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茶山的中國易學史論
2017-03-10吳偉明
吳偉明
丁茶山的中國易學史論
吳偉明
丁茶山是朝鮮易學史上極重要人物。他在《周易四箋》及《易學緒言》分别提出具啓發性的方法論,及對中國歷代易學作系統性批判。前者提出研究《周易》的四大方法,後者以此四法爲標準評價中國歷代易學。本研究以此二著作爲主要參考,考察茶山對中國歷代易學的評價。這不但有助了解茶山易學的特色及貢獻,而且亦可窺見實學與朱子學的關係及朝鮮儒學的創意及其局限性。
丁茶山 周易 朝鮮儒學 李朝實學 易學評論 東亞易學
一、 引 言
丁若鏞(號茶山,1762—1836)是朝鮮易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其地位可與李滉(號退溪,1501—1570)相提並論。退溪重象數推敲;茶山折衷象數義理。退溪治《易》專精,在其著作《易學啓蒙傳疑》(1557年)用富創意角度詮釋朱熹 (1130—1200)的《易學啓蒙》;茶山治《易》博大,在《周易四箋》(1804—1808年,24 卷)及《易學緒言》(1820年,13 卷)中旁徵博引,分别提出具啓發性的方法論及對中國歷代易學作系統性批判。《周易四箋》運用茶山主張的四大方法(他稱之爲“易理四法”或“四箋”)論六十四卦,《易學緒言》以此四法爲標準評價中國歷代易學。本研究以《易學緒言》爲主,《周易四箋》爲副,考察茶山對中國歷代易學的評價及其本身的看法,這不但有助了解茶山易學的特色及貢獻,而且亦可窺見實學與朱子學錯綜複雜的關係及朝鮮儒學的創意及其局限性。
二、 評論中國易學的標準
丁茶山對《易經》的觀點主要見於其《周易四箋》及《易學緒言》。《周易四箋》是其個人對六十四卦的解説,内容參考不同學者意見,對朱子尤爲推崇*茶山在《周易四箋》的引文中解釋“四箋”是指推移、物象、互體及爻變這四大研究《周易》的方法,而且强調這些方法皆已爲朱子所發揚。參《周易四箋》卷一,第3頁。本研究使用收藏在 C. 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https: //archive.org/details/chuyoksajonkwon01rich)的版本。。《易學緒言》以評論中國歷代《易》著爲主,分析從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至明清學者的看法。茶山對中國歷代的易學評論受其本身的《周易》觀及學術性格影響。
綜觀茶山的《周易》思想,最重要的是“四箋”説。其易學重視象數中之卦變及爻變之理,是否懂得此道成爲其評價中國歷代易學的最重要指標。他在《周易四箋》開宗明義表示:“《易》有四法: 一曰推移,二曰物象,三曰互體,四曰爻變。”*《周易四箋》,卷一,第5頁。茶山提出以推移、物象、互體及爻變爲研究《易經》的四大方法。推移是注意陰陽升降的關係之道,物象是透過《説卦》了解卦辭爻辭所指之物,互體探討各卦的組合與相互關係,爻變重視卦中陽爻與陰爻的關係。推移與爻變不可分,物象與互體亦不可分*有關茶山象數易的方法,參馮琳《丁若鏞象數易學初探》,載於《周易研究》2011年第1期,第70—75頁。。他對朱熹之推崇及對鄭玄、王弼之鄙視均由此起。“四箋”之中,爻變尤爲重要,爻不變,則無推移、物象及互體,但是偏偏歷代懂爻變者少,此乃易道不明之故。他謂:“自漢以來,爻變之説,絶無師承。此《易》之所以晦盲也。辟衍之推移也,説卦之物象也,互體之博取也。此三者九家諸《易》皆能言之。至於爻變之義,自漢至今,絶無影響,此《易》之所以不可讀也。”*《周易四箋》,卷一,第31—32頁。
第二,折衷主義。茶山爲實學大師,重視文獻的研究方法。跟朝鮮的朱子學派不同,他治《易》兼採義理及象數,認爲義理及象數若不從文字、音韻及訓詁學入手,不能明白:
欲得經旨,先認字義。諸經皆然,而《易》爲甚。……《易》詞韻法最嚴最精,而其格律多變,最難尋索。……察韻苟精則絶句無錯,絶句無錯則經旨以明,此又學者所宜十分明白者也。*丁若鏞《周易總論》,收録在李錫浩編《茶山學提要·上》,首爾: 大洋書籍1975年版,第250頁。此段文字亦見《周易四箋》,卷一,第48—52頁。
他建議學《易》前可先讀《詩經》以加深對文字、音韻的認識,提出“不讀《詩》, 無以讀《易》。《易》詞之中原有比興之體者”*《易學緒言》,收録在尹世鐸編《丁茶山全書·中》,首爾: 文獻編纂委員會1960年版,第481頁。。他又用《左傳》對照部分《周易》文字,其對爻變的理解最初是受《左傳》所啓發,曾謂:“《左傳》在世,即爻變之法,無以晦矣。”*《易學緒言》,秋之卷九,第61頁。此書收藏在 C. 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 (https: //archive.org/details/yokhaksoonkwon03rich)。他對用訓詁方法整理義理及象數的學者給予較高評價。
茶山認爲義理與象數必須配合,反對只單獨談義理或象數。這種折衷立場比較接近朱子*方仁《通過茶山的〈易論〉對卜筮模擬實驗功能的考察》,載於黄俊傑編《東亞視域中的茶山學與朝鮮儒學》,臺北: 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99頁。。他治《易》兼採象數、義理,雖然嚴格上來説是以象數爲主,但論象數時從不抽離文字*茶山從未以象數派自居。究竟他屬象數派或義理派,現代學者意見不一。個人認爲他是折衷派。。他亦强調“《易》詞之文有象有占”,討論文字不能不理象數*《周易四箋》,卷一,第44頁。。他嘗試折衷義理與象數。茶山對於只談文字,無視象數的研究者如王弼及程頤都非常不滿。他認爲《周易》跟《論語》及《孟子》不同,單從文字無法明其理。同樣,不理文字,只談象數亦不可取。基本上他以象數爲手段以通義理,曾表示:“《易》凡義理皆出卦象。舍卦象而看義理,抑又何法典謨者乎?”*《易學緒言》,秋之卷十,第91頁。他對於卜筮亦有所肯定,相信神靈的存在及接受問卜爲通神靈之法。他認爲卜筮亦是以明義理爲目標:“《易》主於筮,而義理寓焉。聖人察進退消長之勢,玩升降往來之象,而寓義理於其間。”*《周易四箋》,卷一,第46頁。他反對亂用卜筮:“余疏釋《易》象爲明經也。若有人謂《易》例既明,可以行筮。則不唯占險不合而其陷溺不少,此余之所大懼也。今人守正者宜廢卜筮。”*《易學緒言》,冬之卷一二,第55頁。(https://archive.org/details/yokhaksoonkwon04rich)
第三是其對《周易》本質的看法。茶山重視《易》的道德及學問價值。他認爲《易》的大義是勸人悔改,謂:“孔子曰: 假我數年,卒以學《易》,庶無大過矣。斯可驗也。改過曰悔,不改過曰吝。吝悔者,《易》家之大義也。”*《周易四箋》,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241頁。他以《易》與三禮不可分,可以互相解説*參鄭吉雄《丁茶山〈易〉學與禮學關係初探》,載於《茶山學》第26期 (2015),第51—70頁。。此外,他以《易》爲自然法則,是氣而非理,從中可明白宇宙萬物的運作,曰:“易之爲字包函日月,是亦舍氣之始。何謂未見氣乎?”*《易學緒言》,春之卷三,第90頁。從《易》可明白宇宙萬物的運作。因此對他而言,《周易》最終爲義理之書,上至聖人之道,下至蟲魚草木皆在其中。
三、 論三代《周易》的形成
茶山熟讀中國歷代注疏,對中國易學史有一套完整及獨特的看法。他以伏羲、文王及孔子爲“三聖人”。傳統看法以伏羲創八卦,文王作爻辭,孔子作十翼。茶山對此作出訂正。他認爲伏羲不只畫八卦,其實亦創六十四卦及卦變、爻變之法*《周易四箋》,卷二二,第74頁。(https://archive.org/details/chwyoksajonkwon11rich)。他説:“余謂八卦、重卦、説卦之物象,卦變、爻變之法,一時並興於庖犧之時。單作八卦,將安用之?若云卦變之法,當時未有。則《損》、《益》二卦,何名損、益?”*《易學緒言》,春之卷三,第91頁。此與《漢書·藝文志》以文王作六十四卦之説不同。
此外,他不相信爻辭盡爲文王所作,例如部分《明夷》卦便不是,曰:“《易》之爻詞曰:‘箕子之明夷。’又曰:‘王用亨於岐山。’其非盡文王所作明矣。”*《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75頁。“總由先儒以《易》詞爲文王所作,而箕子明夷、文王不可預言。故曲解至此。然‘王用亨於西山’,‘王用亨於岐山’,亦非文王之筆。”*《周易四箋》,卷一二,第96頁。(https://archive.org/details/chwyoksajonkwon06rich)因“王用岐山”發生在武王克商之後, 應是文王以後的人所增補。他相信《易》詞早已存在,文王、周公只是删補而已,故曰:
《易》詞非一人所作。蓋自夏商之時,有此《易》詞。屢經删補者也。文王演《易》。演《易》者,補入新句於舊詞之謂也。若皆新作, 曷謂之演?文王之所未備,周公又從而删補之。*《易學緒言》,冬之卷一三,第116頁。
跟朱子一樣,茶山承認《易》原是作卜筮之用,在周朝始加入政治思想。茶山的十翼觀亦頗有特色。《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説卦》、《文言》。”可見至西漢初十翼仍未有定論。漢以後一般以《彖上》、《彖下》、《象上》、《象下》、《繫辭上》、《繫辭下》、《説卦》、《序卦》、《雜卦》及《文言》爲十翼。茶山指出自西漢田何及費直才有十翼之統稱,現今的排列出於鄭玄*《易學緒言》,春之卷三,第95頁。。他認爲此排列有問題,因將本來應獨立成經的《大象》及本不屬十翼的《文言》編入:
昔田何授《易》以二經十翼爲十二篇。至東萊費直始合十翼附之經文。其後鄭玄又分《彖》、《象》諸傳附之經下,而《大象傳》、《小象傳》牽連爲一。後之儒者遂以《文言》爲十翼之一,而《大象傳》不能别自爲經矣。*《周易四箋》,卷二一,第3頁。
茶山認爲《大象》應獨立成經,不應視作《周易》的注釋書。根據其考證,《大象》附於經文始於西漢費直,東漢鄭玄加以沿用。此外,他以《文言》只是《彖》及《象》的輔助讀物,本不屬十翼。他將《文言》踢出十翼,而將《象》分《大象》、《小象上》及《小象下》以配對十翼之數。茶山認爲十翼應是《彖上》、《彖下》、《大象》、《小象上》、《小象下》、《繫辭上》、《繫辭下》、《説卦》、《序卦》及《雜卦》*《易學緒言》,秋之卷一,第75頁。。
至於十翼的作者與年份,茶山的看法多少有歐陽修(1007—1072)《易童子問》的影子。十翼之中,他只承認《彖》及《象》出自孔子:“孔子取二聖(按: 文王及周公)之詞而發其淵奥,名之曰《彖傳》、《象傳》。各成二篇,爲十翼之四。”*《周易四箋》,卷二二,第49頁。至於其餘五翼與文言則不能確定其作者及年份。他肯定《繫辭上》及《繫辭下》的道德價值及《説卦》、《文言》的參考價值。他相信《文言》、《説卦》在孔子以前已經存在,强調不讀兩者,難以明《易》:
《説卦》者,自昔傳來之古文也。《文言》者,穆姜所誦之古書也。孔子執此二種古文,以之讀《易》至於韋編三絶。今以《説卦》、《文言》爲孔子所作可乎?蓋《説卦》、《文言》即《易》詞之詁訓,非此二種,雖聖人實無以讀《易》矣。*《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76頁。
茶山高度評價《説卦》,謂自古已有,並非孔子所作,孔子只爲其作序詞。他稱許它可助通過“取象”以明《易》詞:“文王、周公之撰次《易》詞,其一字一文皆取物象。舍《説卦》而求解《易》,猶舍六律而求制樂,此之謂物象也。”*《周易四箋》,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228頁。“《易》詞取象皆本《説卦》。不讀《説卦》,即一字不可解。棄鑰匙而求啓門,愚之甚矣。”*《周易四箋》,卷二四,第47—48頁。(https://archive.org/details/chwyoksajonkwon12rich)他反對一些人將《説卦》貶爲僞書而不加重視。此外,他視《文言》爲學《易》的必備字典,謂:“《文言》猶言説文,專釋《易》中文字之義,如《爾雅》之爲《詩》詁也。”*《易學緒言》,冬之卷一一,第9—10頁。他引《史記》及《漢書》説明《文言》在孔子以前已存在,而孔子亦曾引用,但否定梁武帝(464—549)所謂《文言》即文王之言的推測。
茶山對中國歷代易學的批評多少反映一種新的華夷秩序觀,以韓國取代被夷狄入主的中國,成爲儒學正統的保存地,李氏朝鮮的本土意識亦在箕子崇拜中呈現,不少韓人認爲箕子與古代朝鮮皇室有關,從而强調韓人亦是中國聖人之後*朝鮮半島早在三國時期已出現箕子崇拜,從而産生“小中華”的概念。11 世紀官方設箕子祠。參 Young-woo Han, “Kija Worship in the Koryo and Early Yi Dynasties: A Cultural Symbol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Korea and China,” in The Rise of Neo-Confucianism in Korea, eds. Wm. Theodore de Bary and JaHyun Kim Haboush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349-374. 李氏朝鮮朱子學盛行,不少儒者强調箕子爲開國之祖,因此韓人跟中國人同屬聖人之後。李珥的《箕子實紀》便反映此觀點,頌曰:“箕子誕位朝鮮,不鄙其民,養之厚而教之勤,變椎結之俗,成齊魯之邦,民到於今,受其賜。禮樂之習,濟濟不替,至於夫子有浮海欲居之志。”(轉下頁)。這種想法跟日本的吳太伯皇室祖先論有些相似*(接上頁)收録在《栗谷全書》,卷一四,雜著一,首爾: 成均館大學大東文化研究院 1958年版,第290頁。後期李氏朝鮮箕子廟林立,韓人以拜孔子之禮拜之。*吳偉明《日本德川前期吳太伯論的思想史意義》,載於《新史學》第二五卷第3期 (2014年9月),第143—170頁。。茶山經常引用《明夷》卦《彖傳》“利艱貞,晦其明也。内難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來歌頌箕子的德行,認爲箕子將聖人之道帶進韓國,令它不致失傳。箕子經略朝鮮出自《尚書·洪範》、《史記》及《漢書·地理志》,茶山頌曰:“箕子抱先王之道,既不能内明中國,於是東出朝鮮,明此道於夷邦。其道不絶,則其明不息。此聖人之苦心也。”*《周易四箋》,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317頁。他甚至相信部分《周易》之文,包括《明夷》卦,可能出自箕子之手*李退溪亦認爲《尚書·洪範》出自箕子。此説源自《古文尚書·孔安國傳》及孔穎達《尚書正義》。《周易四箋》,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317頁。。
四、 論漢至唐的注釋
茶山對漢注的態度複雜。他同意東漢班固(32—92)在《漢書·藝文志》中將漢易分經學及筮學兩大系統*《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78—79頁。。他以前者爲正道,經常引用漢經學家的注釋,因其保留不少古易元素,有助藉此恢復《易》在先秦的面貌。此外,他又讚許漢儒有師承及文學修養:“漢儒師承專明章句,故句讀多雅,非後世之所能及。”*《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62頁。另一方面,茶山對漢學者的批評亦十分嚴厲。他認爲漢學者治《易》的最大問題是胡亂訓詁,弄至紛爭不斷,而且解説支離破碎:
《周易》免於秦火,經文無缺。據《漢書》所論,商瞿以降, 師承不絶。降及九家,名聞韡燁,其訓詁義理,宜若無謬。胡乃傳聞各殊,秉執相舛,傅會穿鑿,破碎纏繞,誠不足以建一統於來世。*《易學緒言》,春之卷一,第39—40頁。
此外,他又指出漢人不懂爻變,令《易》不明,故曰:“自漢以來,爻變之説,絶無師承。此《易》之所以晦盲也。”*《周易四箋》,卷一,第31頁。“自馬融、鄭玄、荀爽、虞翻以來,不知何故,遂遭泯昧。千年長夜,無復三聖之舊義。不亦悲哉!爻不變則象不合,象不合則《説卦》從而廢,而《易》不可讀矣。”*《周易四箋》,卷二二,第60頁。
茶山指出西漢淮南九家易學派常犯低級錯誤,對時人過分推崇鄭玄(127—200)最不以爲然。他認爲鄭玄不懂卦變、爻變之理,亂解《周易》,遺害後代至深:
唯此鄭説,其傅會無理,反甚於諸家之説,而獨爲後世之所取。天一生水,地二生火,遂爲不刊之典,而風水、看相、算命、 擇吉之流,無不以此爲淵藪。窮理之學,實業之家,皆以此説爲天經地義。豈不嗟哉!*《周易總論》,載於《茶山學提要·上》,第271頁。
此外,他不滿鄭玄胡亂改字:“鄭不知卦變、爻變,則物象無緣得白,所以多改字也。今觀諸改字亦與本卦物象全然無涉。”*《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46頁。他甚至懷疑鄭玄注釋的緯書《易乾鑿度》根本就是玄所作的僞書。對於在漢代出現《易》的緯書,茶山認爲全是謬論,不合聖人本旨。
茶山對東漢末荀爽(128—190)及三國東吳虞翻(164—233)相當重視,以二人爲漢易兩大宗師,並常引述其解説*不過他亦批評虞翻變卦多錯,根本不懂爻變。參《易學緒言》,春之卷一,第21頁。。他讚曰:“其中荀爽、虞翻二家之説,多合經旨。蓋易學三十餘家,其集大成者,九家也。九家之中,其集大成者,二家也。”*《易學緒言》,春之卷一,第41頁。他認爲兩人均明推移之義,二人提出的卦變説對其影響尤大*《周易四箋》,卷一,第14頁。。他對東漢馬融(79—166)的見解亦頗肯定,曾謂:“馬融以北辰爲太極。今人愕然不信。然求諸字義,實無錯誤。”*《易學緒言》,冬之卷一一,第20頁。
茶山對六朝易學的評價更爲嚴厲,特别是批評魏王弼(226—249)爲易學罪人, 以其《周易注》爲極劣之作:“王氏之《易》,不唯卦象全缺,並與字句訓詁絶無可考。……自有箋注以來,無此孟浪。”*《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25頁。“不幸有所謂王弼者,起以私意小智掃蕩百家。凡自商瞿以來相承相傳之説,盡行殄滅。”*《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13頁。王弼只看文字,得意忘象,完全不用《説卦》。茶山認爲若不用《説卦》,不依物象,不能了解《周易》文字。他數王弼之罪以引老莊入《易》爲大:
王弼之學深於老氏,其注《易經》一字一句,咸以其所謂玄虚冲漠之旨,擩之染之,使三聖人御世經國之精義大法,淪之於異端之流,豈不惜哉!*《易學緒言》,春之卷三,第124頁。
將王弼注進一步補充的東晉韓康伯(332—380)則被批“其注大傳,凡卦象、爻象之義,一無所發明,意欲引《易》以合於老莊。”*《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27頁。“王輔嗣、韓康伯不以物象,而全用老莊之旨。諸法悉廢。”*《周易四箋》,卷二二,第92頁。“韓康伯之注全是玄談,非《易》本旨。”*《易學緒言》,春之卷三,第111頁。
諷刺的是,茶山最不喜歡、批評最多的易學者正是唐以前兩個最有影響力的鄭玄與王弼。他認爲漢易九家之中,以鄭玄最差,而王弼比鄭玄更差,曰:“鏞案: 鄭、王二家皆不言卦變、爻變,將無同矣。然鄭氏猶用物象互體,王氏並二者而廢之,益孟浪矣。”*《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44頁。“[鄭]於九家諸《易》之中,最爲下乘,反不如王弼之盡掃物象也。自唐以前,諸《易》盡衰,唯鄭、王二家霸於一世,豈不異哉?”*《易學緒言》,春之卷二,第48頁。
茶山較爲肯定唐易學,因唐注多集漢魏六朝精華,十分方便參考。他稱讚孔穎達(574—648)“邃學精識,獨步千古”,但批評其《周易正義》使用王弼之注及鄭玄的解説,而且只重經文,不明象數*《易學緒言》,春之卷一,第40頁。。此外,他稱許李鼎祚在《周易集解》及陸德明(550?—630)在《易釋文》(又稱《周易音義》)致力恢復《周易》的本來面目*《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13、468頁。。他指出《周易正義》及《周易集解》的貢獻在彙集漢魏諸家之説,而且兼採義理及象數,認爲學《易》的最佳途徑是以《周易集解》爲主,輔以《周易正義》及《易釋文》,互相補充以復漢注舊貌。他如此建議:
今之學者誠欲學《易》,唯取李鼎祚《集解》十卷,以爲拱璧。又就其中,擇善而固執之,則庶乎其得之矣。孔穎達《正義》、 陸德明《釋文》或引漢魏諸家之説。若採而輯之,以補《集解》之缺,亦好古者之所取也。*《易學緒言》,春之卷一,第42頁。
他推崇《易釋文》不但因它保留漢魏古法,亦因其使用以字音通字義的方法。他又讚陸德明明白卦變、爻變之義。不過他認爲《易釋文》討論王弼注的部分没有價值。
唐注之中,茶山不喜郭京的《周易舉正》,因其胡亂篡改文字:“《周易》不經秦火,本無錯簡誤字。唐人好改經文。…今郭京改《易》亦是此法。假托王輔嗣手寫耳。俗儒猶或疑之,今列舉數十條以見真僞妄。”*《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71頁。茶山不喜王弼及韓康伯,但郭京卻假托得其手稿,因此令茶山反感。他對郭京的改字遂一駁斥,訂正多達103處*茶山論中國易學史似受實學之父李星湖(1681—1763)的影響,例如其論十翼及評郭京均有星湖影子。茶山在《易學緒言》中常引星湖。他又讚星湖懂爻變之理。。
五、 論宋至清的注釋
宋注才是茶山最傾心的學問,他尤愛朱熹晚年完成的《卦變圖》,認爲朱子已成功補充荀爽、虞翻論卦變之不足,解決有關卦變的長期爭論及恢復《周易》本來的卜筮法*參林忠軍《象數易學發展史》,濟南: 齊魯書社 1998年版,第346—47頁。。他如此讚曰:“大抵卦變之説,自漢至宋綿綿不絶,至朱子而大者。然《本義》所論,每於十二辟卦之外,博取諸卦,恐是未定之論,故以《卦變圖》爲正。”*《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36頁。他指出《卦變圖》的最大貢獻是闡明推移及互體之義:“推移之義,漢儒皆能言之。朱子《卦變圖》即其遺也。”*《周易四箋》,卷一,第14頁。“九家諸《易》皆論互體,王弼獨起而廢之。……苟非朱子重闡斯文,互體之説幾乎熄矣。”*《周易四箋》,卷二二,第89頁。他亦肯定朱子《易學啓蒙》闡明爻變之道及《周易本義》爲集大成之作:“自漢以降,《易》學大備於朱子。名言至理,多在《本義》。”*《易學緒言》,夏之卷五,第47頁。(https://archive.org/details/yokhaksoonkwon02rich)茶山雖然對朱子的卦變説推崇備至,以他爲集大成者,但其論卦變跟朱子不同,認爲朱子之論仍未臻完美*有關茶山及朱子論卦變的不同,參林忠軍《論丁若鏞推移説與漢宋易學》,載於《周易研究》2015年第3期,第10頁。。他指出《周易本義》有不少問題,包括其所言有不合古義之處,其論卦變不及《卦變圖》全面及不用互體。
茶山對其他宋儒評價一般。他批評程頤的《易傳》受王弼的影響,完全不理象數及周敦頤(1017—1073)引佛道入《易》。對他而言,邵雍(1011—1077)的象數古怪離奇,難以明白,而且跟“三聖”之意不合,將其列爲道士、占卜師之流:“邵子天挺人豪,後學所不敢議。然其術仍是郭璞、管輅之流。”*《易學緒言》,夏之卷六,第114—115頁。茶山對程頤及邵雍的批評不少引用自朱子。
他對南宋王應麟(1223—1296)的《鄭玄易注》評價亦不高,因它修輯已佚失的鄭玄注。茶山厭惡鄭玄,認爲王應麟搜集鄭玄注是浪費精力。他評曰:“王伯厚蒐輯零落,以爲此篇,其志苦矣。然鄭玄易説,無推移、爻變之義。其言物象,亦不以《説卦》爲本。”*《易學緒言》,冬之卷一一,第32頁。
茶山對宋以後的易學興趣不大,較少提及或引用,而且傾向負面。他比較喜歡元胡炳文(1250—1333)的《周易本義通釋》,以其爲“朱子之嫡傳也。其説於卦變、卦象、卦互之義,多所發明。擉於爻變之義,尚昧昧耳”*《易學緒言》,夏之卷五,第71頁。。他在《易學緒言》中亦多處引用《周易本義通釋》。他對明清學者批評較多,指出他們不懂互體之説:“漢儒説《易》,皆論互體。至朱子其義益章。胡雲峰、洪容齋並宗斯義。今人卻又昧昧如是,不亦謬哉?”*《易學緒言》,冬之卷一二,第87—88頁。他評明來知德(1526—1604)志大才疏,謂其《易經集注》多誤:
特其自贊自誇,有若深究而獨悟者,故淺學蒙識,疑有真諦,往往宗之爲正學。亦易家之大蔀也。其論象數之本,仍遵邵子先天之義而稍變其説。乃欲跨越程、朱,掃蕩荀、虞,實易家之下乘也。*《易學緒言》,秋之卷九,第45—46頁。
茶山對《易經集注》之序遂點駁斥,例如批評来知德將八卦胡亂配對,將震兑、艮巽連在一起,違反震巽、艮兑相配的原則,故謂:“即來氏之《易》,不唯於三聖古義,茫然不省。而邵堯夫先天一部,亦未嘗精細一覽也,而可以知《易》乎哉?”*《易學緒言》,秋之卷九,第58頁。他又指出來知德認爲作《易》者憑空想象不對,主張象皆本於真實存在,因此乾卦中的龍是遠古存在過的動物。*參方仁《周易四箋的符號學解讀》,載於《周易研究》2010年第1期,第43—44頁。他批評來知德自以爲懂爻變,其實皆錯。對於其《易》圖,他正斥其“痴人必傲,自作怪圖。乃欲跨伏羲,以居其上。豈不痴哉”*《易學緒言》,秋之卷九,第62頁。。
茶山雖批評明清學者不懂互體,但他頗肯定清考據學,而且亦受其影響*有關毛奇齡對茶山的影響,參林忠軍《論丁若鏞推移説與漢宋易學》,第11—13頁;辛源俸《清代思想對茶山樹立易學觀的影響: 以毛奇齡爲中心》,載於《茶山學》第3期(2002)。。他肯定毛奇齡(1634—1713)的學問,在論推移時多次引用毛奇齡的《仲氏易》,但同時批評他不懂爻變及卦變*辛源俸《朱熹、毛奇齡及丁若鏞的〈周易〉占筮觀比較研究》,載於《周易研究》2014年第5期,第38—48頁。辛源俸相信茶山的四箋説(又稱“易理四法”)是受毛奇齡的影響。參辛源俸《清代思想對茶山樹立易學觀的影響: 以毛奇齡爲中心》。。他對撰寫清朝科舉教材書《周易折中》的李光地(1642—1718)評價極差,斥駡其爲《周易》罪人及朱子叛徒:
總之榕樹(按: 李光地之别號)之學,不信卦變,不知爻變,不用互體,不用物象。雖自以爲篤信朱子,而不信卦變,則已棄朱子之學。雖自以爲博綜古今,而漢魏儒説及宋元儒説,其有卦變物象之跡者,悉行淘汰。唯取其空言賸説敷衍。*《易學緒言》,載於《丁茶山全書·中》,第458頁。
他指李光地好談術數與《易》圖,但均是皮毛,根本不通古《易》:
榕樹之學,全把算數之糟粕,蒙以《河》、《洛》之面皮,名之曰易理之根本。其實三聖古《易》,與算數家毫髮無涉。算數之學,又與《河》、《洛》毫髮無涉。*《易學緒言》,秋之卷一,第116頁。
回顧中國易學,茶山指出曾出現三次浩劫,分别由鄭玄、王弼及李光地帶來:
哀哉!《周易》一遭鄭玄,既大厄矣。虞翻、荀爽僅僅扶顛。而王弼起矣,再遭王弼,既大厄矣。李鼎祚、朱晦庵綿綿延脈。而李光地又作矣。挾帝王之勢,據儒宗之位,以滅此既亡之《周易》。*《易學緒言》,秋之卷一,第84頁。
茶山重視恢復經文的原意以明聖人之意。他對孔子推崇備至,對漢注亦相當重視。對唐宋以後的易學評價以是否闡明《周易》本旨爲原則,因此他充分肯定朱熹的貢獻及對引道釋入《易》和不理卦變、爻變的學者提出嚴厲批評。他作《周易四箋》就是要通過漢、唐、宋的諸注釋,恢復已衰微的易道。不過茶山十分謙卑,没有大吹大擂自己的貢獻。
六、 結 語
通過茶山對中國歷代易學的評價,可窺見茶山易學的特色、實學與朱子學錯綜複雜的關係及朝鮮儒學的創意及其局限性。
丁茶山不愧是東亞易學大師,其對中國歷代易學的評價全面而獨到,立論清晰,有破有立,足見其功力之深厚及李氏朝鮮實學派易學的一些特色。第一,對中國歷代注疏及漢籍旁徵博引,所言皆有所本,決非泛泛空論。第二,重唐宋,輕漢及明清的學問。第三,反映民族本位主義,强調韓國爲聖人之後及韓國儒學的實力。對歷代中國易學的酷評多少隱藏其撥亂反正的抱負及自信。第四,重現《周易》的實用性及政治價值。第五,富懷疑精神,對《周易》的形成及十翼的構成均挑戰主流看法。他尊古而不泥於古,崇拜聖人卻敢質疑俗説。第六,重視研究方法,利用文字訓詁及音韻研究《周易》經文及數象及“易理四法”整理中國易學史。
茶山學與朱子學派在方法論及理氣論上有頗多對立,不少人將茶山視作反朱子學大將*Mark Setton, Chong Yagyong: Korea’s Challengeto to Orthodox Neo-Confucianis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7).。其實茶山對朱熹的經學及考據學相當重視,大量採納其意見,他對《大學》與《中庸》的觀點跟朱子不合較多,但二人對《周易》則較同聲同氣,可見朱子學與實學的關係複雜,它們並非簡單的對立,而是多元互動*黄卓越《茶山四書經學的返古主義路徑》,載於茶山學術文化財團編《茶山的四書經學》,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08年版,第120—124頁。。
茶山儒學規模宏大,思路清晰,一氣呵成。他在衆多議題上均有全盤認識及自己的一套看法。在朝鮮易學史上,茶山是有高水準及創意的詮釋者,其四箋説别樹一幟,令他在東亞易學史上佔一重要席位。用四箋論中國易學固然很有特色並成一家之言,但難免有所偏頗及對其他學説或看法的評價過分嚴苛。他對三代聖人、孔子及朱子的尊敬以及經以載道的觀點令其易論有相當局限性,例如將八卦、六十四卦、卦變、爻變全歸功伏羲便不太合理。此外,茶山有意思的觀點(例如十翼非全爲孔子所作及爻辭非盡爲周文王所作)不少多是點到即止,未能進一步發揮。不過這些不足均無損其在韓國及東亞易學的崇高地位。
(作者單位: 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