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博弈
——《恋爱的季节》的一种解读
2017-03-11彭超
彭 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 北京 100871)
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博弈
——《恋爱的季节》的一种解读
彭 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 北京 100871)
王蒙的“季节系列”是20世纪90年代的一种症候性书写,作品书写的年代和书写作品的年代在“季节系列”作品中都值得关注。《恋爱的季节》是“季节系列”的第一部,对小资产级级与革命之间的博弈进行悖论式的书写,尤其是在自我身份的确认、恋爱婚姻、日常生活等方面与革命发生吊诡的对抗性交织融合关系。重读《恋爱的季节》,重新思考小资产阶级与革命的关系,这是未曾完结的话题。
小资产阶级;革命;“季节系列”
一、奇异的90年代
《恋爱的季节》是王蒙“季节系列”的第一部,其余三部依次为《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1993年王蒙出版《恋爱的季节》的时候,引起过不小的影响。1992年邓小平同志发表了著名的“南巡讲话”,刺激经济建设步伐加快,中国正在进入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价值观念也在潜移默化当中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与此同时,80年代末的意识形态紧张环境得到缓解并逐渐趋于淡化,在文学上先锋派开始转向和撤退,新写实和晚生代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第三代诗人转向语词和叙事,女性主义写作渐趋个人化与市场化,都市文学展示当下生活的奇观性。在这种情况下,相当多的作家将自己的关注点转向新的都市生活和市民文化,生活的鸡毛蒜皮成为文学书写的对象。令人惊讶的是,王蒙居然在90年代初开始推出他的“季节系列”作品,他似乎是要在全民狂热地进行经济建设的同时怀恋逝去的50至70年代那段激情燃烧、狂热躁动的青春岁月。因而,这在当时的文坛上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郜元宝:《当蝴蝶飞舞时——王蒙创作的几个阶段和方面》,《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2期。②《本报讯》,《文艺报》1997年12月25日。。
90年代初期的文坛处于空场的状态。文学塑造的“大写的人”早已不见,理想受到现实的冲击而跌落,文学被一种焦虑和惶恐的情绪包围着。陈忠实在《当代》1992年第6期、1993年第1期上发表《白鹿原》,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93年6月出版,首印14,850册,很快销售一空。贾平凹在《十月》1993年第4期上发表了《废都》,后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首印50万册,一时间洛阳纸贵。现在回头看这两部作品,可以看到纯文学与市场接轨所作出的努力。《白鹿原》开篇对白嘉轩7个老婆的书写,书中写洞房花烛夜多达12次,以至于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建议“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删改”②。《废都》因其出位的性描写被小报冠之为“当代的《金瓶梅》”。可惜的是,《废都》因衣不遮体而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味道,而《白鹿原》修改后却在1997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文学为了获得市场,不得不出卖肉体,这似乎成为当时社会转型给文学带来的宿命。但当时文坛可以接受的限度在哪里,市场需要的卖点在哪里,《白鹿原》和《废都》的命运为之做出脚注。这也是90年代初期文学与市场的共谋。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种文化的空场、历史的塌陷、革命宏大叙事被解构的时刻,王蒙却有自己的宏大计划,那就是进行他的“季节系列”,在写完《恋爱的季节》和《失态的季节》之后,他透露过自己的壮志:“我计划写六部,这六部写完我也就七十多了,写作也就到此为止。这前两部写得有点急,因为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心情,由于写作时的各种原因,它还在各式各样不同程度的美化、诗化、趣味化、游戏化。”*王蒙语。见王安:《从“恋爱”到“失态”——王蒙〈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研讨会纪要》,《小说评论》1996年第2期。计划写6部,最终出版4部,这成为王蒙对自己革命“青春岁月”的回忆之作。他有一种说话的欲望,他的“季节系列”是说出来的小说,而不是作出来的小说。他始终用一种诉说的方法与读者进行着对话,他化身为小说中的钱文,甚至跳出伪装的身份进行大段的抒情,向读者讲述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为什么他要选择在90年代初期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当人们纷纷选择从历史中逃脱的时候,当人们狂欢般在现实中追求物质财富的时候,王蒙却要走进历史。他的这种行为的确令人不解,“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包括他的绝望式的诚恳,甚至无望式的虔诚。他又一次胜过了他的现实,胜过了现实中的人们。他的书写,以如此不合时代的风格,以如此不顾一切的倔强,强行地夺回了自己的青春记忆”*陈晓明:《“胜过”现实的写作:王蒙创作与现实的关系》,《河北学刊》2004年第5期。。王蒙仅仅是要在小说中寻找自己的青春记忆吗?固然,由于王蒙深深的“少共”情结,他对自己曾经全身心投入过的革命念念不忘,追忆不已,但恐怕更多的是在经历过历史的洗礼之后,用冷静置换狂热,再回头审视时对历史真相的发现,那是“对历史真相的震惊”*独木:《爱情、历史与“五十年代情结”——读王蒙〈恋爱的季节〉》,《当代文坛》1994年第5期。。90年代是历史感解体的时代,充斥着历史虚无感和宿命论,历史被不断地重构和改写,消费时代中的历史趋于崩溃,文学是否能承担反思历史的重任,知识分子的定位和能否起到积极作用,这都成为疑问。我更愿意将“季节系列”理解为一位“知天命”的长者兼智者在面对文化空场和历史塌陷状况,为了更好地理解现实和想象未来,于是选择向内转,转向怀旧,转向传统,转向历史的另一面,进行一种幽灵书写。这既可以成为对自己人生道路的一次回顾和总结,也道出文学与政治的天机,正如他在《中国天机》中所说:“越是真正投身于革命、最最拥戴革命的作家,越是受到了政治运动风暴的冲击,例如王实味、丁玲、艾青、罗烽、白朗等。而解放后一心拥戴革命的老舍,结局也最悲惨。”*王蒙:《中国天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62页。或许,正是在这多重含义上,才有了90年代“季节系列”作品的诞生。
二、小资产阶级与革命
《恋爱的季节》中多处写到小资产阶级,在小说的开篇,周碧云收到来自天津英租界花园附近的小洋楼的两封信,两封来自未婚夫舒亦冰的信,使用的是长型国际航空信封。这让周碧云感到不光彩,“起码是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个人的私事的过分膨胀,是一种旧日的颇有些黯淡的往事留下的影子,是缺少革命的阶级的与行动的内容的空虚”*王蒙:《恋爱的季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2页。,而周碧云自认为是青年革命家,应该与小资产阶级划分界限。洪嘉在与鲁若跳舞的时候想起李厚生见到女性脸红,接着冒出来一句“周建安就不同,他不完全是无产阶级,他有一点像小资产阶级”*王蒙:《恋爱的季节》,第102页。。周建安是洪嘉之前交往过的大学生。至于鲁若,洪嘉认为他身上有一种“小资产阶级”劲儿,他不是李厚生那样的无产阶级,但是“小资产阶级”也“可以挺可爱”*王蒙:《恋爱的季节》,第104页。。洪嘉因为着急外出要借赵林的“钻石”自行车,赵林有所犹豫。事后,洪嘉反思,自责自己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作是“简单的、完全平等的同志友谊理想关系”,而忘记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同为少共布尔什维克的他们,“难免那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与虚幻啊”*王蒙:《恋爱的季节》,第112页。。叶东菊在洪嘉看来,“她的脚上穿的乳白色系带牛皮便鞋,更透着一种一尘不染的小资产阶级的天使的味儿”*王蒙:《恋爱的季节》,第116页。。其实,洪嘉自身的恋爱史在她的同事看来,充满“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王蒙:《恋爱的季节》,第131页。。这就不用提李意的家里所使用的抽水马桶,钱文父亲喜欢在外面餐厅吃饭,周碧云的资产阶级爱情观等等与小资产阶级相关的描写。
吊诡的是,这些与小资产阶级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青年人正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的青年团的革命工作者。在这群自认为是革命最忠诚的青年工作者身上,小资产阶级的气息弥漫开来,尽管他们总是进行着批评与自我批判。从家庭出身来看,周碧云的祖父是北洋军阀时期的一位部长,积攒大量财富;周碧云的父亲在解放后以民族资本家与民主人士的身份被邀请到北京担任局长兼民主党派的常委;周碧云的母亲是南开大学国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弹得一手钢琴。从教育水平来看,她接受正规学校教育,并在母亲的要求下练习钢琴,她正是在钢琴老师那里结识舒亦冰的。从这两方面来看,周碧云极有可能成为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甚至是资产阶级。但解放后,周碧云反而成为青年革命组织中的红彤彤的女革命家。她的父亲在1945年之后热心左翼文学,从巴金到鲁迅,到叶紫、柔石、胡也频、蒋光慈,迷恋夏衍、丁玲和艾青。可能是受到父亲文化趣味的影响,周碧云走出家庭,走向革命。除周碧云之外,赵林、祝正鸿、钱文等也接受过正规学校教育,他们是知识分子,存在成为小资产阶级的可能性。但正是这样一批青年人将自己投身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火红的革命建设中,并努力切断自己与小资产阶级的联系。
他们为什么要参加革命?舒亦冰因为没有参加革命,承担被周碧云抛弃的后果,他曾经距离革命很近,就要去上革命大学了,但是由于照顾生病的母亲耽搁了。舒亦冰的父亲是留过洋的教授,母亲或者继母是棕发碧眼的外籍人。他与周碧云一起练习弹钢琴,但最终没能共同走向革命。“对于衣食无虞的小资产阶级说来,投身于革命是一件奇怪的事。多数人并没有亲历严酷的阶级压迫和侮辱,他们的觉悟毋宁说来自进步的读物。某些时候,一首诗或者一台戏可能大幅度地改变生活的设想”,“他们的革命动力不是夺取基本的生产资料,而是考虑生存的意义,考虑如何从死水般的日子之中发现活下去的价值。”*南帆:《小资产阶级:压抑、膨胀和分裂》,《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在周碧云看来,左翼小说中所描绘的革命生活充满豪情壮志和牺牲精神。周碧云无法忍受舒亦冰家庭中所弥漫的“正规”劲儿,喝茶时也要按照固定的位置坐在茶桌边,吃饭的时候秩序井然,连先吃什么后喝什么用什么餐具都有规矩。阅读左翼文学、接受左倾思想的周碧云认为这都是资产阶级的臭讲究,她要追求更有意义的生活方式,那就是参加革命,像革命先烈那样抛头颅洒热血,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为全人类谋福利,但舒亦冰却安然而自在地生活在这种稳定的秩序之中。在周碧云看来是死水般的日子,舒亦冰处之泰然。
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看来,小资产阶级是没有前途的。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时,将社会划分为占有生产资料的资产阶级和没有资产的工人阶级。在早期资本主义阶段,除了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大阶级的对立,还有处于中间地位的“小资产阶级”(主要是农民、手工业者、小商业主)*在中国,从毛泽东将知识分子也划为小资产阶级。参见王小京:《试析毛泽东对中国小资产阶级的认识观》,《理论月刊》2007年第6期。。随着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社会两级分化,小资产阶级沦为无产者而最终消失。在中国,从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小资产阶级都被认为没有前途且充满贬义。小资产阶级只有将自己投入到火热的革命当中才能获取安身立命之地。周碧云和她的同事们正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仔细观察周碧云的同事们参加革命的动机,他们这些出生城市的“革命学生娃”之所以会走上革命道路,具有偶然性,存在着极具个人化的因素。就以具有领导者身份的赵林来讲,赵林参加革命的最初动力恐怕是源于自己在城里上学时期的不愉快经历,来自北京郊区的他被城市的同学看不起,刺激了他参加革命推翻压迫阶级,解放被压迫阶级。当他成为具有小小权力的领导者之后,他的爷爷在信封上写满他的各种头衔,称赞自己孙子即将拥有的光明仕途,无异于古代科举考试中举之后的恭贺。钱文参加革命的第二位原因是他家境的贫穷,第三位原因是社会的不公,最重要的第一位原因是他父母的争吵斗殴,是家庭的不和睦促使钱文走上革命。他将父母不和的原因归为万恶的旧社会,于是要参加革命彻底砸碎旧社会的一切,在碎成粉末的废墟上建立新生活。如果要在家庭出身上做文章,李意更不太能过关,他总是需要用检讨自己的家庭来获取政治上的正确性,参加革命就是要与资本主义家庭脱离关系,甚至在父亲一度落难的时候(事后解释为误抓)还向组织写材料交代父亲的历史问题。祝正鸿的父亲林远是眉目不清的,尽管他的母亲坚持他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一定是中央的大干部,祝正鸿是革命的后代,但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革命后代血统的纯正性。他的所谓的父亲只是在他姥爷店里暂住过,他的母亲恰好在店里帮忙,这是一段革命者的浪漫故事。只有满莎在革命胜利之前到过解放区。这些青年团的工作者们参加革命的纯粹性已然无法与老吴这样的老革命在同一意义上进行衡量,他们是新时代的革命者,怀着满腔的热情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事业。
小资产阶级拥有两副面孔,在革命中是经常处于左右摇摆的状态,他们的可靠性和坚定性是有待于考察的。没有无产阶级的出身,希望获取组织上的信任,他们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李意就因为自己的出身被延长考察期推迟入党。周碧云在结婚后“无聊”的感悟大概也可以看作是小资产阶级的后遗症。小资产阶级是petty bourgeoisie,中产阶级是middleclass,资产阶级是bourgeoisie(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中解释bourgeois为“生活稳定、没有负债的可靠‘居民、市民’(citizen)”*﹝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6-27页。)。在特定的情况下,“中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可以相互指代。*参见﹝德﹞李博:《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赵倩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59-363页。但是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还是有区别的。“中产阶级意味的是稳定、可靠、拘谨、克制的安全生活。由于竭力保护已有的社会地位,他们尽量避免任何冒险,阉割种种不合时宜的冲动,并且以一种严肃刻板的姿态对待文化。”*南帆:《小资产阶级:压抑、膨胀和分裂》,《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他们是马尔库塞意义上的“单向度的人”。但是小资产阶级就不一样,他们的生活充满变化的因子,一方面他们有着庸俗而志得意满的面孔,被社会规训,不必像无产阶级那样为自己的生存感到担忧,但另一方面他们追求反叛的神话,渴望自我超越,“事实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小资产阶级都是反叛神话最热烈的制造者和拥趸”*孙健敏:《小资产阶级生活的两张面孔》,朱大可、张闳主编:《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4页。。从这种意义上看,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更像是一体两面,二者的区别在于“中产阶级保守、刻板、循规蹈矩;小资产阶级浪漫、狂热、波西米亚。革命形势如火如荼的时候,中产阶级倾向于右翼,小资产阶级明显左倾”*南帆:《小资产阶级:压抑、膨胀和分裂》,《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或者可以解释周碧云与舒亦冰的反复纠葛。借用布迪厄“文化资本”概念,文化分割空间的能力增强,相异的文化趣味制造“区隔”。家庭出身、教育水平和文化趣味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着小资产阶级的形成。周碧云因为嫌弃舒亦冰不够革命而选择满莎,但是结婚后却认为自己爱的是舒亦冰,她的身上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反叛性和不安定性,总是要打破现有的安稳生活,体验反叛的神话。至于舒亦冰则充满中产阶级的保守和刻板,他的家庭生活也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属性,循规蹈矩地生活。不论周碧云是否参加革命,舒亦冰都未曾改变对周碧云的爱,他爱的是周碧云,而不是周碧云身上的革命性。第一次见到舒亦冰的时候,钱文有一种见到贵族的感觉。尽管周碧云和舒亦冰有着相似的出身和教育,甚至可以看作是青梅竹马,但革命的介入,将周碧云与舒亦冰“区隔”开来。如果说周碧云有着小资产阶级的倾向,时常摇摆不定,那么舒亦冰更具有中产阶级的保守与刻板,他的家庭充满“洋气”。即便周碧云在婚后产生反悔情绪,要回到天津去找舒亦冰,但在组织的关心教育之下,检讨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爱情观,放弃了自己青春的回忆。尽管,之后传出她与凌函栋的传闻,但也不了了之(需要注意的是,凌函栋的出身与周碧云有着某种相似性)。
三、恋爱与革命
“恋爱”这个词本身就有着小资产阶级的味道,充满着浪漫的气息。“革命+恋爱”的模式是小资产阶级对理想生活方式的某种刻画,一方面是反叛的神话,一方面是精神的享受。*对“五四”以来小资产阶级形象的梳理,可以参见郑坚:《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中的小资产阶级形象溯源》,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鲁迅的《伤逝》、茅盾的《蚀》三部曲、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杨沫的《青春之歌》更是“革命+恋爱”的典型。恋爱总是让人联想到个人主义,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尤其是要逃离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冲破封建礼教束缚,打破阶级压迫,突破阶级的界限。旧有的不幸福的婚姻或者不适合的家庭组合都是因为万恶的封建礼教,强行夺走自由恋爱的权利,将无数的男女置于火坑当中。因而,为了夺取恋爱的自由,就要参加革命,粉碎旧制度,建立新制度。因为小资产阶级掌握生产符号的技能,能够轻而易举地占据舆论的高地,高扬自由与民主的旗帜,要求自由恋爱成为他们的合理诉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革命式的恋爱或者恋爱式的革命均是小资产阶级话语之中的显著代码”*南帆:《小资产阶级:压抑、膨胀和分裂》,《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资产阶级因为追求恋爱而参加革命,这与无产阶级参加革命的理由有着很大的区别。无产阶级挣脱链条的束缚得到的是全世界,他们在革命前是头上无片瓦,脚下无片地,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参加革命。但现在由于小资产阶级的加入,革命无形中出现新的特征:“第一,与《红旗谱》或者《暴风骤雨》之中的劳苦大众不同,王蒙笔下的主人公不是追求几亩田地和一间安身立命的房屋,他们渴望的是一种更为纯洁也更为理想的生活。他们的革命动机之中似乎没有兑入那么多物质生活的私心杂念;同时,他们革命的急迫性和坚定程度也比劳苦大众逊色。第二,这批知识分子的革命经验之中并没有多少罢工、撒传单、坐老虎凳和监狱暴动;他们时常是一批擅长使用政治术语和革命名词的人。换言之,他们的革命时常活跃在思想传播领域,得到了一系列高深莫测的理论装饰,相对地说,他们对于革命的残酷程度——包括革命队伍内部的权力之争——几乎一无所知。”*南帆:《后革命的转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4页。
不得不承认,《恋爱的季节》中对爱情的大量书写,还有大段的抒情性描写充满浪漫的气息,那是青春岁月的最美记忆,见证一个时代一种特殊氛围,少年布尔什维克的热血与激情,就连恋爱也是充满新中国的朝气。
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些城里的“革命学生娃”纷纷开始恋爱。在他们看来,恋爱是一种态度,是对新中国新生活的热爱。于是,满莎对周碧云产生吸引力,赵林爱上林娜娜(赵林爱给林娜娜上课,故分手),洪嘉在闹剧般的订婚、退婚之后也遇上了鲁若,萧连甲与拔牙时候遇上的护士仲雯好上了(因为仲雯不爱听萧连甲讲革命理论,遂分手),祝正鸿有青梅竹马的束玫香,回族姑娘张雅丽与曹志坚“小曹儿”在一起,李意和教会医院的团委书记袁素华互通信件,万德发与4位城市姑娘交往失败之后,也顺利地在家乡找到意中人。至于钱文,“吕琳琳之歌”成为回忆,与叶东菊的偶遇即将拉开生活的新篇章。在钱文看来,所有的人因为爱情而改变,“爱情又是一种颜色,一种气味,一种音调”*王蒙:《恋爱的季节》,第232页。。
可是,这真的是恋爱吗?他们爱的是恋爱的对象,还是革命符号?原先单纯热烈而天真善良的周碧云变得温柔而且忧郁了,歌声中似乎有几分惆怅,有时候唱得相当忧伤。周碧云选择毅然决然地告别舒亦冰,追求红色革命生活。她的心情复杂微妙。可是,她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伪装为爱情的革命符号;她爱的不是满莎,而是满莎身上所展示的革命激情。在革命的氛围中,她成为革命符号的俘虏,连自己的爱情也献祭给了革命。如果说《青春之歌》中林道静是因为爱上高大帅气的卢嘉川而走上革命道路,那么《恋爱的季节》中周碧云则是因为走上革命道路而爱上比自己矮半截的满莎。周碧云在婚后对舒亦冰无限怀恋,认为自己爱的是舒亦冰,对自己婚姻生活给出“无聊”的评价。天津和舒亦冰,代表着周碧云的过去,在钱文看来,“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过去”*王蒙:《恋爱的季节》,第233页。,周碧云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与过去隔断?她与满莎的恋爱真的是她内心所渴望的所憧憬的恋爱吗?如果设想舒亦冰按照周碧云的设想去参加革命大学,那么周碧云和舒亦冰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一起。满莎与舒亦冰最大的区别也在于这里,满莎到过解放区,积极参加革命,极具鼓动性和煽动性,身上充满革命激情,他对于周碧云而言充满符号的魅惑力。而舒亦冰留给周碧云的是注音符号拼写的信件,是充满古典浪漫气息的诗歌,是弹着钢琴唱着抒情的英文歌曲,那是新中国要埋葬的中产阶级趣味啊!于是,舒亦冰败给了满莎,浪漫败给了革命。
从恋爱通向婚姻,对于小资产阶级而言,又是一条艰辛的路。
对于革命者而言,恋爱和结婚是两回事。且不说周碧云婚前婚后的变化。就以洪嘉为例,当鲁若提出来与洪嘉结婚时,她吓了一跳,尽管她享受两个人恋爱的感觉,但是“确实没有想过结婚,结婚似乎还太遥远,结婚似乎还不是青年人更不是青年革命家的事”*王蒙:《恋爱的季节》,第103页。。是不是说恋爱是与青年革命家身份相符合的事情,而结婚所联系的家庭生活、传统家庭伦理道德等稳定性因素是青年革命家所拒绝的呢?钱文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就是出于父母不和睦的婚姻关系,而且在他看来,家庭是私人空间,青年革命者的所有时间都应该奉献给革命,奉献给新中国的建设事业。公共空间才是青年革命家应该归属的地方,至于家庭,“家代表的是昨天的破败琐碎寒伧沉沦,没有希望,没有光明,没任何的价值”,“他的单位,他的组织,他的机关,那才是生活,那才属于青年,属于未来”*王蒙:《恋爱的季节》,第241页。。在他看来,而且事实的确证明了,他们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用来工作,晚上都要工作,礼拜天也要工作,阳历年和旧历大年初一也是要用来开会的,用以体现自己推着、跟着历史车轮全速旋转前进的劲儿,甚至连家也是很少回去的,住集体宿舍成为革命的生活方式。
革命有趣的悖论在于,如果不结婚,怎样产生革命的下一代呢?于是就有了7月1号的时候,4对新人同时举行婚礼,周碧云和满莎,祝正鸿和束玫香,洪嘉和鲁若,洪有兰和朱振东。但是联想到吴琼对自己“托派”母亲苏红的态度,若想革命家庭的后代对自己的家庭保持认同,还是要先保证组成革命家庭的男女双方的纯洁性。不然的话,革命后代对自己父母亲人的反攻将成为革命破坏亲情伦理的有力证据。更何况,一旦结为家庭,产生以家庭为单位的小组织,势必要将青年革命者们从公共空间拉扯回到私人空间当中。李意就是在婚后脱离集体生活回归到家庭中,重新搬回资本主义的、具有沙发和电冰箱的家中居住。尤其是当他们搬到新的办公楼之后,办公条件得到极大改善,但是钱文感到失落,“那最崇高、最辉煌、最纯洁、最无间的一段堪称是共产主义的英特纳雄耐尔式的世界大同式的符合人类理想国模式的集体生活,难道已经成为过去了么?”*王蒙:《恋爱的季节》,第315页。不过,相信钱文不会再为此感到烦忧,因为他即将遇上叶东菊,当然这是《失态的季节》中的后话了。至于周碧云在婚后传出与凌函栋的绯闻,更可以见证小资产阶级革命者之于恋爱、婚姻的某种暧昧不清的态度了。
四、日常生活与革命
职业的革命家将革命作为自己的工作,他的生活与工作合二为一。当革命结束之后,革命家也要回归日常生活。革命并非与日常生活决然对立。
当阔别近二十年的刘正福回到北京,感谢洪有兰对自己父母弟妹的照顾时,洪有兰的回答是“你少给我来资产阶级的这一套”,至于刘正福带来作为礼物的糕点和玻璃器皿,更是被她“那样轻蔑地拒绝了”*王蒙:《恋爱的季节》,第51页。。出于政治理论高度,她将所有的罪过推到万恶的旧社会身上,归罪于万恶的剥削阶级的大男子主义,以及十恶不赦的国民党。至于给她带来苦难婚姻生活的当年一走了之的刘正福就被大度地原谅了。自诩为区代表、团友、革命干部的洪有兰为自己的这种慷慨而感到精神上的胜利和满足的时候,她最亲爱的女儿却接受了来自父亲刘正福的“糖衣炮弹”。本来,洪嘉不太愿意见自己的这个父亲,但刘正福用“党的政策”作为借口骗得相见的机会,随即展开“攻坚战”。这简直就是物质消费对革命的攻占,一顿涮羊肉就让她和吴琼吃得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刘正福坚信“只要他请遍北京的大饭馆好饭馆,洪嘉就会原谅他,而他,也就弥补了自己没有好好养护过女儿的缺憾”*王蒙:《恋爱的季节》,第53页。。果然,一顿饭之后,洪嘉第一次叫了他“爸爸”。一顿好饭果然可以大大缓解人际关系,美食是通向人际关系和睦的有效桥梁,高级食物可以使青年革命家与历史不清白的父亲达成亲情的大和解。这就是物质消费的有效性,革命家不可例外地要回到日常生活,回归到家庭亲情伦理。
革命是否天然与日常生活或物质消费无缘,这是值得怀疑的。作为新中国的青年团工作者,在革命胜利之后,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来对待日常生活或物质消费呢?
在钱文看来,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革命家必定是过着最简朴乃至贫穷的生活,他从小听过无数关于苦行的故事,他的情感在贫苦大众一边,他为自己的简朴生活方式感到骄傲。他心疼热水,所以连洗头多用热水都觉得奢侈,更不用说多用肥皂。他对鲁若有成见,鲁若进好理发馆,梳着讲究的发式,穿着一身制服呢的衣服,这在钱文看来就是浅薄,就是缺乏深度,就是小市民气,是与资产阶级相联系的生活形式。而且他也不理解万德发,无产阶级出身,是工人,工资高,放弃好收入来当团干部,思想觉悟应该很高,但是万德发刷牙用很多牙膏,用四合一香皂,用鲜绿色赛璐珞香皂盒,用好几盆水,还用许多鞋和袜子换来换去,这一切都让钱文感到困惑。直到钱文被洪嘉督促注意清洁和整齐,他才醒悟过来,革命家也要注重穿着整洁个人卫生,要注意仪表外貌。但是,钱文依然不是从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物质消费来理解,而是从政治高度给出解释。从洗脸洗头换衣服整鞋子当中体现出的是青年革命者对新生活的热爱,当日常生活的正常消费与政治建立起崇高意义的时候,日常生活才具有了合法性和正常性。必要的日常生活物质消费要隐藏在政治正确的外衣之下,才能获得合理性解释。
当王蒙用一种反讽的笔调写抽水马桶时,简直分不清作者是在批评资产阶级的生活享受,还是以一种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在感慨像钱文这样的普通团工作者不能享受这种高级的待遇。钱文在李意的家中发现了抽水马桶,厕所的墙壁还是白瓷砖砌成的,这是布尔乔亚对生活的享受,却让普罗塔利亚死不瞑目。当一个人开始享受有抽水马桶的生活,在钱文看来,已经丧失革命的战斗性。于是,团工作者们一边感慨李意的家庭的腐朽生活,享受李意家庭招待他们的好饭好菜,一边为了达到帮助李意的目的延长他的党员预备期。钱文也开始反思自己对于厕所的态度,怕脏、怕臭、怕虱子、不喜欢大粪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劳动人民应该对大粪充满感情,大粪是无产阶级的黄金,黄金是资产阶级的大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实现自己思想的转变就要从爱上大粪开始。现在重读《恋爱的季节》,读到这些内容简直觉得可笑,尽管,这些的确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殊情绪。革命者恐慌“原初的纯洁性”丧失,他们要警惕日常生活中资产阶级无时不在的侵蚀腐化。他们的日常生活充满焦虑,即使在家庭内部,在亲人之间,也要保持警醒的头脑,李意在父亲“错误”被抓之后,连从家中拿的外国香烟也要赶紧处理掉,抽外国烟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是站在反动的帝国主义立场上。为了让资本家断子绝孙,革命的纯洁战士应该与资产阶级家庭的关系划清界限。
可是,仔细对比《恋爱的季节》对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团工作者的日常生活描写,前后发生变化。如果说,在小说的开头还努力描绘一种理想生活,没有私人生活,将所有的时间奉献给组织奉献给工作,那么,随着时间线索的逐步推进,大家开始恋爱、组成家庭、搬出集体大宿舍,公共空间逐渐被私人空间所取代,出现越来越多的电影院、公园、餐厅和饭馆,除了工作之外,也有约会和娱乐。在高来喜、凌函栋、王大新、刘丽芳、闵秀梅到来之后,生活方式生活氛围更是发生明显的变化。他们不再把会议和听汇报安排在星期天,这一天他们要“回家的回家,会朋友的会朋友,看电影,听音乐,逛公园,轧马路”,为了准备度过星期天,星期六晚上就开始有周末的气氛,“打电话,订约会,洗澡理发换衣服,每个人都忙自己的,顾不上其他人”*王蒙:《恋爱的季节》,第315页。。平常工作日的晚上也不用去上级机关汇报工作,不用去工厂,不用去学校,不用去做调查,不用开座谈会,不用传达和宣讲上级的最新指示,于是有越来越多的时间空闲出来,成为私人时间,用来料理自己的事情或是用来休息。不知不觉的日常生活而非工作成为关注的重点,私人情感而非工作交流成为故事发展依托的对象。尽管革命者应该是对日常生活充满焦虑,时刻提防资产阶级思想对革命者的侵蚀,但是消费观念的改变还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青年革命者。这似乎改写了《千万不要忘记》*参见唐小兵:《〈千万不要忘记〉的历史意义——关于日常生活的焦虑及其现代性》,《英雄与凡人的时代》,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恋爱的季节》中开始承认正常物质消费的合理性,只不过一旦超出生活必需的物质消费被认为是沾染资产阶级思想(钱文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与父亲在餐馆吃饭,而不是在家庭中进餐。超乎基本生活需要的消费给人带来精神愉悦)。只有必需的物质消费被认可,且这必需的消费还要进行升华,是为了满足更好地进行革命的必然选择,这分明就是小资产阶级对自我革命者身份想象的基础。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学生娃”在经历过新中国建国初的特殊过渡时期之后,终究是要回归日常生活中来的。
五、未完成的革命或后革命
王蒙一直有着“少共”情结,他19岁参加团市委工作,热爱苏联文学,喜欢唱苏联歌曲,对革命充满浪漫的想法,直到老年仍然认为“回想起来,革命是一件相当浪漫的事”*王蒙:《中国天机》,第30页。,就像《吕琳琳之歌》所唱的那样:“从前在我少年时,鬓发未白气力壮,朝思暮想去航海。”有批评家认为王蒙不太擅长写恋爱,因为王蒙在建国初期参加工作,这批青年被认为是“先于生活接受了一整套革命的、政治的语言”,因而,王蒙在写恋爱和生活的时候使用这套语言,“就使他们的恋爱和生活不能不发生变形和扭曲,因为恋爱和生活本应有另外一套语言”*王富仁语。见王安:《从“恋爱”到“失态”——王蒙〈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研讨会纪要》,《小说评论》1996年第2期。。王蒙将自己藏身于小说当中,钱文有着王蒙的影子,他们不仅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而且小说常常从钱文的视角观照生活,点评人物。如此,《恋爱的季节》更像是借着写恋爱来抒发自己对逝去的青春革命岁月的回忆,阅读《恋爱的季节》仿佛掉进王蒙所创作的话语洪流当中,“‘季节’几乎没有旨在构筑完整的‘实感世界’和情节故事的叙述,几乎没有假设隐含作者不在场时故事情节按照自身逻辑的推进,所有故事的发展都伴随着说话人滔滔不绝的讲述、议论、感叹、抒发——‘说话’”*郜元宝:《当蝴蝶飞舞时——王蒙创作的几个阶段和方面》。。他用自己罕见的语言天分给被压抑的沉默话语掘了出口,言语自此奔腾而出,讥讽与机智,倾泻与放纵,于是,就成为“季节系列”看到的模样。
我更愿意将《恋爱的季节》中的钱文、周碧云等人界定为知识分子。毛泽东在不同时期对小资产阶级的认识发生变动,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期间,小资产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是共产党内产生左右倾机会主义的社会基础;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小资产阶级包括城市和农村,但是城市小资产阶级不包括知识分子,民主党派是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毛泽东认为知识分子在经受改造之后,仍然与工人和农民有着鲜明区别,知识分子仍然属于小资产阶级。*王小京:《试析毛泽东对中国小资产阶级的认识观》,《理论月刊》2007年第6期。按照这种划分,钱文等知识分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但是,同时他们也是新中国团委工作者,他们努力建构文化想象,一种自我身份的认同。革命终结之后,每时每刻都是革命,他们愿意在此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文化想象基础。这是“自我身份的想象力”,或是想象的共同体。
正是在这一种意义上来理解,《恋爱的季节》是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博弈史,写出了一种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在情感上要与家庭划分界限,向无产阶级靠拢,就像洪嘉与革命英雄李厚生的订婚事迹一般。传统家庭亲情伦理不能够成为阻碍进步的绊脚石。必要的时候,父母是可以放弃的。他们的恋爱是要和革命连为一体的,恋爱也是革命的一部分。婚姻是为了诞生革命的下一代,是为了培养伟大的革命继承者,让革命继续下去。最好是没有私人生活,将全部的精力奉献给革命事业,必要的时候,也要将私人空间压缩到最低。知识分子即便如此,仍然是不可被完全信任的。正如阿·托尔斯泰所说的,知识分子融于革命要经历“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参见王蒙在《中国天机》中对知识分子改造的论述,王蒙:《中国天机》,第101页。的苦难历程。他们对革命的浪漫幻想将最终被残酷的革命运动所消磨殆尽,尤其是钱文这样未曾参加过革命腥风血雨斗争的“革命学生娃”,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命运,而远非想象中的鸟语花香。
知识分子或者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实际上是未完成的。小资产阶级在马克思的论述中是最终被消灭的,但是在美国的中产阶级模式中,中产阶级作为社会稳定器,将缓和社会矛盾,稳定资本主义社会。米尔斯(C. Wright Mills)在1951年出版《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中提出“新中产阶级”和“旧中产阶级”的概念,在他的分析中,中产阶级将在未来社会中发挥稳定社会的作用。“我们如果从民族主义和中国文化传统的角度考虑,‘旧小资产阶级’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国文化传统的社会基础。”*黄宗智:《中国的小资产阶级和中间阶层:悖论的社会形态》,《领导者》2008年6月号。当今,全球资本和市场经济推动中国社会发生前所未有的激烈变动,“旧小资产阶级”在中国仍然大规模存在,面对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价值观念的挑战,他们的民族感情和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影响着中国未来的走向。“当我国从身份分层向经济分层演变的时期,我国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发展的时期,但是这一时期却又是矛盾最易激化的时期。”*李强:《关于中产阶级和中间阶层》,《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考虑到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的关系,我们可以相信在不同时期不同的论述中,小资产阶级的命运是不同的。中国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改造,在当下更为开放和多元的社会背景中来看,或许将永远成为历史,这是未完成的革命。
如今,我们进入“后”时代,“小资”成为具有激进浪漫气息的城市知识分子标签的代名词,标榜自己的“小资”身份意味着有品位、精致、浪漫,引领时尚,在充分享受物质生活的同时关注精神世界的优雅。在90年代,“小资”被当作褒义词使用的时候,哪里还能想象在《恋爱的季节》中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他们要努力地撕掉“小资产阶级”的身份标签而换得无产阶级的情感认同呢?
(责任编辑:曾庆江)
An Interpretation ofTheSeasonofLove
PENG Chao
(DepartmentofChinese,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Wang Meng’s “season series” is a kind of symptomatic writing in the 1990s, so both the era described in the works and the time of the novel writing are noteworthy in the works of the “season series”. The first book of the “season series”,TheSeasonofLovetouches upon the conflict between petty bourgeoisie and revolution in a paradoxical manner, esp. in the paradoxical and antagonistic relationship of interweaving and fusion between revolution and self-identity confirmation, love and marriage, and daily life. Thus, rereadingTheSeasonofLoveand reconside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tty-bourgeoisie and revolution is a topic to be continued.
petty bourgeoisie; revolution; “season series”
2016-06-07
彭超(1989-),女,湖北钟祥人,北京大学中文系2012级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7)01-005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