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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力语要》看熊十力的理想人格论

2017-03-10刘龙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儒者熊十力工夫

刘龙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从《十力语要》看熊十力的理想人格论

刘龙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熊十力先生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是儒家的圣贤人格,他认为近代以来,中国遭遇重大危机的根源是人心的迷失和文化理想的没落。在熊先生看来,只有首先通过正人心,而成就儒家的圣贤人格,然后才可以开出民主和科学的新外王,才能够应对西方的挑战。这就是熊先生理想人格论的基本思路。

熊十力;《十力语要》;理想人格;儒家

现代意义上的“人格”是一个心理学上的重要概念,意指一个人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之中所表现出的相对稳定的行为风貌、特征。自先秦以至明清两千多年间,虽然儒家思想的理论形态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的历程,但是“学以成人”却一直是儒者们行动的共同旨趣,即对儒者来说,人生之努力的目标便是去做一个人。在儒家看来,由于“圣贤”是“人伦之至”者,所以便是儒者们为学的榜样和标杆,儒者的全部工夫的目标就是为了成为圣贤。儒者们常常用“圣贤气象”这样的说法来描述圣贤的人格特征,圣贤的人格便是儒者们所希冀自身所能达到的理想人格。近代以来,一些仍旧笃信儒家的当代大儒,即以黄冈熊十力先生、桂林梁漱溟先生以及绍兴马一浮先生等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家的第一代宗师们,在坚守儒家本位的基础上,希图通过对儒学理论进行适当调适和更新,以试图在新的时代中,继续激活、保持儒家的生命力。反映在他们对于理想人格的论述上,相比于以往儒家,增添了应对变化了的时代的新的内容。本文便以熊先生《十力语要》为对象,对相关问题做一考察。

《十力语要》是熊先生在1935-1947年回答问学者的笔札,此时熊先生已经出版了《新唯识论》,学术观点已经援佛入儒,哲学思想日益成熟。所以《语要》是熊先生哲学思想成熟期的作品。熊先生的弟子徐复观先生说:“以书札论文论学,是中国学人的传统。……以书札论学者殆无过于朱元晦、陆象山。今日尚保持此传统,而文字之美、内容之纯,可上比朱元晦、陆象山诸大儒而毫无愧色者,仅有熊先生的《十力语要》及马先生的《尔雅台答问》,盖语要、答问虽非系统的著作,但熊、马两先生皆本其圆融的思想系统,针对问者作具体而深切的指点提撕;其中无一句门面语、夹杂话、及敷衍应酬话,可以说真是‘月印万川’的人格与思想的表现,对读者最为亲切而富有启发的意味。”本文旨在从《十力语要》入手,阐发熊十力的的理想人格论。内容分为四个部分:首先简要介绍熊先生理想人格论的翕辟成变的本体论基础;其次介绍熊先生理想人格论的具体内容;第三,介绍熊先生理想人格养成的功夫论;最后,对熊先生的理想人格论做一总结和述评。

一、理想人格的本体论

作为当代新儒家的开山宗师,熊先生上承宋明理学的心性论传统,承认人心具有先验的道德理性,这种道德理性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良知。熊先生说:“知孝之知,知爱国之知,知廉洁为美德之知,知抑私利群为人生本分之知,乃至种种底知,人人都不假外求,只是他徇于口体,泥于私欲,一向柔靡而不能推致其良知,积习日久,遂亦不复识得良知。”①熊十力:《十力语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68页。人性本来是至善的,但是因为人形气的拘限而陷于私欲之中,便生出了世间种种的不善。但是这些不善是无根的,是无损于善的本性的。②同①,第326页。所以通过做修养的工夫、扩充至善的本心便可以成就理想人格。

我们知道,翕辟成变是熊先生哲学本体论的核心。“翕”是摄聚而成物的势用,“辟”是刚健而不物化的势用。前者收凝,发为一种成物的趋势,因此是“物的方面”,或可称之为“物行”;后者具有开发义、升进义、生生不息义,因此是“心的方面”,或可以称之为“心行”,虽然翕、辟是不可分离的,但在翕、辟两方面的作用中,辟是主导的方面,是抗拒物化的力量。熊先生说:“依辟,假说为心,亦云生命力”③同①,第33页。生命力是包宇宙、挟万有、息息周流,不以形气隔绝,具有抗拒被形气物化的趋势的。但是如果人的本性不彰,嗜欲蔽固,就会不得显发。这时便需要涵养的工夫。熊先生说:“吾人常有涵养本原工夫,即于此心之不物于物处,识得辟以运翕之主宰力,即是识得本体。由此涵养保任而勿放失,即生命力常活跃,而物质亦随之顺化。”④同①,第34页。

可见,“复性”说,是熊先生的人生论的枢机。人生的究极意义,不在于向别处求索,只在于使那只有在人那里才可能全显的仁体得以全显。这种复性论的人性观便处处渗透在他对理想人格的论述中。

二、熊十力理想人格论的内容

(一)呼唤内外兼修、明体达用的实践型儒者人格

熊先生认为,良知本体不能用逻辑来思考,这样只能越推越谬。因为良知本来就不是一个思维造作的结果。人的良知只有在自身的践履中才能够识得。他赞扬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说:“知行合一之论,虽张自阳明,乃若其义,则千圣相传,皆此旨也。”⑤同①,第3页。虽然形色受欲望的支配而闭合生命力,但是形色毕竟是生命力显发的资具。脱离人的形色,生命力就无由显发。熊先生赞扬中国儒家哲学中形色即天性、日用即道的主张,认为真理无待外求,⑥同①,第44页。这与他在《新唯识论》中提出来的“体用不二”的思想是一致的。

熊先生虽然很敬重、推崇王阳明,但是认为阳明的全副精神都只在立本,而不知本之不离末;都只在明体,而不知体之不离用,都只在修身,而不知身之不离国家天下与一切民物的。⑦同①,第178页。而他认为真正的儒者是应该能明体达用的。在能够经世致用方面,他赞扬了曾国藩,认为曾国藩的全副精神都在致实用,求实学,所以他能够网罗一大批人才,成就了“同治中兴”。

熊先生认为:“学者识其类别,内外交修,庶几体用赅存,本末具备。”⑧同①,第165页。所谓修内,就是努力做涵养、保任本性的工夫,所谓修外,就是学习包括西方自然科学在内的实用知识以求经世致用。熊先生认为中国科学不发达的主要原因在于宋代以来的儒者对修外的工夫不够重视,认为他们夹杂了禅学的理论,脱离了先秦原始儒家的经世致用的本旨。而要隔出此弊病,就需要学习西洋理智、思辨的路数,去恢复大易的乾元行健、富有日新、扩充不已的精神。⑨同①,第91页。

他将朱子“居敬穷理”的“居敬”解释成反求内证的下手工夫,将穷理解释成西洋科学式的科学方法。然而虽内外的工夫都要去做,但是持守本性的向内工夫毕竟是根本的,因为这是“体”,而学习实用知识的工夫毕竟只是“用”。从某种程度说,熊先生的明体达用观点的内涵实际上类似于张之洞所提出的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因此做工夫也必须以涵养本性为先。所以他虽然认为中国人应该需要努力学习西方的科学知识,但是又警惕科学文明一意向外追逐,不知反本求己,不知自适天性。由此他认为儒家哲学中求诸本心的工夫论可以补充西方科学一意向外逐物之弊。

(二)提倡人能够刚健自强,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熊先生推崇《易经》所体现出来的刚健自强精神。他说:“儒者之人生观,要在自强不息,实现天德,如是乃即人而天也①熊十力:《十力语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298页。”。他对宋儒忽视事功的倾向提出了批评。宋儒认为良知本来就是自足的,只要拔除障蔽,把后天的染污涤尽,那么本心便自然显现,所以他们主张减的工夫。比如程明道便说:“学者今日无可添,只有可减,减尽便没事。”对宋儒来说,天性不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所以他们的末流不免空虚而缺乏创造的活力。熊先生反对一味做这种减的工夫,他通过阐发《周易》的“圣人成能”的刚健进取的人生观,认为人们能够通过成能而成性。这个成性便是创。他说:“吾侪今日求己之学,只有下创的工夫。……若不去创,则端绪虽具,也没有经纶,创只要不懈怠。”②同①,第342-343页。熊先生虽然承认天性是人具足的,但是认为上天所赋予人的天性只是一种有待于实现、需要去生成的善的端绪,与孟子所说的“四端”需要扩充一样,人只有凭借着这种端绪努力实践去发挥刚毅进取、自强不息的精神,使这种端绪得以扩充,才能成就一个人的天性。从这个角度来说,成能才是成性。所以,熊先生说:“性之显乎人者具足与否,就看其人成能之大小强弱。③同①,第341页。”

熊先生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从大易与孔子强调的那种充满蓬勃和刚健的精神中吸取力量,认为只有每个个体努力发挥创造力,在社会生活中勇于实践才能真正地使民族和国家不被侵略者侮辱。

(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格理想

熊先生认为宋儒侈谈心性,重在心性上用力,他们很重视士大夫的进退之节,但是对忍辱负重地去主动承担社会责任和道义,做出一番经世致用的事业并不太看重。他认为宋儒的这种想法不免陷入了个人主义的立场,在《复性书院开讲示诸生》中他认为“置身群众之外而不与之合作,乃过去之恶习,因任事势所趋而不尽己责,尤致败之原因”④同①,第167页。,鼓励青年学生要有对社会和国家的责任感,要积极与群众合作。他又说:“个人不能离社会而独存,必期改造社会以适于共同生活而不容昏乱势力之存在者,此当有进无退,而后儒罕有申此义者也。”⑤同①,第45页。他认为真正的儒者不应该斤斤执着于自己名节和荣辱,而要以天下为己任,要有改造世界,为天下苍生造福的宏愿,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四)呼唤自由的人格

熊先生先前认为人在未出生之前,早已被遗传的东西将他的生命规定好了。而且既生以后,又受到各种社会上的学艺、政教、风俗、习惯与其他固有势力的陶铸,所以整个人生都是所造,而人无有自由。然而在后来他认识到自己先前这种观点的错误,正因为以上的种种限制,人只要自强起来努力克服这种限制,就能够成就自由,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只能是宗教家所想象中的上帝。⑥同①,第31页。他又说:“自由是相对的名词,在限制之中,而有自强自动自创,以变更不合理的限制,这才叫自由。若是无限制,又从何见出自由。”⑦同①,第331页。他主张每个人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去改造世界就是得到个人的最大自由。而这种发挥能动性,获得自由的过程就是每个人尽自己的天性的过程。虽然每个人发挥自己的自由,但是“个人只要不汨没他的天性,尽管自由,决不至流于为我之私,害及社会。”⑧同①,第334页。可见,熊先生将人的自由解释成人能尽其自己的天性,实际上是用传统的儒家思想去附会从西方引入的自由观念。

(五)呼唤通才

熊先生又论述了专才与通才的关系。在他看来,专才是精通某一方面知识的人,在这个社会中,需要经世致用的专才,但是通才也是必需的。专才和通才都是缺一不可的。而通才对一个社会来说更加重要。因为专才往往囿于所习,他的通识是有限的,而通才具有宽广的胸量,远大的眼光,深沉的思考,实践的勇气,谦虚的怀抱。他们领导专才,使得专才能够各尽其用。⑨同①,第167页。

三、修养的工夫

在熊先生看来,儒家哲学是一种知行合一的哲学,熊先生指出:“孔门教学者,唯尚躬行。”①熊十力:《十力语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74页。本体和工夫是体用不二的,只有通过做切身修养的工夫,才能证悟本体,而本体也只在修养工夫中才能逐渐呈露。所以,对熊先生来说,理想人格的实现过程就是不断做工夫的过程。所以工夫论在熊先生的哲学体系中就具有重要的地位。

熊先生的工夫论借鉴于宋明儒的传统工夫论而又增加了有时代精神的内容。大略言之有两点,一为涵养本心,二为格物致知。现分别予以简要叙述。

(一)涵养本心

涵养本心的方法很多,大略有如下的几点:

1.主静。熊先生说:“凝定收摄之极,绝不散乱,精神凝一,直与造化为一,此才是静,才无欲。与化为一,即超小己,无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之患。私欲不萌,故云无欲。”②同①,第196-197页。

2.主敬。熊先生说;“工夫为何?即敬是已。细玩《论语》,何处不是说敬?敬是工夫,即是克治昏扰之方法,程朱以此自修,以此教人,犹孔门的髓也。③同①,第218页。”

3.慎独。熊先生说:“居常恒反照自家隐微中作祟处,明察自家各方面的短处,丝毫不自欺瞒,时时如此用功,虽未得遽免于罪过而未至不可救药也夫④同①,第219页。。”

4.以理导欲。熊先生认为宋儒的涵养本心的工夫,受佛家禅宗影响太深,不免带有几分绝欲的意思。⑤同①,第355页。他认为形色即是天性,欲是无法尽觉的,只要操存工夫不懈,使昭昭明明的本心常时提得起,则欲皆当理,自不待绝了。⑥同①,第357页。

(二)格物致知

在“格物”的问题上,熊先生并没有接受阳明将“格”理解为“正”,将“物”解释为“事”,“格物”就是“正心诚意”的观念。他认为这样理解格物过于注重内在,而忽视了对于外在事物之理的追守和探索。他说:“如只言致良知,即存养其虚明之本体,而不务格物;不复扩充本体之明,以开发世諦知识,则有二氏沦虚溺寂之弊,何可施于人卜国家而致修齐治平之功哉?故格物之说,唯朱子实得其旨,断乎不容疑也。”⑦同①,第670页。可见,熊先生在格物的问题上所采取的是朱子式的理解,认为格物就是即物穷理,就是不断的向外界获取知识,不断积累知识。熊先生综合了阳明心学和朱子理学对“格物致知”的不同理解,认为“为学”与“为道”是并重的。他认为,知识必须与心性修养涵养并进,两者相互配合,以知识涵养心性,以修养充实知识⑧同①,第128页。。

在此,他上承儒家心性修养之传统,保证了人之内在道德价值;下启现代中国哲学重视科学之风尚,将民族性与现代性结合在了一起。

四、熊先生理想人格论述评

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一个事实是,由于救亡保种的时代内驱力,自五四以来,极端的西化论者把中国的全部积弱归咎于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对于儒家思想极力抨击,于是在涤荡封建余孽的革命的同时,亦对于传统中富有生命的气脉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起码的精神支柱亦被破坏。熊先生思想中,不仅传统的血脉没有断绝,而且,纵贯的历史文化意识特为宏深。他认为儒家思想并不是中国积弱的根源,相反只有立足于儒家思想中国人才能走出危机。

一言以蔽之,熊先生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是儒家的圣贤人格。他把近代以来中国遭遇重大危机的根源认为是人心的迷失和文化理想的没落。通过正人心而成就儒家的圣贤人格,然后从内圣便可以开出民主和科学的新外王,以应对西方的挑战,这就是熊先生理想人格论的基本思路。

但是,历史的实践似乎已经证明,当代新儒家由内圣开出新外王的美好愿景是很难实现的。有论者指出,熊先生思想的透底处始终不脱“存天理,灭人欲”的窠臼。“抽象化”的“仁体”、“天理”和同样抽象化的“工夫”德目,并不能以相互印证的方式从它们同时陷入的性智的窘境中走出半步。合于道统的儒家的人生论是从“天人不二”推出人性本善,从人性本善推出“复性、“体仁”,从复性体仁推出恭、敬、忠等修养工夫的。然而,当着玄澹幽微的经学王国真正尘降到感性定在的现实光天时,一切竟是那样的令人失望,以致于在历代儒者不断用他们的注疏为它添加种种希望的色调后,今天的“儒者”们还要再作一次唤起希望的努力。当代新儒家的学者们,除开为传统儒家作了辩护并向人们诉说了一种抽象的“去私”向“善”的意向外,至多提出了早就为“五四”主流知识分子以另一种方式提出过的所谓保任“主观之内面精神的问题。①黄克剑,周勤:《反本体仁的玄览之路》,《哲学研究》1988年第5期。

不过,熊先生的理想人格理论在当代仍然有巨大的价值。它继承了中国传统儒家的核心精神,可以为中国人提供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古代的儒者面对着种种来自内在外在的局限和无奈,深感“以心为形役”的苦恼与“身不由己”的痛苦;今天的人们在商品大潮、社会竞争、文化多元化的矛盾包围下,心理失衡、人格分裂、精神危机,饱受人性异化之苦,不得不寻找解决的出路,而回归儒家,回归中华文化的大本大源,不失为解决这种困境的一条道路。

Xiong Shili's discussion of ideal personality in the book ofAnalects of Xiong shili

LIU Long

Inanalects of Xiong shili,the ideal personality which Mr.Xiong pursued was the personality of sage.He believed that since the modern times,the root of Chinese crisis was the downfall of the human heart and the sinking of cultural ideal.Mr.Xiong believed that only though amending the heart to make the personality of sage of Confucianism,then inner sagelihood could result in the new outer kingliness of democracy and science;then could reply to the challenge of the West.This was the basic thinking of Mr. Xiong's discussion of ideal personality.

Xiong Shili;Analects ofXiong shili;the personality of sage;Confucianism

B2

A

1009-9530(2017)02-0009-05

2017-02-12

刘龙(1988-),男,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明理学与当代新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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