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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遮蔽的诗豪:地域诗史视角下王铎的返观与评价

2017-03-11黄治国

关键词:中州王铎诗学

黄治国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信阳 464000)

书名遮蔽的诗豪:地域诗史视角下王铎的返观与评价

黄治国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信阳 464000)

王铎素以书法驰名于世,其诗歌创作成就亦颇高;但为书名所掩,学界一直少有关注。王铎的诗歌深深根植于他所生活的时代,真切地反映了明末清初乱世之际的种种社会现实,抒发了自己对国家命运、民生疾苦的关注和忧虑,以及仕清的苦闷。从艺术角度来说,他的诗歌继承明“七子”衣钵,宗唐学杜,追求格高气畅,以雄壮阔大、奇崛险怪为主要风格。同时,因为他的诗作能够真切记录时代变迁,抒发胸中哀乐,学杜而能得其精髓,从而超越了明“七子”徒事模拟的格局。王铎以其创作实绩,影响了清初大批中州诗人,奠定了清初中州诗歌推尊“七子”、取径唐诗的创作路向。

王铎;清初;中州;诗歌创作;宗唐

王铎(1592-1652),字觉斯,号嵩樵,又号痴庵,亦署东皋长、烟潭渔叟、痴仙道人、雷塘渔隐、兰台外史、雪山道人、二室山人、云岩漫士等,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壬戌(1622)中进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与同时入选的倪元璐、黄道周相交默契,时人有“三株树”或“三狂人”之称。后陆续升任翰林院检讨、侍讲、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充经筵讲官。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受命任南京礼部尚书,携家人赴任途中,行至河南卫辉,陷农民军围中,力战得脱。因农民军声势浩大,遂于怀庆(今沁阳)东湖岸边筑草堂暂居。继而率家人辗转流离于河南、江苏、湖北等地。弘光政权立,王铎受命为东阁大学士,身居次辅。清豫亲王多铎兵临南京城下,王铎、钱谦益等文武数百员出城降。顺治三年丙戌(1646),王铎受命为礼部尚书兼管弘文院学士事,充纂修《明史》副总裁。八年辛卯(1651),奉命祭告华山,归途因农民军遍布,于川陕一带辗转返孟津。归里后,抱病服药居于乡间。九年壬辰(1652)三月,授礼部尚书,时病笃,不久即卒。入清后,可谓消极任事,无所建言。

王铎是明末清初负有盛名的书法家。其书法在当时已扬名于世,受到龚鼎孳等人的极力推崇*龚鼎孳《跋拟山园帖后》称:“文安[王铎谥号]公书法妙天下,真得晋人三昧。”参见[清]龚鼎孳:《定山堂古文小品》卷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2页。;直至现代,沙孟海先生仍尊其为书学界的“中兴之主。”*沙孟海:《沙孟海论书丛稿·近三百年的书学》,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第32页。于是数百年来,王铎诗名为书名所掩,其实他在诗歌创作上,造诣既深*黄道周曾称晚明启祯时代,王铎列名诗坛“四大家”中。谈迁《北游录·纪邮下》载:“或称先生[黄道周]之诗,先生曰:‘吾诗未尽善。今诗四大家,孟津王觉斯铎、晋江黄太稚景昉。而推孟津甚至云。’”参见[清]谈迂撰、汪北平点校:《北游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6页。,收获亦极丰。他一生于政事无所建树,尤沉酣于吟咏,将此道视为性命之托,钱谦益称其“或一挥而数制,或一饮而百篇,行则口占,卧则腹稿”*[清]钱谦益:《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牧斋有学集》卷三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下册第1104页。。其所作诗歌数量甚为巨大,贾开宗称:“考其帙,五言律六千首,七言律千首,其他歌行绝句万首。”*[清]贾开宗:《王觉斯先生诗选序》,《遡园文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册,第342页。如此的成绩,在当时和后世都是较为罕见的。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王无咎刊刻有其诗集《拟山园选集》七十五卷。今人李根柱先生整理有《王铎诗集》。

王铎生当明末清初,他对明代诗歌发展的整体趋向与兴衰成败有过深刻的反思。众所周知,复古是明代诗学的主流,弘治至嘉靖年间,前、后“七子”高扬复古大旗,提倡盛唐格调,力矫台阁体之啴缓冗沓与“茶陵派”之萎弱靡丽,称雄诗坛将及百年,然其末流堕入摹拟蹈袭;继而公安、竟陵相继而出,欲以独抒性灵、幽情单绪救正“七子”之弊,然又或失于浅率流易,或落入幽深孤峭,诗歌的发展被引入歧途。王铎目击诗坛流弊,对各派诗学加以认真反思和批判,形成了自己的诗学主张。他主要是继承前、后“七子”,痛诋公安、竟陵,力主博大雄浑、高古奇崛;同时修正“七子”诗学,以抒写性情和关怀现实来补偏救弊,希望以此摆脱一味模仿古人的困境。可以说他的诗歌创作很好地实践了他的诗学主张。同时,王铎因为巨大的创作成就,在清初中州诗坛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团结了一大批清初中州诗人群体,继而对清初河南的诗歌创作风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乱世画卷,贰臣心曲:紧扣时代的纪实书写

王铎的诗歌创作植根于他所生活的时代。明朝末年,国内政治腐败黑暗,民变迭起,满清的铁骑又频频入侵中原,肆虐关内;及至农民起义军推翻明朝政权,京城的龙椅却又在数十日内很快易主,满洲八旗定鼎中原,继而南下征服新立的孱弱不堪的南明政权。整个明末清初,明、清、农民军三方势力你来我往,交相征伐,战乱与流亡成了整个时代的主题。王铎作为其间的亲历者,诗歌创作就紧扣着这一时代的脉搏。

(一)反映乱世惨景

当时频繁的战乱,导致天下鼎沸,白骨蔽野。王铎的诗作对满目疮痍的景象有不少真切的反映。当时的中原地区处在农民军与明军来回拉锯的中心地带,他在《又破上蔡、郾城、鹿邑、襄城、陈州、陈留、鄢陵、新郑、太康、裕州、商丘诸城》中以概括之笔写战后之景为:“千里山河血,十城老幼灰。”*[清]王铎:《又破上蔡、郾城、鹿邑、襄城、陈州、陈留、鄢陵、新郑、太康、裕州、商丘诸城》,《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十一,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76页。其后战火蔓延,烽烟满眼,王铎飘零于豫北苏南等地,对所见所闻,多有记录。所谓“海岳群蛟斗,泥沙老鳄邻”*[清]王铎:《于一、岱云、秋岳来京》五首之五,《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二十,第387页。之际,造成诸如“寇深余黑土,野墅发黄梅”*[清]王铎:《五溪、无党来白下》,《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三,第161页。,“四座皆荆棘,如闻冤鬼泣”*[清]王铎:《故乡亲友来》,《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五,第100页。,“野墅丹帷藏狡兔,破城白骨噪神鸦”*[清]王铎:《闻建德破》,《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二,第523页。等等凋敝景况。而明末乱世,天灾与兵乱往往相伴。其《纪庚辰辛巳》这样描述彼时的惨状:“十人九人死,饥寇酷为疫。壮者日以殁,老者不得衰。可怜须臾人,忽与飘风俱。……一死胜于饥,室庐成丘墟。出门问邻人,沟壑委遗骴。”*[清]王铎:《纪庚辰辛巳》,《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二,第56页。这是王铎返回家乡时的所见。中原兵火连年又遭逢大旱,战争与饥荒交相肆虐之下,百姓已成为倏忽即逝的飘风,乃至十室九空,千里沃野遂成一片废墟。王铎还以具体而微的纪实之笔对乱离之年民间的真实情况作有触目惊心的揭示。其《庚辰大饥津人食子》云:

骨肉其不亲,穷极竟无恩。泪枯心膈萎,仰观白日昏。母饥骨髓空,儿腴血肉存。终知难两活,割劙饱一吞。相延望天雨,酷旱断草根。有司烈刑摧,官军燔煮人。儿死尚可忍,儿啼那堪闻。决绝反为快,物气喜不仁。黄河流浩浩,死树皮杲杲。奚以粒苍生,忧深令人老。*[清]王铎:《庚辰大饥津人食子》,《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六,第106页。

在这种大乱大灾之年,发生母食其子的人间惨剧,更见出世态乱离之下,遭受祸害最深的还是底层的穷苦百姓。

(二)批判黑暗政治

作为长期身居朝廷重要职位的大臣,王铎时刻关心着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存亡,饱含着深深的忧虑。王铎的诗歌对当时的民间凋敝和家国大事,不仅多有反映,还不乏批判和抨击。王铎早年深怀用世之心,他在《愤》中自述心志云:“少年学书剑,有心拥八驺。男儿志弧矢,谈笑安九州。慷慨出门去,别为戡乱谋。辞家事戎马,竟与辞翰俦。舐墨非吾志,干禄非我求。迨今二十载,照镜逢白头。国威衊不扬,无乃壮士羞。按剑怒发立,寇氛为我仇。……妻子不遑顾,百战取封侯。封侯既不成,胆气安可柔。岂不重性命,报之以弘猷。”*[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三,第75页。他追求的是报效国家,面对一片乱世,常常不顾安危,仗义执言。上至当政者弄权误国,下至民间胥吏毒害人民,他都曾在诗歌中予以无情的鞭挞和揭露。如《五月桃叶渡写兴》云:“隐忧逢仲夏,何以冰又生。风香吹未已,嘘拂秣陵城。万橹军机动,孤臣血泪横。孰宣鞭笞力,旦暮落欃枪。”*[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十七,第358页。诗中将南明小朝廷为奸臣把持,不顾军情危急,纵情享乐的风气隐晦道出,其中不仅暗含针砭,还包蕴着作者对国家命运深深的隐忧。而有的诗歌则直斥当国者的贪腐无能,尸位素餐。如《纪往迹》:

时有老宰执,翻为加赋说。予乃为争之,求定恤余孑。臣工思庶从,凶饥难缕述。……权衡自有人,诸臣空跸躠。……中枢多穴隙,誉至掩即墨。疏粺人具明,如何肯自替。阴遣元忠辈,数人入荒幕。赂鼎啖虎豹,和议日用力。其心非为国,周岁谋颇密。欲以聋众人,虚徼赉功业。是时无人言,愚思镛一刜。*[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三,第70页。

当时的臣僚面对国内民不聊生、对外大敌当前的现实,有的甚至提议增加赋税,有的对外力主媾和,更多的则唯唯诺诺,只求自保。王铎直白尖锐地揭露了朝廷大僚的误国行径,体现出对国家前途走向的深切关注和强烈的批判精神。同时,针对下层官吏欺压百姓的恶行,王铎也有直接的揭露和抨击。如《伤乱》称:“饥岁人相啖,枕死孰能支。诸吏若寇虎,攫取良不赀。骨髓尽为竭,追呼昼夜驰。蜂午聚探丸,操戈效赤眉。田塍鞠崇草,有家不敢居。”*[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三,第71页。乱离之年,祸害百姓的实不止于天灾、兵乱。《故乡亲友来》又写道:“寇势稍稍灭,上官无存恤。苛猛千万寇,荐疏诩能职。私派派靡已,数万复何极。不死于寇者,半乃死吏墨。其余未死者,求死反不得。虎寇生啖人,刑酷工雕刻。”*[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五,第100页。作者的笔调冷静沉着,将寇盗与官吏相比,见出官吏之压榨反而更为猛烈残酷。百姓不求生于上官治下,但求死于寇盗之手。这种对比式的写法,不仅生动地表现了黎民百姓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更深刻地揭示和批判了当时政治现实的糜烂与黑暗。

(三)展现流亡生活

在明王朝风雨飘摇的最末几年,王铎为躲避战乱,一直和家人辗转流离于河南、江苏、湖北等地,过着飘泊无定的流亡生活。这几年中,李自成攻破洛阳杀福王、崇祯帝殉国、弘光帝建南明政权,世局大变,沧海桑田;而对王铎个人来说,屡屡遭受乱兵之围,父母相继病逝,老妻和幼子也死于逃难之旅,可谓国破家亡,饱经风霜。王铎诗歌中对自己的飘泊流离的所见所闻有着真切的反映。如《庚辰自北徂南》记载了途中自己亲身参与战斗的经历:“孰知黄马善,偏喜宝刀趋。所向能摧折?相当多斩俘。尸僵仍赑视,血渍尽虺躯。……猛势海飙挟,裂声山石俱。”其前有小序记道:

无日不与大寇争路,仓皇矢石间,不知有生乐。逮卫辉张吴店被围,予提刀跃马,争先陷阵,戈声相拨,斩获甚多,所率壮人奋勇逐北五六里。寇殊死斗,斩级百余。及新乡临青村,又遇伏寇战斗,斩三十余级,寇复败走。噫!辇毂下知世途若斯乎?累若者,谁职其咎?知我心忧,亦惟有咏叹而已!*[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排律》卷一,第461页。

诗歌结合自我亲身经历,描绘出了乱世之中荆棘满地的图景,具有丰满而真实的表现力。诗人不只停留于对战乱遭际的简单刻画,而是借此反思谁应对此乱离世态负责,体现出了正直士人对国家前途的关注和忧虑。面对颓败糜烂的社会现实,辗转飘荡之时,王铎的心中尚时刻关心着战局。他常常在诗中感叹世乱艰危,希望有人能力挽狂澜,祈盼太平之日早日降临。所谓“忧国心应死,伤时眼欲灰”*[清]王铎:《曹州北河中纪意》,《王铎诗集·五言排律》卷三,第485页。。这样的诗句触目皆是,俯拾可得。如:

乡心入醉减,国事伴愁栖。

——《旅夜弟匡峦限韵》*[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二,第148页。

残兵集几许,令我生深忧。

——《白沟河》*[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九,第247页。

九阍何岁慰?万骑几时来?

——《修武至宁郭驿》*[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排律》卷一,第462页。

翻怜南北疮痍地,到处兵声有断鸿。

——《上铁塔问平台故址》*[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一,第513页。

即使是送友人赴任,王铎也以扫平战乱相期许,如《送闇然按两河》二首之一云:“不是绥柔兼武略,凭谁谈笑扫鲸鲵?”*[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二,第523页。第二首更明言:“济时戡乱望名流,亭畔埋轮有壮谋。”乃至于在题画之作中,他也借题发挥,寄托自己的期望,《题荆田画马图》托画中之马言志道:“莫叹雄风今顿尽,还堪万里扫封狐。”*[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二,第522页。由于自身饱经丧乱,王铎难免生出遁世归隐之想,但他依然难掩心中的忧国忧民之思,对自己的流亡生涯,他是这样总结的:

孤蓬迢递欲何依,垂首江湖尚未归。

雪里三年双泪落,家中几次老梅飞。

匡襄气锐时难遇,磊砢英多知亦稀。

纵尔波涛经蹙沓,翻经犹有水田衣。*[清]王铎:《孤蓬书任丘旅舍》,《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四,第545页。

诗中虽不少遗世独立的遁隐情思,但还是可以明显看出王铎企求匡时济世的宏愿。一如他羁旅多年之后的一声叹息:“报国无能空有叹,谋生失计总伤魂。”*[清]王铎:《纪旅》,《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四,第541页。在飘泊江乡的旅途中,他是时时刻刻都难以忘怀家国的。

(四)抒发贰臣心境

在入清后,王铎的心理状况发生了较大的转变。他虽然仍身居高位,但明显已无意在政治上有所建树,采取了对清王朝敬而远之、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张缙彦《王觉斯先生传》描述其入清后的生活称:“先生从军麾入都,天子拜官如旧,时年五十四矣。先生欷歔泣下曰:‘吾之壮也,且幽折三十年志未明,今老矣,不能报恩。’于是顾诸子,勉以宣力事圣朝。自是颓然自放,守宗伯七年不迁。每与诗友酒徒招歌僮、设果饵,酒酣歌吴骚,按节迭和,每至鸡鸣不寐,宾客潜散亦不顾。……饮醉,取大笔迅扫千尺绫素,不复知世间有是非荣辱事。或以啬精神养重劝先生,先生辄笑而不答,人终不识其意。”*[清]张缙彦:《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册,第177-178页。可见对于自己在鼎革之后,忍辱偷生,身仕异族,王铎心中是充满愧疚的。王铎本来对明朝之亡就深怀哀思,其诗中往往流露出对故国沧桑的感喟和莫可名状的哀痛。如《漫言柬坦公、玉调、行坞、眉居》二首之一云:“尘世多忧千载幻,豪华如梦五陵迷”*[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七,第575页。,慨叹历史的沧桑巨变。《酒杯》二首之一云:“猖狂社鼓浑难听,寂寞檐苍剧可怜。四十年来鳌客泪,纷纷堕在酒杯前”*[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七,第574页。,则于喧闹处见悲声。这些诗作均声情沉挚,其间的亡国之痛,应是题中应有之意。而王铎“画地呼天无限泪,对人强制不曾流”*[清]王铎:《自外》,《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八,第583页。的悲哀,当不止于故国之思,还有仕清的无限纠结与悔恨。联系其入清后的行迹即可看出,他的这种愧疚无法解决,只好于苦闷之中选择了不问政事,颓然自放,甚至是但求速朽的极端态度来应对。这种颓废的心态也常在诗中流露,《闻友人赏花》云:“随时作宦应离合,失路逢人过异同。”*[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七,第575页。,《休怪》云:“摛操漫挥栗尾兴,教儿只醉瓮头春。”*[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八,第590页。《居都中,西墅又雪,时多载酒求书》描写自己入清后的生活称:“闲从别寺邀僧语,老入长安傍厩居。潦倒王维倾叶酒,颠狂张旭变龙书。”*[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九,第603页。这种情绪在《无笑》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偃息京华鬓已苍,无言无笑意颠狂。

观鱼池沼游人醉,写字铜炉异国香。

身僻违时甘嚼蜡,仆饥随例早支粮。

家书封就频添注,灌菊浇梅泪数行。*[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七,第581页。

可以看出,作了贰臣的王铎,内心是何等苦闷。他的纵酒闲游、寄情翰墨无不是为了麻醉自己,忘记耻辱,但是欲忘而反不能忘,欲求解脱而终不能释怀,在苦闷中渐至癫狂。这就是王铎入清后的真实心境。

二、宗唐习杜,雄浑奇崛:艺术取法与风格的表征

从艺术的角度分析,王铎的诗歌创作主要继承了明“七子”的衣钵,取法盛唐,对此前文已经论及。而他同时又摆脱了徒事摹拟的流弊,能够紧扣现实,抒写性情,自具面目。联系前文所述,也可得出这样的结论。王铎的诗歌是在真实记录时代变迁、反映社会现实的基础上,谱写的一曲曲乱世士人忧国思家、出处穷愁的悲歌。这样的诗作紧扣着时代的背景,抒发了胸中的哀乐,很自然地突破了“七子”之辈对古人规行矩步的蹈袭。这不仅是时代的恩赐,也是王铎自觉的追求。他忠实地实践了自己提出的修正明“七子”流弊的主张,诗歌多联系社会现实,有为而作,不管是反映战乱造成的创伤,还是抨击时政的弊端,或者关怀民生的疾苦,抒写仕清的苦闷,都能做到植根现实,抒发性情。这确乎是矫正了“七子”之弊,较他们委实高于一筹。

王铎的嗣响“七子”而超越“七子”,具体还体现在对杜诗的学习取法能遗其貌而得其神。基于乱世之中的相同遭际,王铎将杜甫视为千年之上的异代知音,对杜诗极为推崇。彭而述《王觉斯先生集序》就称其“诗以少陵为宗”*[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23页。。何吾驺作序也称其:“遐览乎后世者,间有推许,然诗惟少陵,文惟昌黎。”*[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111页。杜甫诗歌的精髓在于其诗史精神与忧国忧民的情怀。在这两点上,王铎的诗歌庶几可以当之。他的诗作结合自身经历,记录了明末清初的社会现实,可称乱世诗史;又能于诗中见出对国家前途和百姓疾苦的深切关怀,可称忧国忧民。而王铎秉持诗学盛唐的思想,也极力向杜甫学习。如其作有《秋兴》八首,其七云:

想象石城拥玉珂,高皇定鼎郁嵯峨。

潮声钟阜空江落,秋色秦淮隔岸多。

龙础荒凉沉夜漏,凤楼寂寞卷天河。

镐京王气迟登眺,六代烟花意若何。*[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三,第526-527页。

诗中意象苍茫,感慨深沉,其沉郁顿挫的气质,颇得杜诗之神。而作者抒情写怀又能不离时代风云,其悲叹南明弘光政权的日暮途穷,寄托遥深,既学到了杜诗心忧天下的情怀,又密切地结合当世现实,这就脱离了“七子”之辈形式主义的摹拟之弊。《登村楼》云:

高林如柩飞殷色,旅客何心又倚楼?

几日移家临磵道,半生长策在渔舟。

寒鸦白水荒村暮,野哭青山落照愁。

谁问疮痍南北遍,满天风雨不胜秋。*[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三,第536页。

这首诗前面大半措意于一己之身世悲欢,感慨飘泊之苦,语调苍凉,情感深挚;尾联则又曲终奏雅,作一升华,放眼天下,对满目疮痍的乱世之象寄寓了深深的悲悯,可谓境界高远,沉郁苍茫,深得杜诗之旨。

至于王铎诗歌的自我面目,大致可以总结为雄壮阔大、奇崛险怪。王铎是追求盛唐的格高气畅之调的,作诗崇拜“其气挟风霆,奋迅龙与雷”*[清]王铎:《鸡陂》,《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二,第59页。的雄壮之美。其集中不乏这种雄强豪迈的作品:有的诗写自然风光,胜在气势阔大,如《大崎山》写山形:“门临三楚江,势踞星月碍”*[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三,第67页。,《车盘泉》写水势:“雷雨俯出下,海气会青濛”*[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三,第67页。;有的诗则显示出作者的气魄极为豪雄,如“倒海为寻虞舜月,好将清冷洗云矶”*[清]王铎:《舍弟与诸亲南行》,《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二,第515页。,“将心截却人间事,散发长乘五色龙”*[清]王铎:《洛城东南白石山》,《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二,第517页。等。不少诗作则情景交融,营造出了沉郁苍凉、大开大合的雄浑之境,如《登楼观海》:

南北栖栖已倦游,观潮暑月独登楼。

潮飞山雪天疑落,楼撼风雷地欲流。

估客千帆藏曲港,蛟龙万派斗神丘。

雄心欲借扶摇力,海外销沉终古愁。*[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四,第538页。

诗中描绘登高所见,飞动的潮水如青天倒转,风雷的回响使大地震动如流,想象可谓奇绝宏恣。而抒情主人公更欲攀风直上九霄,以遣散一腔的愁闷,其豪气更是撼人心魄。诗作中情与境会,物我两忘,将登高所见之宏大壮观的景致与作者南北栖迟、迷茫凄怆的情感恰当地融为一体,很好地传达了诗人的风神。也正因此,邓汉仪赞为“雄浑,是孟津绝调”*[清]邓汉仪:《诗观·初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39册,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第21页。。

而王铎诗作中的雄壮也常常和奇崛结合在一起,驰骋想象,怪怪奇奇,充满了神奇色彩。典型的如《思峨嵋诸山,蜀人言之,不胜垂涎》,其诗描摹山景略云:“深深崇冈噀,风籁生云房。偶蒙造化恩,千秋插石梁。萧瑟万年松,不肯让天阳。……金磬为之响,仙家虚豆墙。……东陆衔海月,诱人在玄邦。高崖琼蕊施,琳华森开张。英英杂桂脑,螭髓间凤浆。鹿老为人语,仙母弹八琅。于时白蜺骞,黼黻腾蛇骧。”*[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四,第83页。再如《吴子谈黄山诸胜》:“紫黛三十二,峰峰互纵横。……显微泛晨光,龙尾不敢争。夕虚何处所?灵药神虑莹。……及当秋霁眺,刁调风窍鸣。峰巅俯听之,古刀金磬声。海日无枉路,花界石构精。”*[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古诗》卷四,第83页。其他如《闻太古堂南华轩荒落可眷》云:“鬼啸苍天雪,龙归绿岫湾。”*[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十六,第338页。《闻东蒙山泉,因怀东蒙》云:“黑云天鸡叫海日,绿树白鹤巢丹丘。”*[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四,第538页。《淝东兴》云:“海烟倾倒天吴怒,毕影虚恢金翅雄。”*[清]王铎:《王铎诗集·七言律诗》卷四,第540页。用语都极为奇崛险怪,气势雄霸宏肆,又常常想落天外,神异难测,总体上都呈现出雄奇恢诡的风格,以至于沈德潜曾有“每入荒幻”*[清]沈德潜等:《清诗别裁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上册第11页。之评。联系其诗学主张来看,王铎的诗歌创作也确实体现了自己崇尚雄奇博大的美学追求。

总而言之,王铎的诗歌以其丰赡的内容,忠实地记录了明末清初之际的社会现实,或揭露战乱之祸,或反映民生之艰,或抨击政治黑暗,或抒发贰臣之恨,足称乱世诗史。而其间深切的忧国忧民之情、沉挚的贰臣苦闷心路,又可视作一部士人的心灵之史。他的诗歌在继承“七子”的基础上能紧扣时代现实,抒写自我真情,形成了雄壮奇崛的个人面貌,从而超越了“七子”徒事模拟的格局,可谓既继承了明诗的余绪,又对诗歌的发展道路进行了修正和反拨。所以,王铎的诗歌创作理应在诗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三、引领与规塑:王铎在清初中州诗坛的地位与影响

在明末清初的诗歌坛坫之上,王铎因其显赫的政治地位、系统的诗学主张、富赡而高超的创作实绩,获得了崇高的文坛声望,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在入清之后,在京师与刘正宗、薛所蕴酬唱赓和,引领潮流,有“三大家”*[清]薛所蕴《桴庵诗》彭志古跋语称:“长安以诗名者为王先生觉斯、刘先生宪石暨吾行屋薛夫子,所谓‘三大家’者也。”见《桴庵诗》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11页。之称,对顺治朝的京城台阁诗人群体有着广泛的影响。而从综合来看,对于清初的中州诗人群体来说,王铎的这种影响尤其显著而深远。

王铎在明末官至礼部尚书,南明时又位至次辅,入清后虽不问政事,但仍在朝廷中居于高位。其人不仅体貌魁伟,性格高爽,志向远大,精神状态也极为豪迈宏恣。如彭而述称其“伟貎修髯,望若神人,能弯弓数百石,常有封狼居胥之志”*[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首彭而述《王觉斯先生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123页。。田兰芳《王文安公墨迹记》则有更为传神的记载:“公用文学特起,岳岳然为天子从臣,海内士大夫仰其宏博风流,以为庶几一代伟人。……一时集巨公五六辈,公酒酣而起,狂叫四顾,呼青衣为墨,盘礴疾书,腕动势若飞舞,观者从旁鼓噪。公意气豪迈,墨渖淋漓,顷刻已完数纸,掷笔举觞,如长鲸之吸川,僮仆咸咤为神。”*[清]田兰芳:《逸德轩文集》中卷,《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八辑第1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4页。而王铎又博览古书,著述宏富,创作成就尤高,在清初的中州诗坛上,被尊为泰山北斗,是公认的执牛耳者。如马之骏就推其为“诗道主盟”*[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首马之骏《王觉斯先生诗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113页。,王鑨称其可“与李何、王李诸公共执牛耳”*[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首王鑨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124页。,彭而述更盛誉其超越明代李攀龙之上。

(一)影响清初中州诗人群体

王铎对同时和后进的中州诗人群体的影响十分巨大。这种影响主要反映在其对清初中州诗坛之诗学取向起到的主导作用,也即引领中州诗人嗣响“七子”,恪守宗唐传统。侯方域曾在《司成公家传》中说:“公[侯恪]为诗推杜甫。而洛阳人王铎者,后公举进士,能为诗。既第,家贫甚,公更推荐之。铎以此得入馆,后卒以诗名当世。自唐杜甫后,大雅不作,至明乃复振,虽李梦阳、何景明倡之,得铎益显,公之力也。”*王树林:《侯方域全集校笺》卷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上册第252页。虽意在推崇其叔父侯恪提倡诗歌大雅之道的功绩,却也道出了王铎在继承“七子”,上溯盛唐杜甫这一诗学传统中所具有的显著地位。清初中州诗坛的学杜宗唐,继承“七子”诗学,多数与王铎的影响或引领是分不开的。下面试举例分而述之。

1.薛所蕴

同列名京师“三大家”的薛所蕴,在京师时,“初……与王铎同里相得,以学杜标榜”*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下册第883页。,其后“觉斯先生没而调益孤,和弥寡”,复乃“与宪石先生[刘正宗]更相酬唱”*[清]薛所蕴:《桴庵诗》彭志古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211页。。可见薛所蕴与王铎的交流唱和早于刘正宗。在悼念王铎的《忆觉斯先生八诗》中,薛所蕴表达了由衷的钦佩之情,如第三首云:“登坛执耳更推谁?”*[清]薛所蕴:《桴庵诗》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310页。第四首云:“伤心风雅津梁间,烟雨北邙葬少陵。”*[清]薛所蕴:《桴庵诗》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310页。都将王铎置于崇高的地位加以膜拜。王铎也称颂薛所蕴之诗“时而老健陡峙,时而覆五岳、翻沧海,天龙人鬼,变相蟠屈驰骤”*[清]薛所蕴:《桴庵集》卷首王铎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203页。,其与王铎瑰伟光怪的诗风又何其相似!就薛所蕴在王铎殁后觉“调孤”、“和寡”来看,二人也有着共同的诗学主张。薛所蕴称述自己的诗学思想说:“爰定一约:古体非汉魏晋宋不取材,近体则断自开元大历以还,气必于浑,格必于高,有一篇一语为气格病者,必规于玉趋玉步之改而后已。……任一时竞尚新声者诮为平为袭,终不以彼易此。……前辈觉斯先生一时风雅宗盟,亦好宪石诗,久之,诮为平为袭者皆废然返。”并曾推许道:“觉斯先生大昌明此旨,其为空同有余,予固不敢望信阳……”*[清]薛所蕴:《刘宪石逋斋诗序》,《澹友轩文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41页。这里明显是力主“七子”诗学,且将王铎推为“前七子”之首的李梦阳,自居何景明以副之。除此之外,薛所蕴尚对诗坛的模拟蹈袭之弊不乏批判。他抨击“七子”后学“转相摹效,如衣冠饰土偶,……此袭之为痼疾也”*[清]薛所蕴:《曹峨雪诗序》,《澹友轩文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44页。。他梳理明代以来诗学流变称:“近代以来,自北地、信阳、吴门、历下诸公力变宋元衰习而还之古,学者宗之,其弊也流而为袭。竟陵以清脱矫之,其细已甚,失则薄;云间诸贤乃欲以藻丽胜,失则艳。薄者格律卑弱,晚唐人之余涎;艳亦齐梁之后尘也。譬以藻绘饰土木非不离然呈彩,中实索然无神气。”*[清]薛所蕴:《澹友轩文集》卷三《沈绎堂钓台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第46-47页。就其对明末诗歌的反思来说,更是与王铎一脉相承。其间与王铎的交流影响当不难想见。

2.彭而述

清初中州诗坛的另一位重要诗人彭而述,与王铎相交最称莫逆。王铎之子王无咎称:“先大人存日与君善,且二十季飘泊东南,流离江左,死生患难唯禹峰与俱。先大人知交遍天下,乃其意常在沛公。”*[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首彭而述《王觉斯先生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122页。彭而述《与黄仲霖督学》也说:“述以五十之年,交游半天下,自分生平知己二人,则弘农觉斯与新安之黄仲霖也”*[清]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1册,第237页。,其《书李鉴湖藏孟津先生墨迹后》言王铎死后,自己“哭之恸,曰:‘此以后谁复规予者?’”*[清]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八,《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1册,第221页。,更可见出二人切磋琢磨之情谊。彭而述也奉王铎为领袖,他在《王藉茅诗序》中盛赞:“孟津先生于文章一道,星宿也。海内仰之不减昌黎。”*[清]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1册,第32页。他为诗反对模拟,主张自出机杼,自成一家,这无疑汲取了王铎对明代诗学的反思精神。

3.“燕台七子”之张文光、赵宾

“燕台七子”中的两位河南诗人张文光和赵宾,也奉王铎为职志,并受其沾溉。张文光与王铎兼有师友之谊,王铎曾为其改字“云斋”。据王铎《云斋记》载:“张子谯明见余北都,余曰:‘《路史》古有谯明氏,亦山名,谯,呵责也。吾易子号为云斋,可乎?’张子欣然以云甘心焉。”*[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四十一,《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588页。于此不难见出他对王铎的推服。张文光之诗也是瓣香“七子”,上溯老杜的。沈德潜即称张文光的诗“得力于杜,有悲壮之声”*[清]沈德潜等:《清诗别裁集》卷一,上册第12页。。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引施闰章的话,称其诗“摧故发新,警语叠见,宏开、宝之正音,拓何、李之遗响”,同时在诗话中称其“五、七言近体尤胜,高亮浑脱,直逼‘明七子’”*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册第628页。。其间王铎的影响是很大的。张文光曾以诗作求教于王铎,并深获赞赏。王铎《诵云斋诗喜其趫趫》云:“张仲诗如鹤,飞飞出古林。奈无玄赏者,隐约若为深。风雪十年梦,蜴虺万姓心。为君嗟汲引,楚沥一悲吟。”*[清]王铎:《王铎诗集·五言律诗》卷十五,第320页。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记载:“[张文光]自序云:‘早年与王觉斯、邓禹峰游,始为诗。’其才力亦复相亚,在国初中州诗人中堪称健者。”*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二十一,第1册第628页。更明白道出张氏诗歌成就有赖于其与王铎等人的交游唱和。“燕台七子”中的另一位河南人——赵宾,与王铎也相交甚厚。王铎有《答锦帆》一信相赠,称:“天壤间固有竺交肥义若足下者哉!”*[清]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五十八,《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8册,第85页。赵宾有诗《京邸同张谯明、许菊溪、彭禹峰哭大宗伯觉斯先生廿四韵》,称颂王铎“一代诗名传日本,三都纸价贵朝鲜”*[清]赵宾:《学易庵诗集》卷六,《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第596页。,可见其推崇之意。赵宾也是推崇“七子”,取法杜诗的。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称赵宾“诗自前、后‘七子’学唐,为王铎、彭而述所引重”*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第1册第57页。。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也称其“诗学杜陵”,更言“盖中州诗教自王铎、王鑨、薛所蕴皆如此”*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下册第890页。,已点明了其间的传承关系。

4.雪苑诗人群体

在清初中州诗坛上,商丘雪苑诗人群体,因其队伍庞大,创作成就突出,可堪与洛阳诗人群体并驾齐驱,逐鹿中原。而其中不少诗人也多与王铎有紧密的联系。前文已及,王铎在明末曾受到商丘诗人侯恪的提携照拂,而他与商丘另一大家宋氏家族也多有交游,王铎有赠宋权(宋荦之父)的诗如《宋商丘公出羲之墨迹,感怀贻三十二字》等。宋权亦有《怀王觉斯》云:“我怀王宗伯,自号有发僧。一自出白刃,心事如寒冰。苏门未荒废,嵩岳何崚嶒。携书一万卷,几日偕君登。”*[清]宋权:《白华堂诗》,《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第1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3页。同为贰臣,颇知王铎心迹,有惺惺相惜之意。魏裔介曾称王、宋二人之诗“并驾齐驱,奉为双璧”*[清]魏裔介:《宋文康公王文安公选诗合刻序》,《兼济堂文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上册第106页。。王铎也曾以父执辈的身份为宋荦早年所刻《古竹圃稿》作序,称其诗“受铸于唐,音调清新”*[清]宋荦:《西陂类稿》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5册,第2页。,颇多嘉赏扶掖之意。宋荦早年的“初接王、李之余波,后守三唐之成法”*[清]宋荦:《漫堂说诗》,《西陂类稿》卷二十七,《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5册,第304页。,应不乏王铎的影响在。不惟如此,雪苑诗人中的另一重要人物贾开宗,亦自称受知于王铎:“余少时,与雪园吴伯裔、徐作霖及后进诸友,每得先生一吟,辄奉为拱璧。”*[清]贾开宗:《王觉斯先生诗选序》,《遡园文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册,第342页。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也称:“开宗受知于王铎,其诗法陶、韦、孟郊、张籍,于杜致力尤深。唯不学宋,中州诗人无学宋诗者。”*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一,第1册第16页。直接点明了河南诗人对王铎诗学的接受及其结果。

5.“孟津诗派”

王铎还在其家乡孟津开创了“孟津诗派”。这是一个以孟津为地域核心,兼及洛阳周边辖区,以血缘、姻亲关系为纽带联结成的乡邑诗人集团。康熙五年丙午(1666),周亮工、赵宾曾编选《孟津诗》与《续孟津诗》,收录王铎、王鑨及其子嗣数人之作。这一诗派以王铎为首,主要成员尚有其弟王鑨,其子王无党、王无咎,其内侄马上骧、马之骏,王鑨之婿傅而师等。此外,其流风余韵尚延续至康熙中后期之吕谦恒、吕履恒(二人系王铎外孙)等人。他们在诗歌理论和创作上大都受王铎影响,步武于后。如马上骧“于王铎兄弟为姻家子,从受诗法。故篇翰斐然,绰有唐音”*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八,下册第893页。。及至吕履恒、吕谦恒甚至推尊“七子”,大倡唐音。杨际昌《国朝诗话》说:“[吕履恒]《梦月岩诗集》气格声调似明‘七子’。……中原诗人,自王孟津宗尚空同,多以盛唐自命。元素,孟津外孙,宜派别相承也。”*[清]杨际昌:《国朝诗话》卷二,《清诗话续编》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701页。张汉为吕谦恒作传,称其为诗“一以汉魏三唐为宗,不屑宋元以降”*[清]吕谦恒:《青要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65册,第220页。。吕氏兄弟双峰并峙,在当时宋诗风正炽之际,反其道行之,清初中州诗坛宗唐传统至此达到了顶峰。王铎诗学之风所衍可谓长远。

(二)奠定清初中州诗歌传统

要而言之,清初的中州诗坛大致形成了一个继承“七子”、宗尚唐音的诗歌文化圈,所谓“中州诗教自王铎、王鑨、薛所蕴皆如此”。个中则以王铎居于首位,为其领袖,在他的倡导和引领之下,以乡邦为关系纽带,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在这个圈子中,诗人的创作大多取径盛唐,以杜诗为法,风格趋于雄壮浑朴。当时的诗人已瞩目于此。郜焕元《学易庵诗集序》说:“中州以文献鸣世者,自李崆峒、何大复而后,率以孟津王文安公为称首。其后南阳彭禹峰先生为之继。曩禹峰过余楚中,则为余称阳武锦帆赵子,云锦帆崛起河朔间,用才显名,为两先生所引重,益自发舒为文辞,隐然为中原后劲。”*[清]赵宾:《学易庵诗集》卷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第464页。大致梳理了清初河南诗歌自王铎至赵宾的传承情况。杨允让《片石斋烬余草序》亦云:“谯明张先生以绝代奇才,振兴大雅,《斗斋》一集海宇诵弦,尔时唱和诸公有王文安、薛行坞、彭禹峰、赵锦帆,皆中原麟凤,继趾联翩,一洗公安、竟陵陋习,而北地、信阳之本来面目于焉复睹,真快事也。”*转引自吕友仁主编:《中州文献总录》卷二十五,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下册第965-966页。河南是李梦阳、何景明生长之地,后来的河南诗人们本于乡贤号召,自发地归于“七子”诗学旗帜之下,由李、何直接杜甫,并上追汉魏而远溯《诗经》,接续了明代以来中州诗歌的复古主潮。但其中王铎的引领作用也是极为重要的。袁行云先生就曾称:“清初中州诗人学杜,以王铎马首是瞻。”*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五,第1册第150页。若非王铎在明末清初之际,以摧陷廓清之力,痛斥公安、竟陵,复执“七子”诗学大旗,以此相号召,形成这一有类似诗学取向的圈子实是难以想象的。

况且,王铎尚对“七子”诗学的流弊加以修正,倡导创作联系社会现实,抒发自我的真情实感。对此,中州的诗人们也多有接受。薛所蕴就曾欲以发乎性情来救诗歌的摹拟蹈袭之弊,彭而述也倡导摆脱依傍,自成一家。清初的河南诗人们无论是揭示民生疾苦,还是反映个人遭际,也多能紧扣时代现实,写出真实情感,从中可以窥见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作者内心的悲喜纠缠。这无疑摆脱了一味模仿古人,徒求形似,流于佯狂叫嚣,甚至无病呻吟的老路。这当然是因为鼎革之际中原板荡,士人心中皆不能不有所感触;但是,若非王铎对明代诗学的种种弊端加以深刻的反思,形成理论,并以绝大的魄力,加以提倡,形成上述局面也是不可想象的。如周亮工就曾指出,同样是学杜,即有善学与不善学之分:“后世之学杜者莫如李献吉。以献吉之踔厉风发,未始不可驰骤古人,而犹不免有规行萭趋、生吞活剥之病。将欲聋瞽海内,海内之士訾蜂起,并所为踔厉风发者而几失之,此不善学之故也。吾乡王文安公继起北地、信阳数君子之后,力洗前弊,独操灵蛇,益以盘空排奡之才,揣摹经营,悉出意匠。其所著《拟山园集》,久已传播四裔,号为希声。”*[清]王鑨:《大愚集》卷首周亮工序,《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4册,第16页。他目光如炬,鲜明地指出了王铎纠正“七子”之弊的功绩,《拟山园集》传播海内所带来的带头效应当是非常广泛而深入的。

王铎对清初河南诗人影响巨大,其宗尚“七子”,取径唐诗,推尊杜甫的诗学一直影响到赵宾一辈人,乃至进入康熙中后期,尚有如吕履恒等出来倡言宗唐,由此攀至这一诗学传统的顶峰。可以说清初直至宋荦出来,中州诗坛一直是以宗尚唐诗为主流的。这无疑与江左诗坛大相径庭,钱谦益在彼处影响深远,为诗坛盟主,主张取法广泛,学习宋元诗歌,抒写真情实感,所以东南诗坛较早地就摆脱了“七子”诗学的束缚,如浙派诗等,已经掀起学宋之风,融入开创清诗自我面貌的大潮中去。而在中州诗坛,则一直要等到与江左诗坛具有密切而深入联系的宋荦出来,才扭转了这一传统,出现了诗歌的新变。由此又可约略看出,在清初中州诗坛上,大致有一股摆脱“七子”宗唐束缚,广开师法门径的诗歌潜流,这一潜流多集中于中州诗坛内部与南方诗坛有较为深入联系的诗人如周亮工、宋荦等的身上,其间的因缘关系委实引人深思。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来看,商丘一地位于豫、皖、苏、鲁四省交界处,地接江南,地理位置的便利无疑为诗歌文化圈的交融和影响提供了便利,才能熔铸出宋荦这样转变中州诗歌风气的人物。而在中州诗歌的发展演变中体现出的清初南北诗风的迥然不同,也提醒我们,清初北方诗歌有进一步深入研究和探讨的必要。

总之,就清初中州诗歌来说,王铎以其毫无争议的盟主地位,引领着乡邦诗歌发展的方向。王铎的诗歌创作及其理论,整体上来看,还带有明代的遗风,如尊崇“七子”,但又在反思明代诗学的基础上,产生了一些新变,如注重性情。所谓承明余绪,启豫新声。他脱化于明代诗歌发展演变的流程中,通过反思与重构,反驳了诗坛流弊,产生了重现实、尚性情的萌芽,启迪了后来的中州诗人,奠定了清初中州诗歌发展的路径。所以,他在中州诗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河南的诗人们多接受了王铎的影响或沾溉,秉持明代“七子”诗学,恪守宗唐传统,较多取法杜诗;并同时力求结合社会现实,抒写真情实感。以此为基准,迸发出一曲曲各具特色的心灵之歌。清初中州诗歌大致就是以这样的面貌为发端,开始了它的百年演进之路。

(责任编辑:晏 洁)

A Great Poet Covered by His Fame in Calligraphy—the Discovery and Evaluation of Wang Duo in the Perspective of Regional Poetry History

HUANG Zhi-guo

(SchoolofLiterature,XinyangNormalUniversity,Xinyang464000,China)

Wang Duo has always been famous for his calligraphy, but his achievement in poetic creation is also remarkable, about which 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s been less concerned due to his fame in calligraphy. Wang Duo’s poems, deeply rooted in the era of his life, truly reflect various social realities during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early Qing Dynasty, and express his concern with and worry about the national destiny and the hardships of people as well as his anguish as an official of the Qing Dynasty. Artistically, Wang Duo has inherited the tradition of the “Qi Zi” school of poets in the Ming Dynasty by venerating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learning from Du Fu, with his style being grand and peculiar. At the same time, as his poems can truly record the changing times and express true feelings, they have gone beyond the simulated atmosphere of the “Qi Zi” school of poets. Wang Duo has influenced a large number of Henan poet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laid the way for poetic creation in Hena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Wang Duo;the early Qing Dynasty;Henan;poetic creation;venerating and learning from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清诗续考”(项目编号:13YJA751074)

2016-10-16

黄治国(1983-),男,河南焦作人,博士,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清代诗歌研究。

I207.2

A

1674-5310(2017)01-006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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