习史之路。从攻读博士学位开始,他就开始了对18世纪中国史学的研究。在20年的时间里,他对乾嘉史学的理论、方法及代表人物进行了持续、深入的探讨,获得了可喜的成绩,开启了了解中国史学史上这一具有重要意义的史学现象的门径,留下了嘉惠后人的丰富成果。

罗炳良;史学史;乾嘉史学

罗炳良(1963—2016)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青年才俊。1984年,从河北师范学院历史系毕业后,他转入兰州大学师从李蔚先生学习宋史。因选修张孟伦先生的课程,也打下了坚实的史学史功底。研究生毕业后,他来到北京,在一所工科大学讲授中国通史、中国革命史、中国学术思想史等课程。1995年,他报考北京师范大学瞿林东先生的博士,从此走上了史学史研究的道路。

根据瞿先生的建议,罗炳良的博士学位研究以18世纪中国史学研究为方向,开始走上了一条新的研究之路。因为他原来的专业是宋史,而18世纪是清朝的康熙朝后期经过雍正、乾隆到嘉庆初年,时代背景有很大不同,对于他来说,研究宋史是一种对历史本身的研究,而18世纪史学则是一种对史学史的研究。要同时在这两个方面转向,这对罗炳良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但从接受瞿先生的建议以后,他就以巨大的毅力和努力投入到了这项研究之中。在不到4年的时间里,他就发表了十余篇关于18世纪中国史学理论成就的文章,同时申报并获准国家社科基金资助的青年基金项目“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他的刻苦钻研取得了初步成绩,他在史学史的研究道路上逐步走向深入。

一、致力于对乾嘉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的探讨

从2000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以下简称《理论成就》),到2004年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以下简称《理论和方法论》),是罗炳良对乾嘉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进行深入探讨的时期。从这两本书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这个领域里辛勤探索的足迹。

在《理论成就》一书中,罗炳良分上下两篇来探讨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上篇为“历史理论:18世纪中国史家对客观历史的认识”;下篇为“史学理论:18世纪中国史家对史学自身的认识”。对历史理论的探讨,涉及到对历史进程的动因的探讨、关于历史演变的法则的探讨、关于历史与现实关系的探讨以及关于历史评价的原则的探讨。对史学理论的探讨,包括关于史学属性的辨析、关于史家素养的反思、关于史学与社会的关系、关于史学体裁演变的朴素辩证法思想等问题。

在《理论与方法论》一书中,对乾嘉史学理论问题的探讨有了进一步的扩展。首先,在导论中概述了乾嘉史学概念的界定、乾嘉时期史学思潮的嬗变、乾嘉史学的理论发展趋势、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的价值等问题。该书的第一、二两章探讨历史理论问题,其内容相当于《理论成就》一书的上篇;其三、四两章探讨史学理论问题,其内容相当于《理论成就》一书的下篇。但该书与《理论成就》一书最大的不同点是增加了对乾嘉史学方法论的探讨。这就是第五章的历史编纂学理论,第六章的史学批评方法论,第七、八章的历史考证方法。这样,就把对乾嘉史学的理论性探讨大大地扩展了。罗炳良认为:“乾嘉史家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考证方法论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中国传统史学遗产中极其重要的内容,深入发掘和系统总结这份理论遗产,不仅对于研究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及史学史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而且对于建设当代史学的理论体系也有重要的思想借鉴意义。”①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自序》,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罗炳良指出,过去学术界提到乾嘉史学,往往把它和历史考证学等同起来,使历史考证学几乎成了乾嘉史学的代名词。其实,乾嘉史学和历史考证学的概念并不相同,后者只是前者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应把两者混为一谈。他进一步指出,乾嘉时期历史学内涵极其丰富,除了历史考证学的主导地位外,还有以章学诚为代表的浙东学派史学理论建树和崔述的疑古考信方法论成就。在今天看来,章学诚和崔述等人的史学成就,不但不比历史考证学派史家的考史成果逊色,而且在理论和方法论上的成就还远远在历史考证学派史家之上。

为了弄清乾嘉学者在史学理论和方法论上的成就,罗炳良不仅重视研究章学诚等浙东学派史家在理论上的建树,而且那些被认为是历史考证学派的学者,如赵翼、钱大昕、王鸣盛等人在考史过程中形成的内涵丰富的历史理论和考证方法论,也是他在研究中关注的重点对象。此外,像杭世骏、顾栋高、浦起龙、梁玉绳、洪亮吉、汪辉祖、袁枚、汪中、戴震、纪昀等人,习惯上被视为文学家或思想家,但是他们也都有很深的史学造诣,擅长考史和论史,在很多历史问题的论述上具有独到见解,他们的精到论述也是罗炳良的关注对象。

为了探讨乾嘉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罗炳良在自1995年开始的几年中,刻苦地阅读了大量乾嘉学者的著作,其中包括全祖望的《鲒埼亭集》,赵翼的《廿二史札记》《陔余丛考》《瓯北集》《檐曝杂记》,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十驾斋养新录》,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章学诚的《文史通义》《章学诚遗书》,邵晋涵的《南江邵氏遗书》,崔述的《崔东壁遗书》,袁枚的《小仓山房文集》,汪中的《述学》,汪辉祖的《元史本证》,梁玉绳的《史记质疑》,洪亮吉的《洪北江全集》,杭世骏的《道古堂文集》,戴震的《戴震集》,纪昀的《纪晓岚文集》等。乾嘉学者的学术著作极其丰富,但这些书都不是系统的理论著述,要从这些著作中提炼出有关史学理论方面的论述并非易事。再加上学术界几十年来对于乾嘉史学的研究比较薄弱,可以借鉴的东西十分有限。这就需要作者下大力气阅读原著,在大量的一般性的叙述中进行爬梳,并逐步发现、提炼那些具有理论性的论述作为自己的研究素材。之后,再按照现代史学思维逻辑进行归纳性的研究,这样才能使得乾嘉学者的大量的、分散的关于史学理论和方法论的论述分类集中起来。

如何表述乾嘉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的成果,这也是一个需要作者慎重思考的问题。以往的研究多数以学者个案为中心展开叙述,这种方法可能对某一学者的介绍比较全面,但是对于反映乾嘉史学家整体的理论性认识可能不够全面。罗炳良在导师的指导下,选择站在当代史学研究的高度,先从乾嘉时期众多史家的主要著作中抽绎出若干重大理论问题,然后再围绕这些理论问题归纳各家各派在历史学上的理论见解。这种表述方法可以尽量避免以偏概全的失误,保证研究所得结论具有普遍性,有助于重新认识和恰当阐释过去一些研究乾嘉史学遗留下来的至今还有较大影响的偏颇观点。比如说,过去一般认为乾嘉历史考证学的形成完全是由于清廷文字狱的高压政策,是文字狱的高压政策使得乾嘉史学家不愿关注现实,不敢撰写当代史,只埋头于故纸堆,搞繁琐的考据。或者认为,乾嘉史家关于据事直书、慎言褒贬的主张是不要历史评价,没有史学思想或史学意识。或者认为,乾嘉史家只是继承了清初学者的考证方法,抛弃了史学要经世致用的精神,等等。要改变对于乾嘉史学这种传统的认识,应该具体考察乾嘉时期史学发展的趋势、面临的任务,细致分析乾嘉学者有关论点的针对性,弄清乾嘉史学家治史的学术理念,然后再给予实事求是的评价。他认为,只有突破某些传统认识的局限,才能促进包括乾嘉史学在内的中国古代史学理论与方法论研究水平的进一步提高。

下面我们通过一些例证来说明罗炳良以现代史学的视野在阅读大量乾嘉史学著作中所发现、发掘出的具有理论性的观点:

1.乾嘉学者论述的有关“时势”和“气运”的观点,实际上是对历史进程动因的一种认识。

如章学诚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变化是一个自然运动过程,是客观时势造成的,不是圣贤人为创造的。他说:“人之生也,自有其道,人不自知,故未有形”,“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人之初生,至于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羲、农、轩、颛之制作,初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譬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积而至于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于禹、汤也”。①以上皆出自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2-33页。罗炳良指出,章学诚认识到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是因为客观时势的变化,并不是后人本质上比前人圣明。并且,社会政治制度的发展是由时势决定的,不是出于圣人的主观意志。这里,他揭示出人类摆脱天命羁绊而重视自身价值的发展轨迹,在中国古代史学中是至为重要的历史观念。

罗炳良还指出,乾嘉学者考察历代封建皇朝盛衰更替,比较正确地说明了“气运”对历史变迁的影响。例如,赵翼认为,“气运”可以决定朝代的兴亡,社会的盛衰。“气运”方隆,则国运昌盛;“气运”消失,则国运衰败。他通过考察元初政治,阐发了国运昌盛可以推动社会发展的观点。他说:“元世祖混一天下,定官制,立纪纲,兼能听刘秉忠、姚枢、许衡等之言,留意治道,固属开国英主。然其嗜利、黩武之心,则根于天性,终其身未尝稍变。……由是二者观之,内用聚敛之臣,视民财如土苴;外兴无名之师,戕民命如草芥。以常理而论,有一于此,即足以丧国亡身;乃是时虽民不聊生,反者数十百起,而终能以次平定。盖兴王之运,所谓气盛而物之大小毕浮,故恣其所为而不至倾覆。”②赵翼:《廿二史札记》卷30《元世祖嗜利黩武》。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42-43页。这是由于,元初适当兴国之运,国力强盛,尽管元世祖穷兵黩武,社会矛盾也没有激化到对抗性程度,社会仍能够正常发展。反之,如果适当亡国之“气运”,就会导致国破家亡。赵翼以东汉外戚之祸为例说:“东汉多女主临朝,不得不用其父兄子弟以寄腹心,于是权势太盛,不肖者辄纵恣不轨,其贤者亦为众忌所归,遂至覆辙相寻,国家俱敝,此国运使然也。”③赵翼:《廿二史札记》卷3《两汉外戚之祸》。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43页。罗炳良说:赵翼从“气运”角度论述社会历史盛衰,触及到历史发展动因深层的某些因素,具有理论认识上的意义。

2.乾嘉学者论证了“好古”与“知时”的辩证关系,主张研究历史应当重视当代的典章制度,具有明确的以古鉴今的历史意识,对古今关系的认识超过了前代史家。

罗炳良指出,有的乾嘉学者提出了要正确区分“好古”与“蔑古”的不同性质,辩证地处理好古今关系;有的学者主张既要看到古今历史的相互联系,同时又要注意到古今时代的差异,不能把二者等同起来,主张学古应当学习古人的精神,但却不能处处模仿古人。这就是既尊重传统又不拘泥于传统的思想。王鸣盛反对泥古守旧思想,对古今关系有正确的认识。他从历代学术文化发展的角度认识古今关系,研究历史应该懂得随时之意。他说:“古可好,不可泥也。声音固尔,文字亦然。盖声音文字,随时而变,此势所必至,圣人亦不能背时而复古。……大约学问之道,当观其会通。知今不知古,俗儒之陋也;知古不知今,迂儒之癖也。心存稽古,用乃随时,并行而不相悖,是谓‘通儒’。”①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82《唐以前音学诸书》。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95页。王鸣盛虽然以好古著称,但是却不泥古,也强调要重视现实,指出历代学术发展的规律是“文日趋繁,势也。作者当随时变通,不可泥古”②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70《新纪太简》。转引自罗炳良:《1 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95页。。

3.乾嘉学者的一个重要共识:“六经皆史”。表明他们对历史上的经史关系作了新的审视,赋予了新的含义,使传统史学的内涵进一步丰富。

汉以后的历代统治者尊崇儒家学说,把先秦时期儒家著作《易》《书》《诗》《礼》《乐》《春秋》奉为治国经典,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历代都有一些思想家、史学家把《六经》视为史书,提出“六经皆史”的概念。乾嘉时期的历史家针对明清以来学术中存在的重经贱史,学者空尊德性而不务实学的积弊,大力阐扬“六经皆史”学说,试图来端正史学的地位,对传统的“六经皆史”学说赋予新的含义。罗炳良通过介绍章学诚、钱大昕、崔述的观点,作了进一步的阐述。

例如,章学诚认为:“《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③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上》。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156页。。认为这些行政的记录并没有垂后世以作则的微言大义。他认为,古之所谓“经”,是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并不是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之后世。袁枚也认为:“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④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0《史学例义序》。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158页。崔述更明确认识到,“三代以上,经史不分,经即其史,史即今所谓经者也”⑤崔述:《考信录提要》卷下《洙泗考信录》。转引自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第160页。。

通过这些实例,罗炳良指出,他们的历史意识具有共同性,即端正了史学在社会中的位置,他们倡明“六经皆史”,目的在于反对治经空疏的学风,倡导征实的治学风气,以史学的征实求真,挽救经学空谈义理的学风。

4.乾嘉学者不仅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编纂学的理论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就,而且藉此产生了内涵丰富的史学批评方法。而其中至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朴素的历史主义的批评方法。

罗炳良认为,清代乾嘉时期正处在中国传统史学的总结和嬗变时期,更加强调尊重前人的史学成果,反对用后世出现的价值观念和评价标准看待前人的学术成就与失误,这是一种朴素的历史主义史学批评方法。例如,钱大昕、王鸣盛、赵翼等历史考证学派的史家对前代史家存在的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和方法作了尖锐的批评。钱大昕指出,有的学者才艺学富五车,治史博通古今,但他们恃才傲物,夸耀学问超过前人,不能算真正的学者。他说:“亦有涉猎今古,闻见奥博,而性情偏僻,喜与前哲相龃龉,说经必诋郑、服,论学先薄程、朱,虽一孔之明非无可取,而其强词以求胜者,特出于门户之私,未可谓之善读书者。”⑥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5《严久能娱亲雅言序》。转引自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第247页。王鸣盛也认为,后人对待前人的学术见解应该珍惜,虚心借鉴其中的优秀成分,而不能无视前人的学术成果。他批评李延寿《南史》删削《宋》《齐》《梁》《陈》四史,不尊重前代史家的史学成果,破坏了历代史法。他说:“大凡人学问精实者必谦退,虚伪者必骄矜。生古人后,但当为古人考误订疑,若凿空翻案,动思掩盖古人,以自为功,其情最为可恶。”①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100《通鉴与十七史不可偏废》。转引自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第248页。钱大昕称赞赵翼的史学批评态度说:“其持论斟酌时势,不蹈袭前人,亦不有心立异;于诸史审订曲直,不掩其失,而亦乐道其长。”②钱大昕:《廿二史札记·序》。转引自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第249页。罗炳良认为这是一种既尊重前人成果,又具有创新精神的史学批评精神。

二、从事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

在进行了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的研究以后,罗炳良的研究并没有止步,他开始转到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他的导师瞿林东先生曾指出:“就整体与主流来看,18世纪中国史学的历史考证之学,实是中国史学优秀遗产的一个重要方面。”③瞿林东:《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序》。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国内学术界对乾嘉历史考证学的评价一直不是很高。长期以来,对乾嘉历史考证学在认识上的种种误区仍然在学术界存在着不良影响。由于对清代学者的历史考证成果不熟悉,仍然有不少人耗费很大精力去研究乾嘉史家已经解决的问题;同时,对于清代学者早已推翻的某些历史观点,也仍有学者奉为定论。因此,需要对乾嘉历史考证学进行认真的研究,既要充分吸收和借鉴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又要纠正和扭转那些有较大影响的错误观念,对乾嘉历史考证学作出恰如其分的认识与评价。由于几年来对乾嘉史学的研究下了很大功夫,罗炳良感觉到乾嘉历史考证学需要研究的不仅仅是具体的考证成果,更要注重其文献价值,尤其应当把它作为与汉唐史学、宋明史学相对等的完备的史学形态与成熟的史学思潮来看待,重在揭示其治史理念和史学思想。正巧在这时他得到一个机会,2003年12月,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申报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博士点年度基金项目,并获准立项。经过三年的努力,完成了课题的预定任务。2007年2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一书。

罗炳良希望通过这一课题达到这样的目的:第一,全面考量历史考证学派的学术成果,大力深化过去研究的薄弱环节。第二,正确看待乾嘉历史考证学的功与过,恰当评价历史考证学的贡献。第三,恰当处理乾嘉历史考证学与乾嘉史学、乾嘉考据学的关系,避免混为一谈。第四,运用以史实为依据、从逻辑上建构和表述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体系的研究方法,揭橥乾嘉历史考证学派在考史理念、考据成果、历史撰述和文献整理各方面的成就。

纵观全书,罗炳良的课题基本上达到了他的目的。

首先,课题对于乾嘉历史考证学的发展历程、基本宗旨、基本特征、成就与局限等理论问题进行了概述,有助于人们全面认识乾嘉历史考证学。

在全书的导论中,作者对上述问题进行了综合的阐述,指出要全面认识历史考证学,应该主要从学术自身发展中寻究原因。他认为,乾嘉历史考证学是清代中叶史家承袭前人注重征实学术传统,自觉矫正宋明义理史学空疏学风的结果,是学术自身发展的规律使然。它主要是继承汉代经学重实证思想的精华而来的一门专门学问,是清初以来学术思想发展的必然归宿。

作者把乾嘉历史考证学的基本宗旨归纳成几个方面:1.护惜古人。强调学者治史应该尊重古人本来面目,不能不顾事实而轻易訾议前人,要本着求实征信和护惜古人的态度考证历史,不应该凿空立论,主观附会伪造历史。2.考误订疑。乾嘉历史考证学派史家以求真精神考证史书和史事,把主要精力用于校注古籍、辑佚古书、改补旧史、考证史实,全面清理前人的古史,以适应全面总结传统学术文化的需要。3.空所依傍。就是要抛开前人对儒家经典和上古历史的臆解和附会,断以己意,阐发出新的学术见解。4.嘉惠后学。他们认为“学问乃千秋事”,不仅要有长期坐冷板凳的功夫,还要甘为人梯,做一些爬梳和整理史料的工作,“订讹规过”,给他人研究提供便利条件。

其次,课题以很大篇幅探讨了乾嘉历史考证学“实事求是”的理念。

罗炳良通过大量事实说明,乾嘉历史考证学者大力提倡史实考据,把考证历代典章制度和历史事件悬为鹄的,形成了注重征实而慎言褒贬的“实事求是”的治史学风。如钱大昕主张,“惟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①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序》。转引自罗炳良:《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页。。王鸣盛说:“以校订之役,穿穴故纸堆中,实事求是,庶几启导后人。”②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转引自罗炳良:《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第42页。汪中说:“为考古之学,惟实事求是,不尚墨守。”③汪中:《述学》别录《与巡抚毕侍郎书》。转引自罗炳良:《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第42页。这种“实事求是”理念的内涵,主要体现在史家撰史品德、史家求真性质、史家修史原则和历史评价标准等方面。罗炳良归纳为:一,坚持“直书”,反对“曲笔”;二,史贵求真,以存信史;三,寓论断于叙事,反对书法褒贬;四,论史结合“时势”,力戒驰骋议论。

这里,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罗炳良研究了“实事求是”理念的方法论内涵。

为体现“实事求是”的精神,学者治史要做到“有是事而如是书”,才能保证史书记载与真实历史名实相副,而“有是事而不如是书”或“无是事而如是书”就不符合真实历史的结论。乾嘉历史考证学家考证历代史书有无“有是事而不如是书”现象,最常用的方法是比较考证法、参互考证法、两重考证法。他们不仅自觉运用这种方法考证史书记载的谬误,而且对这些方法作出不同程度的理论阐述,上升到方法论层面。而他们在考证历代史书“无是事而如是书”时,最常用的考证方法是归纳考证法、征实考证法和溯源考证法,并同样对这些方法进行了理论的阐述。

这些都证明一点,清代乾嘉考证学家提出的“实事求是”的考史理念,就是要以记载和考证历代典制与事迹的真实为己任,然后写出尊重事实的信史。罗炳良对这种史学意识的产生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乾嘉历史考证学家在这种理性精神的驱使下,本着求实征信和护惜古人的态度考证前人历史记载和古史传说的真伪,一扫宋明义理史学对历史肆意褒贬和驰骋议论的空疏不实学风,形成了据事直书的史学理论和无征不信的考史方法论,端正了中国史学的发展方向,为传统史学向近代新史学的转变奠定了基础,对中国近现代史学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④罗炳良:《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第70页。此外,在本课题中,罗炳良还具体研究了乾嘉历史考证学家的历史思想、乾嘉历史考证学家的史学思想,并特别论述了《四库全书总目》的史学批评思想。

再次,以大量篇幅总结了乾嘉考证学史家在历史考证方面的成绩。

为了总结乾嘉考证学在历史考证方面的成绩,罗炳良列举了一批最有代表性的史家和著作,如赵翼和《廿二史札记》、钱大昕和《廿二史考异》、王鸣盛和《十七史商榷》、崔述和《考信录》。此外,他还介绍了钱大昕和《三史拾遗》《诸史拾遗》、杭世骏和《诸史然疑》、赵翼和《陔余丛考》、牛运震和《读史纠谬》、洪颐煊和《诸史考异》、李慈铭和《越缦堂读史札记》等,并对其在考证方面的成就作了分析、总结。

同时,他还总结了乾嘉历史考证学家在历史撰述和整理文献方面的成绩,特别论述了阮元在历史文献学上的贡献。

三、聚焦章学诚:深入探讨乾嘉史学的理论价值

罗炳良作为博士论文研究的课题和他后来申请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是以整个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为研究对象的。实际上,这个内容包括两个既相对独立又互相联系的组成部分。其一,是以赵翼、钱大昕、王鸣盛为代表的历史考证学派和以崔述、梁玉绳为代表的疑古辨伪学派;其二,是以章学诚、全祖望、邵晋涵为代表的浙东学派。而在整个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论成就中,章学诚的理论成就无疑是体系最博大和内涵最深刻的,同一时期的史学家都无以比肩。但是,由于课题结项成果的篇幅和结构的限制,他不可能对章学诚的史学成就最大限度地展开论述,因而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于是,在完成那个课题以后,他就萌生了一个进一步探讨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并把他的史学理论成就单独撰写成书的想法。由于有前一课题的基础,他又进一步努力研究章学诚,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的想法变成了现实。2004年9月,书稿完成,2005年2月,泰山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专著《传统史学理论的终结与嬗变——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

罗炳良在导论中指出:章学诚对18世纪以前的整个中国史学做了系统的考察与总结,取得了重大的理论成就,其重要特征是以探讨史学理论为主而兼及历史理论,成为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这两个趋势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史学终结与嬗变的特征。近代以来,对章学诚史学的研究已经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理论成果也不少。而罗炳良主要是从逻辑层面归纳和揭橥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体系,进一步探讨和发掘它对中国传统史学理论终结与嬗变的价值。他认为,章学诚史学理论的贡献和价值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从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发展水平来看,章学诚史学的某些理论是带有全面总结性的成果,达到了传统史学中理论发展的最高阶段。比如他关于“六经皆史”的理论,超过了前辈学者的认识范围,给“六经皆史”的学说赋予了以史明“道”的意义。他关于“以心术论史德”的理论,也达到了历代史家关于历史认识中史家主体和历史客体之间相互关系理论的最高水平。

第二,从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进程看,章学诚的史学理论成就具有承前启后的特点。比如,他对史学“经世致用”的认识,就是继承唐代史学家杜佑,特别是明清之际史学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的经世致用的精神而来的,对于近代学者认识中西文化优劣和提出文化救国主张有直接的启蒙意义。

第三,从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形式来看,章学诚史学所取得的理论成就内容更加丰富多彩。有的内容涉及客观历史发展,有些内容侧重总结史学本身的理论,如关于史学性质、史家素养、史学功用以及历史编纂学的理论、史学批评方法论等等。

罗炳良在这本书里,分八章论述了章学诚的史学思想。

第一章:朴素历史主义思想;第二章:朴素辩证观念;第三章:史学史意识;第四章:史学性质理论;第五章:史家素养理论;第六章:史学功用理论;第七章:历史编纂学理论;第八章:史学批评方法论。

罗炳良十几年来研究乾嘉史学,并且取得了一系列可喜成绩。2009年,他正打算围绕中国传统史学的治史观念和史学思想演变写一部通论性质著作,把他对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向更高层次推进一步时,却突然病倒。上半年住院做手术,下半年在家休养恢复,原定的书稿计划只能搁浅。但是,他不愿意停止已经进行了多年的中国史学史研究。经与同志们讨论,暂时放弃了撰写难度较大的通论性的新著,就在自己比较熟悉并有一定成果积累的学术领域选题。于是,他就选择了《章实斋与邵二云》这个题目。

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邵晋涵(1743—1796),号二云,浙江余姚人。两人生活在同一时代,都是浙东学派的历史学者,而且交往也很密切。但是,他们在治学宗旨与理论追求的大同中却存在治学方向和治学风格上的明显差异。两人在生前和身后的命运上也有差异。邵晋涵生前长期在朝廷史馆任职,是学界公认的学界领袖,地位显赫一时;而章学诚却奔走各地,通过协助地方官吏撰修方志和编校史籍为生,其学术思想不为主流学术所认同,备受冷落。在两人去世100年后,随着学术思想和治学风气的转变,章学诚的史学地位逐步提高,逐步受到世人的重视,而邵晋涵的史学影响却逐渐式微,学术地位开始下降。直到今天,国内外研究章学诚的热情方兴未艾,而关注邵晋涵的人已寥寥无几。罗炳良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固然与当时和后世的评价者受到不同时代的意识形态观念的影响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取决于章学诚和邵晋涵两人不同的学术追求和治学风格。因此,选择他们共同点较多的史学理论和撰史实践问题进行比较,是一项有意义的学术课题。

《章实斋与邵二云》一书由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全书分五个方面对两人的学术进行了比较:第一,治史宗旨和学术特征。他从核心高度揭示了章学诚以史明道和邵晋涵汉宋兼容的本质,力求从新的视角对他们的学术作出精确定位。第二,关于史学本体的理论。他认为这两位浙东学派史家关于史学本体的论述,在考据求真方面与同时代主流史学即历史考证学方面具有共通性,而在史学重义与史学经世方面,则比历史考证学更加鲜明,独具特色,显示出浙东史学的风采。第三,关于史学批评的理论。他比较了两人在史学批评方面成就的高低和利弊得失,同时归纳出某些带有方法论性质的史学批评法则。第四,关于历史编纂理论。他主要论述了章学诚对传统历史编纂学的创新和邵晋涵在历史编纂学理论上的见解。第五,考察了章学诚和邵晋涵两人关于改撰元代史家所修《元史》的设想和实践。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是了解章学诚史学思想的基本材料,为此书作注也是学者们很重视的工作。1935年,有叶长清的《文史通义注》印行;1956年,有依据《章氏遗书》本整理的《文史通义》,由北京的古籍出版社出版;1985年,北京的中华书局出版了叶瑛的《文史通义校注》;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仓修良的《文史通义新编》。虽然有这些著作问世,但是今人完全读懂此书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罗炳良在研究章学诚的史学思想的过程中,反复阅读《文史通义》,对作者的精义有了深切的体会,撰著了《文史通义译注》一书,201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这对于后人研读《文史通义》,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贡献。

罗炳良十几年如一日,在中国传统史学的遗产中辛勤挖掘、深入爬梳。他勤奋努力,刻苦钻研,心无旁骛,踏踏实实地读书,踏踏实实地做学问。如他自己所说:“我亦不善交际,拙于奉迎,不汲汲于为官和牟利,惟欲淡泊处世,与人无争,踏踏实实读书做学问而已。”①罗炳良:《传统史学理论的终结与嬗变——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后记》,泰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363页。

十几年时间里,罗炳良没有辜负导师的期望,他终于在乾嘉史学的研究上取得了一系列可喜的成果。尤其是在对中国传统史学的总结与嬗变的问题上,紧紧抓住章学诚,积极思考,步步深入,超越前人。他于2009年开始患病,在与疾病斗争的过程中,仍然坚持自己的事业。而当他正思考对中国传统史学的治史观念和史学思想的发展做进一步系统的理论思考和研究时,病魔却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史学史研究事业的一个损失。罗炳良虽然英年早逝,但他所留下的嘉惠后人的学术成果,却成为中国史学史研究中的一笔宝贵财富,为中国的史学史与史学理论在新时期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Qian-Jia Historiography of Luo Bingliang

ZOU Zhao-chen
(School of History,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Luo Bingliang is one of the young talents of the new generation growing up after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From 1980 onwards,he completed his study in history and received BA,MA,and PhD degrees respectively in Hebei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University,and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At the beginning of his PhD study,he studied of Chinese historiography in the 18th century. During the 20 years of study,he made continual,in-depth discussion about theories,methodology,and representatives in Qian-Jia historiography and made encouraging results.His studies provide ways to understanding this important historical issue in the Chinese historiography history and fruitful and beneficial achievements for later generations.

Luo Bingliang;historiography;Qian-Jia history

K092

A

1674-3210(2017)01-0047-08

2016-12-06

邹兆辰(1940—),男,福建福州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主要研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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