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兰·德赛《继承失落的人》中“移置”的叙事策略和意图
2017-03-10林培源
林培源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4)
基兰·德赛《继承失落的人》中“移置”的叙事策略和意图
林培源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4)
在2006年“布克文学奖”(Booker Prize)得主基兰·德赛的获奖作品《继承失落的人》中,作者以小说的虚构手法处理了后殖民语境下“地方”与“移置”的复杂关系。文章针对既往《继承失落的人》研究中较少涉及的叙事分析,借助西方叙事学和后殖民批评理论中的“移置”概念,分析该小说如何将“移置”作为叙事策略建构情节、塑造人物,以及此种叙事策略所营造的叙事效果,最后落脚于“移置”的叙事策略背后的叙事意图,试图以此揭开基兰·德赛在解殖民(de-colonial)、去中心化、批判帝国主义文化霸权(culture hegemony)等方面所作的努力。
基兰·德赛;《继承失落的人》;后殖民批评理论;叙事;移置
引 言
2006年,基兰·德赛(Kiran Desai,1971-)凭借长篇小说《继承失落的人》①国内最早介绍该书的是邹咏梅刊于2007年1月《译林》杂志上的介绍,并将书名译为《丢失的遗产》。2008年韩丽枫翻译的中文译本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书名译为《失落》,国内学者有的将其译为《继承的失落》。2013年,韩丽枫的译本由南海出版公司再版,书名改为《继承失落的人》,这里统一采用《继承失落的人》。参见[印]基兰·德赛:《继承失落的人》,韩丽枫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本文所引的小说原文均出自该译本,引文后标出页码,不再另注。(TheInheritanceofLoss,2006)斩获英国最高文学奖“布克奖”(BookerPrize),此时距离她在文坛崭露头角不过十年时间。1997年,基兰·德赛在《纽约客》(New Yorker)上发表《番石榴园异事》(StrangeHappeningsintheGuavaOrchard),同年该小说入选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 )主编的“五十年印度作品集”②Kiran Desai,Strange Happenings in the Guava Orchard,Mirrorwork:50 Years of Indian Writing (1947-1997), edited by Salman R.& E.West, New York:Henry Holt & Co, 1997.p535-545.。基兰·德赛生于印度德里,14岁随母亲移居英国,15岁定居美国。1998年,她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番石榴园的喧闹》(HullabaloointheGuavaOrchard,1998);2006年获布克文学奖时,基兰·德赛35岁,成为当年布克奖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③直到2013年新西兰年轻小说家埃莉诺·卡顿(Eleanor Catton,1985-)凭借《发光体》(The Luminaries)获布克奖,才打破了基兰·德赛当年“布克奖史上最年轻获奖者”的记录。。
《继承失落的人》是一部典型的后殖民文本。小说分两条线索交叉讲述了在印度边陲喜马拉雅山脚下,前殖民地法官和其孙女、法官雇佣的厨师及其儿子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继承失落的人》中,无论就故事内容还是结构形式,“移置”贯穿文本始末,成了重要的叙事策略和手段。在中西方文学史上,“移置”是一个绵延数千年的主题:从古希腊的《奥德赛》,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堂·吉诃德》,再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哈代的《苔丝》;从中国明代的《西游记》到清末民初的《老残游记》,再到当代文学中的《陈焕生进城》等等,“移置”如幽灵般徘徊在小说的虚构世界中。人物在时空中的“移置”,不仅推进了故事情节,还编织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喜剧。将《继承失落的人》置于中西方文学的脉络来看,一方面它继承了西方文学史的传统,另一方面又恰到好处地处理了当代后殖民语境下“地方”与“移置”的复杂关系。具体到小说文本中,法官杰姆拜伊·帕特尔(Jemubhai Patel)和法官厨子的儿子比居(Biju)都从扎根的故土印度“移置”到陌生国度,并由此产生强烈的疏离感,“本土”经验(印度社会)与异国空间在小说中交错重叠;其次,“移置”也指向精神价值层面的流动和倒置,是一个多重指涉的概念。
目前国内针对该小说的研究批评大多集中于“主题分析”,而以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认同、人物形象等为分析对象,聚焦于叙事分析的研究则相对较少。*国内文学批评界聚焦该小说主题研究的比较有代表性论文分别为: 石云龙在其论述该小说后殖民主题的论文《后殖民时代身份、家园、自我的失落》(载《当代外国文学》2008 年第3 期)中,揭示了全球化与帝国主义对印度社会的“伤害”;黄芝在其论文《叹息与渴念——论〈失落的传承〉 的“宁静的自得”观》(载《外国文学评论》2009 年第4 期) 中,挖掘了小说文本的字里行间对印度普通人的人性与情感的关怀;而就叙事方面做出分析的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是蔡隽《“失落”的背后——对基兰·德赛〈失落的传承〉的症候性解读》(载《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3期)。在后殖民批评经典著作《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移置”被比尔·阿希克洛夫特等批评家置于和“身份危机”等同的地位:“对‘地方’(place)与‘移置’(displacement)的关注是后殖民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后殖民特殊的身份危机所在。”*[澳]比尔·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任一鸣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页。有鉴于此,本文试图将后殖民批评理论中的“移置”作为叙事分析的工具,主要聚焦于以下三个问题:第一,在后殖民语境下,基兰·德赛如何运用“移置”来推进情节、塑造人物;第二,作为一种叙事策略,“移置”所产生的叙事效果;第三,“移置”背后的叙事意图。
一、“移置”作为一种叙事策略
“移置”在《继承失落的人》中何以成为一种叙事策略?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应该考察作者在构建文本时对笔下人物身份及其形象的“移置”。为了方便论述,不妨将这种叙事策略称之为“移置叙事”。在《继承失落的人》中,法官和比居无疑是“移置叙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曾赴英留学,归国后成了殖民地法律系统中的法官,印度独立后,他的地位随之一落千丈;后者生活于当代的印度社会,为求更好的物质生活赴美国非法打工,因无能获取绿卡,最终悻悻归国。小说主要围绕这两人的“移置”,分两条叙事线索,以篇幅均等的奇偶数章节交叉展开叙事。
在《继承失落的人》中,法官和比居各自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移置”。对法官而言,“移置”是进入权力体系的仪式,在被仪式洗礼之后,他的身体和灵魂皆遭到了扭曲。这一点,可从小说叙述法官在英国的求学生涯的情节中看出来:1939年,杰姆拜伊负笈英国求学,注册进费兹威廉学院,异国他乡带给他的首先是孤独。“他躲避在日益强烈的孤独中。孤独成了习惯,习惯占据了主动权,把他压成一个影子。”(第41页)他认为自己的肤色、体味、牙龈是“丑陋”的,“这么一来,杰姆拜伊的思想开始扭曲;他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更别提周围的人了。他觉得自己肤色怪异,口音奇特”(第42页)。 “移置”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是在和“他者”目光的相遇中完成的。法官杰姆拜伊以异国的“他者”目光反观自己在身体、种族方面的低人一等。“肤色、体味、牙龈”既是生理特性,也是身体政治的表征。印度独立后,杰姆拜伊在文化制度、政治权力、精神心理等方面都遭遇了巨大落差,他在不断的“失落”中成了自身的 “他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法官异化成了母国印度社会的“流放者”,同时也是英国殖民文化的“私生子”,甚至可以说他成了宗主国文化的“弃婴”。“后殖民文学中反复出现的结构模式之一就是流放。”*[澳]比尔·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任一鸣译,第25页。在小说中,作者将法官塑造成一个冷漠而克制的形象:他深深厌恶自己所处的环境,其精英主义,体现出他言行举止中对英国殖民文化的“忠诚”,然而,“忠诚”带给他却是无尽的“失落”,以及深深的孤独感。如同古希腊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王,“命运”也是杰姆拜伊悲剧的核心。在卓奥友宅邸遭遇抢劫之后,他高贵的精英主义和命运都发生了扭转:“赛伊和厨子都不敢看法官,那就像注视他的耻辱。”(第9页)作为前英国殖民地的一名官员,法官身上存有对英国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廓尔喀游击队员的入侵,无疑是对他尊严和权威的剥夺。对他来说,移民英国接受英国教育是进入权力等级秩序内的最便捷的途径,他渴望成为英国人,无论衣着打扮、谈吐举止还是思维方式都向大英帝国中心靠拢,但最终,他在迈向“英国性”(Englishness)的“移置”过程中遭遇了挫败,充满了忌恨:“他妒忌英国人,仇恨印度人。凭借着憎恨的热情,他努力要使自己变成英国人,而事实是他将成为人人厌憎的对象,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第126页)法官从边缘向中心的“移置”彻底失败了:他成了印度独立之后的“遗民”,被剥夺了文化主体性,最终沦落为英国殖民历史的弃婴和牺牲者。
借助“移置”的叙事策略,基兰·德赛将法官和比居 “移置”成为两个不同的 “对立项”,而衡量这一组对立项的标准,则是文化空间的“移置”所带出的身份认同困境。处于“移置”的对立项一端的比居,非法移民美国,从第三世界“移置”到了第一世界。比居原想获得合法居住权成为美国公民,不料经过种种挫折之后,却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他者”。基兰·德赛塑造了一个追逐“美国梦”、最后却梦碎美利坚的 “追梦者”形象。比居对“绿卡”充满渴求,但是他在美国过的却是低人一等的生活,长期的精神压抑导致其心理发生扭曲:“比居习惯于仇恨,他对白人抱有敬畏,但他们曾那样伤害过印度,尽管他们不承认;而他对其他肤色的每个人都很悭吝,哪些人可从来没伤害过印度。”(第79页)底层的生活不断带给比居挫败:“有一回他骑在车上,冷得哭了起来,这一哭触动了深埋心底的伤痛。”(第53页)所有种种都是在“欲求”身份和物质生活的“移置”中发生的,甚至于最后他处在想回印度又不能回的矛盾状态中,他对父亲的态度以及对印度的“乡愁”也充满了悖论:“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怒在比居心里滋长,他恨父亲把他孤零零地送到这个国家,可心里又明了,如果父亲不这么做,他也不会原谅父亲。”(第85页)
虽然法官和比居都因文化空间的“移置”而产生了身份的焦虑,但其各自的命运又有所不同:法官是在得到后失去,而比居却是尚未得到便已失去。比居想获得居住在美国的合法性,最直接的目的并非为了进入权力等级秩序(如法官那样),而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物质生活。物质对比居而言,具有黑洞般的吸引力,它驱使比居“移置”到美国这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然而,比居所身处的纽约并没有给他带来想象中的财富和物质保障,他过着边缘人的生活,换了一家又一家餐厅打工,住肮脏的臭气熏天的地下室,活得卑微如鼠类——小说文本多处出现比居与老鼠对峙的场景描写。通过刻画比居追逐美国梦到最终梦想破灭的“移置”叙事,作者以全景式的笔法,描绘出一幅处在“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詹姆逊语)中的消费主义图景。比居如同加缪笔下的西绪弗斯,他不断推巨石上山,但巨石又不断落下。在《继承失落的人》中,比居越来越不明白他到纽约究竟为了什么,最终坠入虚无主义的泥淖。如果说法官还存有昔日帝国的光辉可供回忆和寄托,比居则是一个被连根拔起(uprooting)的人:他追求的物质保障和精神慰藉最终都在“移置”中失落了:小说结尾,一无所有的比居回到印度,成了现代化和全球化叙事的可怜的牺牲者。
因此,当我们将“移置”作为叙事策略,就能看到法官和比居之间存在的深刻关联。表面上看,他们无论是阶级地位、家庭背景还是人生经历都不同,然而一旦放置在殖民/后殖民的历史语境中来看,又存在同构性:法官和比居分属不同时代的印度人,前者经历过印度的殖民时代和独立时代,后者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的后殖民时代,却同样在“移置”到以英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中遭遇失败。他们既是身份“移置”仪式中的献祭羔羊,也是基兰·德赛表达价值批判的“对等物”,他们既“属于”又“不属于”印度。基兰·德赛的目光,也因此在英美“第一世界”和印度的“第三世界”*关于文学批评中“第三世界”这一概念,可参考美国文论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又译杰姆逊、詹姆逊等)收录在1991年出版的英文学术著作《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书中的《处于跨过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引起了学界的质疑和讨论,需要与艾贾德·阿赫默德(Aijaz Ahmad)批判詹明信的《詹姆逊的他姓修辞和“民族寓言”》以及受阿赫默德启发的后来者阿里夫·德里克《后殖民气息: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批评》两篇文章放在一起阅读,才能对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划分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本文暂且使用惯常意义上的区分方式。之间反复“移置”,从而勾勒出殖民/后殖民历史语境下个体与群体的精神创伤。
二、“移置”产生的叙事效果
上文分析的“移置”针对的是作者处理笔下人物采用的做法,那么这种“移置叙事”对文本内部又产生了怎样的叙事效果呢?本文认为,应将《继承失落的人》和传统的小说叙事做对比,只有通过此种对比,才能确立该文本独特的叙事效果。时间和空间是构筑小说叙事结构的两大元素。传统小说以线性叙事和相对封闭的叙事空间为主。但《继承失落的人》无论在时间或空间上都挣脱了传统叙事的窠臼。“移置”的叙事效果主要有以下两点:首先,从叙事时间来看,由于人物在不同的文化空间的“移置”,小说的叙述背离了传统的线性逻辑,以“不连贯”替代传统线性叙事的连贯性。《继承失落的人》叙事的起点,是对“平衡”的打破。小说第一个场景设置在印度边陲喜马拉雅山脚下,讲述了噶伦堡(Kalimpong)——一座由英格兰人遗留下的破败大宅里发生的一起“入室搜缴枪支案”。从印度内务部(Indian Civil Service)退休的法官杰姆拜伊与他的孙女赛伊(Sai)和厨子一起住在卓奥友峰(Cho Oyo)的宅邸中。1986年2月的一天下午,一群“穿着从加德满都黑市买来的皮夹克与卡其布裤子,裹着扎染印花头巾——游击队的普遍做派”(第4页)的男孩闯入宅邸,抢走了法官在印度内务府任职时的猎枪。卓奥友宅邸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这世界已完全颠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第7页)。法官——这个前英国殖民地的印度官员被此种野蛮入侵震惊了,他感到耻辱,“好像有种毁灭性的力量在撼动世界,而他妄图与之对抗”(第9页)。面对入侵,法官除了感到愤怒和屈辱之外无能为力。小说的第二节叙述厨子向当地警察报案,警察到卓奥友查看现场的情节。如果从情节的先后顺序和叙事时间来看,接下来的章节应叙述此案引发的后续情节,然而作者并不“按常理出牌”。小说第三节,作者转而讲述厨子的儿子比居在美国的打工生活,讲述完这一节,再回到法官的部分。从叙事结构来看,此三节构成了小说叙述的起点,“不连贯叙述,已经成为后殖民文学的特色”*[澳]比尔·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任一鸣译,第24页。。《继承失落的人》交叉讲述的故事方式,无疑是典型的“不连贯叙述”。
其次,“移置”产生的叙事效果,还在于从叙事空间上拓展了文本的结构分层。以噶伦堡为代表的“第三世界”(印度)与以纽约为代表的“第一世界”(美国)在小说中被并置起来,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交叠,双重社会空间成了人物活动的舞台,与叙事时间的“不连贯叙述”一同构建出小说的叙事结构。举例而言,在小说的空间分布上,作者将法官从过去的英国/宗主国“移置”到独立后的印度/后殖民地,又将比居这个厨子口中“给美国人打工”的非法移民不断地由一家餐厅“移置”到另一家餐厅:“格雷木瓜热狗餐厅”、“宝贝餐厅”、“匹诺曹意大利餐厅”、“糕点店”、“水果馅饼女王店”等,一连串艰辛的打工经历构成了比居在美国的底层生活。大致可以认为,“印度空间”和“美国空间”叠加起来成为了小说主体的叙事空间,小说的叙事结构因此具备多重和分层的特征:在叙述“印度空间”的故事时,除了“入室搜缴枪支案”的情节,法官在殖民时代负笈英伦留学(1939年)的经历,他的工作和婚姻生活(1944年以后)等都在时断时续的回忆中闪现,另外,赛伊在俄罗斯因车祸去世的父母、她在修道院的经历、来到外祖父家(1977年)之后的生活也成了这一部分叙事所要呈现的“碎片”;而在“美国空间”的部分,比居人在纽约,但他的身份归属和乡愁都不约而同地牵涉着印度,他的印度记忆和美国生活交融并存。因此就叙事结构而言,“印度空间”囊括了英国与俄罗斯等空间,而“美国空间”,也并非封闭与孤立的,二者相互渗透,互为镜像,这就进一步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使得文本不再是扁平的,而成了一个多面体。
以后殖民文学史上的经典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午夜之子》(Midnight`sChildren,1981)为例,尽管叙述者萨利姆的讲述被妻子打断,但小说整体的叙事线索还是遵从事件的先后顺序来展开。而《继承失落的人》无论在叙事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进行了更加大胆的尝试:“移置”的叙事策略使这部小说的结构背离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大部分以传统线性叙事为主的小说会遵从“平衡打破”到“平衡恢复”的模式,然而《继承失落的人》开篇被打破的平衡,并没有随着情节的推进而恢复;相反,这种不连贯叙述和“失衡叙述”贯穿了文本始终。从故事的起点到终点,政治动荡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失衡状态不但没有恢复,反而不断加剧。直到故事结尾,比居不堪忍受在美国的非人待遇,几经波折回到印度,不料遭到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GNLF)的抢劫(1987年)。原本彼此分开的叙事在小说结尾处交汇,这种双重/多重叙事空间的并置和重叠并非基兰·德赛首创,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1Q84》中便采用过单偶数章节交替展开情节的叙事模式。在后现代语境下,小说叙事时空的打乱、多重空间的并置旨在对传统叙事中占主导地位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颠覆。“移置”叙事最明显的叙事效果在于,空间叙事僭越了原本归属于时间叙事的表述主控权,这一叙事策略无疑与基兰·德赛本人游走于印度与美国的切身经历相关,“移置”既是德里达式的“解构”,也是“非整体化”的叙事思维。“移置”的叙事策略一方面有别于传统线性叙事,另一方面也拓展了小说文本的结构分层。因此,这种叙事策略高度契合这部展示不同国家民族、文明信仰、宗教冲突的后殖民小说,使其达致形式和内容上高度统一。
三、“移置”背后的叙事意图
上一节从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两方面分析了“移置”的叙事效果。那么作者为什么要采用如此复杂的叙事手段来构建文本呢?采用这样的叙事策略,其背后有怎样的叙事意图?“移置”究竟是出于作者另辟蹊径的艺术追求,还是出于意识形态诉求和社会批判?而种种的叙事意图又是如何借助文本展现出来的?法国哲学家、批判理论家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1940-)在《沉默的文学:论文学的矛盾》(Laparolemuette:Essaisurlescontradictionsdelalittérature)中,既强调文学艺术有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同时又认为“文学,只有作为‘社会的表达’,才能成为无诗性标准时文学潜力的实现”*[法]雅克·朗西埃:《沉默的言语:论文学的矛盾》,臧小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8页。。文学作品在“无诗性”的世俗时代想要传递对社会的认知,必然无法脱离其所处的社会语境。具体到《继承失落的人》,谈及其叙事意图,无可避免要联系到作者对英美和印度本土社会的观察以及她对两种不同文明的批判性反思。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必须回到文本,回到作者对小说人物的叙事操控上来。为了传达其叙事意图,基兰·德赛将人物置身于不同的文明冲突中,“以小见大”,以此来反思和批判人物对帝国殖民文化的“认同”和“共谋”。无论是对人物的刻画还是叙事操纵,无不流露出作者对渗透进印度社会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隐忧。迈克尔·曼(Michael Mann)在《美国帝国:过去与现在》(AmericanEmpires:PastandPresent,2008)一文中将帝国分为三种形式:“直接的”(direct)、“间接的”(indirect)和“非正式的”(informal)。“直接的帝国”(Direct Empires)是指通过侵占(conquering)和政治协商(political corporation)将领土归入帝国中心;“间接的帝国”(Indirect Empires)是指通过与当地精英的合作来巩固帝国在边缘地区的统治权;而“非正式的帝国”(Informal Empires)指的是没有殖民地的意识形态殖民,以资本主义的强制(capitalist coercion)形式来约束边缘统治者的自治权。*Mann Michael, ‘American Empires: Past and Present’,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45, Issue.1, 2008.可以说,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属于“间接的殖民”,而美国对第三世界(在《继承失落的人》中特指印度)的“殖民”则属于“非正式殖民”,它借助资本主义强大的生产力以及市场逻辑和消费文化入侵“殖民地”,是一种新型的殖民模式。下文将采用迈克尔·曼这一分析模式,结合《继承失落的人》叙事中的“移置”来分析不同群体对英国和美国的依附(coherence)关系。所谓的依附,不仅指涉权力的依附,也指涉物质的依附,两种依附都受欲望生产的驱动。在后殖民语境下,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非直接殖民给印度人民留下了精神创伤。在这个意义上看,基兰·德赛为后殖民小说叙事提供了独特的内/外、殖民/反殖民、中心/边缘的“双重视野”(double vision)。
首先,作者使用“移置”作为叙事策略,表达了她对帝国主义文化霸权“权力依附”的批判。小说中权力依附的典型人物无疑是法官杰姆拜伊,他自幼接受英式教育,对宗主国英国怀有近乎神圣的敬仰:“学校大楼的入口处挂着一幅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每天早晨杰姆拜伊从画底下经过,都觉得她那青蛙般的表情极有震撼力,不禁感叹长相如此平凡的女人如此大权在握,这奇异的对照让他内心对女王乃至英国人日益敬仰。”(第62页)“一九三九年,他离开故乡皮费特,来到孟买码头,在坐船去利物浦,最后抵达剑桥。”(第37页)年轻的杰姆拜伊这次留学之旅在家乡引起了轰动,“他的岳父雇了两个军乐队的退休成员为他奏乐送行”(第37页)。法官的欲望是获得英国官僚体系赋予的权力,而他的婚姻正是权力交换的产物:“如果有一天杰姆功成名就,她将是印度最有权势的人的妻子”(第94页)。杰姆拜伊需要财物资助才能赴英国留学,而妻子贝拉(Bella)(嫁给杰姆拜伊·怕特尔之后改名妮蜜·怕特尔)的父亲则将他视为一根牢固的权力之绳。维系权力交换的背后力量,是强大的英国殖民官僚体制。法官身处的殖民时代,权力等级与官僚体系象征着英国帝国主义的无上吸引力,他赴英国留学本质上是受权力欲望驱使的“权力移置”,这种移置带来对英国殖民地官僚体系的权力依附。这种依附同时也体现在法官杰姆拜伊的父亲身上:“在司法系统的最底层,一个沾沾自喜的体系的捣乱者,儿子则坐在父亲对面的位置上。他也许会是地方四方行政长官或高级法院法官……父亲在下面,儿子在上面,他们将掌控司法,从上至下。”(第62页)随着1947年印度独立,法官依附的权力体系成了真空,他被甩进虚无与孤独中,传统的父子伦理,在殖民帝国的权力网络中被生硬地取代,人成了权力欲望的牺牲品。
其次,作者通过刻画比居父子的“物质依附”来表达她对消费主义与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比居身处的时代(20世纪80年代)是物质主义、消费文化高涨时代,一定程度上,美国作为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它对世界范围内其他国家的“非正式殖民”体现在“拜物教”(Fetishism)的施魅仪式上。比居“移置”到美国,而比居的厨子父亲虽然留在印度本土,却仍然“崇洋媚外”,四处向人炫耀儿子“给美国人打工”,言语间充满自豪。厨子“喜欢现代化的物品:烤面包炉、电动剃须刀、手表、相机、彩色卡通片、别人的梦想依然纠缠于弗洛伊德的象征符号,而厨子的梦想则充斥着现代化的代码”(第58页),他甚至宣称“我儿子在纽约工作,是一家饭店的经理”(第87页)。厨子因此成了众多印度邻居示好和谄媚的对象:他们纷纷上门求助,希望厨子的儿子能够介绍他们的孩子到美国工作。厨子乐此不疲,却丝毫不知比居在美国过着怎样的悲惨生活,他以为在美国,“汽车和房子都跟这儿不一样。在那个国家每个人都能吃饱饭”(第87页)。这种对美国的向往纯粹是虚假的乌托邦式幻象。厨子沉浸在美国幻想中的同时,比居却在美国饱受甘地咖啡馆老板哈利什-哈利(Harish-Harry)的剥削。哈利是美国公民,名下拥有产权,作为比居的同胞,他非但没有帮助比居申请美国的合法居留权,反而不断压榨、剥削比居。“一年又一年,他的生活毫无改善;生命的空间里应该有家人和朋友,这里却只有无边的空气为伴。然而他的另一部分——自觉和自怜却在膨胀……他笨拙地生活在美国,像是一个巨型的侏儒,一份超大分量的食物,展示着渺小。”(第283页)比居已经在乔治·卢卡奇(Ceorge Lukacs,1885-1971)所谓的资本主义的“物化”中被“异化”了。
以法官和比居为代表的对英美资本主义的依附,不管是权力的还是物质的依附,都受“欲望”驱使。欲望作为生产力,通过操控人物的言行,从而形成一套完整复杂的生产机制。在《继承失落的人》中,这种“欲望生产”也借助鲜明的“反讽”笔法体现出来。如果说法官和比居是“移置”到英美社会而对其产生依附,那么小说中另外的人物,如厨子、法官的邻居罗拉(女儿碧西为英国BBC工作)与诺妮两姐妹,以及罗拉与森太太(她的女儿在美国CNN工作)则身处印度本土,而将一整套西方的生活仪式“移置”过来,小说对这些形象的刻画,处处流露出“反讽”的意味,“时间、地点和群体……产生了相互攀比的态势和彼此挤压的困境”*[澳]比尔·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任一鸣译,第25页。。作为印度人,诺妮两姐妹以及森太太崇尚英美资本主义的一切,憎恶印度本土的生活方式。罗拉和诺妮对英式品位极其推崇,她们喜欢喝英式下午茶,痴迷于阅读英国作家和作品。反讽的是,诺妮读了奈保尔的《河湾》之后称赞:“了不起的作家,一流的。我看过的最好的书。”(第47页)而罗拉却认为:“我觉得他很奇怪。沉溺在过去……都没有进步,殖民地的神经官能症,他从来没有从里面走出来。”(第47页)姐妹二人崇尚英式品味,但在看待印度本土的问题上却有着不一样的价值认同。罗拉忠告碧西说:“印度是艘下沉中的船。也不是想催你,亲爱的,宝贝,只为你的幸福考虑,但大门不会永远敞开。”(第48页)说到底,这种行为和森太太炫耀女儿在CNN工作的本质是一样的。“英国和美国大概不知晓它们正处于一场生死较量中,但不论如何,噶伦堡的这两位劲头十足的寡妇各自代表着两个国家在殊死斗争着。”(第49页)诺妮两姐妹沉迷于对英国殖民文化的沾沾自喜和虚假想象中,殊不知“英国,同19世纪其他主要殖民势力一样,国际地位大大下降。在政治和经济领域,以及日趋重要的大众媒体新领域中,英国等欧洲帝国势力已被崛起的美国所取代”(第139页)。她们与森太太互为镜像,映照出印度人民价值认同的分裂。她们以英国和美国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来源地,丝毫不知背后的意识形态塑造了她们对印度本土的认知。她们虽然自视为印度上层社会的精英,但其精神却处在一种“奴役”的状态,和法官还有身处社会底层的厨子父子间并无本质差别,从这个层面上看,《继承失落的人》中刻画的人物群像,都成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传声筒”。而作者明显对这一群体是持批判态度的。
总的来说,《继承失落的人》的叙事意图通过两股“叙事流”(narrative flow)展现出来,一为表层叙事流,即作者浓墨重彩刻画的法官、比居、厨子、罗拉诺妮两姐妹等人的“移置”所带来的文明冲突和精神创伤,另一股则为深层叙事流——即贯穿于故事始终的政治动荡。两股叙事流共同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在小说中,森太太坦言:“我们国家的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其实一直都没有治愈过。”(第137页)“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意指194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分治。而在印度内部,分裂势力如定时炸弹,随时准备将这个国家“炸裂”。1947年4月,印度共产党要求成立廓尔喀斯坦,但该提议被置之不理,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廓尔喀民族独立解放阵线发起了抗议和叛乱。1986年,起义军烧毁了1950年签署的《印度—尼泊尔条约》,他们强烈谴责印度政府,要求印籍尼泊尔人得到公平和平等的对待。小说的中的另一对主人公赛伊和基恩(一名印籍尼泊尔人)的恋情,也被放置在这一政治背景中。赛伊从小在修道院长大,接受英式教育,对印度没有归属感。赛伊与基恩之间原本和谐的恋情,因为民族、国家的内在分裂而产生矛盾。小说结尾,基恩加入廓尔喀民族独立街坊阵线的游行,他的初衷是“参与到大事件中去,成为政治和历史的一分子”(第288页)。爱情让位给了“革命”,赛伊的罗曼蒂克和理想的爱情乌托邦也最终“失落”了。
通过对不同“移置”的书写,我们可以说基兰·德赛意将“价值从一种英国‘范式’(English norm)引开并将它本土化,最终置换掉了‘范式’本身的霸权中心性”*[澳]比尔·阿希克洛夫特、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任一鸣译,第6页。。《继承失落的人》里,基兰·德赛既呈现了帝国中心与殖民地的历史性差异,又挖掘了印度本土经验的内在差异。法官、比居、厨子、罗拉诺妮两姐妹……小说的人物都处在不同的“移置”之中,向我们展现了后殖民世界中不同的认知差异和价值分裂。这种叙事策略并非单一的,而是多重的:既立足本土,又观照外部。《继承失落的人》作为当代后殖民的经典文本,也为普通读者和研究者带来新的认知转化,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对后殖民文学的单一认识:后殖民文学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不仅有复杂的面相,更有着分裂的精神认同和价值取向。
结 语
从《继承失落的人》中“移置”的叙事策略,再到其产生的叙事效果,以及通过叙事效果所反观的作者的叙事意图,本文对《继承失落的人》所作的分析,就如萨义德所言:“着手理解一个文本,意味着着手找到其中的意图和方法”*[美]爱德华.W.萨义德:《开端:意图与方法》,章乐天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05页。。本文通过叙事策略回溯意图,也借助意图来确证小说的叙事方法,叙事策略和意图总是紧密相连。联系到作品的英文名“TheInheritanceofLoss”(直译为“对遗产/继承的失落”),作者的叙事意图就更意味深长了:对法官和比居来说,他们在权力等级秩序和身份认同上遭遇了“失落”;对罗拉诺妮姐妹来说,她们在物质欲望上遭遇“失落”;对赛伊和基恩来说,他们在爱情、种族以及政治的差异中遭遇了“失落”。“移置”始终是作者实现其叙事意图——从文学的视角对帝国主义文化霸权进行“逆写”——的主要叙事策略。不管基兰·德赛的“逆写”是否成功,《继承失落的人》都向我们展现了一幅丰富而生动的后殖民文化图景,这也是其斩获2006年“布克文学奖”的堂奥所在。
(责任编辑:晏 洁)
The Narrative Strategy and Intention of “Displacement” in Kiran Desai’sTheInheritanceofLoss
LIN Pei-yuan
(SchoolofHumanities,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
In his novelTheInheritanceofLoss, Kiran Desai, the winner of the Booker Prize in 2006, manages to handle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space” and “displacement” in a fictional manner. By applying the western narratology and the critical theory of post-colonialism, esp. the concept of displacement,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narrative strategy of the novel so as to figure out how the author has utilized displacement as a narrative strategy to construct plots and to portray figures, what narrative effects of this strategy has, and what its narrative intention is, etc. so as to uncover Kiran Desai’s efforts in decolonizing and criticizing imperialist culture hegemony, etc.
Kiran Desai;TheInheritanceofLoss; critical theories of post-colonialism; narrative; displacement
2017-03-20
林培源(1987- ),男,广东汕头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叙事学研究。
I106.4
A
1674-5310(2017)04-007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