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志》作者張讀墓誌考釋
2017-12-18陳尚君
陳尚君
文獻考釋
《宣室志》作者張讀墓誌考釋
陳尚君
張讀著《宣室志》是唐後期重要的志怪小説集,以往對他的家世生平瞭解甚少,僅知他是張薦孫,牛僧孺的外孫,大中間登進士第,該書撰成時比較年輕。僖宗時追隨入蜀,官至禮部侍郎。今根據西安碑林新入藏徐彦若撰其墓誌,得以完整瞭解他的生平履歷。知道他是唐初著名小説家張文成的四世孫;其父張希復是《酉陽雜俎》作者段成式的好友,雖因早亡未有著作存世,但段書中許多次提到他對於新奇事物的興趣。其母爲牛僧孺女,叙述其父母婚姻的部分也提示他文學來源的另一綫索。墓誌罕見地爲此小説世家保存了珍貴記録。而對存世《宣室志》遺文的截止時間,以及苗台符曾爲撰序,基本可認爲該書譔寫於他二十歲左右。此後他進士及第,宦海浮沉,雖與文學活動漸遠,但足以瞭解他完整履歷,足稱珍貴。
張讀 《宣室志》 唐志怪集 張文成 小説世家
唐志怪集《宣室志》作者張讀墓誌,近期在陝西西安南郊出土,承王慶衛君以拓本見示,得以先期讀到這份與唐代文學,特别是從初唐張文成至唐末張讀,常山張氏小説世家的珍貴記録,感到意義重大,特撰文予以介紹,並將研讀後的初步認識寫出,就教與方家鴻識。
一、 張讀墓誌校録
墓誌全文長達兩千餘字,先全録如下:
唐故通議大夫尚書左丞上柱國賜紫金魚袋
贈兵部尚書常山張公墓誌銘并序」
銀青光禄大夫行御史中丞上柱國東海縣
開國男食邑三百户徐彦若撰」
公諱讀,字聖朋,常山人也。張氏得姓於軒轅,時歷五帝三王間,瓜瓞綿具。秦失其鹿,劉項爭未決,張耳與陳餘有隙,獨歸漢」,漢王憐之。漢稱天子,耳封常山王。傳封至敖絶,子孫世爲常山人。高祖鷟,字文成,以字著,事具《唐書·文苑傳》。曾祖不忒,皇揚」州天長令。祖薦,皇尚書工部侍郎、史館修撰,贈太子太保。起深州陸澤,爲顔真卿所識,名籍甚。在史館二十年,著述號大手」筆。三使絶國,不辱命。謚憲公。父希復,皇河南府士曹、集賢校理,累贈禮部尚書。妣秦國太夫人牛氏,公外祖丞相奇章公」,文學正直,相穆宗、文宗朝,以程式中州人物爲己任。仲父又新,標致亦峻。一時名士,皆出公内外族。
公少孤,多育外」氏。在綺紈中,不好弄。尚書亡,公尚幼,居喪如老成人,哭輙哀,退則不去秦國左右,如以色養寬秦國悲戚者。七歲爲文,」偏好八韻賦。(句絶)最高者天才,不仿傚摸寫,下筆皆心胸中奇絶語,賦成,旋爲人取去。與苗台符齊名,時人號爲張苗。年二十」,擢進士第。是科國家盛選,初昇名者,雖江嶺老生,高車盛服,以意氣盤遊相矜尚。公少年負盛名,終無喜色。同年生每大」會,弊服羸馬,獨一人末至者,必張進士也。人益重之。
鄭公薰觀察宣歙道,公與苗台符俱爲從事,試祕書省校書郎,牋奏甲」天下。廉察坐吏議免,公貶授鄧州司户。尋移同州朝邑縣尉。楊公漢公自左馮翊遷宣武軍節度使,在同日固已假公」爲幕吏矣。至是奏天子乞掌軍中書記,改試大理評事。府除,薛公躭爲東川節度使,慮東諸侯得公,急幣走檄,署公」以舊職。檄至,丁秦國太夫人艱,不勝喪,殆將滅性,骨肉與公居者,三年不見改慼容。苫蘆讀《祭禮》外,手寫佛書百編。服闋」,邠公奏充鳳翔支使,又許監察御史裏行,又許殿中、内供奉,假禮部員外郎,賜緋,職如故。邠公持大柄將五十年,掾屬繼踵」爲將相,幕中多尨儒鉅人。公少年居其中,人不能以厚薄等量,莫知其際也。昔竇憲開車騎府,賓佐三十人,崔駰白衣少」年居其中,□最冠,公無愧焉。
徵拜右補闕,遷起居郎。書記温雅,有古之風烈。懿宗晚年留意於近臣,便殿丞相、御史奉」職而進次,必召供奉吏與語。一日,公在召中,敷揚愜旨,賜三品服,改尚書司封員外郎,换兵部員外郎,拜河南縣令。自」宣皇帝總覈名實,廷臣不任牧令者,不得爲大吏。時風寖薄,以京兆河南四赤令,號爲塞詔官名郎。由是者旦至任,夕已延」頸於徵遷矣。公莅理之後,剋苦於吏事。鋒鋩不頓,翕然有循吏之謡。自解鞍至封印西歸,終不言官。時相以制誥重事,講」求稱職者,故北門李公蔚初爲相,首舉公爲可,遷駕部郎中、知制誥。公久負文華譽,每詞詔一出,人皆改觀。始革近體」,不饒借褒貶,純用約束,如周漢間書。遷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判館事。居西掖凡數年,守本官知禮部貢舉。近代掌是務者」,不能以心目自任,皆取成於人,亦有所信,便爲肘制,不復許採聽矣。公深懲其弊,自詔下至入宗伯省,豁關見賓客,至夜」漏下一二刻,博訪不倦,凡薦士之書,無阻卻者。深抑浮華朋黨之士,以節操貞實者爲先。及公再爲左丞,門生兩人與」公同居貳卿班中,時人以爲盛。遷禮部侍郎。太學生四百人舉旛闕下,願借公更治宗伯一年。公辭之,改户部侍郎。間」歲,遷吏部侍郎。
黄巢犯闕,天子狩成都,公徒步奔問,復典銓管。時大盜竊國,百事草創,銓衡文籍,皆委棄矣,冒官假蔭」者,不可覆問。公素聰察,盡辨其真僞,銓事大理。尋加史館修撰、判館事。公嗣憲公舊職,思成一朝之史,以緒祖筆。會拜」御史中丞,書不成而罷。復拜吏部侍郎、弘文館學士、判館事。天子返正,命公兼禮儀使,陵廟謁謝之儀,朝廷揖讓」之禮,不失舊章,皆公默識。車馬再順動,改尚書左丞。駐蹕鳳翔,改工部尚書,充兩川慰諭使。田令孜挾天子幸梁洋」,諸侯以宫闕再失,指令孜爲根,先皇帝優游不斷,命充西川監軍。蜀帥陳敬瑄,令孜同父兄也,相膠爲惡,欲盡有三川」地,屢出兵攻東川城邑,亦爲東川節度使顧彦朗所却,天子不能禁,至是命公兩解之。公以敬瑄、令孜反狀明具,非」三寸舌可説,軺車至止,蜀道不通,朝廷罪公以逗撓,改睦王傅,廷議多言公屈者。拜禮部尚書,赴闕。至近次,復拜尚書」左丞。龍紀元年六月二十日遘疾,薨於萬年縣開化里私第,享年五十七。輟朝一日,贈兵部尚書。
著《西狩録》十卷、《神州總載」》十五卷、《宣室志》十卷、制誥詩賦雜著凡五十卷,行於世。
公性謙仁,似不能言者,臨大節,雖萬夫不可奪。三紀從宦,孤甥稚」姪,無疏密,所處必均廩賜。公兩娶韋氏,皆韋歸州端符女也。前不期,後止再歲,皆亡去。後夫人有子一人,早夭。别室有女」一人,既笄矣。奔問之際,艱危挈提,至蜀而死。蜀人與公鄰者,聞公哭慟,皆泣下。嗚呼!才名之折人,至是耶?兩娶不三歲」,通貴矣。訖無胤續,一女不及嫁而逝,向使公以虚名世禄取達宦,不用才學壓人,上天所報答,當異於是耶?公少鰥,懼」無嗣,姬媵數輩,竟絶繼。進士張潯,公猶子也,有子,公取以爲後,曰華相,年甫四歲矣。姬馬氏,賢婦人也,公捐館之夕」,哭曰:“公之存亡,繼華相矣。妾誓死不嫁,願得保華相至成人,以立張氏之祭。”昔鍾繇謂荀君曰:“卿卒後,唯得嫁卿阿騖耳」。”荀死,繇經紀門户,盡如其言。余聞馬之節於聖朋,不復師鍾太傅矣。
以其年秋七月二十五日,歸葬于萬年縣洪原鄉曹」村,祔于先塋,禮也。公之甥右拾遺席棁來乞銘,余與公交久最詳,宜銘。銘曰」:
張出於軒,綿綿是繼。自耳至公,凡三十世。敖忠不信,貫謀坐廢。失土而卿,遂昌來裔。其一。
文成矯矯」,藝實顯丕。憲通舊史,果大於時。荆唯産玉,宣亦生芝。跨唐掩漢,五百之期。其二。
聖朋善鳴,英年決起」。賈思班情,筆落紙貴。人皆鼠進,我則鶚視。人皆力昌,我則藝致。其三。
宣梁歧侯,以道進退。衮史筆鋒」,無所隱晦。明光善奏,洛郊報最。聒時聽聞,爰及顯大。其四。
明明帝誥,去醨務質。桓桓多士,抑華取實」。劍戟衝關,豺狼入室。奔問官司,守而不失。其五。
所得伊何?廉夷貞惠。所歎伊何?蘭焚玉脆。其六。
先君之封」,永藏於此。不絶不私,以昌孺子。其七。
外甥將仕郎守右拾遺席棁書」。
墓誌撰者徐彦若,《舊唐書》卷一七九、《新唐書》卷一一三有傳,字俞之,鄭州新鄭(今屬河南)人。懿宗相徐商子。大中十二年登進士第。乾符末,以主客員外郎知制誥,充翰林學士,正拜中書舍人。昭宗即位,遷御史中丞,即撰墓誌時之職位。景福二年入相,天復元年(901)卒於嶺南東道節度使任。書者席棁,官右拾遺,爲張讀外甥,别無所聞。
張讀之表字,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三下作聖朋,《新唐書·藝文志》和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一一作聖用,據《張讀墓誌》作聖朋是,聖用爲聖朋之形訛。張讀卒於龍紀元年(889),年五十七,是應生於大和七年(833)。其登第在大中六年(852),年二十。涉及其家世、科第、仕履、家室、著述等,則容下文詳作考釋。
二、 小説世家的殿軍
《張讀墓誌》云:“張氏得姓於軒轅,時歷五帝三王間,瓜瓞綿具。秦失其鹿,劉項爭未決,張耳與陳餘有隙,獨歸漢,漢王憐之。漢稱天子,耳封常山王。傳封至敖絶,子孫世爲常山人。”《古今姓氏書辨證》卷一三引《元和姓纂》佚文云唐時張姓有四十三望,常山當爲其一。《張讀墓誌》云出漢初常山王張耳之裔,當爲一般之説。《舊唐書·張薦傳》稱爲“深州陸澤人”,地近常山,即唐真定地。
《張讀墓誌》云:“高祖鷟,字文成,以字著,事具《唐書·文苑傳》。”張鷟在高宗後期至玄宗前期享文學盛名,存世著作有三部: 一是《遊仙窟》,唐時傳至日本,中土不存,近世自日本傳回,引起極大關注,近年則有李時人教授《遊仙窟校注》(中華書局2010年5月)爲通行;二是《龍筋鳳髓判》,唐宋著録爲十卷,存本四卷,凡七十八則,爲科舉及銓選試判提供範本的擬判集;三是《朝野僉載》,《新唐書·藝文志》作二十卷,存世六卷本,爲明人所輯,主要出自《太平廣記》,其外佚文尚多,所存超過四百則,但遠非全書。此書對武后至玄宗初期朝事士行,作了大量極其尖鋭而刻毒的揭露和譏諷,可以説代表傳統軼事類筆記之另類。張鷟一生仕履坎坷,大約與他的此類叙述有關。張鷟先世仍多疑問,目前僅據《桂林風土記》提及其祖爲齊王文學,即在玄武門事變中被殺之齊王李元吉之幕僚,或許因此他的祖、父兩代都仕途坎壈,並影響到他對主流士族之敵視。權德輿撰《張薦墓誌》,稱其父爲“義,皇澤州治中”,地位確不高。
《張讀墓誌》云:“曾祖不忒,皇揚州天長令。”張鷟子嗣情況,難以知其詳,權德輿撰《張薦墓誌》載“烈考不忒,揚州天長縣令,贈睦州刺史”,與《張讀墓誌》所載同。
《張讀墓誌》云:“祖薦,皇尚書工部侍郎、史館修撰,贈太子太保。起深州陸澤,爲顔真卿所識,名籍甚。在史館二十年,著述號大手筆。三使絶國,不辱命。謚憲公。”張薦(744—804),《順宗實録》卷三和《舊唐書》卷一四九、《新唐書》卷一七五皆有傳,權德輿爲其撰墓誌,蓋爲此一家族之中興者。他少精史傳,天寶間顔真卿一見歎賞,浙西觀察使李涵薦其才可當史任,但皆以母老辭。出仕則遲至德宗初,貞元間曾兩度出使吐蕃,一次出使回紇,飽覽異域風物。官至工部侍郎,死於使蕃歸途。《舊唐書》載其著有文集三十卷,及《五服圖》《宰輔略》、《靈怪集》、《江左寓居録》等,但無一傳世。《靈怪集》,《新唐書·藝文志》著録作二卷,《宋史·藝文志》作一卷,但未題作者。顧況《廣異記序》有“張孝舉之徒互相傳説”語,即指此書。《太平廣記》等書所引大約有十多則,陶敏《全唐五代筆記》有輯本。其中至少有六篇皆述及遇神鬼賦詩事,太原郭翰遇天上織女下凡,太宗征遼至定州遇慕容垂鬼賦詩,中官於官坡館遇鬼崔常侍賦詩聯句,開元六年(718)有人於河湄遇鬼賦詩,吳郡漁人張胡子於太湖中釣得巨魚腹上丹書詩,另吳興妖童贈謝府君詩僅存詩而事實已不詳。再如《太平廣記》卷三五八所引:
鄭生者,天寶末應舉之京,至鄭西郊,日暮,投宿主人。主人問其姓,鄭以實對。内忽使婢出云:“娘子合是從姑。”須臾,見一老母,自堂而下。鄭拜見,坐語久之。問其婚姻,乃曰:“姑有一外孫女在此,姓柳氏,其父見任淮陰縣令,與兒門第相埒。今欲將配君子,以爲何如?”鄭不敢辭。其夕成禮,極人世之樂,遂居之。數月,姑爲鄭生,可將婦歸柳家。鄭如其言,攜其妻至淮陰,先報柳氏。柳舉家驚愕,柳妻意疑令有外婦生女,怨望形言。俄頃,女家人往視之,乃與家女無異。既入門下車,冉冉行庭中。内女聞之笑,出視,相值於庭中,兩女忽合,遂爲一體。令即窮其事,乃是妻之母先亡,而嫁外孫女之魂焉。生復尋舊跡,都無所有。
幾乎就是《遊仙窟》故事之濃縮版。
此外,張薦兄張著亦撰有《翰林盛事》一卷,《崇文總目》卷二列入傳記類,《郡齋讀書志》卷七列入職官類,稱其“記唐朝儒臣美事凡三十八人”,《直齋書録解題》卷五列典故類,並云“首載‘張文成七登科’,即著之祖也”。陶敏《全唐五代筆記》輯得七則,如載崔湜下天津橋賦詩,爲有名故事;載朱佐日賦“白日依山盡,黄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詩,爲武后所賞,亦與一般認爲王之涣所作不同。著早官剡縣尉。大曆中爲上元主簿。轉右金吾兵曹參軍,預湖州刺史顔真卿《韻海鏡源》修撰事。建中元年(780)官監察御史。事蹟見《舊唐書·德宗紀》上、《册府元龜》卷五二二、顔真卿《湖州烏程縣杼山妙喜寺碑銘》、《寶刻叢編》卷一五等。《會稽掇英總集》卷一四載其與嚴維等聯句一首。
《張讀墓誌》云:“父希復,皇河南府士曹、集賢校理,累贈禮部尚書。”《張薦墓誌》載其嗣子敦靖,其次則有敦簡、敦業、敦謙、敦紹等,與張讀父希復字善繼不契,與張又新字孔昭亦不合。西安碑林近收石刻有張又新撰《唐故女道士常山張氏墓誌》,張氏名熙真,爲又新姊,大和四年(830)卒,年四十四,書者則署“兄左春坊太子典設郎敦簡書”。誌云:“鍊師勤身以率下,剋己以節用數,□衣常布於寒燠,菲食必均於早暮,卒使諸弟得就□業,又新再忝科選,二季各膺名第,僅乎成立,鍊師之力也。”張氏在父張薦卒時年約十八,張又新與二季弟當更年幼,其一當即希復,估計父卒時或在十歲以内,則又新以下均因年幼而未在父誌中提及。長姊如母,張又新自述與二弟得以成立,多虧姊張熙真之照拂,應屬實情。從張希復之婚姻與仕履分析,很可能爲張薦之幼子。
希復與小説家段成式爲摯友,估計因二人開成初同在集賢院供職而相熟。段著《酉陽雜俎》有四則引及張所告異聞:
集賢張希復學士嘗言,李揆相公將拜相前一月,日將夕,有蝦蟇大如牀,見於寢堂中,俄失所在。(前集卷四)
集賢校理張希復言,嘗有人得其所吐黄剖之,中有物如蝶飛去。(前集卷一)
西域有黑獅子、捧師子。集賢校理張希復言,舊有師子尾拂,夏月蠅蚋不敢集其上。(前集卷一六)
成式常見張希復言,陳州古倉有蝎,形如錢,螫人必死。江南舊無蝎,開元初,常有一主簿,竹筒盛過江。至今江南往往而有,俗呼爲主簿蟲。蝎常爲蝸所食,以跡規之,蝎不復去。舊説過滿百,爲蝎所螫。蝎前謂之螫,後謂之蠆。(前集卷一七)
蓋亦博聞好奇之人,惜未能有所著述。《酉陽雜俎續集》卷五、卷六《寺塔記》二卷,則録會昌三年(843)段成式與張希復、鄭符三人以一旬之時,遍訪長安兩街寺廟,記録異聞,疊唱酬和,欲補《兩京新記》及《遊目記》所載之未備。凡存張希復參與聯句十七首,三人分作詩二首。《張讀墓誌》云:“公少孤。”參段成式之記載,張希復之卒當在會昌三年至大中七年間。今知張讀大中五年中第時年十九,即出生於大和七年,會昌三年年十一歲,估計父亡即在會昌三年後一二年間。
《張讀墓誌》云:“妣秦國太夫人牛氏,公外祖丞相奇章公,文學正直,相穆宗、文宗朝,以程式中州人物爲己任。”奇章公即中唐名相、牛黨魁首牛僧孺。張希復婚牛氏及張讀之出生,還有一則意外故事。《唐闕史》卷上《許道敏同年》:
貢士許道敏隨鄉薦之初,獲知於時相。是冬,主文者將莅事於貢院,謁於相門,丞相大稱其文學精臻,宜在公選,主文加簡揖額而去。許潛知其旨,則磨厲以須,屈指試期,大挂人口。俄有張希復員外結婚於丞相奇章公之門,親迎之夕,辟道敏爲儐贊。道敏乘其喜氣,縱酒飛章,摇珮高談,極歡而罷。居無何,時相敷奏不稱旨,移秩他郡,人情恐駭,主文不敢第於甲乙。爾後晦昧坎壈,不復聞達。繼丁家故,垂二十載,至柘國小兵部知舉年,方擢於上科。時有同年張侍郎讀,一舉成事,年纔十九,乃道敏敗於垂成之冬,儐導外郎鵲橋之夕,牛夫人所出也。差之毫釐,何啻千里!
其中“柘國小兵部知舉年”,《太平廣記》卷一八二引作“至大中六年崔璵知舉”,與《登科記考》所考合,應可信。若此可知張希復與牛氏結婚於大和六年(832),時牛僧孺恰在相位。至是年十二月,牛罷相出守,時恰秋集冬試至春榜之間,許即因坐此而不及第。以當年張讀父母大婚之儐相,二十年後與張讀同年及第,實在很富戲曲性。牛僧孺本人亦是中唐小説之重要作者,所著《玄怪録》,《新唐書·藝文志》著録爲十卷,《直齋書録解題》卷一一作十一卷,原書不存。今存明書林陳應翔刻《幽怪録》四卷,凡四十四事,適與明高儒《百川書志》卷八所叙合,但其中已雜有李復言《續玄怪録》内容。《全唐五代筆記》本參校諸書,復補十二則,最爲完備。今人雖多認爲此書爲牛應舉時著,但所載元和以後事甚多,且以“党氏女”條述“大和三年(829)秋,有僧玄照,求食於党氏家”,“大和壬子歲(832),通王府功曹趙遵約言”爲最遲,可能到晚年方寫定。牛氏喜小説,當時極負時名,以致對立的李德裕、韋瓘等人借託《周秦行紀》誣其有不臣之想,其表甥皇甫松撰《大水變》以諷其納真珠妓事。
《張讀墓誌》云:“仲父又新,標致亦峻。”稱“仲父”,則張希復必非長子。又新,《舊唐書》卷一四九、《新唐書》卷一七五皆附其傳於《張薦傳》後。就大端言,他初爲京兆解頭,元和九年(814)進士及第爲狀頭,十二年(817),舉博學宏詞科爲敕頭,時號“張三頭”。後歷使府、補闕,長慶中爲宰相李逢吉所重用,據説“以兇險敢言”,特别是構陷賈餗、李紳,爲“八關十六子”之一。文宗、武宗時歷刺汀、温、江、申諸州,則多存政績。大體中唐傳記多存黨派立場,不必據以定其是非。從各種綫索勾稽,則知早年與李賀、李漢交密。性嗜茶,曾嘗天下煎茶之水,在劉伯芻《水品》基礎上,記録陸羽與李季卿所談、品第其名次,凡二十等,作《煎茶水記》以記之,爲陸羽《茶經》後,茶史上最著名的著作。此外,他在温州作《永嘉百詠》,以七絶百首遍詠温州山水,爲今知地方名勝百詠之最早記録。温州地方文獻存二十題(部分已殘),頗爲可觀。又新雖未著小説,但延續了張文成以來之文學傳統。
就前文所考,可以大致排出張讀家族的譜系:
齊王文學□—義—鷟—不忒— 著
薦—敦靖
敦簡
敦業
敦謙
敦紹
又新
希復—讀—華相
三、 《宣室志》成書於張讀二十歲以前
《宣室志》書名所據,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三下云:“纂輯仙鬼靈異事,名曰《宣室志》者,取漢文召見賈生論鬼神之義,苗台符爲之序。”所據當即今已失傳之苗序。李商隱《賈生》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當然更有名,但張讀書成時,李還在世,此詩不知已流行否。
爲《宣室志》作序的苗台符,應該比張讀還小四歲,即約生於開成二年(837),與張讀同年及第時年方十六。《唐摭言》卷三:“苖台符,六歳能屬文,聰悟無比。十餘歳博覽群籍,著《皇心》三十卷,年十六及第。張讀亦幼擅詞賦,年十八及第,同年進士,同佐鄭薫少師宣州幕。二人嘗列題於西明寺之東廡,或竊注之曰:‘一雙前進士,兩箇阿孩兒。’台符十七不禄,讀位至正卿。”其間似稍有出入。《墓誌》云:“與苗台符齊名,時人號爲張苗。”又云:“鄭公薰觀察宣歙道,公與苗台符俱爲從事,試祕書省校書郎,牋奏甲天下。”前者可爲《唐摭言》作注,後者則知苗台符及第後與張讀同入宣歙觀察使鄭薰幕府,《唐刺史考新編》考鄭薰鎮宣歙爲大中十年至大中十二年間事,二人入幕最早在大中十年,即登第後四年,苗台符十六及第,此年二十矣,則知“十七不禄”爲誤。而張讀“年十八及第”,也不盡準確。
《宣室志》宋以後原書不存,但因《太平廣記》等書幾乎全書收録,故保存遺文極其豐富。明人輯本雖仍爲十卷,但已非原編,苗台符序也不存,即便如此,所存仍多達二百二十三則(《稗海》本正編十卷一百六十三則,《補遺》一卷十二則,《全唐五代筆記》本復補四十八則),堪稱大備。該書本有苗台符序,是其作於大中六年登第前後的重要依據。此外,披檢該書全部存世文字,没有涉及咸通以後的記録,叙事最晚者爲大中五年,大中問事有以下幾則:
刑部員外邢群,大中二年以前歙州刺史居洛中,疾甚。(《太平廣記》卷三五一)
相國李德裕爲太子少保,分司東都。(略)旬日,貶潮州司馬,連貶崖州司户,竟没於荒裔也。(《稗海》本卷九,《太平廣記》卷一五六引作《補録記傳》。李德裕貶卒爲大中三年末事。)
太原王坤,大中四年春爲國子博士。有婢輕雲,卒數年矣。一夕,忽夢輕雲至榻前,坤甚懼,起而訊之。(略)是歲冬,果卒。(《太平廣記》卷三五一)
河中永樂縣道凈院,居蒲中之勝境,道士寓居,常以千數。(略)蒲人侯道華事悟仙以供給使,諸道士皆以奴隸視之,灑掃井臼,無所不爲,而道華愈欣然。(略)時唐大中五年五月二十一日。院中人方驗道華竊太玄藥仙去。(《太平廣記》卷五一)
大中五年,檢校郎中知鹽鐵河陰院事李重,罷職居河東郡,被疾。(略)其年,謫爲杭州司馬。(《太平廣記》卷三五一)
此應爲《宣室志》成書時間的上限,即在大中五年夏。此時張讀十九歲,方應進士試。宋以後多傳唐人有以小説行卷者,若《雲麓漫抄》述之頗詳,《宣室志》可以作爲一個具體的例證。
大中五年張讀年方十九,見聞未富,但却能寫出二百多則長短各異、精彩紛呈的以鬼神叙事爲主的志怪小説,實在驚歎他的早慧。其中很多似乎是他少年時得之父輩之談説,至少可以有以下一則可備證明:
李揆於乾元中爲禮部侍郎。嘗一日,晝坐於堂之前軒,忽聞堂中有聲,極震若牆圮。揆驚,入視之,見一蝦蟇俯於地,高數寸,魁然殊狀。揆且驚且異,莫窮其來,即命家童,以一缶蓋之。客曰:“夫蝦蟇者,月中之物,亦天使也。今天使來公堂,豈非上帝以榮命付公乎?”黎明啓視之,已亡見矣。後數日,果拜中書侍郎平章事。(《太平廣記》卷四七四引《宣室志》)
集賢張希復學士嘗言,李揆相公將拜相前一月,日將夕,有蝦蟇大如牀,見於寢堂中,俄失所在。又言初授新州,將拜相,井忽漲,水深尺餘。(《酉陽雜俎》前集卷四《喜兆》)
同一事,段成式親記爲張希復所告,但所叙稍簡,《宣室志》不言所據,得自父親生前所叙爲多。
四、 黄巢亂前張讀的宦蹟
張讀大中六年登第後之仕蹟,傳世文獻僅有少數零星之記録,墓誌提供了完整的叙述,可以參比史籍,作逐次的分疏。
《張讀墓誌》云:“鄭公薰觀察宣歙道,公與苗台符俱爲從事,試祕書省校書郎,牋奏甲天下。廉察坐吏議免,公貶授鄧州司户。”鄭薰,字子溥,大和二年(828)登進士第,大中三年(849)充翰林學士。八年(854),爲禮部侍郎知貢舉,獎拔寒俊,爲時人所稱。十年(856),自河南尹改宣歙觀察使。十二年(858),爲將吏所逐,奔亡揚州,貶棣王府長史,分司東都。晚年以太子少師致仕,居隱巖,號七松居士,爲一批文學後進所宗奉。事蹟見《新唐書》卷一七七本傳,更詳之考證則見岑仲勉《翰林學士壁記注補》。張讀當在大中十年入其宣州幕府,且坐其失政貶鄧州司户。
《張讀墓誌》云:“尋移同州朝邑縣尉。楊公漢公自左馮翊遷宣武軍節度使,在同日固已假公爲幕吏矣。至是奏天子乞掌軍中書記,改試大理評事。”《洛陽出土歷代墓誌輯繩》頁六九九有鄭薰撰《楊漢公墓誌》,叙其閑居七載後授同州刺史,復遷宣武軍節度使。未周歲,因政有成,至咸通二年(861)遷天平軍節度使,七月道病,歸東都卒。大約其鎮宣武應在大中十四年(860)即咸通元年上半年,刺同州則更在前,大約爲大中十二三年事。張讀時爲同州朝邑尉,因得緣入楊幕,且其舊府主鄭薰復與楊交契,因得追隨。
《張讀墓誌》云:“府除,薛公躭爲東川節度使,慮東諸侯得公,急幣走檄,署公以舊職。檄至,丁秦國太夫人艱,不勝喪,殆將滅性,骨肉與公居者,三年不見改慼容。苫蘆讀祭禮外,手寫佛書百編。”薛躭,兩《唐書》無傳,《唐刺史考全編》載其咸通三年(862)爲東川節度使,張讀雖得禮聘,但因母親秦國太夫人牛氏去世而服憂,不赴東川。其父張希復官微,母封秦國夫人,當爲張讀官顯後追封。
《張讀墓誌》云:“服闋,邠公奏充鳳翔支使,又許監察御史裏行,又許殿中、内供奉,假禮部員外郎,賜緋,職如故。邠公執大柄將五十年,掾屬繼踵,爲將相,幕中多尨儒鉅人。公少年居其中,人不能以厚薄等量,莫知其際也。昔竇憲開車騎府,賓佐三十人,崔駰白衣少年居其中,□最冠,公無愧焉。”邠公爲杜悰,名相杜佑孫,因選尚岐陽公主而一生致位通顯,《舊唐書》卷一四七附見《杜佑傳》。《唐刺史考全編》卷五定其守鳳翔爲咸通五年(864)至十年(869)事。從張讀在杜幕多次改官看,確實歷職較長時間。其時年在三十左右,以崔駰白衣少年爲比,大體尚可。
《張讀墓誌》云:“徵拜右補闕,遷起居郎。書記温雅,有古之風烈。懿宗晚年留意於近臣,便殿丞相、御史奉職而進次,必召供奉吏與語。”大約張讀咸通十年或稍晚方入朝任官,爲懿宗在位之最後幾年。
《張讀墓誌》云:“一日,公在召中,敷揚愜旨,賜三品服,改尚書司封員外郎,换兵部員外郎,拜河南縣令。自宣皇帝總覈名實,廷臣不任牧令者,不得爲大吏,時風寖薄,以京兆河南四赤令,號爲塞詔官名郎。由是者旦至任,夕已延頸於徵遷矣。公莅理之後,剋苦於吏事。鋒鋩不頓,翕然有循吏之謡。自解鞍至封印西歸,終不言官。”張讀任司封員外郎,今西安碑林存《郎官石柱題名》尚存他的題名。後文引張讀咸通十五年(874)十月方守河南令,前一年七月懿宗去世,至此年十一月方改元乾符,故其出守河南,應在咸通十四年或稍前。
《張讀墓誌》云:“時相以制誥重事,講求稱職者,故北門李公蔚初爲相,首舉公爲可,遷駕部郎中、知制誥。公久負文華譽,每詞詔一出,人皆改觀。始革近體,不饒借褒貶,純用約束,如周漢間書。”李蔚,《舊唐書》卷一七八、《新唐書》卷一八三有傳,但錯誤頗多,如《舊唐書》云其咸通十四年鎮淮南,乾符三年受代,百姓請留一年,至四年方入爲吏部尚書,而據《新唐書·宰相表》,則其在乾符二年(875)六月即入相,張讀當在此後不久即入掌制誥。
《張讀墓誌》云:“遷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判館事。居西掖凡數年,守本官知禮部貢舉。近代掌是務者,不能以心目自任,皆取成於人,亦有所信,便爲肘制,不復許採聽矣。公深懲其弊,自詔下至入宗伯省,豁關見賓客,至夜漏下一二刻,博訪不倦,凡薦士之書,無阻卻者。深抑浮華朋黨之士,以節操貞實者爲先。及公再爲左丞,門生兩人與公同居貳卿班中,時人以爲盛。遷禮部侍郎。”《舊唐書·僖宗紀》載,乾符五年末,“以中書舍人張讀權知禮部貢舉”。唐開元二十四年(736)後以禮部侍郎知貢舉,凡以他職知舉者,多在知舉後即轉此職。乾符六年所放進士,今知有《劇談録》作者康軿、唐末至五代初河東李克用掌書記李襲吉,以及宰相杜審權子杜弘徽,難稱得人爲盛。
《張讀墓誌》云:“太學生四百人舉旛闕下,願借公更治宗伯一年。公辭之,改户部侍郎。間歲,遷吏部侍郎。”《舊唐書·僖宗紀》載,乾符六年(879)十月,“以禮部侍郎張讀權知左丞事”。《墓誌》缺載“權知左丞”一職,但有“再爲左丞”語,此即初任。
五、 張讀在廣明、龍紀間的經歷
《張讀墓誌》云:“黄巢犯闕,天子狩成都,公徒步奔問,復典銓管。時大盜竊國,百事草創,銓衡文籍,皆委棄矣,冒官假蔭者,不可覆問。公素聰察,盡辨其真僞,銓事大理。尋加史館修撰、判館事。公嗣憲公舊職,思成一朝之史,以緒祖筆。會拜御史中丞,書不成而罷。復拜吏部侍郎、弘文館學士、判館事。”黄巢入佔京師在廣明元年(880)十一月,僖宗出奔成都,張讀“徒步奔問”,是説未隨車駕,自赴行在。所謂“復典銓管”,指任吏部侍郎,掌百官銓選,下文“復拜吏部侍郎”可證。時經大亂,官員告身名甲多有遺失,投機者或乘機冒充官職,頂冒官蔭,銓選本就是六部中最繁重之事物,至此更增加難度。杜光庭《歷代崇道記》載中和三年(883)九月成都青羊宫現古篆讖文“太上平中和灾”六字,“御史中丞張瀆”與丞相韋昭度、蕭遘、鄭畋一齊上表恭賀,張瀆爲張讀之誤。到僖宗自成都歸京時,曾與百官寫真於成都中和院,宋黄休復《益州名畫録》卷上載行在職官名録,有“尚書吏部侍郎張讀”。
《張讀墓誌》云:“天子返正,命公兼禮儀使,陵廟謁謝之儀,朝廷揖讓之禮,不失舊章,皆公默識。車馬再順動,改尚書左丞。”僖宗避成都四年,至光啓五年三月方因亂定歸京。《墓誌》云張讀其間兼禮儀使,爲恢復朝廷秩序作了努力。所謂“車馬再順動”,指光啓元年(885)末僖宗因沙陀進逼京師,乃再度出幸鳳翔。其緣起則因權閹田令孜因扈駕在蜀立功,入京後處置河東事不當,引起事變。
《張讀墓誌》云:“駐蹕鳳翔,改工部尚書,充兩川慰諭使。田令孜挾天子幸梁洋,諸侯以宫闕再失,指令孜爲根,先皇帝優游不斷,命充西川監軍。蜀帥陳敬瑄,令孜同父兄也,相膠爲惡,欲盡有三川地,屢出兵攻東川城邑,亦爲東川節度使顧彦朗所却,天子不能禁,至是命公兩解之。公以敬瑄、令孜反狀明具,非三寸舌可説,軺車至止,蜀道不通,朝廷罪公以逗撓,改睦王傅,廷議多言公屈者。拜禮部尚書,赴闕。至近次,復拜尚書左丞。”前述再幸鳳翔,尋移駕山南興元府,朝臣因田令孜亂政,群起指責,田懼而自請爲西川監軍。但西川節度使陳敬瑄與田本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此時出現很奇特的兄弟分别爲節度使和監軍,且欲盡有蜀中,故屢攻東川以圖割據。張讀此時官晉尚書,但讓他充當兩川慰諭使,實在不足勝任。東西川互攻僅是蜀中大亂的序幕,張讀以文臣而欲調解雙方歇兵,顯然屬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加上蜀道不通,因此得到逗撓的處分。估計再起爲禮部尚書,已經是光啓四年(888)初僖宗返京之時。
《張讀墓誌》云:“龍紀元年(889)六月二十日遘疾,薨於萬年縣開化里私第,享年五十七。輟朝一日,贈兵部尚書。”
張讀生命的最後十年,雖然致位通顯,但遭逢世亂,其實並無特别的建樹。
六、 張讀的家室
《墓誌》云:“公性謙仁,似不能言者,臨大節,雖萬夫不可奪。三紀從宦,孤甥稚姪,無疏密,所處必均廩賜。公兩娶韋氏,皆韋歸州端符女也。前不期,後止再歲,皆亡去。後夫人有子一人,早夭。别室有女一人,既笄矣。奔問之際,艱危挈提,至蜀而死。蜀人與公鄰者,聞公哭慟,皆泣下。嗚呼!才名之折人,至是耶?兩娶不三歲,通貴矣。訖無胤續。一女不及嫁而逝,向使公以虚名世禄取達宦,不用才學壓人,上天所報,當異於是耶?公少鰥,懼無嗣,姬媵數輩,竟絶繼。進士張潯,公猶子也,有子,公取以爲後,曰華相,年甫四歲矣。姬馬氏,賢婦人也,公捐館之夕,哭曰:‘公之存亡,繼華相矣。妾誓死不嫁,願得保華相至成人,以立張氏之祭。’昔鍾繇謂荀君曰:‘卿卒後,唯得嫁卿阿騖耳。’荀死,繇經紀門户,盡如其言。余聞馬之節於聖朋,不復師鍾太傅矣。”此叙張讀之家事。所謂“孤甥稚姪”,指他的兄弟姊妹的孩子。估計因爲其家僅他爲顯宦,故承擔照顧家族宗嗣較多之責任,一般都要負責長成及婚配之事。
張讀兩婚,皆韋端符女。韋端符,兩《唐書》無傳,今據零星記録,知其爲京兆人,寶曆元年(824)賢良中舉,出授白水尉。大和五年(831),爲拾遺,曾與諫官十四人伏階請以宰相宋申錫案付外。大和末,自屯田員外郎、史館修撰,爲權倖所惡,出爲歸州刺史,卒於任(詳參李德輝《全唐文作者小傳正補》卷七三三,遼海出版社2011年)。《全唐文》卷七三三收其文五篇,除《衛公故物記》外,皆爲論體古文。
唐故尚書屯田員外郎歸州刺史韋公夫人
滎陽鄭氏墓誌銘并序」
子婿朝議郎守河南縣令柱國賜紫金魚袋張讀撰」
滎陽鄭氏,爲世冠族,不待紀述。惟夫人祖先派源,則詳在家諜」,皆可略不載。夫人諱霞士。曾祖彭州九隴縣丞諱千尋」,祖鄂州唐年縣令贈著作郎諱迪,考監察御史、河南府功曹參軍」諱素。外族韋氏。夫人少孤,依從父姊氏。姊婿中書舍人韋公詞」,又諸舅也,内外慈撫。迨於既笄,有歸於京兆韋公諱端符。大和末」,以屯田員外郎、史館修撰,爲權倖惡嫉,出牧歸州。未幾,而夫人抱」晝哭之慼。處喪執禮,稱重姻族。數歲,自荆峽攜諸孤來京師,誨其子」昌。後未冠而有文,舉進士,籍甚名,公卿他人,雖老於文學,咸許其先」。不幸志未就,竟夭殁。夫人生五女,率授以詩書,故皆有才德。長」女嫁河南于珪,以御史從事浙右府。次女嫁常山張讀,又次繼好於」張氏,皆賢而不壽。二女未有歸而夭。夫人始以淑質懿範,嬪於」太君子。及亡所天,以嚴明治家政,以德義訓孤子女,以仁惠厚親黨」。寓居長安,貨粧奩衣玩,俾其子饋賓友,將有俟於振大韋氏。既而天」奪之,卒不克凡七年,繼哭其子及四女。唯長子長安縣尉汰,及于氏女」養膝下。無何,又哭其長子。噫!生人之痛,未斯之酷也。涕感行路,矧」爲慈親之心哉!夫人嬰疾數歲,以咸通十五年七月卅日,遘禍」於長安永寧里,享年六十九。以其年十月廿九日,歸祔於京師南之」畢原。初,夫人未疾,凡釋氏預修,追往乏説。迨衣衾之制,無遺事」在後人,斯可謂達識矣。常以讀再齒姻末,特厚慈愛。言託刊紀」,志在詳實。屬官守洛下,有乖臨奉,承訃悲涕,寄刻墓銘。其辭曰」: 夫人生於清門,歸於哲人。婦德母儀,克光以聞。子才女賢」,惟誨之勤。貴赫養榮,宜誰與倫。蘭委珠沉,忽兮如焚」。福善寧究,冤哀孰論。永抱痛傷,竟奪眉壽。祭哭無主」,天道何有。秦城南直,封樹斯久。刻寘貞珉,兹焉不朽」。
所叙鄭氏家世及婚姻、子嗣、亡殁,皆不討論。韋端符大和末因“權倖惡嫉,出牧歸州”,一般説是指其得罪鄭注、李訓黨人,雖甘露遽變,政事反覆,但韋當在開成初即逝世歸州。鄭氏“處喪執禮”,數歲方攜子女歸京。大約張讀所娶二女皆出生於大和中後期,與他年歲相仿。他之所謂“少鰥”,可以認爲娶韋氏二女皆其三十歲以前事,甚至即在進士登第前後數年間。韋氏雖爲名族,但其時則韋端符去世已久,僅鄭氏與諸子女艱難度日。但因唐人婚姻重門第,故鄭氏長女得婚名臣于敖次子于珪,二女歸張讀。唐人婚姻中娶姊妹者頗多,姊亡娶妹者,如《全唐文補遺》第七册録皇甫煒撰《皇甫氏夫人(白氏)墓銘》,其前妻爲宣宗相白敏中長女,大中二年成婚,七年殁,至十年復娶次女,至十二年次女死於産難,即爲一例。南唐後主李煜之大小周后亦如此。
但張讀的兩次婚姻,前一次不到一年,後一次也僅二年,生一子亦早夭。所謂“别室有女一人,既笄矣。奔問之際,艱危挈提,至蜀而死”,則爲兩次婚姻以外納妾所生,在廣明間奔蜀不久而死,年已既笄,大約生於咸通中葉。其後則僅有“姬媵數輩”,但皆無出。他所立嗣子華相,《墓誌》作猶子張潯之子,唐人雖亦稱姪爲猶子,從此處分析,張潯似乎祇是疏從子姪輩。姬馬氏在張讀死後矢志不嫁,以保嗣子成人。墓誌之此段叙述,爲馬氏以姬妾承繼家業尋求合法性。
七、 張讀的著述
《墓誌》云:“著《西狩録》十卷、《神州總載》十五卷、《宣室志》十卷、制誥詩賦雜著凡五十卷,行於世。”凡著作四種,總八十五卷。
其一《西狩録》,《新唐書·藝文志》雜史類載:“張讀《建中西狩録》十卷,字聖用,僖宗時吏部侍郎。”南宋高似孫《史略》卷五亦録此書,但估計僅是據《新唐書》轉録,並未親見。司馬光修《資治通鑑》時引唐人雜史極備,但未引及此書。就書名推測,是叙德宗建中末避涇原兵亂避居奉天的史書,估計即寫於中和、光啓兩度從駕行在期間,可見他希望總結德宗時遇亂避地之歷史,以爲現實借鑒之用意。
其二《神州總載》十五卷,未見他書引及,或屬地理總志或天下物産總彙一類書。
其三《宣室志》,已見前述。
其四,“制誥詩賦雜著凡五十卷”,張讀二十第進士,從宦三紀,歷任方鎮幕職,且曾掌制誥,平生所作應甚豐沛,但所存甚罕,是可惋惜。
八、 張 讀簡譜
爲讀者閲讀方便,稍清眉目,列張讀簡譜如下。
文宗大和七年(833),出生。
武宗會昌三年(843),父張希復隨段成式參訪長安兩街寺廟。
宣宗大中五年(851),《宣室志》叙事止此年。
宣宗大中六年(852),進士及第。
宣宗大中十年(856),入宣歙鄭薰幕府。
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坐鄭薰失政,貶鄧州司户。
宣宗大中十三年(859),爲同州朝邑縣尉。
懿宗咸通元年(860),入楊漢公宣武幕府。
懿宗咸通二年(861),隨楊漢公移天平,因其病故而止。
懿宗咸通三年(862),受東川節度使薛躭禮聘,因母去世而服憂三年。
懿宗咸通五年(864)或稍後,入鳳翔節度使杜悰幕府。
懿宗咸通十年(869)或稍後,入朝爲右補闕,遷起居郎。其後數年改司封員外郎。
僖宗咸通十五年(874),在河南縣令任。
僖宗乾符二年(875),宰相李蔚薦其爲駕部郎中、知制誥。其後歷遷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判館事。
僖宗乾符五年(878),以中書舍人受命知貢舉。
僖宗乾符六年(879),知本年貢舉,尋遷禮部侍郎。復權知左丞事,改户部侍郎。
僖宗廣明元年(880),遷吏部侍郎。
僖宗廣明二年(881),奔成都行在,仍知吏部銓選。
僖宗中和三年(883),爲御史中丞。
僖宗中和四年(884),仍爲吏部侍郎。
僖宗中和五年(885),隨駕歸京,兼禮儀使。歲末隨駕避鳳翔,改尚書左丞。
僖宗光啓二年(886),改工部尚書,充兩川慰諭使。尋以逗撓,改睦王傅。
僖宗光啓四年(888),拜禮部尚書,赴闕。將至,復拜尚書左丞。
昭宗龍紀元年(889),六月卒,年五十七,贈兵部尚書。
九、 餘 論
漢唐士族林立,名家衆多,代有建樹,彪炳史册,但如常山張氏這樣,綿歷五代,皆好小説異聞,且至少三人有存世著作,加上張讀的外祖牛僧儒,以及其父執段成式,形成了唐代文學史上一道絢爛的風景。其時間跨度如果從高宗上元二年(675)張鷟登進士第爲起點,到龍紀元年張讀去世,其間長達二百十五年,幾乎與有唐一代爲終始,可爲大觀。
張鷟《游仙窟》自叙西行艷遇,與崔十娘、五嫂歡會一夜,彼此唱和多達七八十首,其文采風流最見唐人之生活態度。本文前已述及,在張薦《靈怪集》中也包含大量人神、人鬼遇合賦詩的故事。張希復雖然没有留下獨立著作,但《酉陽雜俎》所記他的言談興趣,以及同遊兩街寺廟時的大量聯句詩篇,正可看出他的興味。張讀的小説興味,一則傳承父祖的雅興,再則也不能排除從母親那裏體會到外祖的好尚。牛僧孺的《玄怪録》在唐代志怪體小説史上,是有重大開拓的。《宣室志》篇幅宏大,存世篇章也衆多,雖然在藝術造詣方面似乎與其内外先人還有相當距離,估計與其年少成書有關。但前述大量人神、人鬼遇合賦詩的故事,以及文采風流的生活態度,也在在可見。
因爲《張讀墓誌》的發現,我們可以有機會系統完整地梳理張讀一生的行蹟,看到他在三十多年的從宦生涯中,如何一步步提昇官階,榮燿家室,更看到他雖經蹉跌,仍能略有建樹,墓誌對於補充史實的意義,於此可知。但如果從張讀個人發展的角度來説,他二十歲以前完成的《宣室志》,幾乎成爲他在唐代文學史上存有一席之地的全部。在這以後幾十年,雖然也有《建中西狩録》一類著作,希望借鑒歷史爲現實提供參考,此外他所撰制誥亦稍有變化,但從大處來説,實在乏善可陳。當然,他身處末世,經歷動亂,所著未得完整保存,當爲原因之一。但在他同時的諸多詩人作品中,也很少看到他的身影出現。説仕宦斷送了他的文學前程,大約不算過分的評説。
2016年3月6日初稿於復旦大學光華樓
(作者單位: 復旦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