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漫评
2017-03-11张志忠
张志忠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89)
毕飞宇小说漫评
张志忠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89)
对毕飞宇的研究不能仅仅限定在他作为先锋小说家转向现实与历史写作的转型,也不能过多地依赖于作家的自我阐释,“作家是靠不住的”。在肯定其转型的意义同时,应该更为关注他对于普遍人性的揭示,他对于人生与人性的错位之高强度和多重性的描写及由此造成的强烈而不忍卒读的疼痛感,这才是研究的重点。正像禅宗的三境界一样,不但能够入乎历史其中,而且能够出乎历史其外,在当下,更应该关注和鼓励他超越有限历史而及于深邃人性,实现新的突破。
毕飞宇;历史感;时代感;人生;人性;错位;超越性
毕飞宇的小说创作研究,近些年来一直是一个热点所在。这和毕飞宇在文坛的重要地位、创作成就密不可分。但我觉得,到目前为止,相关研究却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个中原因一时难以梳理,我仅陈述几点意见。
时代感·现实主义·超越性
毕飞宇的小说创作迄今将近30年,从他深受好评的《青衣》和《玉米》说起,也接近20个年头了。如何概括毕飞宇的小说创作呢?现在的路子大多是从时代性着眼,一个是强调“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王家庄,一个是强调市场化进程中的南京都市,或者就去归结于所谓的传统文化的桎梏。这些说法都没有错,都非常明显地呈现在毕飞宇的小说创作之中。但是文学研究并不是追求正确,而是要求深刻、到位,不但是需要揭示作家创作中比较明显的部分,更应该有一种索隐探微曲径通幽的追问,能够开掘出作品最深刻的意蕴所在。我以为,我们应该剥离和跳出这些现成的标签,应该从人生和人性的错位,去理解毕飞宇,排除了某些特定的外在的因素,才可能切入他的作品的核心所在。
比如说《青衣》中的筱燕秋,她长达20年的舞台恩怨命运浮沉,恐怕就怨不得时代,而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才高气傲不能容人的强悍性格,以及舞台表演中“一山不容二虎”的残酷性所决定。就像俗话所说,不疯魔不成活,可是,经由疯魔而终于成活,却非常容易陷入疯魔状态无力自拔,人磨戏,戏也磨人,舞台上非常孤独而远离人间烟火的嫦娥,和人世间纷纷扰扰的芸芸众生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鸿沟,如何在两者间做出恰当的处理,是筱燕秋无法做到的。《玉米》中的女主人公玉米这样的年轻女性,生长在“文革”时期,生长在先兴后衰的王连方家里,固然是她的不幸,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但是,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时代背景,焉知她不会是心机周密而又霸气十足的王熙凤呢?人们的无尽的欲望和实现、满足这种欲望的手段、能力之间总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和缺憾。
人生和人性的错位,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即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人世间的不平等,经常是难以克服的;人们的反抗、逃避、挣扎和追求,力图改变自身命运的努力,则是上演了一幕幕沧海桑田朝云暮雨的悲剧和喜剧。每个时代皆是如此。只是作为这悲喜剧的演出场景在相继变化。因此,仅仅是看到这种演出场景的变化和时代的印记,还是远远不够的,还应该从中发现超越时代永恒的人性、不变的欲望和生命的苍凉。就像毕飞宇所言:“娄烨导演看完《推拿》小说以后,给了《推拿》一个定义,他告诉我说,这是一部象征主义作品。我听了以后,很诧异。我说这是一个特别写实的作品,为什么是象征主义?……过了一段时间我到法国去宣传法文版《推拿》,一坐下来女主持人就跟我讲,你写了一个象征主义的小说,当时我的脑子就飞回北京了,我说怎么又会发生这个事情。”*《毕飞宇:假如我是娄烨 我不会拍〈推拿〉》,辽宁大学生在线联盟,http://www.stuln.com/xueyuanshuxiang/MINGJIAYIZHAN/mjtx/2015-05-09/Article_1280166.shtml人类的本性,人类的生存困境,这才是世界文学可以成立、全球化的阅读得以进行的根本前提,从本土性走向全球化,这是不二法门。就像鲁迅先生所讲,去掉了绍兴农民常戴的那顶毡帽,就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阿Q了。而且,他恰逢辛亥革命之际,阿Q出于改变自身命运的本能,虽然不了解革命的真谛,却自然而然地向往革命,鲁迅就明确肯定其革命吁求的必然性所在。鲁迅对于人物与时空关系的限定,可谓非常苛刻。但是,不仅是中国的读者会从中发现跨时代的民族精神的弊病,连远在法兰西的罗曼·罗兰也从中看到了人类的精神困境。
因此,解读毕飞宇的王家庄或者南京城,注重其时代性特征,应该是问题的出发点,而不是落脚点。对于毕飞宇这样曾经迷醉于先锋文学的叙事探索的作家而言,领悟到宏大的时代感和现实感,是其创作历程中的一大飞跃,他也是先锋作家中明确宣称自己皈依于现实主义的罕见的一员。毕飞宇对于自己的现实主义转向,不但确认无疑,还生怕别人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当访谈者姜广平认为他的创作不能用现实主义来概括的时候,他非常明确地自我定位为“现实主义作家”:
姜:在那篇《熟悉的毕飞宇与不熟悉的毕飞宇》里,我写到:如果用现实主义界定你是一种对你的低估,或者说是对你这么多年来的小说追求的否定。
毕:你对我有点感情用事,这句话显然不是零度叙事。“现实主义作家”,这顶帽子不小了,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脑袋。
姜:其实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你写了很多现实主义的东西了。《边缘生活》、《生活在天上》、《马家父子》和《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等等,甚至早期的《五月九日和十日》也应该看成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东西。即使是《哺乳期的女人》也完全可以直白地看作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这让我好生怀疑,毕飞宇是否真地回归到现实主义了。
毕:是真的。在做自觉的努力。这是这种东西光在家里努力是不够的,过几年我也许能做得更好。……我觉得现实主义不是一种创作手法,不是小说修辞,简单地说,现实主义是一种情怀。情怀是什么?就是你不要把你和你所关注的人分开。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姜广平、毕飞宇:《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毕飞宇访谈录》,《花城》2001年第4期。
但是,人类的生存,除了具体的时空环境的特殊性,还有其普泛性和永恒性的更高层面。现实主义并不就是只能够贴着地面而行的,更何况,在毕飞宇心目中,他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列入现实主义创作长廊之中呢。
“历史的脚手架”:接近与疏离
不能说毕飞宇没有超越有限现实而臻于形而上的努力,《平原》中端方之纠缠于“我”如何成为“他”,就如何把自我意愿中的“我”转化为别人愿意接受甚至愿意施惠的“他”做哲学思考,还借助于顾老师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诵读和讲解,以异化理论来诠释“文革”时期乃至当代中国大陆社会状况的病源所在。但是,端方的思考过于抽象过于高大上,与他面对的现实难题——如何赢得吴蔓玲的首肯而得到参军入伍的机会,两者之间,有一座断桥,难以对接;以异化理论阐释现实中的不可承受之痛,巧则巧矣,但是,异化理论经过1980年代的大迸发大释放,已经大大减弱了其现实批判的针对性和批判能量,它在《平原》中也远远没有达到作家的预期效果。相反,在《推拿》中,从残疾的人到人的残疾的哲理命题(这是我借用他人描述史铁生创作轨迹的用语),因为贴合作品中生活层面的描写而顺势展开,获得了大面积认同。这是值得毕飞宇省思的。
与此相关,毕飞宇小说研究中的又一点困惑是,我们研究的着力点应该放在哪里?我们在知人论世近距离地切近作家的生活与创作的同时,如何提醒自己与作家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何审慎地对待作家的自我阐释,而保持自己的独立判断呢?在一个传媒化的时代,文学也被传媒化了。作家每有新作,面对各种媒体要不停地应对各种提问,反复陈述自己的创作意图、人物来源、思想情感的投射、写作过程的波折。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的作家一个个练得伶牙俐齿,应对自如,非常善于进行自我总结。这为我们解读作家作品提供了终南捷径,但也容易迷失,失去应有的判断力。前面说到的过分强调作品与时代感的关系而遮蔽其他,恐怕就是得自于毕飞宇的自我阐释。粗心的学人,往往会从作家的只言片语出发,认为获得了来自作家的第一手资料,就获得了解读作品的“葵花宝典”,哪里知道“作家是靠不住的”。这不是说作家的道德有问题,而是说,作家的言说不可不信也不必全信。作家的创作可能是几经修改,因而形成稳定的文本,而相关的创作谈和记者访谈,在可靠性上就需要打个折扣。一是作家率性的即席之谈,被公布出来,会失去其规定的语境;二是在不同的场合,作家会注重问题的不同方面,及其一点而不顾其他;三是在时间的延展中,作家的兴趣和思考与时俱进地发生变化,觉今是而昨非。
就以《推拿》的象征性为例,毕飞宇就做过几次不同的阐述。“在聊《推拿》时,毕飞宇谈及,他最感到满意的是完成了一个挑战:在一个短篇的构架里放进了一个长篇的信息量,就像是在一个行李箱里装进了比别人多的东西,又比如是在一个小空间里完成了一套大动作。在做这样的挑战时,毕飞宇瞄准的是卡夫卡的《城堡》和加缪的《局外人》。”*《毕飞宇谈创作〈推拿〉:写完之后我是不过瘾的》,悦读频道-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14-11/26/c_127253312.htm但是,在另一个场合,他又做过不无矛盾的讲述:“我喜欢象征主义小说是30岁之前的事情,30岁之后我几乎就不太喜欢了,尤其在小说里,电影另当别论。大家公认的小说大师,卡夫卡,在我这儿始终是有保留的,我觉得无论他写一个甲壳虫也好,写一个老鼠洞也好,写一个城堡也好,我都有点儿抗拒。另外,尤其从小说来谈——我不是批评卡夫卡,是批评象征主义小说——始终带有一种低级的趣味在里面,那就是猜谜。我在小说当中不希望看到过多的智慧活动,我觉得那个东西对艺术的伤害非常大。”*《毕飞宇:假如我是娄烨 我不会拍〈推拿〉》,辽宁大学生在线联盟,http:∥www.stuln.com/xueyuanshuxiang/MINGJIAYIZHAN/mjtx/2015-05-09/Article_1280166.shtml这里不去辨析毕飞宇的用意所在,我要说的是,我们的研究要是只会跟着作家的自我阐述走,那就只能走进找不到出路的迷宫了。
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毕飞宇关于小说与“历史的脚手架”之关系的前后并不一致的论述。在《平原》问世不久,毕飞宇为作品的时代感辩护说:“我是一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亲历了七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中国对整个人类来说都是重要的,我不能漠然。就在前几天,在一次会议上,北京大学的陈晓明教授着重提出了‘历史终结’论,并对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和我的‘历史书写’进行了亲切的批评。我相信陈教授的批评是善意的,但是有一点,作为一个亲历者,对这一段历史如果我不发言,用不着别人,我会批评我自己。陈教授的批评我可以不听,但是,我自己的批评我不能不听。我装不出,要不然我会不安。还有一点也是我担心的,如果我的书写跳过了七十年代,会不会有一个叫张晓明的北大教授拍案而起呢:‘你看看这些中国作家,他们就知道盯着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他们对自己的历史为什么不说话?他们在干什么?’”*刘虹颖:《毕飞宇访谈:说话的方式——直接而意味深长》 (豆瓣读书:2010-11-27),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1437160/discussion/35950239/这样的分辨,当然百分之百是完全正确的;1976年的中国乡村情景,在《平原》中得到了精彩的表现,以此为自己辩护,很有道理。但是,到了《推拿》问世之后,毕飞宇的诠释显然就不一样了。在名为《毕飞宇:生于冥想警惕彼岸》的文章中,再次谈到陈晓明的批评,他坦承这样的批评还是有启迪作用的,《推拿》对于时代的依赖性就没有那么强烈,甚至是“没有脚手架”的作品。
这让我想到了禅宗的一桩公案。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毕飞宇的先锋文学阶段,一心是为了“纯文学”的文本实验,文学就是文学自身;到《青衣》《玉米》和《平原》,他刻意于现实主义和历史感,自觉地要以文学担当社会历史批判的使命;到《推拿》,则是聚焦于人物的内心世界,在一个相对封闭和狭小的规定情境下(推拿诊室)发掘盲人面对生活的独特心态。当然,也不必把这样的三个阶段截然分开,这只是为了阐述的需要,在毕飞宇的创作实践中,三个阶段是互相渗透相互生发,从而促进了他的创作良性发展的。
命运·疼痛·叠加
由此做继续的开掘。毕飞宇的创作,无论时代感之强弱,大体而言,表现的都是人生和人性的错位扭曲。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而不自由,是人的存在的根本困惑与痛苦。面对乡村的贫困与蒙昧,面对权力的无奈与卑贱,面对城市的种种诱惑与刺激,个人的可怜无助,环境的难以忍受,内心的悲怆绝望,比比皆是。而最能体现毕飞宇风格的,是父母与子女两代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如果说,在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氛围中 ,同一家庭中两代人的关系再度凸显出来,是一种普遍被关注的现象,举凡王朔的《我是你爸爸》,朱文的《我爱美元》,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苏童的《河岸》,鲁敏的《墙上的父亲》,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等,都从各自的角度显现父子两代人的亲情或者冲突,那么,毕飞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笔下的父母一代人,尽管其生存状况各自不同,却是都在家庭中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以各自的方式对子女的命运产生强烈的操控作用,除了幽默小品式的《马家父子》,其他概莫能外。亲人之间无私奉献的爱,血缘与事业、家族与荣誉的纠缠,令下一代人由此遭遇新的危机。《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红豆,就是在慈母与严父的双重管控下,性格畸变为女性般柔弱敏感,又在身为志愿军英雄的父亲的威慑下参军入伍并且走上前线,由此引发出一系列的歧路亡羊式的错谬。《玉米》三部曲中三姐妹的命运,都是因为父亲王连方在村子里的地位沉浮而造成,她们自己可选择的空间极为有限,玉米自己呢,先是选边站在“母党”一边,在父亲的权威崩溃之后,又一心要扭转颓势重振家门。《那个夏天那个秋天》中的耿东亮,是在严父慈母的争夺战之余,又增加了急欲操控其人生走向的音乐导师炳璋教授和李建国学长,以及充当起生活教母的罗绮。凡此种种,如同一面精心编织的网罩在他头上,他只能在几个预先设置好的路径中选择其一。最为悲催的是他的事业、情感、身体都不由自主,连维护自己的姓名的权利都被剥夺。《平原》中的端方一出场,就极写他与继父王存粮的诸多矛盾:为了端方能够上高中,母亲以自杀要挟王存粮;为了能够在家庭暴力中保护母亲,端方在学校练出了一身力气;第一次参加麦收,端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味蛮干,不懂得什么叫可持续性,王存粮则冷眼旁观,等着看他闹笑话……
由此我们也可以更好地阐释毕飞宇笔下的疼痛感。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有改变自身处境满足自身欲望的努力行动,但这种努力的强度,人们愿意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所能承受的苦难和屈辱,却是因人而异,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把这种追求和付出进行到底,更多的人只会是浅尝辄止却又欲罢不能。更惨痛的是,在毕飞宇笔下,即便是这少数人,他们的付出和追求往往也无法跨越现实的阻隔而接近自己的目标。他们遭受的压强越大,反弹也就越强劲,生命的跌宕起伏因此也总是达到超常的幅度;然而,这种抗争在许多时候都无法取得积极的效果,命运无情,人无法对抗自己的宿命,环境胜过个人的反抗与挣扎,甚至会推向生死存亡的极致。普通的疼痛感人皆有之,毕飞宇则是着意写出“叠加”的疼痛,因此而直抵人的心灵深处。这种“叠加”,不是来自仇敌的酷虐,而是来自父母兄长的并非恶意的桎梏威逼,带有巨大的感情和血缘的压迫力,而作为弱者的子与弟,却无法堂堂正正地维护自我,摆脱这种命运的陷阱。《哥俩好》中的图南和图北,就是这种进退失据找不到出路而又互相折磨的骨肉兄弟。图南痛苦于自己的背叛与堕落,一心想把弟弟塑造成理想的乡村教师;做兄长的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地打拼致富,堕入滚滚红尘声色犬马,却一心希望做弟弟的能够走正路做好人;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将这种悖谬和扭曲推加到不可承受之重的,是一个家族延续了祖传八代的教师世家的光荣与梦想。这才是图南和图北灵魂撕裂的痛点所在。《玉秀》中的玉秀,曾经是父亲面前的娇宠,却要处处遭遇姐姐玉米苦心积虑的打压;玉秀亦是心高气傲之人,在王家庄无法呆下去之后,不能不寄人篱下地投靠玉米,却仍然企图开辟自己的新的生路,几经挣扎而以惨败告终,彻底被玉米拿下……
由此扩展开来,《推拿》中的疼痛在都红的一双手上。身为一个盲人却刻苦学习钢琴演奏,无论其优劣成败都是精神可嘉值得鼓励,但是她强烈的自尊使她不愿意被人们带着悲悯讲述为一个残疾人的励志故事,而去学习推拿按摩,而且还遭遇了意外的爱情。但是那一双维护自己的尊严也维持自己的生活的双手再一次意外致残,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毁灭了都红的希望,更让读者难以承受,不忍卒读。《哺乳期的女人》中,一个幼小的留守儿童本能的恋母情结,长期处于焦灼匮缺的状态,偶然一次小小的莽撞,却被成人世界回报以恶意的、毁灭性的抨击,幼小的心灵被无端残酷所淹没,情何以堪!筱燕秋的疼痛感所在,不是作品结束处她在剧场外面的近乎疯癫的《奔月》表演,而是她为自己能够得到演出赞助,以一种非常卑贱的方式与老板的床上交欢——老板暗恋多年的她曾经是青葱馥郁的美丽少女,现在呈现在床上的却是早已韶华不再的中年女人的平庸黯淡;筱燕秋也已经洞悉了这今不如昔,却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为他做泄欲器具。而作品的最后一幕,她在风雪中的露天演出,不过是数十年身心创伤与数十年不肯放弃的追求交叠的极度迸发而已。《平原》的疼痛在端方为了得到参军入伍离开王家庄的机会而跪在吴蔓玲的面前:这是两个年轻人的青春梦断。吴蔓玲刚刚遭受了“混世魔王”的野蛮强奸,身心渴望得到补偿,对读过高中有一些现代人气息的端方暗存情愫,不惜放下作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身段,做了一次最大限度地吐露心曲、几乎要捅破窗户纸的直白表述,当然希望得到端方的相应的回应,但是没有想到酒意醺醺的端方,全然没有理解吴蔓玲的心思,却下意识地跪下来求吴蔓玲高抬贵手批准他去从军。两个人都是把对方看作是自己的拯救者,但是又是严重地错位,互相违逆而无法真正沟通。他们都失去了救赎自己的惟一机会,从此就永远地坠入九重地狱而不得再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之谓也!权力不但腐蚀强者,也戕害弱者,它是由强者和弱者共同维护的。就像端方,高中毕业后回到王家庄,自然比村子里那些读书少的青年农民有见识善思考,他对顾老师的几次拜访和对话就可以见出他的思想能力,他的健壮体魄、多谋善断和冒险精神,更使他成为村子里的青年领袖,但是,利令智昏的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权力面前,让我们想到了哈维尔“无权者的权力”的名言。跪拜权力者比比皆是,玉米也曾经为了妹妹玉秀能够有一份镇上的工作而跪在丈夫面前,但是玉米的下跪是谋划良久,几乎可以断定是稳操胜算的;她和丈夫郭家兴的婚姻本来就是以青春换取权力庇护的关系。端方的下跪,事发猝然,更显露出心灵的幽暗可怕。这不但彻底击碎了他的参军梦,彻底击碎了他的为人之道的底线,推进了灵魂堕落的加速度,同时还无情地击碎了吴蔓玲的温情脉脉与救赎之梦。与之相比照,反倒是“混世魔王”的拼死一搏,对吴蔓玲施暴,却为自己争取了走出王家庄奔向外面世界的机会,令人啼笑皆非,惊叹造化弄人。
(责任编辑:王学振)
A Talk on Bi Feiyu’s Novels
ZHANG Zhi-zhong
(College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The study of Bi Feiyu cannot be confined to his transformation to the writing of reality and history as an avantgarde novelist or dependent excessively on his self-interpretation, for “writers are not reliable.” While affirming the significance of his transformation, we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to his revelation of common humanity, because the study should focus on his depiction of the high intensity and multiplicity in the dislocation of life and human nature as well as the poignant and disheartening pain thus caused. Just like the three realms of Zen, Bi Feiyu should not only concern with history but also be heeded and encouraged to attain new breakthroughs by going beyond limited history and delving into profound humanity.
Bi Feiyu; a sense of history;a sense of the times;life;humanity; dislocation;transcendentality
201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北京市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莫言与新时期文学创新经验研究”(项目编号:13WYA002)
2016-10-16
张志忠(1953-),男,山西文水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7)01-003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