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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涉困境的异化与悖反
——《围城》交通工具运用的内在意蕴解读

2017-03-11黄志军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钱氏方鸿渐彼岸

黄志军

(泉州师范学院 应用科技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渡涉困境的异化与悖反
——《围城》交通工具运用的内在意蕴解读

黄志军

(泉州师范学院 应用科技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在《围城》的文学世界中,钱钟书为彷徨奔突、不断尝试突破“围城”困境而欲通达自由自适的“彼岸”的人们既提供了邮船、飞机、汽车、火车等现代化交通工具,也有传统的人力车和轿子。然而无论这些标志着现代文明与进步的载具抑或承载传统符号的交通工具的运用都未能改善现代人之处境,反而进一步将人“载”入绝望与悖反的境地,迫使人进一步异化。

《围城》;交通工具;现代性;传统;封锁;自由

首先来看“方鸿渐”这一姓名的寓意。《说文》:“方,并船也。象两舟总头形。”本义为并行的两船,也指竹木编成的筏。《诗·邶风·谷风》:“就其深矣,方之舟之。”高亨注为:“方,以筏渡;舟,以船渡。”[1](P50)《西游记》第一回中美猴王为访师求学长生不老、免堕轮回之道而“折枯松编作筏子”,乘筏“飘洋过海,登界游方”,其情状恰是汪洋一孤筏,仿佛天地一孑鸿——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历经岁月渐行渐至(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的水鸟,可谓“方鸿渐!”此与《西游记》第26回中所谓“方从海上来”[2](P368)互喻。而钱钟书《围城》主人公方鸿渐的整个人生旅程恰如其名,特别是“西行”(从上海启程西赴内地湖南)途中,多次遭遇“路障”而举步维艰,方鸿渐费尽心血努力觅取各种交通工具及其他,身心历尽煎熬,其人生遭际恰似一只奔徙辗转寻觅落脚处所的水鸟,如同唐诗人张九龄的《感遇》诗“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所述,进退失据,狼狈无观。

昔年抗战期间钱氏困陷沪上,“兵罅偷生”,[3]失业贫病,身心俱痛,遍寻出路而不得。“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4](P92)是该期间钱氏作于1943年的七律《古意》中的诗句。“槎通碧汉无多路”,“碧汉”,音谐“碧海”和“彼岸”,关联水;“槎”乃船,关联木,以木涉水,然而茫无彼岸。该句恰如其分地描绘了钱氏困陷沪上期间屡屡欲突破困境而不得的境况和彷徨无奈的心迹。外在世界的逼仄与压抑迫使钱氏转向内在心灵和艺术世界探寻突围的通途,《围城》中种种以及主人公方鸿渐的人生遭际正是钱氏于现实人生中苦寻不着出路的一种艺术呈现。从象征层面说,《围城》自始至终都在演绎“船”“渡”和“登彼岸”的“围城人生”。小说即从主人公乘坐由欧洲开往上海的邮轮开始,至小说末尾方鸿渐拟从上海赴重庆结束,主人公为通达“彼岸”前赴后继,痴心不改,然而却“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其渡涉困境的诸番尝试和努力终归是徒劳的,“围城”之困境终不可解。其实,唯方鸿渐一次次的失败,更见得钱氏渡涉困境之心的弥坚与无奈,这也是《围城》序里所写“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却终得以完成的内在动因;并且,创作本身也可被看作是钱氏“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3]的一种无奈。

《围城》创作于抗战后期日本侵略者控制的上海。小说叙述了在战争封锁、人事倾轧困境下人的种种异化,以及尝试突破“围城”的种种徒劳的努力。在钱氏小说的逻辑世界中,人若欲通过人生的封锁线,突破“围城”困境而抵达自由自适的“彼岸”,得凭借什么呢?为此,钱钟书为其作品里在困境中彷徨奔突的人们提供的,是无论从其现实意义还是象征意义上来说都必然需要和必然面对的——交通工具。换言之,与主人公方鸿渐尝试突破内外世界的困阻相配合的,是一些颇具“现代性”的交通工具,如现代邮船、汽车、火车甚至飞机等,以及一些出于主旨构建的特殊需要而呈现的传统的交通工具,诸如人力车和轿子。然而无论现代还是传统的交通工具的运用最终并未能有效地助人脱离困境,人徒劳的努力更见出人的异化及同现实的悖反。

一、船:“围城”渡向“彼岸”的徒劳载具

“船”在《围城》中的象征内涵极为丰富,作用突出,船的运用为作品主旨的构建和升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意象平台,钱氏显然很重视它的象征意义。当然,“船”在《围城》的艺术世界里,除了指涉具体的水上交通工具,它应当还象征主人公在人生旅程中为“修持心性”,为实现目的和抵达目的地即“登彼岸”而凭借的一切外物或理念。所以小说中无论是方鸿渐从欧洲留学归来还是后来从沪上西赴内地,以及再从内地回沪的旅程中乘坐过的一切交通工具,包括轮船、飞机、火车、汽车、人力车和轿子等,都可从象征层面上来理解为“船”。但根据本论文内在结构的需要,本部分仅分析小说中作为具体交通工具的船的运用及其意蕴。

《围城》中颇为常见的是现代邮船的反复运用。全书中,在人物命运或小说情节的关键节点,主人公三次乘坐海船(三渡波海都曾行经同一段海程),此“三渡”在作品中对主旨的构建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主人公历经满怀希冀到绝望悲观,精神幻灭,其遭际见证了“彼岸”之难以渡涉,“围城”之不可超越。

小说伊始邮船就直接“开驶”在小说的第一段——《围城》开篇第一句就是:“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这100来字就将整个故事及主人公的命运置放进一个被战争阴云笼罩的时代大环境之中,主人公就这样乘“船”“驶进”了整个故事的架构里,也驶进了其多舛的命运之波中。“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正向中国开来。……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进着。”乘坐现代邮船飘洋过海的人们,也许他们刚从上一个困境中脱离出来,告别过去,满怀希望,热热闹闹地奔向“静候”着他们的“幸福地”。而那等在“彼岸”的“幸福地”又将是怎样的世界呢?——陷入日本侵华战争的中国(上海),实在荒谬可笑!钱钟书在整部小说的开头就为人物的命运拉开了封锁的大网,张开了“围城”的口袋,并为全文定下了反讽的基调。

有趣的是,小说第二章即写道:“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这种“侥幸”真是福兮祸兮呵!天知道这不是上帝故意敞开了封锁的口子,让人们大摇大摆地进去,再作关门打狗?然而无知的人最幸福,所以我们看见,“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鸿渐则“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人们简直是在庆幸自己得以到达并得以进入事实上即将被战争封锁的“彼岸”,没有人留意这“海关”所代表的“封锁”即“围城”的实质。

在沪上期间因爱情、婚姻、工作而屡遭排斥,生存空间日益逼仄的方鸿渐最终选择逃离孤岛围城的困束而奔赴湖南三闾大学就职。第一段路程是从上海乘客船到宁波。夜航期间,“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就是在此情此景下,方鸿渐首度悟及“人生万事皆围城”,然而对于茫无所见的未来,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哪怕它最终被证明不过是幻想。

备受同仁倾轧而终遭三闾大学解聘后,在经香港回沪的邮船上,方鸿渐蓦然发觉自己两年前从欧洲回中国,经此水路迫不及待地返沪,一年前又为脱离沪上困境而乘船经此水路奔赴内地,现如今脱离三闾大学那个“造谣学校”和“是非窝”,再次乘船走经此段水路返沪,此时的方鸿渐意识到自己的脱逃封锁困境的旅程最终是画了一个圆,仍旧回到了孤岛上海。显然这种通往“彼岸”的努力是徒劳的。于是他对着新婚妻子孙柔嘉大发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此番议论无论深度广度都是前所未有的:方鸿渐对“围城”困境的认识,从最初耳听褚慎明、苏文纨谈及“鸟笼”和“围城”理念时的懵懂迷糊,到感觉人生万事都是“围城”,最终扩展到“全船的人,整个人类”。显然,在历经挫折已然极度悲观绝望的他看来,在人生的航船上,所有人,都在徒劳地进行着逃离“围城”困境以渡向“彼岸”的旅程。正是在现代邮轮“三渡”的“帮助”下,钱氏完成了构建“围城”意蕴的深度与广度。小说末尾,方鸿渐以“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这一深度异化与精神幻灭的情状呈现在“围城”人生的展台上;同那寄满他希望的船,载浮载沉,漂泊在人生旅程的汪洋大海中。

二、飞机:投炸弹、走单帮、迫人异化的新捷便

飞机是现代人类社会最时新、最“高端”的交通工具,它为现代人一飞升天跳离封锁困境提供了“立体”可能性。然而,钱钟书笔下多次“飞临”“围城”时空的飞机,却不是救世主伸出的助人脱困的援手,而是供给轰炸、封锁、走私和制造困境的捷便,迫使人进一步发生异化。

从欧洲回国,抵沪次日方鸿渐即回乡探亲,三天后战事爆发,淞沪会战开始,外在的封锁从天而降——“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这里,空袭的飞机不是被用作交通工具,而是成为构造立体封锁网的现代战争工具,这正体现出现代交通工具因使用目的不同而呈现出其复杂性与荒诞性,这种性质在本质上却是由人的根性决定的,人类通过种种手段和工具构造封锁困境,同时又甚至借助同一类工具逃出封锁。后来,在方鸿渐一行赴三闾大学途中,轮船到达宁波港时,又遭空袭预警:“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霉,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侥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空袭的再次出现构成天地一体的封锁,其对围城中的人们身心的摧折,再现了钱氏当年沦陷沪上时“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3]之呼天不应入地无门的万般困苦情状,彼时置身封锁困境下的钱氏同其笔下人物方鸿渐一样虽不甘于蛰伏现状以熬过困境,却又无可奈何。

值得一提的是在上述场景中,空袭警报解除后,人们在嚷成一片的“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的兴奋感叹中,立即就将这种“好运气”恭维托福到同行的李梅亭身上,这种虚伪与虚荣仿佛“冬蛰的冷血动物”给人“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而人在警报声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渺小、无助与可怜,转瞬即被这种大难不死下的得意忘形和滑稽可笑的变异行为所取代,这的确是人类不可思议的一面。

被三闾大学解聘后,方孙二人被逼回沪,途中从桂林乘飞机到香港。在飞机机舱所构成的完全封闭的不适空间里,二人晕机呕吐,下飞机时孙的情状被接机的赵辛楣看在眼里,赵担忧方孙未婚先孕,方经赵提醒后惊惶无计而陷入一个新的困境,最终方孙接受赵的建议在港仓促成婚,为此增添了诸多烦恼,甚至波及远在上海的方家,他们的婚姻从这开始就出现了不和谐。飞机在这里成了人物进一步陷入困境的一个媒介物,机舱这个被封锁的颠簸嘈杂狭窄的空间促使人的处境出现新的异变。

方孙在香港赵辛楣家邂逅苏文纨,苏离去后,赵说苏每次从香港飞到重庆去总要挟带些新出的化装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去卖钱,也就是利用飞机走私。“鸿渐惊异得要叫起来,才知道高高荡荡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给投炸弹、走单帮的方便,一壁说:‘怪事!我真想不到!她还要做生意么?我以为只有李梅亭这种人带私货!她不是女诗人么?白话诗还做不做?’”青天原本是上帝和天堂救赎人类灵魂的所在,但现在却成了轰炸机杀人和知识精英走单帮贩私货的发财之道。现代飞机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这里是被作为知识精英扭曲堕落的“载体”同杀人机器相提并论的,真是滑稽怪诞。

三、火车与汽车:异变时空中荒谬悖反的苦难之域

火车与汽车在现代社会中是常见的,它们供给现代人便捷舒适以脱离困苦。《围城》中火车与汽车同样常见,但是,在《围城》中人们对它们的运用却是颇不和谐的,甚至呈现出一种荒谬;人没能借助这些现代化载具获得舒适、自由和解脱,而是进入另一种苦难之域,这简直就是一种悖反。

方鸿渐家乡火车站被日机炸坍后,值此兵荒马乱之节,方老先生竟认为这种时局里儿子应该出去找机会!周经理也来电催促方鸿渐速回上海否则交通断绝困陷乡下。其实上海才是一座即将沦为被日军封锁的孤岛!这真是一种可笑至极的荒谬,深刻暴露了战争环境下人的变异。

交通工具的运用本来是为人类提供便捷,缩短时间,减轻身体的劳苦,甚至可以使旅行变得愉悦。但是,在钱氏笔下,交通工具的运用的效果却适得其反。在赴三闾大学的旅途中,从溪口到金华、鹰潭、南城、宁都、吉安等地,主人公一行五众拼着一股冲锋敢死的蛮劲儿奋不顾身地挤汽车,抢座位,仰靠交通工具以求省力省时到达目的地,然而事与愿违,在汽车箱构造而成的逼仄空间里结果却是以一种苦难来置换另一种苦难:

“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的时候。”

这种状态下,人其实是进入了汽车拘禁而成的一种新的困苦环境中,一种苦难之域。人好不易抢上了车,却是受苦,是超出希望的失望!于是盼着尽快下车,这正吻合了杨绛为电视剧《围城》所写的片头词:“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就人类的逐求来说,这是一种永恒的悖反状态。

汽车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标志,但是当它同人的关系不相和谐时,人同车都变异了。钱氏在《围城》第五章中重点描述主人公乘坐的这辆载客汽车:

“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它。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面泄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

这里,在拟人化的现代主义手法之下,车被人化,汽车夫被兽化,二者都被野蛮化,都被异化!如此荒谬环境之下,人类又怎能渡涉围城苦海,到达彼岸呢?

四、人力车和轿子:传统与现代交汇的不适与尴尬

传统的人力车和轿子不属于现代化交通工具,但它们在《围城》里出现显然被赋予了更多的隐喻和象征意味。在共时环境下,因了解它们,人类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不适与尴尬得以进一步彰显。

赴三闾大学途中,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人力车。天黑后一行人众还在大雨中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包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两只小手电微弱的光亮隧行在这片“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使得这段颇有象征意味的文字与方鸿渐的“围城”人生经历互喻指涉: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赶往目的地,方鸿渐所使用的小手电及其光芒仿佛就是其微弱的勇气与信心,而“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即使恶劣环境对其勇气与信心不断的冲击与摧折。“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的惊人场景就是对主人公逃脱围城的行为的深刻嘲讽,也预示了主人公探寻突破“围城”困境的最终必然失败。并且,手电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人力车是传统文明的标志,八辆人力车跟着田岸上的手电光走,描摹这一滑稽怪诞的场景,喻指来至沪上的现代文明在走向内陆传统的农业文明的过程中难逃尴尬失谐甚至被送终的命运。

从邵阳到三闾大学因全是山路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仿佛把他们收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的小村子。”这真是蛮荒的日夜、蛮荒的时间、蛮荒的轿子和蛮荒的痛苦!主人公一行人众仿佛回到了古代乡野社会的时空中。前面是代表“现代”的西方各种现代交通工具的交替出现与运用,到这里突然换为代表中国传统的轿子,且将之同现代都市上海来的现代知识分子相并置,颇显突兀!不过,主人公等虽然来自最早接受西方现代文明且“现代性”浓郁的大都会上海,甚至方鸿渐、赵辛楣还分别留学欧美,但他们从西方文明社会乘坐现代邮轮回归东方现代化大都市上海后,再换乘轮船、火车、汽车等多种交通工具向内地前行,内地的蛮荒封闭被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渐次拓开,内地千百年来普遍运用的传统交通工具轿子的出现与“恭迎”也就名正言顺了。这是现代文明在被逼出走内地的过程中与传统文明的一种交汇,尽管有点滑稽,但这吻合一种内在的逻辑:在战争构造的困境面前,现代性最终彻底丧失了它的体面,被迫面对传统,而又极难相容。因此主人公等很快就发现了重回传统的不适与尴尬,而在这传统与现代的交汇中人的异化更加彰显。

耿德化在《被冷落的缪斯》中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钱钟书所使用的意象具有对现代文明持怀疑态度的20世纪西方文学的特征。《围城》里出现了轮船、火车、飞机和城市,但这些文明与进步的标志并不表示人类境况的改善……而且,从心理的角度来看,不管使用什么交通工具去到什么城市,归宿都是一样的,只是增加了他的紧张程度罢了。”[5](P295)确实,徒劳的载具在“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的同时也承载了一船的荒诞与无奈,诚如小说第五章里的这段话——(在从上海开往宁波的船上)“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睽隔的渺茫。”显见人生所追求的终极目标虽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人类渡涉苦海而得登彼岸的愿望终难实现。

[1]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吴承恩.西游记[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

[3]钱钟书.谈艺录·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钱钟书.槐聚诗存[M].北京:三联书店,2002.

[5]〔美〕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9-1945)[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张 庆

Alienation and Contradicts of Getting Over Difficulties—— Interpreting Connotations of Vehicles in “Fortress Besieged”

HUANG Zhi-jun

(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Quanzhou 362000,China)

In “Fortress Besieged”,Qian Zhongshu provided modern vehicles,such as ocean liners,airplanes,automobile,and trains,and traditional means of transportation,such as rickshaw and sedan chair,for people to break through the besieged fortress. However,no matter modern means that represent the advancement of civilization or traditional means that carry traditional symbols,they did not take people out of difficulties but carry them in desperation and make people a step further to alienation.

“Fortress Besieged”; vehicles;modernity;tradition;blocked;freedom

2016-05-31

黄志军(1971-),男,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04—5856(2017)01—0064—05

I207.425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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