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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历史语境与鲁迅的翻译取向

2017-03-11管新福

关键词:外国文学译介全集

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01)

清末民初的历史语境与鲁迅的翻译取向

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01)

救亡与启蒙是清末民初最显在的时代特质,对域外文化与文学的翻译也服膺这一宏大背景。作为现代文学奠基人的鲁迅同时亦是一位重要的翻译家。而从鲁迅的翻译取向来看,主要围绕以下几点展开:一是汲取西方优秀的文化和文学范型,为救亡启蒙服务,并促进国家民族的觉醒;二是为中国文化和文学的更新和现代转型提供异域参照;三是以比较的眼光和宽广的胸怀参与世界文学的建构,以增进各国文学之间的学习和交流。

鲁迅;清末民初;救亡启蒙;历史语境;翻译

作为文学家、思想家的鲁迅先生可谓是国内被研究得最为通透的现代作家,但作为清末民初重要翻译家的鲁迅似乎还有进一步研讨的空间和可能。纵观鲁迅的翻译抉择和实践,是与当时的历史特质紧密相连的,我们当下去研究和爬梳鲁迅的翻译活动,务必联系清末民初翻译的时代语境。在鲁迅看来,对外国文化和文学的译介,是一个民族吸收外来思想的重要中介和桥梁,而一个民族吸收外来优秀文化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一个民族发展进步的重要基石,哪怕处于强势文化阶段的民族也应吸收他国优秀的文化和文学成果,更不用说积贫积弱的晚清时段和民国初年了,因此国人对学习外来文化不应感到尴尬:“一切事物,虽说以独创为贵,但中国既然是在世界上的一国,则受点别国的影响,即自然难免,似乎倒也无须如此娇嫩,因而脸红。单就文艺而言,我们实在还知道得太少,吸收得太少。”*鲁迅:《〈奔流〉编校后记(二)》,《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0页。而鲁迅文学活动的最初起点,正是从吸收外来文化和译介域外文学开始的。他一边进行文学创作,一边积极翻译引进域外文学作品,创作和翻译共同组成鲁迅文学活动的两大板块,有机构成鲁迅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因此,我们研究鲁迅,必须正视和重视他的翻译;而对鲁迅译介活动的考察,应将其还原到清末民初整个历史文化语境中去,这样才能使我们全面地认识鲁迅一生的文学和文化活动。

一、别求新声于异邦:域外文学译介的救亡与启蒙功能

清末民初的西学翻译,有着明显的现实指向性,翻译家在译述域外文化和文学时,深受时代背景的影响,救亡与启蒙成为翻译家遴选译介文本的首要考量。所以清末民初的翻译家们,“他们译介外国文学的目的,在开始阶段主要还不是为了学习其艺术技巧,而是为了思想启蒙、唤醒同胞,或者说译者考虑的是意识形态标准,而不是诗学的标准”*郭延礼:《近代外国文学译介中的民族情结》,《文史哲》2002年第2期。。直面积贫积弱的国家现状和饱受欺凌的民族同胞,当时的知识分子意识到对外来优秀文化和文学的译介已刻不容缓,因此在译介对象的选择上首先考虑的是社会效果,而非审美功能。而在人类的文学和文化交流过程中,“无论哪个民族的文化,在变革时,每每有外来的潮流参见进来,外国的文化成为触媒,成为刺激,对于本国文学引起质变”*郭沫若:《再谈中苏文化交流》,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96页。,这一点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就已有充分认知。1902年鲁迅东渡日本后,翌年就转道日本翻译了法国作家雨果的随笔和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并由此开始了自己的翻译生涯。而留日期间的诸多见闻和经历(特别是幻灯片事件)使鲁迅清醒认识到域外文学的引介对中华民族的觉醒有着重大意义,对中国新型文艺范式的生成和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亦有关键价值,因此他的翻译,“基本观念是既定的,那就是以思想启蒙和政治救亡为目的的功利翻译观”*雷亚平、张福贵:《文化转型:鲁迅的翻译活动在中国社会进程中的意义和价值》,《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2期。。

对于译述外国文学的原因,鲁迅在早期的文章和译后记里有过明确的阐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07年写就的《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在这两篇文章里鲁迅具体阐释了自己译介外国文学的缘由。他在《文化偏至论》里说:“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在鲁迅看来,国人最要紧的是洞察明了中外文化和文学发展的相关情况,在吸收外来合理文化的同时又坚守自身优秀文化的基因,加以权衡,以“别立新宗”,实现文学和文化的更新和发展。鲁迅的这些主张在内忧外患的清末民初,有着直入时代内核的深刻思考,尤显可贵。而《摩罗诗力说》是一篇外国文学方面的专论,文章中鲁迅比对分析了19世纪早期欧洲的“天魔”风格(浪漫主义)诗人群,重点介绍了拜伦的《唐璜》、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等作品;也对雪莱、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裴多菲等重要浪漫主义诗人的生平及其创作成就进行述评,并指出对这些诗人进行译介的借鉴作用:“上述诸人,其为品性言行思维,虽以种族有殊,外缘多别,因现种种状,而实统于一宗: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101页。从这些卓有见地的论述中可以看出,鲁迅并不是单纯地将这些外国作家介绍给国人,而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能为中国的启蒙和救亡服务。“别求新声于异邦”,鲁迅想通过对西方优秀文化和文学的译介,以之改变国人因循守旧的固化观念和审美意识,带来国家的崛起和民族的复兴,实现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现代转型,完成和世界先进文化有效对接。

鲁迅译介外国文学的很多陈述和精到见解,大多是以“译者附记”的形式进行表述的。在这些或短或长的翻译附记里,鲁迅阐释了自己译介外国文学的目的并不在于文学的审美传达,而是基于清末民初救国保种和民智开启的时代需求。他之所以译介雨果的《哀尘》,是考虑到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发展困境在特定历史时段里的相通性,雨果书写的法国和中国的情形也会有类似之处,因而可供借鉴;翻译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是希望引进异域文学类别以实现文体互补,达到“掇取学理,去庄而谐……,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鲁迅:《译文序跋集·〈月界旅行〉辨言》,《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4页。的社会效应;而翻译《域外小说集》,目的则是在于引入“异域文术新宗”*鲁迅:《译文序跋集·〈域外小说集〉序言》,《鲁迅全集》第10卷,第168页。的欧美新型文学类型,以丰富中国文学的大花园。我们从鲁迅以上这些译介阐释中不难看出,他译介外国文学的终极目的是为改造国民性提供参照,并引领国家和民族从饱受欺凌的积弱状态中走出来。因此,民智启蒙这一理念贯穿于鲁迅翻译活动的始终,它也是和晚清以来所形成的翻译指向一脉相承的。

需要指出的是,“五四”以后,鲁迅对西欧文学的译介大幅减少,而将主要精力放在苏联、日本和东南欧弱小国家文学的翻译上。他在1920年翻译了苏联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几个短篇,我们如果以今天的标准审视,阿氏的作品文学性和审美性并不强,亦不是当时苏联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但作者以写实手法对俄国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多角度的描写,“有许多事情竟和中国很相象”*鲁迅:《华盖集续编·记谈话》,《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 376页。,因此值得引进到中国文学里来,增加中国文学的描述维度,以供作家们创作之借鉴,当然最主要的是还能促进国人反抗意识的觉醒。翻译爱罗先珂的童话作品,是为了“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而已,并不是从什么‘艺术之宫’里伸出手来,拔了海外的奇花瑶草,来移植在华国的艺苑”*鲁迅:《坟·杂忆》,《鲁迅全集》第1卷,第237页。;而对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译介,是因为厨川对日本文明的批判“切中我们现在大家隐蔽着的痼疾,尤其是很自负的所谓精神文明”*鲁迅:《译文序跋集·〈从灵向肉和从肉向灵〉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0卷,第278页。,译介进来无疑对我们批判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有借鉴作用。在译介俄苏和日本文学之时,鲁迅尤其重视东南欧国家文学的译介,并强调翻译家应重点关注。在鲁迅看来,东南欧这些弱小国家历来饱受异族的侵略和压迫,文学里有大量描写民众斗争的经验和教训,而近代以来中国的现状和他们是十分类似的,引进这些国家的作品可以唤醒国民的反抗意识,对中国文学和现实社会有重要的借鉴价值。鲁迅通过对比指出:“中国境遇,颇类波兰,读其诗歌,即易于心心相印,不但无事大之意,也不存献媚之心。”*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8页。也就是说,鲁迅之所以重视对东南欧等弱小国家文学的译介,并非文学自身的理由,目的还是为民族国家的救亡和启蒙服务。因此在翻译选择上,“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5页。。可见,鲁迅对域外文学的译介抉择,首先考虑的是文学作品的社会功能,其次才是艺术和审美功能。他所遴选的作家作品必须能助力中国革命和民众启蒙,这就使得谙熟世界文学发展状况的鲁迅适时作出翻译策略上的调整,将译介重心由对英、法、德等西欧传统文学大国转向了俄国以及东南欧国家的文学。而鲁迅译介转向的原因,正是由于俄苏、东欧、北欧文学反映的问题与中国较为接近,书写的题材也非常切合中华民族面临的问题,因而才引起他的重视,并希望能给中国社会的变革提供参考,也使民众在斗争中少走弯路。

总之,纵观鲁迅一生的文学和文化活动,他始终把域外文学的译介摆在民智开启、救亡启蒙的重要位置,把外国文学当作推动社会文化转型的重要动力,并积极译介世界各国战斗功能突出的文学作品,以唤醒民众的反抗意识从而改变社会现状。“别求新声于异邦”以“别立新宗”,实现民族文化和文学的更新发展。而在救亡和启蒙这一逻辑主线下,鲁迅的翻译活动由小我上升到大我,并成为他改造国民性和促进文化更新的有力武器。

二、颠覆与传承:域外翻译文学的本土参照效用

近代以来,中国历史和社会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直接冲击,特别是甲午战败,国家主权和民族文化被逼入危机四伏的险境之中。中国开明知识分子开始审视自身的文化积弊,对外来文学也因之改变传统视域,由鄙夷到逐渐接受,西学翻译开始受到朝野重视。而随着近代报刊杂志和出版机构的涌现,留学人员开始大量译介西方的各种文献书籍,西方文学也开始大量译介到中国来,在梁启超“三界革命”的催生下,中国文学表现出了一些新变。正是这个大背景下,中国文学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转型。

对于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实现,鲁迅有着十分精到的判断,那就是必须吸收西方的优秀文化和文学成果,因此他一直强调域外因素对本国文学的更新价值和参照意义。他指出:“多看些别国的理论和作品之后,再来估量中国的新文艺,便可以清楚得多了,更好是绍介到中国来;翻译并不比随便的创作容易。然而于新文学的发展却更有功,于大家更有益。”*鲁迅:《三闲集》,《鲁迅全集》第4卷,第140页。故留学期间鲁迅选择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进行翻译,目的当然是想通过小说来开启民智,亦考虑到了中国未有科学小说这一类型,值得译介借鉴。鲁迅指出,在中国传统文学里,道德伦理文章、言情武侠志怪如汗牛充栋,而科学小说则未有见者,因此引进侦探小说可以丰富中国文学的种类,改变中国文学“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读者之美感”*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全集》第10卷,第164页。的单一性,为读者提供更多的阅读选择,也为本土作家的创作提供异域参照。同样在他和周作人早期共同翻译的《域外小说集》中,也有着这方面的考虑。鲁迅曾经这样解释其译介缘由:“我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鲁迅:《译文序跋集·〈域外小说集〉序》,《鲁迅全集》第10卷,第176页。可见他们的译述出发点仍在于引进外国新体短篇小说来改造社会和警醒民众。需要指出的是,晚清民国时期的域外小说翻译,主要以林纾、周桂笙、包天笑等人翻译的中长篇小说为主,短篇小说的译介还未引起当时翻译家的足够重视。而当时的情况是,翻译过来的很多长篇小说并非外国经典,译介对象良莠不齐,翻译目的也不清晰。因此,鲁迅精明地意识到,随着历史的推进和社会的发展,那种截取日常生活画面、集中展示人物形象、细腻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中小篇幅作品,更加适应读者的阅读节奏和社会需求,也能更好地承载文艺的社会功能。因此,他与周作人合作,翻译了30多篇外国短篇小说,并结集成《域外小说集》出版,虽然当时影响不是很大,但在整个翻译史上的开创之功是不可忽略的,它为创立中国的新型短篇小说提供了现成的异域参照。

遗憾的是,《域外小说集》的意义和价值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但后来新文学发展的走向证明,周氏兄弟的翻译选择十分具有先见性。到“五四”前后,翻译家终于发现外国短篇小说的价值和优点,并开始大量翻译,由此启发了中国现代作家的短篇小说创作。就鲁迅而言,“域外文学的投影成了《呐喊》、《彷徨》的底色之一”*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25页。,而收于其中的《狂人日记》《药》《孔乙己》等作品可以说就是《域外小说集》的本土化成果。善于吸纳世界优秀文化的鲁迅对自己创作中的域外影响也从未进行刻意掩盖:“博采众家,取其所长……我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国的作家。”*鲁迅:《鲁迅书信集·致董永舒》,《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4页。其实不单是鲁迅,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们,其作品几乎都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和启发。可以说,没有近代以来域外文化和文学的译介引入,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是不可能顺利完成的。鲁迅对吸收外来文学的见解和主张,在《拿来主义》一文里有最好的总结。他说:“总之,我们要拿来。……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鲁迅:《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1页。而“拿来”之内涵,就是要大胆吸收和借鉴世界文化中的优秀部分,以实现“人”的不断发展和文化的不断更新。在鲁迅看来,中国新人的出现和新文艺的形成,必须借鉴外来文化和外国文学,当然也要分辨学习的内容,并讲究学习方法和技巧。这个观念可以说伴随鲁迅文学创作和译介生涯的始终。

此外,鲁迅在谈及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说:“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11页。可见,外国文学对鲁迅创作提供的异域参照意义十分深远。他对阿尔志跋绥夫、迦尔洵、安德列耶夫等苏联作家的翻译,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可资中国新文学的作家们创作借鉴。既然中国旧体文学已经不适应时代的发展,那么域外文学的引入就显得十分必要和迫切,他评价说:“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新兴文学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流派是写实主义,表现之深刻,在侪辈中称为达了极致。”*鲁迅:《译文序跋集·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鲁迅全集》第10卷,第183页。阿氏的写作功力即便在苏俄作家中也不多见,故非常值得中国作家借鉴和学习;对于安德列耶夫及其创作,鲁迅评价亦是相当高,认为安氏的作品“神秘幽深,自成一家”*鲁迅:《译文序跋集·〈域外小说集〉杂识》,《鲁迅全集》第10卷,第172页。,为此,他翻译了安氏的《谩》《默》《黯澹的烟霭里》《书籍》等短篇小说。鲁迅认为,安德列耶夫除了艺术描写独具一格之外,其作品“又都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鲁迅:《译文序跋集·〈黯澹的烟霭里〉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0卷,第201页。,无疑也很值得中国作家进行效仿。而在鲁迅的作品里,就明显受了安德列耶夫的影响,《坟》就充分借鉴了安德烈耶夫式的象征手法和阴冷风格,凭空在瑜儿的坟头多了一个花环。可以说,对苏俄文学的翻译和学习不仅激发了鲁迅的创作灵感,而且使他对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精神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和理解。纵观鲁迅的创作,他是借鉴了大量外国文学和表现手法的,但他不是机械的模仿,而是化用,并在化用中超越了借鉴对象,所以鲁迅总结自己:“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鲁迅:《关于翻译》,《鲁迅全集》第4卷,第568页。

总之,鲁迅始终重视外国文学的译介对中国现代文学形成的异域参照功能。他挑选俄国作家爱罗先珂的童话作品进行译介,不是因为爱罗先珂的作品成就有多高,而是中国文学中历来不重视儿童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因此值得译述;翻译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是看到作者“对于文艺,即多有独到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鲁迅:《译文序跋集·〈苦闷的象征〉引言》,《鲁迅全集》第10卷,第257页。,可为我们文艺理论的建构提供参考;译介苏联无产阶级文学和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则是让中国作家和时人弄清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核心要义是什么,从而构建自己的无产阶级文学范式。在鲁迅眼里,中国的“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的推动下发生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中国杰作小说”小引》,《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5页。,所以更应该重视外国文学的吸收和消化。鲁迅深知中国现代文学的产生和发展是和外国文学的影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毕生都十分重视外国文学的译介工作,而根本目的还是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注入新鲜血液,并提供异域的文本参照。

三、中介与桥梁:域外文学引进的比较文学价值

众所周知,对外来优秀文化的吸收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文化发展更新的重要环节。在文化交流和碰撞中不断吸纳外来因素以丰富自身文化的发展根基,是中国文化数千年来不断绵延推进的根本原因,而翻译在其中的作用最为关键。恰如季羡林先生所说:“倘若拿河流来作比,中华文化这一条长河,有水满的时候,也有水少的时候;但却从未枯竭。原因就是有新水注入。注入的次数大大小小是颇多的。最大的有两次,一次是从印度来的水,一次是从西方来的水。而这两次的大注入依靠的都是翻译。中华文化之所以能长获青春,万应灵药就是翻译。”*季羡林:《中国翻译词典·序》,《中国翻译》1995年第6期。由此足以见出翻译在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意义。如果说鲁迅早期域外文学的翻译目的是在于引进外部参照、促进社会变革和民智启蒙,以及构建中国近现代新文学的话,那么到1920年代以后,则着眼于比较文学的眼光,参与文学研究的世界性建构。早在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里,鲁迅就精确指出:“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昭,不同凡响”*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7页。,展现出一个伟大作家过人的比较意识。鲁迅深谙文学交流对世界各国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并为此付出了切实的劳动和努力,除了自己进行大量译介之外,还呼吁有识之士参与域外文学的译介。为此,他与茅盾创办了《译文》杂志,希望为外国文学作品的发表提供平台,使更多的人有机会从事域外文学的翻译。而对外国文学的吸收和阅读,鲁迅认为我们不但要广泛阅读饱受欺凌和压迫的各国文学,同时更要去阅读“‘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知己知彼’”*鲁迅:《准风月谈·关于翻译(上)》,《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3页。。他还特别主张年轻人应不断拓展阅读面和阅读类型,因为只有对世界各国文学作品进行充分了解,才能有所比较和鉴别,从而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并得出一些有价值的研究结论。

正是鲁迅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比较视域,使得他对民族文化的自闭危害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他批驳道:“绍介外国思潮,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春宫,不肯罢手。”*鲁迅:《准风月谈·由聋而哑》,《鲁迅全集》第5卷,第295页。鲁迅主张应积极吸收外来优秀文化,更新年轻人的知识谱系,以打破保守陈腐的顽固观念,为此翻译就显得十分紧急:“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鲁迅:《准风月谈·由聋而哑》,《鲁迅全集》第5卷,第295页。鲁迅认为,我们应该引进比较视域和异质文化,以他山之石砥砺国人,也可为同胞提供精神食粮,我们只有“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2页。。在此,鲁迅深刻指出,即便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也应积极去学习他们的长处,每个民族的文化都不可能在一个封闭的体系里建立和向前发展,过分恪守传统只会阻滞文化的更新进步,因为“一切古董和废物,就都使人觉得永远新鲜;自然也就觉不出周围是进步还是退步”*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鲁迅全集》第3卷,第102页。。而世界文化发展的历史事实充分证明,民族之间的文化和文学交流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一个民族文化的发展延续,离不开对外来文化的消化和吸纳,拒绝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自我封闭,只会带来文化的萎缩,甚至导致文化消亡,即便是强势文化也是如此。因为“任何民族文学的发展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只要它不是处在绝对封闭状态,每个民族的文学都要受到来自域外文化、文学的影响”*乐黛云:《帝国霸权·文化自觉·比较文学》,《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1期。。而不同文化和文学之间的交流是双向的,既有“他者”文化和文学的输入,也有本土文化和文学的外传。在鲁迅看来,外国人研究和介绍中国文化和文学的著作虽然不少,但主观性较强,毕竟没有我们熟悉自己文化的精华,要使中国的文化和文学走向世界,使世界客观认知中国文化的意义和价值,最好还是我们自己将民族文化的精华遴选出来主动“送出去”。因此鲁迅非常重视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外译工作,这在大家都极力输入域外文学的晚清民国时期,更有其意义和价值。为此鲁迅特别热心帮扶对中国文学进行介绍的媒介团体和翻译家们。如斯诺编译中国的短篇小说、日本作家对中国小说的翻译和介绍等,他都尽力去促成,充分体现了鲁迅文学观的世界眼光和比较意识。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1936年鲁迅给捷克汉学家普实克所译《鲁迅小说集》写的序言,他说:“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道路的人,历来又少得很。”*鲁迅:《〈呐喊〉捷克译本序言》,《鲁迅全集》第6卷,第544页。鲁迅认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各国之间的友好交往和文学交流会遇到诸多障碍,并由此导致隔膜和不能相互理解。而文学翻译能有效消除人类之间的隔膜,增进民族之间的相互认知,能缩短各民族之间的心理距离。这些观点和见解,较好地标示出鲁迅宽阔的世界胸怀,并形成鲁迅文学观念中的比较视野,而“拥有世界眼光还使中国作家能够在更广阔的背景上审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进而在与世界各国不同民族的比较和反思中寻找自己的问题和出路”*郑春:《留学背景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开放》,《文学评论》2003年第4期。。在这一点上,鲁迅无疑是中国现代作家的先驱和优秀代表。

综上所述,我们在清末民初的历史语境中去审视鲁迅的翻译活动,不难发现他的翻译选择有着鲜明的指向性和目的性:民族国家的救亡启蒙、异域文学的本土参照、世界各国之间的文化互补和文学交流是他翻译域外文化与文学的根本出发点。而对域外文学的翻译又不断启发鲁迅的创作灵感,对他的创作有着重要的促进和更新作用。可以说,鲁迅一生都恪守自己的文化路向,文学创作与翻译齐头并进,他不但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中国的新文学事业,成功推动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还以超前的学术眼光参与世界文学的建构,体现出一个伟大作家超越时代局限的普世价值。

(责任编辑:王学振)

Lu Xun’s Translation Orientation and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GUAN Xin-fu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GuizhouNormalUniversity,Guiyang550001,China)

The national salvation and enlightenment are the most significant trai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so the translation of the foreign culture and literature also conformed to this grand background. Lu Xun is a founder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 remarkable translator. As regards his translation orientation, Lu Xun conducted translation based on the following points: firstly, learning from advanced western cultural and literary paradigms for national salvation and enlightenment and promoting the national awakening; secondly, providing foreign reference for the updating and modern transition of Chi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 and thirdly, participating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world literature in a comparative and open-minded manner so as to facilitate the learning and exchanges among literature of various countries.

Lu Xu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national salvation and enlightenment; the historical context; translation

2016-10-15

管新福( 1980- ),男,贵州贵阳人,文学博士,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1-002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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