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的仄韵五律
——兼论仄韵律诗的归属问题
2017-06-22叶汝骏
叶汝骏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论唐代的仄韵五律
——兼论仄韵律诗的归属问题
叶汝骏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仄韵律诗既不是入律的古风,亦不能简单判定为古风式的律诗,它是近体诗歌体裁系统中特殊的一员。仄韵五律是仄韵近体诗中最早成熟的一体,其生成于六朝,定型于初唐,发展于盛唐,鼎盛于中唐,衰落于晚唐。但就总体而言,唐代仄韵五律发展缓慢且成就有限,仄韵一格也始终未能成为五律的正格,这主要是其先天不足、后天不良的缘故。
唐代;仄韵;五律;律诗
引论:仄韵律诗的归属问题
近体诗一般以押平声韵为正格,仄韵律诗较为少见。学界对于仄韵律诗的归属问题一直存在争议。王力先生在《汉语诗律学》中多处论及仄韵律诗,其在谈论《近体诗的用韵》时指出:“近体诗以平韵为正例,仄韵非常罕见。仄韵律诗很象古风;我们要辨认它们是不是律诗,仍旧应该以其是否用律句的平仄为标准。”[1]51又言:“仄韵律诗和绝句可以说是近体诗和古体诗的交界处。近体诗和古体诗的界限相当分明,只有仄韵律诗往往也可以认为‘入律的古风’。”[1]52其在《古风式的律诗》一节中又提到:“既然有人认为律诗无仄韵,则一切仄韵诗都要排斥在律诗范围之外了。即使退一步承认仄韵律诗的存在,也该要平仄合律,对仗合律。”[1]477可见王力先生是将仄韵律诗纳入近体诗的考察范围的,但也指出了它与古体诗之间存在着模糊的界限,并以平仄合律与对仗合律两个标准来甄别界定。徐青先生明确主张将仄韵律诗归入近体范畴:“(仄韵律诗)毕竟是一种律诗,是近体诗,不应把它排斥在近体诗范围之外。”[2]启功先生则将仄韵律诗归为古体诗:“它们(仄韵律诗)显然和一般律诗不同,在各种按体裁分类的选本上,也少列为律诗,所以仍应算是古体诗。”[3]涂宗涛先生在《诗词曲格律纲要》中亦持古体论:“近体诗规定用平韵,把仄韵绝句、仄韵律诗看为入律的古体诗也未尝不可。”[4]可见在仄韵律诗的归属问题上学界大致分化成两个阵营。
笔者以为,仄韵律诗首先不能纳入古体诗的范畴,不能算作入律的古风;仄韵律诗是近体诗体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但也不能简单归入古风式的律诗。在古体诗和近体诗的交界地带实际上有三种诗歌体制类型:入律的古风,古风式的律诗和仄韵律绝。这三种体制的共同点是兼有古近二体的特征,区别在于程度的不同。入律的古风可以明确划归古体诗范畴,古风式的律诗也理所当然在近体界内,那么该如何判定仄韵律诗的归属?
首先可以从其余两种已明确归属的诗歌体制入手。王力先生指出律诗有三个界定标准,包括字数合律、对仗合律和平仄合律[1]475。同时契合三个标准的就是正宗的律诗;具备前两者的即为古风式的律诗;若只符合第一项,仅是字数偶合而已。古风式的律诗要求字数、对仗合律,平仄可以不完全合律,这是简化的标准。就古风式的五律而言,王力先生给出了更为细化的标准:“1.用三平调者;2.第三字拗而不救者;3.用丑类特拗(仄仄平仄仄,或平仄平仄仄,或仄仄仄仄仄,或平仄仄仄仄)而不救者;4.除子类特拗(平平仄平仄)之外,第二四字声调相同者。”[1]478再看入律的古风,先唐古诗夹杂律句的情况并不鲜见,唐以来入律的古风更为常见,甚至成为一种写作的风尚,纯古体的诗作反而是少数。但入律的古风字数、对仗、平仄都是相对自由的,这与律诗还是有根本性的区别。仄韵律诗的字数是固定的五言或七言八句诗,符合律诗的第一项标准;就唐代的创作实际看,绝大多数仄韵律诗中间两联都对仗,这也符合第二项标准。符合前两项标准,意味着仄韵律诗已经能与古体诗分界了,而成为了近体诗的一员。至于第三项标准,仄韵律诗也是基本符合的,律诗的声律法则同样适用于此体,它也有一套可以推导的基本声律格式,唐人作品中也不乏全合者。但与平韵律诗不同的是,仄韵律诗特别是五律一开始就以六朝人的两个失误处为效法的对象和写作的风尚(详见后文),而不以四种基本声律格式为正格,导致这部分作品平仄失谐。尽管别格成为了唐代仄韵律诗的主流,但唐人的大多数作品是完全符合粘式律规则的,仅少数作品第五句失粘。还需要说明的是,由于仄韵律诗的别格反宾为主成为主流,这部分作品也可以看作是古风式的律诗,但不能忽略那些完全符合正例的作品,所以简单将仄韵律诗归入古风式的律诗也是有失偏颇的。
廓清了仄韵律诗和入律的古风、古风式的律诗之间的界限,关于仄韵律诗归属问题的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仄韵律诗是近体诗体裁系统中不可缺少的一员。虽然在近体诗声律发展过程中,经过对比摸索和审美选择,平韵律诗最终成为近体诗的正格,仄韵律诗沦为别格,但仄韵律诗在近体定型的唐代仍有一定的市场,笔者据清编《全唐诗》统计,仅仄韵律诗中最为成熟的五律一体至少就有338首。故仄韵律诗不仅应当纳入近体诗的范畴,而且在近体诗流变研究中更不能偏废此体,将仄韵律诗纳入考察范围有助于更为全面地考察近体诗歌的发展与流变。
一、仄韵五律体制的生成与建构
与平韵五言新体诗一样,仄韵五言新体诗亦萌生于六朝。今检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可以发现五言新体诗中平韵和仄韵两格的发展一开始就是不平衡的,前者在五言四句、六句、八句等新体诗体制中悉备,且数量众多,而仄韵五言新体诗主要见于四句诗,在六句、八句及更长的五言诗中则为数不多。六朝的仄韵五言新体诗以对式律为主,在与标准仄韵五律最接近的仄韵五言八行新体诗方面,诗例不多,合乎对式律的如陆厥《邯郸行》,大致合律的如王台卿《阳春发和气》、萧子范《望秋月诗》等;采用粘对混合律的如沈约《洛阳道》、庾信《冬狩行》和《别张洗马枢诗》等;而采用粘式律的仄韵五言八行新体诗则更为罕见,似仅有虞骞(一作何子朗)的《视月》一首而已[5]:
清夜未云疲,珠帘聊可发。
泠泠玉潭水,映见蛾眉月。
靡靡露方垂,晖晖光稍没。
佳人复千里,余影徒挥忽。
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符合近体诗的粘式律规则。但仄韵五言八行新体诗始可称律,还要等到初唐。平韵诗和仄韵诗的早期发展虽不平衡,但律化进程大致是同步的,皆定型于初唐后期的杜、沈、宋时代。至此时,仄韵五律作为近体中最先定型的五言律诗的一格,方正式登上舞台。
仄韵五言新体诗的四种基本句型在六朝均已出现:一是平平仄仄平,如“天寒陇水急”(萧子晖《陇头水》);二是仄仄平平仄,如“避雀芳枝里”(褚云《赋得禅诗》);三是仄仄仄平平,如“萎绿映霞青”(萧纲《咏疏枫诗》);四是平平平仄仄,如“邯郸纷躧步”(陆厥《邯郸行》)。仄韵五律基本声律格式的定型应是与平韵五律同步建构的,近体诗的声律法度同样适用于仄韵五律,按照近体诗的粘对规则、押韵方式将以上四种句式进行排列组合,或依据平韵五律进行同类推导,可以得出仄韵五律的四种标准声律格式:
首句平起不入仄韵式(A式)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首句平起入仄韵式(B式)
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首句仄起不入仄韵式(C式)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首句仄起入仄韵式(D式)
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以上是仄韵五律的四种理想格式,但唐人的创作却并不完全依照这四种,韩成武先生指出仄韵五律在声律法度上还有两个特点:“首句若是使用仄脚律句,则仄脚字并不入韵,而且第五句使用仄脚律句;首句若是使用平脚律句,则第三句、第七句使用仄脚律句。”[6]换言之,前者是对B式和D式的变通处理方法,后者则是A式和C式的变通处理方法,从唐人仄韵五律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这种变格实际上成了仄韵五律的主流体制。
二、唐代仄韵五律的流变
仄韵五律的体制在初唐后期完成了最后的定型,随后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四唐皆有一定数量的仄韵五律存世。笔者依据清编《全唐诗》和陈尚君辑《全唐诗补编》进行全面统计,将四唐仄韵五律的创作情况按四种声律格式分类统计如下(见表1):
表1 唐代仄韵五律创作情况分类统计
据笔者统计,唐人创作的仄韵五律至少有338首,加上极少数佚名或年代无考的诗人的诗作,总数大致在350首左右。虽然相对于数量达万首以上的唐代平韵五律而言,这个数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相对于仅有1首完全合格的先唐仄韵五律而言,这又不能不说是一个长足的进步。就四唐创作情况分述,初唐仄韵五律体制初定,创作数量有限;盛唐仄韵五律相较初唐增长了三倍左右;仄韵五律在中唐时期达到了创作的最高峰,总数甚至超过其余三唐之和;晚唐仄韵五律又突然暴跌至盛唐水平,萎缩至中唐的三分之一,若再扣除皮陆游戏而作的39首,那么晚唐仄韵五律仅剩下28首,只略微高于初唐而已,这种现象值得思考。再就四种声律格式而言,采用首句平起入仄韵式的最多,比例达37.3%,次为首句仄起不入仄韵式和首句仄起入仄韵式,分别达25.4%和22.5%,而选择首句平起不入仄韵式的最少,仅占14.8%。当然,这里是将几种变格形式归入四种声律格式进行统计。
(一)定型期:初唐的仄韵五律
初唐时期仄韵五律体调初定,创作数量不多。据笔者统计,初唐共有唐太宗、杨师道、上官仪等15位诗人创作了22首基本合格的仄韵五律。其中唐太宗的仄韵五律在初唐存诗最多,达4首,其中B式一首(《帝京篇十首其四》),C式三首(《帝京篇十首其六》《度秋》《于北平作》),就艺术言四诗皆为齐梁余习。初唐前期的宫廷诗人中杨师道和上官仪各有1首大致合律的仄韵五律存世,分别为《侍宴赋得起坐弹鸣琴二首(其一)》和《谢都督挽歌》,此期在野诗人的代表王绩传世的皆为平韵五律,王梵志则有3首仄韵五律。初唐后期著名诗人中,骆宾王、卢照邻、杨炯、杜审言、李峤和沈佺期等存世的皆为平韵五律,仅王勃和宋之问各有2首仄韵五律,陈子昂、崔融、李乂各一首,几首仄韵五律中以王勃的《春日宴乐游园赋韵得接字》艺术水准较高:
帝里寒光尽,神皋春望浃。
梅郊落晚英,柳甸惊初叶。
流水抽奇弄,崩云洒芳牒。
清尊湛不空,暂喜平生接。
这首诗是首句仄起入仄韵式,但第五句平仄为谐,按理想格式应为平脚却用仄脚律句,另外首句亦未入韵。但此诗完全符合近体诗的粘式律,偶句皆押“叶”韵,颔联和颈联亦用对仗,可以说在形式上已经基本接近标准格式了。另外李乂的《故赵王属赠黄门侍郎上官公挽词》在形式上可以说白玉无瑕,完全符合了标准形式,但这类诗在此期并不多见。
(二)成熟期:盛唐的仄韵五律
据笔者统计,盛唐至少有22位诗人创作了61首基本合格的仄韵五律。初盛唐之交的张说、张九龄、苏颋创作了数量较多的仄韵五律,值得一提的是入选众多唐诗选本的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此诗虽备受选家青睐,但在格律上还是犯了和王勃同样的问题,即第五句未能用平脚律句,不仅如此,这一句还有失粘的问题,第五句理想标准格式应是“仄仄仄平平”,而“谁知林栖者”却是“平平平平仄”,与前联对句失粘。孟浩然5首中也有一首(《江上别流人》)在第五句用仄脚律句。王维有6首大致合律的仄韵五律,但基本也是第五句出了问题,如《齐州送祖三》《故南阳夫人樊氏挽歌》《酬黎居士淅川作》等,可见第五句是初盛唐许多仄韵五律与标准格式出入最大的一句。李白是盛唐创作仄韵五律最多的诗人,这与其偏擅古体、不长于律的创作个性相关,但10首仄韵五律都有若干格律不谐之弊。再看杜甫,创作有7首仄韵五律,试看其作于早年的《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这首诗属于首句平起不入仄韵式,押韵、对仗都符合标准,惟第五句情况与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相同,用仄脚律句且失粘。另杜甫《前出塞九首(其三)》《丁香》《屏迹三首(其三)》都用了仄脚律句,但没有失粘。从以上诗例可见,第五句采用仄脚律句虽不合于推导出的仄韵五律标准声律格式,但初盛唐诗人相沿成习,创作数量有增无减,实际上已成为仄韵五律的一格,甚至变成一种写作风尚。
(三)鼎盛期:中唐的仄韵五律
中唐是仄韵五律创作的最高峰,据笔者统计,中唐至少有37位诗人创作了188首仄韵五律。诗僧寒山是唐代创作仄韵五律最多的诗人,全唐排第二的皮日休亦不及其数量的一半。寒山仄韵五律之所以数量最多,可能与个人偏好相关,加之中唐仄韵五律创作达到高峰的背景(寒山身世仍有争论,近年来学界以中唐说为主流),原因似能得解。寒山的仄韵五律以接近白话的诗语写成,机趣横溢,合律的情况也比较高。中唐前期作仄韵五律较多的诗人是刘长卿和韦应物,刘长卿《湘中纪行十首》有5首是仄韵五律,但在声律上仍有疵病,其中《秋云岭》《浮石濑》两首C式的仄韵五律体现了唐人的另一种处理方法,即韩成武先生指出的“首句若是使用平脚律句,则第三句、第七句使用仄脚律句”[6]的情形,但这种变式类型在唐代仄韵五律中数量较少。韦应物的仄韵五律绝大多数采用后一种。贞元、元和诗坛笼罩在复古风气之下,这几位诗人大多是诗歌复古运动的中坚,此期古体诗和古风式的律诗层出不穷,处于古近体交界处的仄韵五律在这样的诗坛风气下也达到了创作的最高潮。中唐后期创作仄韵五律较多的诗人是李德裕、孟郊、白居易、元稹和刘禹锡,但张籍、贾岛、姚合、诗僧皎然和无可等人一首仄韵五律不作。试看白居易的《秋池二首(其一)》:
前池秋始半,卉物多摧坏。
欲暮槿先萎,未霜荷已败。
默然有所感,可以从兹诫。
本不种松筠,早凋何足怪。
这首诗是经过变通处理的首句平起入仄韵式五律,第五句以仄脚收尾,通篇符合粘对规则,押韵亦精严。白居易仄韵五律也以此格为多。
(四)衰落期:晚唐五代的仄韵五律
晚唐五代至少有23位诗人创作了67首仄韵五律。晚唐五代仄韵五律创作相较前代呈现出几个特点:一是创作数量骤降至盛唐水平,仅为中唐的三分之一左右;二是创作队伍较中唐缩减三分之一,重要诗人作品较少,晚唐三大家中李商隐、杜牧一首不作,温庭筠也仅有一首,同时诗人队伍创作数量极不平衡,仅皮陆二家便占据了晚唐近六成的创作量。三是仄韵五律的功用开始发生变化,这是最重要的表现。在中唐及以前仄韵五律和平韵五律的功用是类似的,赠别、酬唱、写景、抒怀皆可,而占据晚唐仄韵五律主体的皮陆诗作却带有文字游戏的性质,有炫博逞才之嫌,仄韵五律至此时似已经开始丧失生命力而逐渐沦为一种文字游戏,如若剔去皮陆这部分诗作,晚唐仄韵五律所剩不多。此后仄韵五律便一蹶不振,逐渐淡出了近体诗的舞台。
三、仄韵五律在唐代发展缓慢及未成正格的原因
仄韵五律与平韵五律胎息于同一母体,定型于同一时代,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平韵成为五律的正格,诗人竞相钻研学习,佳作频出,创作数量始终占据四唐第一的位置;仄韵则沦为五律的别格,四唐作者寂寂、佳作寥寥,数量仅有350余首,相较于万首以上的平韵五律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其创作最高潮的中唐时代也仅有不到两百首而已,至晚唐则基本丧失了诗体的生命力,几乎沦为一种文字游戏。五律二格截然相反的命途并不是偶然的,仄韵五律之所以在唐代发展缓慢且未能成为正格,主要是由于先天不足、后天不良造成的。
(一)仄韵五律存在先天不足
仄韵律诗(包括五律)之所以发展缓慢且未能成为律诗正格,根本原因在于仄韵律诗不符合诗歌的审美规律,艺术效果不及平韵律诗。这与仄韵五律在中古诗歌体裁系统中所处位置相关。正是因为仄韵律诗处在于近体诗和古体诗的交界处这样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使其先天便既带有古体的血脉,又沾染了近体的习性,仄韵五律自身的体裁特性没能和其他诗体鲜明地区别开来,造成了其发展走向的不确定性。但仄韵五律的先天不足恐怕还要从“仄”字上找答案。平声字读来音调悠长,不激不厉,节奏稍慢,直接助力于诗歌收束时“言已尽而意无穷”的审美需要,造成一种诗意绵延、回味悠扬的美学感受,也就是说要形成这样一种理想的诗歌审美体验,在诗歌本身的诗味(软件)之外,平声韵脚作为一种诗歌硬件加持了这种审美体验,这是诗歌的软硬件合力的结果。诗歌收束之时是含咏诗味的关键时刻,仄声字读来节奏紧促,音调激厉,在诗歌结尾时容易造成一种言语未尽的错觉,而导致受众错过了含咏诗味的最佳时刻,不利于获得较为完美的审美体验。韩成武先生亦以为仄韵五律之所以发展受限,“可能是由于押仄声韵难于体现近体诗的声韵美学优长”[6]。这无疑是仄韵五律发展受限最重要的原因。南朝和唐代诗人经过长期的审美对比和选择,逐渐发现了平韵诗歌的美学优势和仄韵律诗的“先天不足”。
(二)仄韵五律后天发展不良
首先,早期仄韵五律未能树立良好的典范。仄韵五律和平韵五律的起点大致是相同的,四种句式在六朝皆已俱全,其理想的声律格式在早期也已偶见。但是后来平韵五律的四种理想声律格式在唐人的实际创作中得到良好的接受,并名正言顺地成为平韵五律的四种正例,四体的创作数量亦为可喜,而后出现的其他变格也未能颠覆四体的地位,可以说平韵五律在体制初创的时代就树立了良好的典范,根正苗红,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仄韵五律则不然,唐人将六朝人的失误处(即韩成武先生指出的两点)当成了效法的对象,后来的诗人非但没能纠正,反而相沿成习,甚至成为一种写作的风尚,竞相效仿,而对本应处于正位的四种理想格式没能投以足够的关注,两种变格最终鸠占鹊巢、反宾为主,成为唐人效法的主要对象。
其次,唐代科举制度的影响。高宗永徽二年(651)进士科加试诗赋,至此大致确立了唐代“以诗取士”的基本制度,进士科的试诗以五言六韵的排律为主,押的是平声韵。科举的导向作用不言而喻,五律是科举试诗的基础,唐代士子“人人皆以(五言律诗)自负,争奇斗盛”[7],士子日常练习的诗作自然多以平韵的五律为主,而仄韵的五律虽也是五律但只能算作别格,除非个人有特别的喜好,执着功名的士子不可能有太多的精力习作此体。科举的这一导向作用在晚唐时代对仄韵五律的发展产生了更为显著的影响,甚至可以说直接导致了仄韵五律的衰落。晚唐政局动荡,内忧外患,“大中以后广大寒士文人被上层政治边缘化,又不得不走科举之路,被迫走向为科举而科举,即科举由手段变成了目的”[8]。科举对文人士子的创作导向作用在宣宗大中年间以后大大强化,平韵五律在此期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仄韵五律经此一役后更备受诗人冷落,创作数量急遽缩减,仅有皮陆等人炫才逞博,以文字游戏视之,仄韵五律至此一蹶不振。
由于仄韵五律“先天不足”,美学优势不及平韵五律,加之后天“营养不良”,仄韵格不仅没能跻身五言律诗的正格,且这一格在唐代的发展也持续受限,仅在中唐时期受诗坛复古风气影响出现了小幅增长,此后便几乎失去了生命力。唐代仄韵五律虽命途多舛,但其毕竟是唐诗近体家族不可或缺的一员,研究唐诗近体流变仍不能偏废仄韵五律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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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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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7)03-0091-05
2017-03-04
叶汝骏,男,浙江景宁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及诗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