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恩燾: 詩界革命一驍將
2017-03-10胡全章
胡全章
廖恩燾:詩界革命一驍將
胡全章
從1903年攜帶一批“俗曲新唱”的新粤謳作品登上《新小説》“雜歌謡”專欄,在“詩界革命”主陣地奏響啓蒙救亡的主旋律,成爲《新小説》第一詩人,到1906年創作“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古巴紀事詩和域外竹枝詞,被飲冰室主人譽爲“詩史”和“地志”,與黄遵憲一樣“餘事爲詩人”的晚清外交官廖恩燾,憑藉其貢獻給20世紀初年新詩壇的三個系列五十多篇詩歌作品,在詩界革命陣營扮演了他人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洵爲詩界革命一驍將。時至今日,當我們從原始報刊文獻史料出發重新勘察、篩選、描述與定位詩界革命詩人群及其代表詩人,當我們以客觀公允的歷史態度重寫中國近代文學史和詩歌史的時候,實在不該再遺漏掉被塵封了一個多世紀的新派詩人廖恩燾。
廖恩燾 珠海夢餘生 詩界革命 《新小説》 新解心 梁啓超
文學史家述及晚清詩界革命陣營的代表詩人時,大都沿用梁啓超《飲冰室詩話》中的説法,推黄遵憲、夏曾佑、蔣智由爲“近世詩界三傑”*飲冰子《飲冰室詩話》,載於《新民叢報》第十四號(1902年8月18日)。,以“詩人之詩論”則邱逢甲亦“天下健者”,稱得上“詩界革命一鉅子”*飲冰子《飲冰室詩話》,載於《新民叢報》第十八號(1902年10月16日)。;頂多再加上康有爲和譚嗣同。其實,1903至1905年間,有一位《新小説》“雜歌謡”欄目代表詩人和臺柱子,亦稱得上詩界革命一驍將。然而,由於此人身份特殊,梁啓超當時不得不故意隱去其真實姓名,致使這位“珠海夢餘生”的真實身份長期以來隱而不彰;又由於學界迄今對晚清詩界革命運動仍缺乏整體意義上的系統深入的研究,遂使這位與黄遵憲一樣“餘事爲詩人”的晚清外交官,至今仍未進入中國近代文學史書寫之中。
學界率先指出“珠海夢餘生”係廖恩燾者,大概是近世“嶺南才女”、文史專家冼玉清(1895—1965)。然而,冼先生那篇題爲《粤謳與晚清政治》的遺稿,直到她去世近二十年之後纔在《嶺南文史》公開發表;此時(1982),距離廖恩燾在《新小説》雜誌發表新粤謳作品已經過去近八十年。2006年,夏曉虹《近代外交官廖恩燾詩歌考論》一文,首次對廖恩燾的生平和詩歌創作做了系統的考論,其中包括廖氏刊諸《新小説》的《粤謳新解心》和見諸《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專欄的《紀古巴亂事有感》、《灣城竹枝詞》兩組組詩,指出廖氏在晚清文學界的出現確與梁啓超大有關係,饒有意味地透視了這位“外交官筆下的古巴詩緣”*夏曉虹《近代外交官廖恩燾詩歌考論》,載於《中國文化》第23期(2006年12月)。。不過,基於原始報刊文獻史料的廖恩燾新派詩的刊發狀況與創作面貌的歷史還原工作及其文學史評價與定位等問題,尚待進一步展開。本文意在通過“詩界革命”視野下的廖恩燾詩歌研究,還原廖氏作爲《新小説》第一詩人的歷史地位,以及其在詩界革命運動中所扮演的他人不可替代的重要而獨特的角色,通過一個被長期遮蔽而鮮爲人知的新派詩人之個案,豐富人們對於詩界革命運動的認知。
一、 《新小説》第一詩人和詩界革命驍將
1903年10月,梁啓超在《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欄中介紹過這位“游宦美洲”的老鄉:“鄉人有自號珠海夢餘生者,熱誠愛國之士也,游宦美洲,今不欲著其名,頃仿《粤謳》格調成《新解心》數十章。”“皆絶世妙文,視子庸原作有過之無不及,實文界革命一驍將也。”*飲冰子《飲冰室詩話》,載於《新民叢報》第三十八、三十九號合刊(1903年10月4日)。飲冰室主人故意幻化其身,其實是用障眼法保護這位身份特殊的“熱誠愛國之士”。
梁啓超1902年冬在日本横濱創辦的《新小説》雜誌,是《新民叢報》的姊妹刊物,其根本宗旨都是爲了“新民”與救國。《新小説》月刊是梁氏發起“小説界革命”的主陣地;而其開闢的“雜歌謡”專欄,既是配合小説界革命的産物,又是對梁氏此期主要依託《新民叢報》“文苑”欄開展的“詩界革命”的有意策應,爲當時蓬勃發展的詩界革命運動提供了很大助力。前期《新小説》“雜歌謡”專欄主要刊發的是新樂府和樂歌作品,梁啓超、黄遵憲、高旭、雪茹等是其骨幹詩人;第七號之後則以“新粤謳”、“新解心”爲重頭戲,1905年前後出刊的最後三期(第十號、第十一號、第十六號)“雜歌謡”專欄竟成了“粤謳新解心”系列作品的一統天下。其實,不論是未署名的《粤謳新解心六章》,還是外江佬戲作的《粤謳新解心四章》、《新粤謳三章》,抑或是珠海夢餘生的《粤謳新解心四章》、《粤謳新解心五章》,作者只有一個人;此人乃是梁啓超1903年游歷美洲期間結識的一位廣東老鄉,時任大清國駐古巴總領事。
梁氏這一障眼法果然奏效,不僅晚清時期珠海夢餘生的真實身份一直撲朔迷離,民國時期亦不爲人知。共和國初期,冼玉清在其遺稿《粤謳與晚清政治》選録了珠海夢餘生的《離巢燕》、《黄種病》和外江佬的《珠江月》,指出珠海夢餘生“係廖恩燾的筆名”,言其“係清末有名的粤謳作者”,將其定位爲一位“改良主義者”;但冼先生似乎並未意識到外江佬和珠海夢餘生係同一人*參見冼玉清《粤謳與晚清政治(上)》,載於《嶺南文史》(1983年第1期)、《粤謳與晚清政治(中)》,載於《嶺南文史》(1983年第2期)。。其實,細讀梁啓超《飲冰室詩話》中那段述及珠海夢餘生的話,便可知曉不僅外江佬和珠海夢餘生係同一人,而且《新小説》第七號刊發的未署名的《粤謳新解心六章》亦爲珠海夢餘生所作。這是因爲,梁氏詩話中所舉珠海夢餘生“新解心”作品《自由鐘》、《自由車》、《天有眼》、《地無皮》、《趁早乘機》、《呆佬祝壽》就出自《粤謳新解心六章》,而《學界風潮》則出自外江佬《粤謳新解心四章》。飲冰室主人其實已經在巧妙地告訴讀者: 《新小説》所刊《新解心》係一人所爲,但作者“不欲著其名”,故而化名珠海夢餘生。
廖恩燾(1865—1954),字鳳舒,號懺庵,亦號半舫翁,常用筆名有珠海夢餘生、懺綺盦主人,廣東惠陽(今惠州市)人,幼年隨父赴美讀書,歷任中國駐古巴、朝鮮、日本、巴拿馬、馬尼拉外交官,抗戰期間曾出任汪僞國民政府委員會委員,晚年寓居香港。殊不知,這位在中國近代外交史上幾被遺忘的晚清帝國的外交官,還是梁啓超領銜發起的“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説界革命”的熱心支持者和創作實踐者,其見諸《新小説》“雜歌謡”專欄的系列新粤謳作品和《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專欄的兩組取材在駐國古巴的紀事詩與竹枝詞,顯示了其此期的文學創作實績。
照《新小説》標示的時間,自1903年9月至1905年5月,廖恩燾“粤謳新解心”系列作品陸續在《新小説》“雜歌謡”欄分五期刊出,共計22篇*《新小説》第七號所刊未署名《粤謳新解心六章》篇目有《自由鐘》、《自由車》、《天有眼》、《地無皮》、《趁早乘機》、《呆佬祝壽》,第九號所刊外江佬戲作《粤謳新解心四章》篇目有《學界風潮》、《鴉片煙》、《唔好發夢》、《中秋餅》,第十號所刊珠海夢餘生《粤謳新解心四章》篇目有《勸學》、《開民智》、《復民權》、《倡女權》,第十一號所刊外江佬戲作《新粤謳三章》篇目有《珠江月》、《八股毒》、《青年好》,第十六號所刊珠海夢餘生《粤謳新解心五章》篇目有《黄種病》、《離巢燕》、《人心死》、《爭氣》、《秋蚊》,五組共計22篇。,篇目和版面之多,遥居15位欄目詩作者*《新小説》“雜歌謡”欄目署名詩作者有梁啓超(少年中國之少年)、黄遵憲(嶺東故將軍、人境廬主人)、燕市酒徒、哀郢生、金城冷眼人、水月庵主、公之癭、雪如、張敬夫、袌一、拜鵑人、高旭(劍公、自由齋主人)、陽湖胡仇、東莞生、廖恩燾(外江佬、珠海夢餘生),計15人,共計刊發各類詩歌作品73題111首。之榜首,成爲該欄目後期頂樑柱和代表詩人。廖氏寫作《新解心》的動機與題旨,可用其題詞中的詩句來概括:“樂操土音不忘本,變徵歌殘爲國殤。”“萬花扶起醉吟身,想見同胞愛國魂。”*飲冰子《飲冰室詩話》,載於《新民叢報》第三十八、三十九號合刊(1903年10月4日)。體現出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一位由鄉人到國人再到世界人的晚清帝國派駐美洲的職業外交官希冀唤起國人鄉人愛國自强之心的强烈願望。廖氏“粤謳新解心”系列作品以嶺南地區流行的鄉土曲藝形式“俗曲新唱”,奏響了啓蒙救亡的主旋律,具有顯著的近代氣息、時代特徵和進步意義。論質論量,廖恩燾都堪稱《新小説》雜誌的第一詩人。
文學史家將梁啓超領銜發起的“文界革命”、“詩界革命”、“小説界革命”、“戲曲界革命”合稱爲文學界革命。文學界革命是一項系統的文學革新工程和民族思想文化重建工程,文界、詩界、小説界、戲曲界之間並非壁壘森嚴,不同文體之間多有重疊交會。任公在詩話中贊珠海夢餘生《新解心》爲“絶世妙文”,譽作者爲“文界革命一驍將”,是將廖氏《新解心》置於廣義的“文界”來定位的;這一語境中的“文界”概念,其範疇包含“詩界”。事實上,由於廖氏新解心系列作品是作爲《新小説》“有韻之文”刊發,梁氏又是在詩話中贊譽其人其文,作爲《新小説》第一詩人的廖恩燾,自然堪稱“詩界革命一驍將”。
二、 新解心: 啓蒙救亡與俗曲新唱
粤謳,亦稱越謳,别稱解心,是清代中後期至民國年間盛行於嶺南地區的一種通俗説唱文學形式,音調在木魚歌、咸水歌、龍舟歌、南音等粤曲歌謡的基礎上融合進北方民間説唱“子弟歌”、“南詞”曲調,文辭在韻文基礎上大量參用廣府民系地區方言諺語,形成了極具地方特色、能唱能誦、易唱易懂的民間方言文藝新品種。早期粤謳作品題材不出風花雪月、男女情事,聲調悠揚,語意悲惋。至晚清,粤籍啓蒙思想家廣泛運用這一民間文藝形式,遂將這一長於歌詠男女情事、纏綿哀婉、語淺情深的嶺南地區的“流行歌曲”,改造成揭露社會黑暗、諷刺官場腐敗、宣揚維新思想乃至鼓吹排滿革命的“啓蒙”利器,充當了文藝輕騎兵。流亡海外的嶺南人梁啓超在日本横濱創辦的《新小説》雜誌,是較早刊發新粤謳作品的近代報刊重鎮;同爲嶺南人的大清國駐古巴總領事廖恩燾,則成爲近代中國最爲出色的新粤謳作家之一。
在廖恩燾見諸《新小説》雜誌的五組22篇新粤謳作品中,《珠江月》篇雖刊出較晚,卻可謂其中的點題之作,其作用類似於招子庸《粤謳》首章《解心事》,爲我們解讀廖氏《粤謳新解心》系列作品提供了一把鑰匙。招子庸那篇作爲粤謳鼻祖開篇之作的《解心事》,其題旨無非是勸人要學會苦中尋樂,行善積德,讓茫茫苦海中的市井細民暫解愁懷,得到片刻心靈的慰藉。廖恩燾《珠江月》則開門見山地交代了以“新名詞”俗曲新唱的意圖,亮出了警世、覺世和救世的底牌,表現出鮮明的救亡動機和思想啓蒙宗旨。其開篇云:
珠江月,照住船頭。你坐在船頭,聽我唱句粤謳。人地唱箇的粤謳,都重係舊;我就把新名詞譜出,替你散吓個的蝶怨蜂愁。你聽到箇陣款款深情,就打你係鐵石心腸,亦都會仰住天嚟搔吓首。捨得我銅琶鐵笛,重怕唔唤得起你敵愾同仇!只爲我中國淪亡,四萬萬同胞問邊一個來救。等到瓜分時候,箇陣就任你邊個,都要作佢唧馬牛!你睇我咁好山河如錦還如繡,做乜都冇個英雄獨立,撞一吓鐘,嚟唱一吓自由。*外江佬戲作《新粤謳三章》,載於《新小説》第十一號(1904年10月)。
警醒世人,振起民氣,張揚尚武合群精神,輸入自由獨立意識,唤起鄉人國人的愛國自强之心,奏響了救亡啓蒙的主旋律。
1903年9月《新小説》第7號“雜歌謡”欄刊出的《自由鐘》篇,是廖恩燾氏新解心系列作品的首發之作,以産自西洋的自由鐘爲譬,曉喻鄉人國人要珍惜光陰,振刷精神,齊心協力,勇往直前,同種合群,衆志成城。“自由鐘”*《新民叢報》第十四號(1902年8月18日)所刊《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預告《新小説》欄目内容時,有“歷史小説”《自由鐘》之規劃;其廣告云:“此書即美國獨立史演義也。因美人初起義時,於費特費府建一獨立閣,上懸大鐘,有大事則撞之,以召集國民僉議焉,故取以爲名。首叙英人虐政,次叙八年血戰,末叙聯邦立憲。讀之使人愛國自立之念油然而生。”由此可窺知新名詞“自由鐘”在時人腦際間留下的印象。作爲駐美洲外交官的廖恩燾,對美國的“自由鐘”不會不熟悉。這一源自西方的“新名詞”還有更深一層的寓意,那就是美國費城獨立閣高懸的“自由鐘”所象徵的民族自由、獨立與公正的精神内涵。其篇末道:
呢陣賠款好似催命符,滿洲就係粧嫁槓。内盤破壞外面亦都穿凹,你唔睇天色做人,都要按住鐘數嚟發夢,花癌月上重有幾耐夕陽紅。
似有隱喻晚清帝國這架破鐘已經内外鏽蝕、氣數將盡之意,頗耐尋味。
同期刊出的《趁早乘機》篇,言辭更爲激烈,思想更爲激進,不僅以西方“國民”意識來詮釋中國本土思想資源庫中古已有之的“民本”思想,而且徑直指斥滿清政府“賣民賣國”的行徑:
自古話民爲邦本君爲次,紂王無道,就被箇個周武焚屍。有的話既屬係蟻民,唔該逆旨;點曉得人生世上,各有權宜。今日中國無人,箇滿政府來得咁放恣,賣民賣國佢重詐作唔知。
正是基於對一個無可救藥的賣民賣國政府的極度失望乃至絶望,作者在篇末開出了“廣東先自治”的救國方略:
廣東地大人非細,只怕你無血性,唔怕大事難爲。即話單手獨拳,慌到無人繼;豈知人人都有我,便是興國生機。大家若係有心,還要想過法子。民權自治,重等到幾時?山岳有靈還降義士,太平之後自見妍媸。世界翻新唔係希罕事,歐亞文明我地獨遲。你估十八省等齊然後作致,我怕烏鴉頭白,我中國重一樣低威。時勢可以造得個的英雄,做乜英雄唔可以造時勢。唉!容乜易,廣東先自治,箇陣平權萬國,怕佢十七省唔追住跟嚟。
這一思路與梁啓超構思的《新中國未來記》的情節發展——“先於南方有一省獨立,舉國豪傑同心協助之,建設共和立憲完全之政府,與全球各國結平等之約,通商修好。數年之後,各省皆應之,群起獨立,爲共和政府者四五。復以諸豪傑之盡瘁,合爲一聯邦大共和國。”*《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載於《新民叢報》第十四號。——何其相似!
振民氣也好,開民智也好,抨擊滿清政府賣民賣國也好,呼籲國人合群愛國也好,其目的都是爲了挽救國家危亡;在廖恩燾看來,救亡圖存的根本途徑,在於在中國建立一個民權高於君權的立憲政體。《復民權》篇以盧梭“天賦人權”思想爲理論武器,以英國的君主立憲政體爲學習樣板,向國人宣傳“君民共主”的立憲政體:
人地識得國家就係國民所建,做到國民嘅公僕,國政就唔敢自專。法律科條,總由議院議定;文明程度,要合得公理爲先。細考各國政治原因,都唔似立憲法咁善。唔信你試睇吓英國,就知到十足完全。君唔係冇權,不過重在民個一邊;君民共主,算係無黨無偏。唉,道理咁淺,我四萬萬主人翁,唔知打乜算。若然唔聽我勸,怕猶太波蘭箇的慘禍,遠雖在天邊,近即在目前。*珠海夢餘生《粤謳新解心四章》,載於《新小説》第十號(1904年9月)。
廖恩燾這篇新粤謳作品問世之時,懷抱“醫學救國”理想的青年魯迅進入了日本仙臺醫學專門學校攻讀醫學;第二年舊曆年底,經歷了“幻燈片事件”刺激的魯迅清醒地認識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爲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魯迅《呐喊·自序》,載於《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頁。而當時“文藝運動”的領袖人物,正是“少年中國之少年”梁任公;廖恩燾與當時正在美洲游歷的梁氏極爲投緣,引爲同道,大力支持這位同鄉在日本依託横濱《新民叢報》、《新小説》掀起的“文藝運動”,從萬里之遥的美洲島國古巴寄去大量新詩稿。在青年魯迅尚沉浸在“醫學救國”夢之時,廖恩燾已經體認到“國家就是國民所建”,將國人的地位上升到“我四萬萬主人翁”的高度來認識,希冀著國人的思想覺悟和精神奮發。
“倡女權”也是“復民權”的一部分,甚或是實現國家振興的根本保障之一。正是基於這一清末有識之士的普遍認知,《倡女權》篇不僅對“點估在深閨藏匿,重慘過地獄幽囚”的中國女性表同情,而且得出“想我國勢唔强,都係女權禁錮得久”的結論,將造成國家積弱不振的根源歸結爲女權長期遭禁錮,將興女權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上升到强國强種的高度來認識,將“開民智”與“倡女權”並重,“等佢二萬萬同胞嘅血性女子,都做得敵愾同仇”*珠海夢餘生《粤謳新解心四章》,載於《新小説》第十號(1904年9月)。。其“倡女權”的根本目的仍是“救亡”,最終是爲了實現民族振興和國家富强的“中國夢”。
以感情基調的慷慨激昂和鼓動性之强來看,《唔好發夢》篇是一個突出範例,體現出新粤謳作品從口頭演唱到文字傳播轉换過程中發生的微妙變化:
勸你唔好發夢,我想花花世界,都在夢中。你若果夢裏平安,就係夢一千年,我都由你去夢。只怕滄桑變幻,就會警醒你夢眼朦朧。人地把你皮肉瓜分,難道你都唔知到痛?就算你會莊周化蝶,亦不過化到沙蟲!咪把黑甜鄉沉埋我黄種,你睇酣眠卧榻,邊一個係主人翁。估話咁響嘅鼻鼾,都會嘈醒吓大衆。點想你苟延殘喘,重帶住的惺忪;你好極精神,夢裏都係唔中用。東方春曉,正話等到旭日初紅。箇陣你便擡起頭嚟,放開吓眼孔,夢魂驚覺自由鐘。太平洋上風潮湧,把個雄獅鞭起,又試叫醒吓女龍。我四萬萬國民,就伸一吓腰嚟,都震得全球動!捨得你呢回唔發夢咯,重怕乜運會難逢。青年才氣騰蛟鳳,我共你舞臺飛上去,演一個盖世英雄!*外江佬戲作《粤謳新解心四章》,載於《新小説》第九號(1904年8月)。
粤謳曲調原本節奏緩慢,演唱起來不易表現昂揚向上的韻味;而刊發在報刊上的帶有鼓動性和宣傳性的新粤謳作品,則以作者的千鈞筆力使之充滿時代風雲,没有了兒女情長,平添了英雄之氣。
從語言之形象傳神和作品諷喻色彩之濃厚來看,《呆佬祝壽》篇稱得上廖氏新粤謳系列中的上乘之作。該作以甲辰年慈禧太后奢華鋪張的七十壽誕爲影射對象,窮形盡相地描摹了各地督撫和王公大臣挖空心思準備豪華壽禮的情狀:
攪出滿天神佛,好似着了癲瘋。三界八仙,都離了玉洞;如來老祖,不在西蓬;玉葉瓊枝都向金盤捧。奇葩異草,咁就獻到仙童。我想海錯山珍,唔系咁容易進貢,撒開珊瑚銕綱,都打唔盡个的東海錦龍。你睇瑶池咁大,唔係冇蟠桃種。點解收埋咁多壽禮,塞滿天宫。
進而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壽主呆佬,“唔信你睇祝過咁多回壽哩,都遇着天魔浩劫,鬧到妖霧迷濛”*《粤謳新解心六章》,載於《新小説》第七號(1903年9月)。。聯想十年前爲慈禧太后準備六十壽辰而挪用海軍軍費興建頤和園的荒唐誤國之舉,現如今國難當頭、民不聊生卻仍驕奢淫逸、不思悔改,這位壽主實在是個神志失常的“呆佬”。如此折騰下去,家焉能不敗?國焉能不亡?
梁啓超1902年秋冬時節規劃《新小説》“有韻之文”專欄時,最終放棄了自己初擬的“新樂府”而採納了黄遵憲建議的“雜歌謡”這一欄目名稱,着重刊發的作品形式亦聽取了黄遵憲“當斟酌於彈詞、粤謳之間”的意見*黄遵憲《致梁啓超函》,載於《黄遵憲全集》(上),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32頁。;内容上則提出了“總以關切時局爲上乘”*《新小説社徵文啓》,載於《新民叢報》第十九號(1902年10月31日)。的指導思想。廖恩燾1903年前後在美洲創作的新粤謳系列作品,完全貫徹了他的這兩位廣東老鄉共同擘畫的《新小説》“雜歌謡”欄目作品創作指針。引方言土語入詩入歌,是《新小説》“雜歌謡”題中應有之意,可視爲飲冰室主人在運用民間歌謡“俗曲新唱”方面一個具有導向意義的理論自覺。梁啓超、黄遵憲將“新粤謳”引入《新小説》“有韻之文”專欄的主觀設想,隨着廖恩燾系列新解心作品的問世而得以實現,從而爲當時的文壇提供了一種借用民間説唱文藝形式“俗曲新唱”的寫作範式,進而以其示範性效應帶動了近代粤語方言文學創作。
三、 古巴紀事詩與域外竹枝詞
1906年8月,《新民叢報》第八十五號“飲冰室詩話”專欄裒録了懺餘生《紀古巴亂事有感十律》和懺广*懺广即懺庵,“广”爲“庵”字之簡寫,這一現象爲晚清報刊詩文作者署名所習見。《灣城竹枝詞》組詩(22首)。這組古巴紀事詩和域外竹枝詞,是廖恩燾見諸詩界革命主陣地的另一系列的新詩作品,也是當時僅有的以古巴時局和古巴首都灣城(今譯哈瓦那)風情爲題材的詩章,且有較高的藝術性,洵爲晚清新派詩中的珍品。
《紀古巴亂事有感十律》以十首七言律詩,記録下十九世紀末葉古巴人民反抗西班牙統治者的獨立戰爭期間湧現的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與感人事蹟,以及二十世紀初年古巴獨立後因内亂黨爭和美國軍事佔領而造成的危亡時局。廖氏隨詩稿寄給梁啓超的信箋云:
古巴民政四黨,因爭選舉構亂,美國遽以兵艦相加,奪其政柄。雖以美總統盧斯福之義俠,或不致顯背萬國平和約章,古島容有珠還之日。然黨界之足以亡國,内亂之足以召外兵,則南美洲一帶諸國,覆轍甚多,不獨古巴爲然,正不可不爲我國人警告也。*飲冰子《飲冰室詩話》,載於《新民叢報》第八十五號(1906年8月20日)。
飲冰室主人讚歎道:“此真有心人之言,不能徒以詩目之;即以詩論,杜陵詩史,亦不是過矣!”廖氏希冀國人(主要針對革命黨人和保皇黨人)以古巴爲鑒的良苦用心,梁氏自然心領神會,目之爲“詩史”,因其發揮着“杜陵詩史”記録時變的社會功能。這裏選其第四首看看:
香花祝鼓迓兒童,鑄像巍峨紀戰功。政界脱離專制軛,國魂敲起自由鐘。歸元先軫都無恨(麥時母高摩斯山度明古島人,兩佐古巴革命軍,土人自立後,麥死,輿櫬歸葬以總統之禮),殉國離騷尚可風(古巴文豪河西瑪帝以民權獨立鼓吹國民,卒爲西班牙所殺)。惱煞共和閑歲月,蕭牆無故仗兵戎。
作者由當下古巴國情而發出的“如此膏腴一片土,鯨吞蠶食已分明”的感歎,亦是對晚清帝國危亡時局的深重憂慮;組詩末章以“夜來淒絶聞鄰笛,故國山河更可哀”之句收束,流露出身在海外而心繫祖國的拳拳憂國之情。
照飲冰室主人的交代和推介,“灣城者,古巴首都也”,懺广《灣城竹枝詞》“感韻頑豔,且可作地志讀”*飲冰子《飲冰室詩話》,載於《新民叢報》第八十五號。。我們選其第六首看看:
小立窗櫺月色明(閨中人每黄昏時輒倚窗以待所歡之至,至則立窗外談至夜深)。喁喁私語口脂馨。昨宵阿母叮嚀囑,莫浪敲門唤妾名(男女雖極相悦,無父母命不得擅自訂婚,男來訪則屏諸門外,不許入室升堂也)。
以民歌情韻狀寫異國風情,加上詩中小注,廖氏這組“感韻頑豔”的海外竹枝詞,真可作爲一部記誦古巴首都哈瓦那民俗風物的“地志”來讀。
1906年夏秋時節,廖恩燾這兩組取材域外的新派詩見諸《新民叢報》“文苑”欄時,被梁啓超樹爲“詩界革命”陣營一面旗幟的黄遵憲已去世一年多,作爲時代思潮的詩界革命運動已處於快速退潮期。在此前後,除了廖恩燾,還有一位廣東籍新派詩人不時從萬里之遥的美洲和歐洲給梁啓超寄來取材於域外的新詩稿,且符合“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創作指針——此人就是康有爲。然而,無論是康氏《吾曾經滑鐵盧見擒拿破崙處及在巴黎觀其陵墓旗旌記功坊壯麗甚矣及遊蠟人院見拿翁帳中殗殜狀爲淒然於蓋世雄也賦詩寫寄任弟》、《巴黎登汽球歌》、《巡覽全美還穿落機山頂放歌》、《睹荷蘭京博物院制船型長歌》、《太平洋東岸南北米洲皆吾種舊地》等氣勢恢宏的長篇海外詩,抑或是廖氏品質上乘的古巴紀事詩和《灣城竹枝詞》,這些鮮明地體現著“詩界革命”的精神氣度與詩體革新方向的新詩篇,只是充當了作爲時代思潮的詩界革命運動的餘續與尾聲,卻無法改變其走向消歇的歷史命運。
從1903年詩界革命運動高峰期攜帶一批“俗曲新唱”的新粤謳作品登上《新小説》“雜歌謡”專欄,在“詩界革命”主陣地奏響啓蒙與救亡的主旋律,成爲《新小説》第一詩人;到1906年詩界革命運動退潮期創作“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古巴時局紀事詩和域外風情竹枝詞,被梁啓超在《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專欄全文裒録,譽其爲“詩史”和“地志”——身爲大清國駐美洲外交官的廖恩燾,以珠海夢餘生、外江佬、懺餘生、懺广等筆名幻化其身,在被清政府通緝的流亡海外的政治犯梁啓超依託近代報刊發起的新民救國運動和文學界革命中,充當了友情客串的角色。而這位“餘事爲詩人”的晚清外交官,憑藉其貢獻給20世紀初新詩壇的絶對數量不多、相對數量也不能算少的三個系列五十多篇詩歌作品,在以梁啓超爲主帥和精神領袖的詩界革命陣營扮演了他人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洵爲詩界革命一驍將。時至今日,當我們不再以先入爲主的帶有這樣那樣偏見的文學史眼光系統考察晚清新派詩運動的創作實績及其做出的多方面的開拓性貢獻,當我們從原始報刊文獻史料出發重新勘察、篩選、描述與定位詩界革命詩人群及其不同階段、不同陣地、不同地域、不同體裁等諸多方面的代表詩人,當我們以客觀公允的歷史態度重寫中國近代文學史和詩歌史的時候,實在不該再遺漏掉被塵封了一個多世紀的新派詩人廖恩燾。
(作者單位: 河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