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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词研究新标杆
——读余意教授《明代词史》

2017-03-11杨传庆

关键词:台阁词坛词学

杨传庆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明词研究新标杆
——读余意教授《明代词史》

杨传庆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一直以来,明词被认为是中国千年词史的最低谷,素有“中衰”之论,晚清陈廷焯更是声称词“亡于明”*[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孙克强编:《白雨斋词话全编》,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63页。。词学史上首先站出来维护明词形象的著名词学家当是况周颐,他说尽管明词“诚不足当宋元之续”,但因刘基、夏言、陈子龙、夏完淳、王夫之的存在,就不能说词亡于明,故“昔人谓词绝于明,讵持平之论耶?”*[清]况周颐:《词学讲义》,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 广蕙风词话》,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52页。受况周颐教诲,其弟子赵尊岳谨遵师命,汇刻了《明词汇刊》,并认为明词“特色所在”处有八,即:开国时词人特盛、亡国时词人特多、台阁大臣多有词籍、武职多能词、以理学称者多有词、女性词人众多、道流为词有传承、盲人治词前所未闻。*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大公报·副刊》1936年8月13日。赵尊岳对明词价值的判断与定位,影响了之后的半个多世纪,成为20世纪“明词研究第一人”*王兆鹏:《明代词史序》,余意:《明代词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页。。而对赵氏崇高地位的认定,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上世纪明词研究是何等“冷寂”。进入新世纪之后,这种“冷寂”的局面被迅速打破。随着一批优秀学人的倾力投入,仅十余载,在文献编纂、词作及词学理论与批评等方面,明词研究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有明一代无词”的观念,已被“一代有一代之词”所取代。在新世纪明词研究的学人之中,余意教授专力研究明词十余年,出版了《明代词学之建构》,发表了众多明词研究论文,可谓成绩斐然。余教授立足于已有成果,全景观照明词,甄别史实、梳列条理、提纲挈领、统观流变,新近推出了一部功力深湛、匠心构思的《明代词史》,可称明词研究新标杆!

读罢《明代词史》,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著者研究明词的新观念与新视角。主张明词中衰论者,其理由主要是明词思想性、艺术性、审美内涵的低质与缺失,而得出这一结论的参照系就是已被学术界高高树立的唐宋词。可不可以摆脱唐宋词的评价标准去重新认识明词?这是研究者面对的首要问题。对于这一问题,著者十年前就强调“再造明词研究话语”*余意:《“词亡于明”的历史考察与反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第107页。,这一主张在《明代词史》中得到了很好的贯彻。著者指出:研究明词不能以唐宋词为标准参照,应该坚守明词立场;研究明词不能采用如唐宋词般以名家构成词史的表述方法,这样会导致明词史的碎片化。为何需要建立属于明词的考评话语,其原因是明词有着自己独特的发生与成长的文学生态。文学所生的土壤不同,自会产出不同的花果,花果的品种、质量,亦不宜与其他土壤所生者一比高低,这是文学的独特之处。著者认为“山林与台阁是影响明代词发生的两大势力”,这是属于明词的独特发生,脱离其生长的文化生态,则无法梳理出这一代词的核心、本质问题,无法展现这一代词的递嬗之迹,也无法对这一代词作出有价值的整体评判。吴熊和先生针对唐宋词研究曾提出词是“一种文学——文化现象”*吴熊和:《唐宋词通论·重印后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55页。,缘于对明词发生、成长的文化生态有着清晰的认定,著者在明词研究中很好地实践了这一治词理念。地域文化、文人群体、政治局势、士风心态、文学思潮等无不与明词创作密切关联,著者以极宏通的视角来观照明词,条分缕析,理清其间纷繁复杂处,清晰呈现了明词演进的历程,体现了明词研究的广度与深度。

山林、台阁为明词发生的两大势力,在撰述时著者即以二者为双主线构建一代词史。所谓山林,实即东南吴中地域文化滋养的文人创作群体。明词具有明显的地域性,活跃于以江苏、浙江、上海为主的江南地区,这与江南的社会经济、园林文化、书法绘画艺术风气浓郁紧密相关。吴中地域文化与明词发展贯穿始终,著者紧紧抓住这一线索,关于这一点,我们从是书“词聚东南”、“潜伏的南方意识与词作”、“吴中风雅与吴中词人词”、“文徵明与吴中词人群”等章节标题即可明晰感知。在讨论晚明词坛的家族、郡邑、结社及山人词、闺秀词等内容时,著者更是紧密围绕江南地域展开。吴中地域经济富足,园林幽美,吴中文人家富收藏,诗文书画兼综,个性真率风流,出处自在,日常生活走向了艺术与审美。吴中地域的文化精神决定了词人们的作词动机与创作方式,绘画雅趣、友朋清赏、栖心丘壑、家居清乐,成为作词之缘起,所以文人们树立了以自我的精神趣味为主旨的创作趋向。由此,著者认为“明词服务于艺事,成为艺事整体中之一种元素,词从诗余变为艺余”,词的创作又添一“艺林之词”。此论乃结合明词文化生态宏观考量之后得来,揭示了山林词以“趣味”为主,而非以抒发郁积情感、寄托怀抱为追求的创作特征。著者将台阁作为明词的另一主线,关注到了以往研究的诸多遮蔽,如:明皇族词风的变化,台阁文人幛词创作的兴盛,以夏言为中心的台阁词人有群无体的创作特点等等,明晰地呈现了台阁词的产生、发展与新变。依审美而言,台阁词以应景酬应为主,内容空洞,缺乏生动的个体情感,但于认识价值来说,它是明代词坛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并且台阁词也不是铁板一块,它会随着政治时局、台阁文人的命运变化而变化。为何台阁唱酬、应制、幛词创作等很活跃,而其审美价值却不高?其原因是明代官场词只为展示才艺、联络情感,应酬的现实功利远远大过了审美,这是属于明词的属性。

著者从地域文化、文人群体入手,侧重于整体板块揭示,不作词人词作的简单缀合与叠加,正如著者所言“以词坛为中观视角,分析出一个时期中带有普遍的面,以面带动一个时期中的名家与非名家的点,以前后词坛之间的若干文化联系组成线,这样点、面、线组合成一部‘明代词史’”。这是基于明词特征采用的研究方法,著者在勾画三百年明词时,将大小词人有机串联于各面各线之中,横纵交错、面点结合,毫无凌乱之感。著者对明词史的宏观建构非常成功,同时对词史演进链条上具体节点的研究也能做到洞察幽微。历来论议明词者多认为永乐—天顺词坛一片榛莽,往往一言带过。著者认为,这一时期的明词在审美上的确乏善可陈,但是于认识价值而言,若缺乏对这一时期的深入研究,则很难构建完整的明代词史。著者没有简单地一跃而过,而是采取客观分析的态度,联系这一时期明廷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政策制度,深入探论了词坛衰敝的原因、衰敝的具体表现以及孕育在衰敝中未来的新变,并别具慧眼地指出,永乐—天顺词坛“衰”的是东南区域,是江南地方精英的作词传统,是隐士布衣词人群体,这“正是造成明词衰敝的具体所在,是明代词史演进的关键”。此论可谓精辟细致之灼见。

文学思潮和士人心态与明词关系紧密,著者于此了然于胸。嘉靖、隆庆时期,词人数量、词作质量较之前有了很大提升,与之相应的是明代词学至嘉靖时期也走向勃兴,词学主张与词的创作间有无密切的联系?有怎样的联系?这些问题在《明代词史》中都有很好的解答。著者认为,在复古思潮的影响下,明人将词的起源上溯至唐以前,接续上古诗歌言情、可歌的传统,树立了崇尚晚唐五代北宋词的观念,创作上和词之风流行,出现了众多软媚平熟之作。对于这一时期的著名词人,著者深刻揭示了其词学与词作间的关联。如陈霆倡宋人“风致”,其词作也以婉约类为主,追求含蓄蕴藉;张綖反复揄扬秦观,其词亦有“再来少游”(朱曰藩《张南湖诗集序》)之誉;杨慎主张词源自六朝,故其创作多艳丽华美,同时他又不废苏、辛,故而创作中又有雄豪宣泄之处,为其赢得了“未减苏、辛”之评(李葵生《兰皋明词汇选序》)。对这些词与词学间复杂绾结之处,著者都有很好的发覆,也让读者明了这一时期词风所以然之深层原因。就士人心态而言,晚明时期,阳明心学充溢了文人的思想世界,尽情适性、追求现实享乐的感性主义泛滥。受此心态左右,词人或写山林清逸,或写声色艳情,特别是游冶之风催生了艳词流行,花间香艳词风深入人心,这改变了明末人对词体的认识,词坛“无意回归到唐宋词对于词体文学特征的根本道路上来”。著者抽丝剥茧,将时代风气、文人心理、审美习尚、词学观念之间的关联揭橥而出,深刻阐释了明末词创作的路径及其对清初词学的影响。

在明词具体问题的分析上,《明代词史》不囿旧说,实事求是的精神令人称道。如对明词分期的考察,著者结合明代社会发展的阶段性,依据《全明词》《全明词补编》,通过数据统计的呈现,将明词发展史分为五个阶段:元末明初、永乐—天顺、成化—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到明末,又独具只眼,指出明词发展之“√”烟斗状特征,这一结论真是“发数百年未发之秘”*王兆鹏:《明代词史序》,余意:《明代词史》,第2页。。另如著者把边塞词纳入明词史,将明边塞词划分为三个阶段,指出明代边塞词创作主体多样,有巡守戍边的官员、贬谪边塞的文士、游历边塞的文士等;明代边塞词在风格上英雄气与文人气并举,兼具豪放、柔婉之风,这是明代边塞词的独特风貌;明边塞词的创作为清初边塞词写作奠定了基础。明边塞词一直以来无人问津,著者首次以之入史,较为全面地论析其存在与特点,可谓填补空白。再如赵尊岳曾云:“明代亡国时,词人特多,尤极工胜,以视南宋末年,几有过之,殊无不极。”*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大公报·副刊》1936年8月13日。于此,作者强调,将明末“词人特多”仅仅归因于明亡,值得商榷。经过翔实的数据统计与分析,著者指出,晚明时期,词人成长得到家族、郡邑的熏陶示范,词人因结社相聚作词,这种群体关系为词人大批出现创造了有利条件。《明代词史》中诸如此类细心审察、有理有据的惬心贵当之处不在少数。

披览词史,灼见迭出,引人入胜,鲜明体现了明词研究的完善与深化。或是缘于体例及规模上的限定,著者对晚明词坛的言说较为概括,著者在《绪言》部分提及晚明时期词人数量时说:“晚明是明代历史进程中产生词人最多的时期,占到整个明代词人总数的70.92%。”七成多明代词人的创作只占据了明代词史五分之一的规模,实令人有意犹未尽之感。晚明政治斗争激烈、王学末流泛滥、明廷覆亡、郡邑词派形成等因素都会对词坛产生生动、复杂的影响,而且“清词中兴”亦实有赖于晚明的深厚积淀,因此,这七成多明代词人的创作及其体现的词学观念尚有值得开拓的广阔空间。另外,《明代词史》启发了我们对明词的更进一步思考,如明代小说、戏曲中的寄生词可否视为明词之一分子,明代词曲化、俗化如何认识,明代中后期词坛女性词人崛起等。相信著者对于这些论题亦早已成竹于胸,我们期待余意教授奉献更多的覃思精论!

(责任编辑:晏 洁)

On Prof. Yu Yi’sAHistoryofCiPoetryintheMingDynasty

YANG Chuan-qing

(SchoolofLiterature,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2016-08-02

杨传庆(1981-),男,安徽六安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词学研究。

I206.2

A

1674-5310(2017)01-007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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