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实小说启蒙价值观念的转型表征
2017-03-10曹金合
曹金合
(1.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2.菏泽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 274015)
新写实小说启蒙价值观念的转型表征
曹金合1,2
(1.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2.菏泽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 274015)
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和潜隐反映了新写实小说精英意识和角色地位由中心到边缘的发展嬗变,启蒙主体在“大众化”的浪潮中由享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转变为“化大众”的无人喝彩的落寞状态,反映了市民阶层崛起之后,金钱成为衡量人们在世俗的日常生活中是否成功的首要标准所伴随的文化信仰和价值观念的转型。新写实小说描绘的市民对启蒙主体的嘲讽和“再启蒙”、小说家对启蒙的主体资质和先验条件的质疑与反思、启蒙价值观念潜隐的表现形态,无疑都反映出启蒙价值观念的转型。
新写实小说;启蒙;主体;价值观念;转型
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和潜隐反映了新写实小说精英意识和角色地位由中心到边缘的发展嬗变,在由“象牙塔”走向“十字街头”和民众一起共舞的过程中,“谁的启蒙,何种现代性”的问题在市场经济转型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语境中成为一个需要重新考虑的含混的问题。在80年代中期以前政治与文学的蜜月期,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启蒙伦理所代表的高大上的价值观念是无人对其存在的前提条件进行质疑的,那时,他们是“精英话语的操纵者——知识分子(作家)以一个拯救者、先觉者、精神导师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试图给世界一个永恒的、终极的解释,给困扰大众的一切问题以一个终极的解决,把自己想象为大众的‘合法’的、别无选择的‘代言人’。但在商品社会,满怀‘启蒙’和‘代言’意识的知识分子却陡然发现,自己己失去了听众和守持者”[1]。启蒙主体在“大众化”的浪潮中由享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转变为“化大众”的无人喝彩的落寞状态,确实反映了市民阶层崛起之后,市场经济意识成为衡量人们在世俗日常生活中是否成功的首要标准所伴随的文化信仰和价值观念的转型。这种转型“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产生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它促成了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分化,改变了不同知识系统的中心—边缘格局以及知识分子的精英结构与社会定位,改写了知识/知识分子与权力场域的关系”[2]。话语权力和话语场域因市民阶层的世俗价值观念的介入和影响而变得更加丰富与驳杂,知识分子在市民话语和世俗价值观念的冲击下对自身的启蒙价值观念进行了反思,反映在新写实小说中,就是作家普遍以世俗的谦卑心态接纳小市民的价值观念。正如池莉所说:“自从封建社会消亡之后,中国便不再有贵族。贵族是必须具备两方面条件的:物质的和精神的。光是精神的或者光是物质的都不是真正的贵族。所以‘印家厚’是小市民,知识分子‘庄建非’也是小市民,我也是小市民。在如今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大家全是普通劳动者。”[3]以池莉为代表的新写实作家就是在转型期知识分子分化之后沉入小市民阶层的一群,他们最先感受到启蒙主体在世俗化大行其道语境中所处的尴尬处境,在反思启蒙话语和精英话语局限性的同时,也将解剖的手术刀伸向自身:启蒙先在的优越性、合理性和真理性的条件是什么?话语权的获得是否就意味着布道者和启蒙者的身份排出了启蒙的辩证法反思的范畴?在八九十年代经济、文化和价值观念的转型期,面临着被贬抑和沦落处境的知识分子将何为?知识分子如何以潜隐的方式介入文学和社会生活?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新写实小说中都得到了鲜明表现。
一、市民对启蒙主体的嘲讽和“再启蒙”
新写实小说中所表现的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是现实生活变化和作家心态调整的结果,“八十年代后期,正是新写实作家率先醒悟到,他们作为‘真理代言人’的幻觉实际上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恋行为,他们不可能再像鲁迅、胡适甚至比他们早几年的北岛那样冲到社会的‘风暴眼’里去充当‘文化英雄’。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民众一样的‘小人物’。这种‘今非昔比’的心理感受和文人的敏感使他们有一种很强的失落感”[4]。正是由于作家“今非昔比”的敏锐感受,才将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处境和启蒙主体的内心失落通过原生态的叙事手段还原出来,并成为新写实小说贯穿八九十年代的永恒旋律。
在新写实小说中,市民对启蒙主体的嘲讽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第一,对启蒙主体引以为傲的“骨气”的嘲讽。启蒙主体地位的沦落在新写实小说中成为了一道触目的风景,这种沦落的演变过程在八九十年代的新写实小说中有一条脉络比较清晰的线索,由此也可以看出“所有被我们称之为90年代文学的新质因素,在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中,几乎都可以找到它的滥觞和端倪”[5]。在新写实小说中,这种启蒙价值观念的嬗变最早可以追溯到《风景》(1987)中知识分子和民众对“骨气”内涵和外延的错位对话。语文老师以“人穷要穷得有骨气”对二哥一家为生存而偷窃的行为持批判和启蒙的态度,但这种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之上的启蒙在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的底层民众那里显然是一种奢望,所以父亲听完二哥原版转述的语文老师的话之后,立即气得摔酒瓶并怒吼道:“什么叫没有骨气?叫她来过过我们这种日子,她就明白骨气这东西值多少钱了。”以父亲为代表的下层市民貌似过激的反应,实际上是从潜意识深处流露出的对启蒙价值观念的鄙夷和拒绝。
第二,对启蒙主体价值观念的嘲讽。如果说在80年代这种启蒙和被启蒙的价值观念的传递,是通过启蒙主体的不在场避免了彼此尴尬境地的话,那么在90年代池莉的《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1991)中,启蒙主客体之间价值观念的错位状态则是直接展现。最典型的表现是“酸文假醋”(市民对他的评价)的作家四与猫子的对话场景:
猫子说:“四,我给你提供一点写作素材好不好?”
四说:“好哇。”
猫子说:“我们店一支体温表今天爆炸了。你看邪乎不邪乎?”
四说:“哦。”
猫子说:“怎么样?想抒情吧?”
四说:“他妈的。”
猫子说:“他妈的四,你发表作品用什么名字?”
四唱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猫子说:“你真过瘾,四。”
四将大背头往天一甩,高深莫测仰望星空,说:“你就叫猫子吗?”
猫子说:“我有学名,郑志恒。”
四说:“不,你的名字叫人!”
猫子说:“当然。”
然后,四给猫子聊他的一个构思,四说准把猫子聊得痛哭流涕。四讲到一半的时候,猫子睡着了。四就放低了声音,坚持讲完。[6]
在信息沟通过程中,猫子和四彼此成为了媒介信息发出与接受的不良导体,猫子站在市民立场对体温表的爆炸引起的热烈反响和带来的快乐错移到知识分子的四身上,误以为四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惊异于天气的炎热带给人们凡俗的日常生活不同寻常的乐趣,但这种低俗的审美品位显然引不起四的兴趣;同样,当四以启蒙者的姿态对猫子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进行精英意识的灌输和引导的时候,得到的是不感兴趣的猫子从昏昏入睡到酣然入梦的结果。这就非常典型地诠释了启蒙的价值观念在市民阶层无人喝彩的落寞结局,其中对启蒙者四的启蒙话语的反应是“许多人讨厌他酸文假醋”,而猫子喜欢他的理由是“和四说话可以胡说八道”,这就使得进入90年代之后高高在上的精英意识和启蒙心态,必然陷入遭受嘲笑和戏弄的无奈境地。
市民在对启蒙主体嘲讽的同时,其实利主义价值观念对启蒙主体的精英意识也进行了“再启蒙”。八九十年代之交,“人们看到市场经济以及与此相关的大众文化与自己的最初想象形成了重大反差。人文知识界有些措手不及。人文知识分子发现自我角色的快速边缘化及所谓‘人文精神’的失落,对于大众文化消解精英文化的力量也有了深刻的真实体验”[7]。在新写实小说中的显著表征就是小市民的文化价值观念对知识分子启蒙价值观念的评判和“再启蒙”,这种启蒙主客体的翻转和“化大众”的价值观念的流行就是启蒙价值观念沦落的最突出的表征。如果按照新写实小说历时态的发展历程进行考察,便能发现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方方《白雾》(1988)中的苏小沪在强调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和直面现实的卑污的时候,她显然秉承的是精英知识分子在80年代的价值观念、人文理想和道德操守,后来她在物质的诱惑和市民实利主义价值观念的“启蒙”下彻底醒悟,离开清水衙门的报社去了收入颇丰的外贸局,对自己信奉的世俗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的自我解嘲是“现在是众人皆醒我亦醒”。在这种世俗价值观念的衡量下,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清高自洁竟成为需要坚决排斥和“再启蒙”的对象:《白驹》(1989)中的小丛借与麦子谈论癞狗一样的小男找了一个大学生对象的机会,对知识分子的刻薄的批判和对他们的排斥就很有代表性,“你以为大学生就值钱了?一个个说话酸溜溜的,让我找个大学生,我的牙还受不了”;《行云流水》(1991)中的大学副教授高人云想以人格作担保回家拿取没带足的理发费用时,受到女理发师的嘲弄和奚落;《你是一条河》(1991)中的小叔子王贤良仍想以教师的身份和方式,用古今中外的情诗来表达对寡嫂辣辣的爱意,这在忙家务事的嫂子看来不过是为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笑料罢了;《城市包装》(1993)中的巴音从家庭、爱情、事业等方面按照世俗的标准对女作家的看法是“你和其他妇女有什么两样?你又不修饰自己,现在又没几个人看小说。又穷又酸。太没劲了”;《紫陌红尘》(1993)中的“我”认为物质待遇低下的知识分子的气节和精神都是典型的小市民,并按照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标准为所谓的知识分子描摹画像,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整天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患得患失、斤斤计较的小市民而已;在《状态》(1996)中的市民阶层的成功者包志明眼里,中文系的著名诗人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会写诗的伙计,并对他为五斗米而折腰的卑屈行为心生同情。由此可见,在不到十年的时光中,市民眼中的知识分子由遭厌恶、不被信任的个体转变为被看不起、成为需要启蒙和施舍对象的个体,这一发展变化,将知识分子启蒙的价值观念彻底颠覆了。
二、新写实小说家对启蒙主体资质的质疑与反思
如果仅仅是小市民以“他者”的世俗眼光打量知识分子,在“看”与“被看”的等级颠倒中,怀着悲悯的情怀对知识分子的可怜处境和启蒙的价值观念施以同情的话,那么在坚守启蒙底线的知识分子看来也不过是小市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越俎代庖式的虚幻镜像,知识分子仍然可以凭借自己高尚的道德人格和启蒙观念对芸芸众生的小市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启蒙的薪火传承虽然暗淡,但有朝一日终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可综观新写实小说,这种传统意义的启蒙价值观念的衰落已成为文本中最常见的风景。知识分子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不仅表现在民众对启蒙主体的漠视和嘲讽中,更表现在小说中刻画的知识分子形象的所作所为和思想意识之中。
(一)对启蒙主体资质的质疑:无法掩饰的虚伪的痼疾
在人们的心目中,所谓“‘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益的事,而且这种关怀必须是超越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团体)的私利之上”[8]。但在新写实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不仅没有以超越专业的博大胸襟去关怀形而上的理想追求和价值观念,连成为一名合格的启蒙者所具有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遑论启蒙他人!知识分子丑陋的灵魂、卑屈的人格、低下的道德、伪装的清高、自私的行为、扭曲的人性都在新写实小说中褪去了装饰的华丽彩衣,露出了内在的恶俗和卑污的本真面目。可以说,新写实小说借助原生态的还原策略,对知识分子丑态毕露的嘲讽和揭露超越了80年代的任何一个文学流派。方方《白梦》(1986)中的知识分子“老头子”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的典型代表,老头子为拍《黑夜有人呼叫》一片要求美女在青岛海滨勾引侦察科长(自己扮演),并打着“搞艺术要有献身精神”的冠冕堂皇的旗号要求演员撩起裙子、露出大腿、露出红色三角裤。这一意味深长的情节设置不难发现,对“老头子”这类掌握文化权势的“德高望重”之人,学习和掌握的知识不过是打着艺术和献身精神的幌子满足自己私欲的遮羞布,其“献身精神”的精神层面的涵义向形而下的低俗化和欲望化的迁移,是对以“老头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艺术境界的莫大讽刺。这种知识分子善于伪装、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虚伪性和做作性在刘恒的《白涡》(1988)中也有突出表现:“他”偷情成功之后,斤斤计较的私利打算和不爱对方却又装出关心对方的情话表达呈现出其虚伪的嘴脸;“他”与少妇华乃倩偷情之后,回家仍然扮演负责任的丈夫和爸爸的形象的所作所为显然有太多的虚伪的成份;不想认识小刊物的编辑,为避免人家失望又装出极为诚恳的样子要了人家的联系方式;为了得到别人认可的随和而谦虚的中医研究院年轻研究员的形象和美好印象,“他”轻车熟路地周旋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并且从上大学时就认识到城府的重要性。因此“他和那人愉快地分了手,脸色顿时拉了下来”的变色龙式的举动正是世俗状态下,带着虚伪的人格面具伪装自己的最好表征。
对这种虚伪和自私甚至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卑下人格,新写实作家都不留情面地下着锐利的解剖刀。方方《白驹》(1989)中的夏春冬秋之父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知识分子气质和傲骨的诗人,可是他在“文革”中为了自保蒙混过关也暗中写过一些揭发别的诗人的材料,致使另一位诗人成为替罪羊去新疆流放达十年之久;他还是一个表面正派内心卑劣的伪君子,一边对“前去拜他为师的女孩又是拍头又是摸脸地亲昵”,一边对女儿教导“做人要正派要清高”,言行的巨大反差不仅使女儿在知道真相后不由自主地对父亲的行为想呕吐,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分裂对女儿正在形成的启蒙价值观念的轰毁。《不谈爱情》(1989)中庄建非的父母虽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教授,但在唯一的儿子的眼里,却感觉到满腹经纶、富有教养的父母这些“饱学了人类知识的人反而会疏远人类”。这种人格的缺陷和人性的异化显然也与知识分子习惯用人格面具遮掩自己的亲情有关,想培养孩子的独立意识而拼命压制情感的流露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方式显然是带有虚伪性的。到了90年代,新写实作家也许受到“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之类的反智话语和知识贬值氛围的影响,对知识分子的心灵痼疾和虚伪表现的讽刺与挖苦更加不留情面。池莉《你以为你是谁》(1995)中的李老师,“是个自认为很深刻很高尚的人,如果他找不到凌驾于这种世俗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很难想象他会正常地吃饭和排泄。也许他会精神分裂也许会闹离婚”。为了安慰他的自尊和高尚的精神追求在世俗价值观念中所遭遇的尴尬,他的妻子尤汉荣提供的建议是,“凡你脸面上过不去的事情尽可以往我身上推”。妻子作为一个小市民按照知识分子的弱点制定的“再启蒙”方案,就是对一个传承知识和文明的大学教师死要面子的莫大反讽,启蒙对象的颠倒也是对知识分子启蒙价值观念沦落的最好明证。这种明证在亲人的世俗标准的衡量下愈发显得不合时宜。《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1997)中的张五民,是从底层市民家庭走出来的大学生,当他用“体验民情”“竞选正主席”“考研究生”“知识的海洋”“自由地游泳”等宏大的政治话语和启蒙话语来与家人进行信息沟通时,遭到张大民按照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想象的肆意曲解是不言而喻的,“到村儿里看看热闹”“跟居委会主任差不多”“狗刨儿,当主席了,大风大浪了,学会狗刨儿了”之类的信息编码和解码,使得彼此成为沟通的“绝缘体”,张五民在相对封闭的私人空间(家信)说一些公共空间中冠冕堂皇的文绉绉的话,反映了知识分子的虚伪和酸文假醋。所以,小说后半部分写他回家看望老母亲的场面特别让人忍俊不禁:“母亲一见他就哭了,抱着不撒手。他很得体,显然见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别人哭,用低沉的喉音说道,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这几年您受苦啦!”母亲见到儿子后泪如雨下的真情,与称呼自己母亲为“老人家”、把亲情相拥当作是高高在上的权力者对弱势群体的视察与抚恤、受过高等教育见过大世面的知识分子的虚伪和无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揭示出知识分子的人格缺陷和异化的严重程度。由此也不难看出,新写实小说对知识分子的虚伪性的揭露和批判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语境的变化步步推进的。
(二)对启蒙主体资质的反思:“奴在心者”
如果说知识分子的虚伪性还是知识分子披着自我感觉良好的装饰的外衣,是在启蒙主体在场或不在场的情况之下,市民阶层对启蒙价值观念的反感和拒绝的话,那么,启蒙价值观念的彻底沦落在新写实小说中的突出表现就是启蒙的主体本身已成为“丢失自我的‘阉人’”[9],是知识分子自我而不是他人观照下的人性的异化。也许是受世纪之交知识分子启蒙价值观念的全面溃退引发的“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影响,新写实小说通过知识分子在特殊环境下的屈辱生存和成为政治权威驯服的奴隶的表现,对启蒙主体进行了深入反思。《无处遁逃》(1989)中,大学教师林可也由蒙冤到平反的人生轨迹,并没有改变他的劳改生活造成的卑琐的神情,其自以为是“幸福之人”的良好感觉,在知识分子启蒙价值观念的烛照下更显得触目惊心。《祖父在父亲心中》(1990)的学贯中西、满腹经纶、喜欢写诗的“父亲”,在造反派抄家时的讨好笑容和为避免遭受更大的惩罚而在家里提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坐飞机”的反常行为,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典型的“奴在心者”,面对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对他的心理造成的无形压力,“他的心收缩收缩,一瞬间脆弱得如一个从未在世界上走过一步的婴孩”,最后终于在影像的刺激下精神崩溃,在价值失衡的痛苦中毫无意义地懦弱而死。《言午》(1991)中的恃才傲物、才华横溢、善于辩论、锋芒毕露的言午出狱之后以捡垃圾谋生,他“在路口的猥琐、卑微和下贱已成了一种日不可少的习惯”,孩子们眼中的这个固定的风景,绝不是用表面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虚无价值观念就可以衡量的,他在捡垃圾之后,“面色愈加红润起来”的外在表现,愈发衬托出其内在启蒙价值观念沦落后“受虐狂”的典型表征:“受虐狂最常见的形式是力图显示他们的卑微、无能为力和无足轻重的感受……除了轻视自己而外,他们还有一种伤害自己、折磨自己的倾向。”[10]《祖父在父亲心中》(1990)的“父亲”,他在自我检讨中让母亲帮忙尽可能再找一些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罪状的心态,显示出他也是一个典型的受虐狂,这种唯唯诺诺、践踏知识分子人格的举动引起了方方的审父和弑父意识的产生:在知识分子“养吾浩然之气”“士可杀不可辱”“威武不能屈”的正气之中,是否早已埋下了奴性人格的遗传基因?她通过两代知识分子在不同生活环境中截然不同的表现进行了反思和叩问。对知识分子依恃才华和锐气进行启蒙的价值支撑,从根底上进行追问,启蒙的沦落已成为无可挽回的精神悲歌。
三、知识分子启蒙价值观念的潜隐
当然,说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在八九十年代的文化语境中,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岗位意识的转型,使得启蒙的价值观念以潜隐的方式呈现在新写实小说之中。“知识分子把自身隐蔽到民众中间,用‘讲述一个老百姓的故事’的认知世界态度,来表现原先难以表述的对时代真相的认识,这种民间立场的出现并没有减弱知识分子批判立场的深刻性,只是表述得更加含蓄更加宽阔。”[11]因此,新写实小说家隐匿真伪美丑的价值判断的目的,在于调动读者的参与意识和是非判断,对原生态的现实生活做出抉择,这就需要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作出独立的价值判断。从这方面来说,这种潜隐的启蒙是对沉浸于日常生活中的沉沦状态而不能自拔的非本真存在的小市民另一种意义上的启蒙。细读新写实小说不难发现,它“不仅没有丧失创作主体的情感倾向和价值判断,而且作品的内涵意蕴还异常驳杂丰厚,内在深沉。可以说,这也是新写实小说价值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12]。新写实小说启蒙价值观念的潜隐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客观冷静的叙事策略中潜隐着启蒙价值观念
从新写实作家所表现的启蒙价值观念来看,尽管作家在原生态的还原策略中,以貌似客观公正的立场不作任何的价值判断,但由于“作家所使用的叙事话语并非透明的、中性的、公正无私的;种种权势与意识形态隐蔽地寄生于叙事话语内部,它的唯一任务仅仅是展现事实的‘真面目’”[13]。所以,作家写什么、不写什么的叙事话语本身就包含着价值判断,对小市民阶层崛起之后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人性侵蚀和欲望堕落的逼真描绘,就包含着启蒙价值观念的批判意味。这种现象在刘震云和方方的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刘震云就“像鲁迅一样,在我们最习以为常、最迷妄不疑的地方,看出了生活的丑恶与悲惨,看出了我们灵魂的麻木与糜烂。他那么痛切地揭出奴隶与奴役的真相,目的即在于吁请人们认清奴隶的地位,摆脱内在的奴性,争得做人的资格,自立为人”[14]。这种对人性的卑污、人格的缺陷、灵魂的磨损进行无情解剖的启蒙意识,实际上在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贯穿于他的新写实小说创作的始终:从《塔铺》(1987)、《新兵连》(1988)、《官场》(1989)、《单位》(1989)到《一地鸡毛》(1991)、《官人》(1991)、《温故1942》(1993),这些小说尽管跨越了八九十年代,但其中对权力折磨下的芸芸众生异化为权力棋盘中的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或者沉入世俗的状态之中不思进取的麻木状态的真实披露,无疑都是启蒙价值观念潜隐状态下的最好体现。方方冷静地剖析人性的病灶、静观卑微的日常风景的创作心态也显示出了和刘震云类似的启蒙价值观念,对人性弱点和病态的执着探寻、对不同人物在不同生活状态下选择怎样的“活法”的反思叩问,无疑显示出了启蒙者的立场和良知。为此,她“深入到每一个鲜活的市民生命中,以一种看似丑陋的人性剥露为前提……关注每一位生命个体的生存需要,由此延伸透视出每一位生命个体为实现自我生存需求所作出的人性挣扎,展示出人物‘挣扎’过程中对他者(也是亲者)的反叛与伤害,恩仇相悖的畸态人性,从市民生存世相的描写进入到亲情人性畸变的深度揭示,展现了当代世俗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度感”[15]。从她的《风景》(1987)、《白雾》(1988)、《黑洞》(1988)、《白驹》(1989)、《祖父在父亲心中》(1990)、《桃花灿烂》(1991)、《随意表白》(1992)、《行为艺术》(1993)、《埋伏》(1995)、《暗示》(1996)、《定数》(1996)、《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1999)等新写实小说中不难发现,变的是时代语境和社会转型期经济、政治和文化价值观念的扬弃,不变的是以“活法”为核心窥视人性病灶的启蒙价值观念的内在连续性。其他的新写实作家如刘恒、李锐、叶兆言等也根据自己的生命感悟和人性审视,对不同阶层的世俗价值观念赋予了潜在的启蒙内涵,从而使得潜隐的启蒙价值观念存续于整个新写实思潮的始终。
(二)叙事立场错位形成的反讽艺术中潜隐着启蒙价值观念
从新写实作品所表现的启蒙价值观念来看,由于“叙事既包含着人们通过叙事表达出来的欲望和幻想,即叙事的对象或内容;还包含着人们对于现实的态度即意识形态立场也即叙事的立场”[16],“叙事的对象或内容”和“叙事的立场”之间价值观念的巨大反差,在新写实小说中就通过反讽的方式将潜隐的启蒙价值观念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具体说来,叙述者在情感倾向、内涵意蕴和价值观念上的启蒙倾向是内在的、潜隐的,对小说中人物的所作所为表现出的价值观念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客观中立的陈述,但由于叙事话语的含混性和不透明性,以及二者之间秉承的价值观念的对照和反差,其呈现出的讽刺意味就在揭示生存的悖论中。“‘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17]一贯以原生态相标榜的新写实小说的生命就在于真实和真情,所以讽刺和反讽就成为表现新写实小说潜隐的启蒙价值观念的最重要的修辞艺术。李晓的《机关轶事》(1986)首先拉开了通过反讽的方式表现潜在的启蒙价值观念的序幕,对《辞海》中“机关”作为“办事单位或机构”和“计谋或计策”的两层含义的借题发挥,显然是站在启蒙立场上对深陷红尘蝇营狗苟、精于算计的市民价值观念的讽刺。方方《风景》(1987)中的七哥的话“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是无法判清的”,在死去的叙述者小八子的审视和品味下得出的七哥“毕竟还幼稚且浅薄得像每一个活着的人”的结论构成了反讽性的比照。方方《白雾》(1988)中主任总结的当记者在商品化时代所应当具有的素质“兔一样的快速,狗一样的机敏,牛一样的勤奋,羊一样的顺从,以及猪一般的超脱”,也是对号称无冕之王的记者名实不符的可怜现状的讽刺。方方《白驹》(1989)中的评价干部的标准和前途的预测方式的反讽意味显而易见:“若能饮酒且又能将马屁拍得尽善尽美,那么一个人的前途便不可估量了”。刘震云《一地鸡毛》(1991)中叙述者对小林的满足于现状、沉沦于世俗生活却把它当做自己走向成熟的标志的想法也是怀有讽刺和启蒙意味的;在帮同学卖鸭子的时候,小林被处长老关发现并找去谈话,他用谎言搪塞之后发表了一番感慨:“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在此,隐含了作者对日常交际中发生的谎言既避免彼此的尴尬又最终得到皆大欢喜结局的反常现象的揭露和反思,在不动声色的描摹中露出的讽刺光芒能刺痛人们麻木的神经,潜隐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启蒙意识不难体会。刘震云的《官人》(1991)描绘的简直就是对宏观权力和微观权力渗透下人性扭曲和异化的群丑图:八个局长都从官本位出发为达到自己私利而不惜勾心斗角、鹬蚌相争,这种畸形的以公谋私的行为方式和工作态度,通过叙事者的客观陈述呈现出具有反讽性色彩的启蒙意味。对局长老袁利用自己的职权为过去的同学办私事、谋好处的评价,对副局长老张拼命巴结副部长的小秘书引出的老张为官之道的描写,都是对世俗权力认同造成的人性异化持有的旗帜鲜明的批判态度,尽管刘震云采取的是摄像机式的客观冷漠的叙事策略,目的是为人物的丑恶灵魂提供尽情表演的舞台,而尽量不受(或少受)叙事者的主观态度和评价标准的干涉,但由于作者潜隐的价值观念和小说中的人物在官场中形成的官本位价值观念的巨大反差,二者相互比照就产生了强性反讽。由此可见,反讽作为“揭示生存悖论最有效的器具”[18],在新写实小说表现丑陋肮脏、卑鄙龌龊的生存环境和人性异化的主题时所显示的永恒的艺术魅力,为潜在的启蒙价值观念的表现增添了审美色彩。
总之,启蒙价值观念的沦落与潜隐跟新写实作家们对世俗生活的认识和自我定位有密切关系,他们“认清了一个道理:生活是物质的,远远高于崇高的幻想。尤其是大革命后乌托邦理想的衰微,使他们不再以政治精英自居,且悬置了终极理想和生命意义的探求,开始引领世俗人生出场”[19]。但由于不同作家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以及采取的书写策略不同,对启蒙价值观念的表现也呈现出驳杂性、多样性、丰富性景观,既有对世俗价值观念的无奈认同中体现出来的柔性启蒙意识,也有对丑陋人物和事件的冷静描摹中呈现出来的强烈反讽锋芒。但不管怎样,采取求同存异的方式就不难发现,启蒙价值观念在八九十年代的新写实小说中一直存在,这是一个无可避讳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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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 皓)
Enlightenment Value Transformation of New Realistic Novels
CAO Jinhe
(1.DepartmentofChinese language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2.Departmentof Literatureand Communication,Heze University,Heze274015,China)
The fallingand hidingofenlightenmentvalue reflects the developmentofelite consciousnessand their roles from the center to the edge in the new realistic novels.In the tide of"Popularization",the enlightenment subject's sense of superiority is replaced by a lonely statewithout praise from others.It indeed reflects thatwith the rise of the public sectors,themarketeconomic awareness hasbecome the primary standard to assesswhether people are successful in the daily life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cultural beliefs and values.The new realism novels depict ridicule toward the public on the subjectofenlightenmentand"Reenlightenment".Thequestioning and Reflection on Enlightenment subject qualification and novelist prior conditions,along with the latent form of enlightenment, obiviously shows the transformation ofEnlightenmentvalues.
new realistic novel;enlightenment;subject;value;transformation
I206.7
A
1674-9014(2017)03-0079-07
2017-02-1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文学的‘历史连续性’研究”(13BZW126)。
曹金合,男,山东枣庄人,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