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庄文化中的“人性”尊重与关怀
2017-03-10王伟凯
王伟凯
作为道家文化的核心与起源,老庄文化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人性文化的影响极为巨大。人性的问题是哲学研究不可回避的话题,因为“人性”能够帮我们了解人的本质乃至人的发展,人作为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对社会发展的作用毋庸置疑,但人性却对人这一自然物起着关键的制约性作用。
中国传统文化在人性问题上,多是从人性善和人性恶的角度进行探讨,老子也没有能脱离这一命题,虽然其没有明确说出人性“善”还是“恶”,实际上在老子的思想中,是强调人性“善”的,如在提及修身时,他强调:“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1〕所以有研究者也指出,“老子向人们传达的‘人性’是朴实无华、善良本真的人性,老子主张人应当诉诸内心,返璞归真,顺应自然”。〔2〕
一、人性与自然之性
对人性的关注和研究,必须从现实的人出发,而人作为大自然的产物,其本身也必然带有自然之性。
老庄思想中,很是强调自然,应该说自然之性是其思想的主体,正如老子所言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这一思想在庄子那里得到了升华,如《逍遥游》中就有很明显的对自然的那种崇敬,庄子哲学的最高境界和要求就是“逍遥”,就是与大自然一样,不受任何约束,能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无所待,以游无穷”。也就是说,能够“完全掌握宇宙的自然规律,获得精神上与物质上的绝对自由”。〔4〕所以庄子更多的是希望人们不要过多地追求身外东西,“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
自然之性是什么,明代思想家李贽在《孔融有自然之性》中言,“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也就是说是自然本身的规律,不受外在人为约束的影响。在老庄思想中,其也把“自然”作为一种生命的存在,且认为这种存在直接影响到人的发展,所以庄子就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观点,尤其在“啮缺问乎王倪”的寓言中,通过人、猿猴等等的生活习惯,说明万物并没有一个共同的生活标准,更没有是非利害的标准,任何一个物体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生活习惯,要从他们的习惯出发,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轻易判断。“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5〕
自然是一种存在,人也是一种存在,但人是依附于自然的,如果自然离开了人可能依然会存在,但人如果离开了自然,存在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所以从狭义角度来说,人的本性形成肯定会受到自然的影响。婴儿固然有自己先天的某种本性,但在后天生活中,自然的变化也肯定会影响他的社会认知,进而对他的本性产生影响。古罗马皇帝奥勒留在《沉思录》中也言及,“万事万物源于宇宙,又复归宇宙。我们人也是宇宙的子民。经由那神奇的造化,通过各种自然元素的聚集组合,我们得以脱胎于这个世间。而后,我们迟早将接受另一道神圣的指令,原本聚合在一起的元素随之分解独立开来,我们的肉体也就转换成了另一种形式”。〔6〕虽然奥勒留最终的表述是为“神灵”做铺垫,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个人与自然的一种关系。
人性是自然之性的组成部分,并受自然之性的影响,这是老庄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庄子在“齐物论”中,运用了多个寓言来表述这一观点,并特别指出,万事万物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们不仅相互依存,也可以相互转换,“从道德层面看,他们完全是浑然一体的,也就是道通为一”。〔7〕虽然老庄是极为崇尚自然的,但这种崇尚并非无缘无故,而是他们通过对自然现象分析得出的思想升华。老庄的哲学基础是“道”,而“道”是浑然而成,先天地生的,“是效法自然而形成的宇宙本体和规律法则”。作为“万物之宗”,“道”是一切事物产生的动力和最后的归宿,既然“道”都是自然的产物,那么“人性”更是与自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人性”与“自然之性”之间也就存在着包罗关系,即“人性”包罗在“自然之性”中。
自然之性实际上也可视为人的本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存在有“人性善”和“人性恶”的争论,但老庄文化基本上是认为“人性善”的,如老子提出的“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正是因为“人性善”,所以老子认为解决社会的问题就是要抛弃现实社会的一切文明成果,恢复到质朴醇厚的原始状态,实现小国寡民,天下才能大治。除此之外,对于“仁义礼智”也要抛弃,因为这是一种扰民,人性本来就是善的,遵从人的自然之性就可以了,不需要再用这些外在的干涉来左右人们,所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8〕如果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那老子就自然不会提出这样的观点。可见在人性与自然之性之间,“善”是老庄文化的哲学基础。
二、人性与社会之性
老庄文化对人的后天性很是不齿,一直渴望人们能够回到婴儿状态,“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其以自身作为切入点,看似是自嘲,却反应了他对社会的认识。
人出生后,正是在与社会接触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老子生活的时代,恰值诸侯争霸、社会动荡,“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人性的不良一面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体现,所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抅,日以心斗”。〔9〕所以他们认为只有远离现实社会,不受外界的诱惑,才能维护和保全自己的清白品德、高洁人格和纯朴天性,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老庄才提出了崇尚自然、寄情山水的观点,并对古代的隐士加以赞扬,庄子曾言:“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返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10〕对这一观点,明末思想家王夫之评价说:“大小皆妄,以下皆求怒者而不得。”“非知则言不足以繁,知有大小,而言亦随之,小者非独小也,以大形之而见为小,大者非能大也,临乎小而见大。”〔11〕也就是说,庄子实际上很是憎恨这种人性,以致到了怒的程度。
人是社会构成中的重要成分,社会之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人性的体现,因为在面对社会资源时,一些人的欲望反应是不同的,而正是在这种不同的反应过程中,体现出了人性,同时也磨练了人性。而后天的人性变化,就是在这种社会影响的前提下发生的,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老子就幻想人们能够回到原始的生活状态,所谓“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2〕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人性的变化和社会问题的出现,不可能靠这种封闭和倒退来解决,人有自身的各种需求,且这种需求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环境下呈现出来的强烈程度也有所不同,但不管如何,一般说来,只要是在一个合理的“度”内,这个“度”的边界就是不损害他人和社会,如果能够遵循这样的“度”,那人性就是正人性,就能够被他人和社会所接受,用传统文化的语言来说就是“善”,相反如果超过了这个“度”,就是“恶”,这也应该就是人们常常争论的“人性善”和“人性恶”的根本所在。
晚于庄子时期的《吕氏春秋》有这么一段记载:“凡人之性,瓜牙不足以自守卫,肌肤不足以捍寒暑……”,是从人作为自然人是不足以在自然界中存在的这一角度来说的,人必须成为文化人和社会人才足以生存,“人类发展了自己的文化特性,靠智慧、靠群体,灭万物,制禽兽,服狡虫,成为万物之灵长”。〔13〕也就是说,外界环境对人性的一种影响和感染不容忽视,所谓的外界环境除了自然环境外,主要还是他人的语言和行为所形成的社会氛围,老子认为圣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圣人,就在于圣人无私,“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14〕“心底无私天地宽”是我们常说的一句话,但真正做到“无私”,对一般人而言,需要极大的努力和修养。儒家文化之所以强调修德,就在于提倡人们的“无私”。而老子认为如果实现天下的大治,就需要“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也就是说,使百姓没有奸诈的心智,没有贪婪的欲望,使那些聪明人不敢有所作为。可见,老子认为奸诈的心智和贪婪的欲望是造成人性变迁的根本,也是使天下不治的症结所在。
现在的人性由于受社会之性的影响,使得人人都千方百计寻求自己的利益归宿,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大道已失”,所以老子就认为“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的出现,正是因为出现了混乱,所以才用外在的“礼”来约束,而人本身的天然良“性”发生了扭曲。而如何使人的本性回归,老庄就提出了逃离现实,在静心中去寻求“道”,所以庄子就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饶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15〕有鉴于此,庄子又进一步提出,“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16〕
正是因为人性受社会之性的影响,使得一些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所以才提出了教化的思想,但庄子认为脱离了自然的道德教化是没什么效果的,所谓“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17〕也就是说,世俗世风破坏了自然之道,而虚假之道又破坏了世俗世风,于是世风与伪道相互破坏殆尽。也就是说,社会之性破坏了人性,人性要想回归,须先回归自然之道。所以在庄子的著述中,才使用了很多的寓言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正如著名学者陈鼓应先生指出的那样,“珍视个体生命、个体意识的存在,庄子借用多种寓言阐释个体差异的现实意义,呼唤对于这种特殊性的理解的尊重”。〔18〕
三、人性与自身之性
老庄文化中,对人性始终贯穿着“关怀”情结,其从尊重人性的角度出发,来为人的发展设计方案。人自身之性究竟是什么,在老庄看来,还是“善”的,也就是说他们认为人生下来都是善的,有些人之所以会发生变化,就在于后天的社会之性的影响。
既然自身之性是善的,那么就要遵循这个“性”发展下去,这个“性”的源点在哪,老庄认为在大自然,所以人就要回归大自然,继续在自然中熏陶自己。老庄文化是一种来源于自然并以自然为基础的文化,所以对于人的“善”性,也认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可见,“善”已成为老子论人的重要用词,也就是说人的天性或者说本性就是善的。既然人的自身之性是善的,那么就要努力扩大这种本“性”,人的本性是一种人生而具有的、先验性的自然属性,这也是庄子的观点,儒家的董仲舒也曾继承了庄子的理论,“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19〕而为了防止为外物所伤,庄子进而提出了遵循自我本性的理论,“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仁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20〕正是基于此,庄子很是强调“心和”,“心和”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所谓的“心斋”,即“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按王夫之的解释就是,“心斋之要无他,虚而已矣。气者生气也,即昊天之和气也。参之以心知而气为心使,心入气以碍其和,于是乎不虚,然心本无知也,故婴儿无知,而不可谓无心”。〔21〕
人作为大自然中的比较有灵性的存在,对一些物是有一定的支配能力的,但有时人却反过来崇拜物,“物本来是人的创造物,是服务于人的,竟成了人类崇拜的对象,成了统治人、支配人的异己力量”。对此,庄子进行了批判,“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22〕
人的本性是存在差异的,不同人的本性因为生理上的问题,本性表现略有不同,如有的人脾气暴燥,有的人脾气就比较柔和,这都是先天性的,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人性”根本属性的差别。在老庄那里,其更多强调的是一种自然属性,即把自身之性基本等同于自然属性,追求一种物我相融、放德而行的自然人性观,所以庄子曾多次强调“性命之情”,“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23〕既然如此,所以用仁义道德来修正人的行为,就是对人自身之性的一种侵害,“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24〕
应该说,老庄之所以过多地强调人的自身之性,就在于其对儒家“仁义道德”观的一种反驳,他们认为只要能让老百姓自由自在地生活,遵循他们的本性,那社会就能实现大治,“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者也,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25〕可见,老庄强调的是人性的真与美,尤其是真,其对人性的求真追求,是其人性哲学的原点所在,用有些学者的话说就是一种朴素的人性论,这种观点支撑着其对道德的认识,“庄子的人性素朴论是其德行修养观的基石。养中说是其居乱世的权宜之计,而修德乃至于达道才是其德行修养观的目标。修德的途径是坐忘,达道的具体表现是成为能够‘适己之适’的真实的人。只有这样的真人,才能达与道德之境而游于无何有之乡”。〔26〕当然对老庄的有关人性观点,不同学者的认识也有所不同,如有学者就认为,“庄子的‘自然人性’追求的是个体生命的自由,是一种丧失了主体性的消极存在,是一种缺少感性色彩的无情存在,是一种超阶级意识的抽象存在,是企图毁弃文明”。应该说,这一观点并不全面,庄子在强调自然属性的同时,也强调了人的主体性,不过其更多强调的是人不应该压抑自身的自然属性而已。
[1][3][8][12][14]饶尚宽译注.老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6:49、63、47、19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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