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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的理学诗观及对宋末文坛的影响

2017-03-10

理论界 2017年12期
关键词:文天祥

李 懿

文天祥(1236-1282),字履善,号文山,宝祐四年进士。德佑初年,元军围攻临安,拜右丞相兼枢密使,赴元军议和被拘留,后脱走,辗转至温州,转战东南,举兵抗元。景炎三年,兵败被俘囚于燕京,誓死不屈,受难被害,谥忠烈,著有《文山集》、《文山诗史》。在宋元兴替的特定局势下,作为宋末文坛的重要诗人兼朱熹后学的中坚,文天祥的理学思想对其诗学观熏染至深,并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长期以来,研究者大都从文学自身发展的微观层面入手,静态地关注文天祥文学创作中的爱国情怀、集杜诗等等,这类研究大多忽略了文天祥诗学观中的理学因素,且文天祥本人也没有专门系统的诗学理论著述,他的诗学见解散见于单篇作品中,因此,对文天祥诗学观的整体把握尚待深化。丹纳《艺术哲学》中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1〕众所周知,程朱理学在理宗朝被确立为官学后日渐趋于世俗化,渐渐进入士人的日常生活,并对那个时代的文学领域影响甚大,因此,理学家的哲学和文学互动是研究者热衷讨论的话题,全文意图从理学视野着眼,全面动态地考察文天祥的理学诗观及其对晚宋文坛发展的作用,进而揭示出程朱理学对宋末诗学发展的深远影响。

一、以道、气为本和以节义为文

文天祥早年问学于巽斋先生欧阳守道之门,欧阳守道(1208-1272)字公权,号巽斋,江西吉安人,撰有《巽斋文集》,他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故而黄宗羲《宋元学案》将文天祥列为朱熹三传。文天祥与晚宋时期朱子后学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东发先生黄震是同年进士,黄震对程朱之学非常笃信,他在《戊辰轮对札子二》中说宋理宗朝以后理学达到了昌明繁荣的盛况,云:“理学至本朝而后大明,至先皇帝而后心契先儒朱熹大中至正之说。”〔2〕文天祥和黄震在学术思想上有不少相似之处,他和黄震一样,也很推崇程朱孔孟的学说,程朱之学、圣贤之道是文天祥一生的坚守,其《自赞》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有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3〕又《过淮河宿阚石有感》:“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4〕《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其十七云:“人间信有纲常在,万古西山皎月悬。”文天祥还有一首《言志》诗,此诗语本《论语》、《孟子》,诗中“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仁人志士所植立,横绝地维屹天柱。以身徇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诸句既是诗人慷慨就义的心灵写照,更是对严守孔孟之道的诗性表达。《感兴》:“朝闻夕死吾何恨,坐把春秋子细论。”同时,文天祥还严谨地遵循古代士人所追寻的“立德”标准,始终将儒家的修身养性思想贯穿于日常生活中。其《别弟赴新昌》一诗曰:“立政须规范,修身是法程。”整体上看,以朱熹一脉为代表的理学思想对文天祥的行历出处、人格精神渗透至深,并对他的文学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道先文后与自然平易的复古倾向

在文与道的问题上,文天祥一直持道先文后、道重文轻的观点,他在诸多文章里皆提到了这一点。《跋萧敬夫诗稿》有云:“累丸承蜩,戏之神者也;运斤成风,伎之神者也。文章一小伎,诗又小伎之游戏者。”此文将诗文创作与“问道”相比,点明诗文皆不过是游戏之作,故称之以“小伎”,并指出萧敬夫之为学“沉潜坚忍,其自得者深”,其所得远在诗歌之上。又《新淦曾季辅杜诗句外序》云:“世人为书,务出新说,以不蹈袭为高。然天下之能言众矣,出乎千载之上,生几百世之下,到理则止矣。”此处依然凸显“道”、“理”相对于文学的重要性。文天祥在序文《送赖伯玉入赣序》中,尽管赞扬了赖成孙自幼好诗,在诗歌方面造诣独出,“非他人以一句一字名世者比”,但也竭力劝勉赖成孙应当更加注重修德与求道,以便“德成道尊”。《何晞程名说》一文则更加明确地指出对文士而言,修身正德远胜于文字笔墨的重要性,其云:“功名文艺之士,事为之粗迹。笔墨小技,扺掌驰志,刻心苦思,步骤之不难,若夫正心修身,穷理尽性,通天地之化,达圣贤之蕴,如程夫子者,其何以望于孩提哉!”

对“道”的重视是宋代程朱理学家的一种共识,他们普遍持“诗出于道”的观点,并视“天机自动,天籁自鸣”是诗歌的生成方式。〔5〕以朱熹为代表,朱子主张“诗须是平易不费力句法混成”,对雕章绘句甚为不满,文天祥继承了朱子的诗学观,亦坚持文学创作应自然而为,崇尚文学作品内涵的载道和语言的明白质木,反对刻意为文。《跋王道州仙麓诗卷》称“诗材政自满天地间也”,此处肯定了“天机自动”的诗学生成形式。又《东海集序》曰:“友人诗涵养有英气,锻炼如自然,美则美矣,犹未免有意于为诗也。”此序既称赞友人的诗歌充满气势、语近自然,但仍就其有意雕琢之为诗而颇有微词。

同时,文天祥将文学创作和重视儒家传统经典密切联系起来,主张在创作实践中融入对经典的借鉴和学习。刘勰《文心雕龙》前三篇开门见山便是“原道、征圣、宗经”,程朱理学家和刘勰的“宗经”观念又有所不同,他们认为文学有体有用,“体本乎古”、“求之遗经,拔乎流俗”(魏了翁《坐忘居士房公文集序》)〔6〕是文学发展的必要途径,在他们看来,尊经的前提是复古,儒家典籍皆是“喻道”之书,二程尝言:“古之学者,先由经以识义理。”〔7〕又罗从彦《豫章文集序》云:“六经、《四书》皆道之所存也。”那么文学也可以通过对四书、六经的模仿,最终走向谈理论道之路。职是之故,如六经之《诗》便是文天祥提出模仿的范本,《跋李敬则樵唱稿》、《张宗甫木鸡集序》、《萧焘夫采若集序》、《八韵关键序》等皆对“诗三百”倍加推崇。《跋李敬则樵唱稿》称三百篇“间出于田夫野叟之作,当时樵者,固多能诗”,而晋唐以后之诗多不能及。《张宗甫木鸡集序》云:“三百五篇,优柔而笃厚。《选》出焉,故极其平易,而极不易学……《诗》非《选》也,而《诗》未尝不《选》,以此见《选》实出于《诗》,特从魏而下多作五言耳。故尝谓学《选》而以《选》为法,则《选》为吾祖宗;以《诗》求《选》,则吾视《选》为兄弟之国。”又《萧焘夫采若集序》云:“《选》诗以十九首为正体。晋宋间,《诗》虽通曰《选》,而藻丽之习,盖日以新。《陆士衡集》有拟十九首,是晋人已以十九首为不可及。十九首竟不知何人作也。后江文通作三十首诗,拟晋宋诸公,则十九首邈乎其愈远矣。”这两篇序则是将《诗》和《文选》进行对比,先确立《文选》的重要文学地位,再述《诗》胜于《选》,从而将《诗》置于一个更高的位置。《八韵关键序》篇追溯《诗》至晚唐文学的情况,推尊《诗》的重要地位,其曰:“魏晋以来,诗犹近于三百五篇,至唐法始精。晚唐之后,条贯愈密,而诗愈漓矣。赋亦六艺中之一,观《雅》、《颂》大约可考。《骚辨》作而体已变,风气愈降,赋亦愈下。由今视乾、淳以为古,由乾、淳视《金在镕》、《有物混成》等作又为古。矧《长杨》、《子虚》而上,胡可复见?”综上,文天祥对古代儒家典籍是十分重视的。

2.以气为本和以节义为文

文天祥理学思想中最突出的一点是继承和发展了朱熹的“道气论”,提出以“天地正气、道不离器”为核心的观念,发挥了哲学本体论上“气”的道德属性。文天祥认为天地万物皆由“气”组成,气为世界的本原,世间一切物质存在都是由气之流行发见而成。张载《西铭》有“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两句,文天祥《赠莆阳卓大著顺宁精舍三十韵》化用此二句为“吾体天地塞,吾气天地帅”,将“气”作为构成自然万物的必然因素。《熙明殿进讲敬天图周易贲卦》从哲学之“气”顺势申发出“文”的概念,其云:“天一积气耳。凡日月星辰、风雨霜露,皆气之流行而发见者,流行发见处有光彩便谓之文。然有顺有逆,有休有咎,其为证不一,莫不以人事为主。”文天祥指出天地间有各种各样的气,有污浊之气,也有浩然正气,浩然正气即天地正气,可以修养而成,且正大光明、长存世间。《建昌军青云庄记》云:“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夫浩然者,际天地而常存,不假外物而为消长。”

文天祥亲自创作了许多和“气”有关的诗歌,其诗中的“正气”、“直气”、“壮气”等融精神性与伦理性于一体,体现了穷而不衰的道德情操与精神追求。《气概》曰:“气概如虹俺得知,留吴那肯竖降旗。北人不解欺心语,正恐南人作浅窥。”此诗的创作背景是文天祥和金人将领唆都进行对话,唆都尝称“相公气概,如何肯降”,文天祥遂作此诗以明誓不投降的心迹。又如《扬州城下赋》:“壮气不随天地变,笑骑飞鹤入维扬。”《发吉州》:“首阳风流落南国,正气未亡人未息。”《发高邮》:“……我今戴南冠,何异有北投。不能裂肝脑,直气摩斗牛。……”《正气歌》一诗最能体现文天祥的“道气论”思想,此诗立意出自《孟子》“养气说”,诗中提到此气磅礴凛烈,万古长存,维持着世间的基本秩序,诗曰“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诗人还将“正气”与“水气、土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等七气相抗衡,并用一系列情感激昂的排比句将古代忠贞之士的“正气”之举一一道出。其云:“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全诗以直呈义理的书写方式,围绕“天地正气”这一主旨表达了至死不渝的爱国之情和高尚的人格魅力。

3.文学创作当出之情性、有感而发

朱熹谈论修养的工夫在于存心养性而节其情,并恪守《中庸》所言“发而皆中节”的思想,坚信人人俱备“心、性、情”三要素,但须有所节制,提出克己复礼、以理节情的观点,其《答徐景光》曰:“有是形,则有是心;而心之所得乎天之理,则谓之性;性之所感于物而动,则谓之情。是三者,人皆有之,不以圣凡为有无也。但圣人则气清而心正,故性全而情不乱耳。”〔8〕文天祥在这一点上和朱熹很相近,他将此观点推及文学创作上,指出文学当出于心中所感,不平则鸣,发乎情性而成文。

文天祥《东海集序》概述友人邓光荐遭罹丧乱后艰辛备尝,十数年间可惊、可愕、可悲、可愤、可痛、可闷之事,无所不至,心中郁结之气难抒,行诸文咏,落笔而成感人的至文。其云:“其惨戚感慨之气,结而不信,皆于诗乎发之。盖至是动乎情性,自不能不诗,杜子美夔州、柳子厚柳州以后文字也。”《跋周汝明自鸣集》为友人周君诗集《自鸣集》而释名,叙述世间发自内心的鸣声虽多,然由于创作主体自身的情性互有不同,故因动情而撰的文章也各有千秋、风格各异。其曰:“天下之鸣多矣!锵锵凤鸣,雍雍雁鸣,喈喈鸡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无不善鸣者,而彼此不能相为,各一其性也。其于诗亦然。鲍、谢自鲍、谢,李、杜自李、杜,欧、苏自欧、苏,陈、黄自陈、黄。鲍、谢之不能为李、杜,犹欧、苏之不能为陈、黄也。吾乡周君性初,善为诗,署其集曰‘自鸣’。”《孙容庵甲稿序》称孙光庭读书白首不辍,赞其“以一室容一身,以一心容万象,发其性情于诗”。此外,文天祥还进一步强调好的文章须发乎性情之“和”、之“正”。《题勿斋曾鲁诗稿》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固出于性情之正而后可。”《罗主簿一鹗诗序》云:“诗所以发性情之和也。性情未发,诗为无声;性情既发,诗为有声。閟于无声,诗之精;宣于有声,诗之迹。”在文天祥看来,正大中和的情感是决定文章成为佳作的关键因素。

二、文重世用与咏史兴怀

和南宋晚期程朱诗人普遍推崇文学的经世致用功能相一致的是,关注时代变迁和社会现实成为文天祥具体创作实践的一大显著特色,如其《御试策一道》对国计民生特别是人民的疾苦进行了深切的观照。以文天祥的诗歌创作为例,其早年的诗风趋于平庸,相面、算命、卜卦之作数量颇多,〔9〕所记多为日常琐屑小事,和晚宋江湖诗派的诗歌风格甚为相近。在鼎革更替和人生磨难的影响下,文天祥后期的诗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将逃离敌人的囚禁、奔波逃难、誓死卫国等各种遭际娓娓道出,所述多为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风格渐趋豪壮悲凉,气势凛然,“大多是直抒胸臆,不讲究修辞,然而有极沉痛的好作品”,〔10〕这从《指南录》、《吟啸集》便可窥测其诗风嬗变之一二。

对文用功能的重视使文天祥写作了大量反映国家命运和社会生活的纪实诗,围绕此主旨集中抒发了三点感慨,一是痛惜世道艰难与大道不行,二是感叹英雄壮怀与壮志难酬,三是以史为鉴,喻古讽今,借咏史来表达爱国情怀。文天祥的这种创作观和晚宋破败的国势不无关联,一部分理学家本身便是遗民诗人,同时这和理学家在朝代兴替的大背景下宣扬爱国思想密不可分,所谓“巽斋之门有文山”,“宋儒讲学之无负于国矣”。〔11〕文天祥诗中的爱国精神和“忠义”思想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他在很多文章中都诠释了“忠”对于修身立德的重要性,《徐应明恕斋说》云:“惟忠而后所如之心无往非正,而凡穷理正心强于自治,皆求以不悖乎忠而已。”又《西涧书院释菜讲义》不但指出德之根本在于忠信,辞则是德的外化形式,且指明文、行与忠信三者之间的重要关系,曰:“辞之义有二,发于言则为言辞,发于文则为文辞,子以四教,文则忠信,虽若歧为四者,然文行安有离乎忠信?有忠信之行,自然有忠信之文,能为忠信之文,方是不失忠信之行。”《跋彭叔英谈命录》则进一步褒扬忠义之士视死如归、以身许国的壮举,云:“自古忠臣志士立大功业于当世,往往适相解后而计其平生,有非梦想所及。盖不幸而国有大灾大患,不容不出身扞御,天实驱之而非夫人之所欲为也。”《燕子楼》即云:“自古皆有死,忠义长不没。”《苍然亭》:“忠节风流落尘土,英雄遗恨满沧浪。”《则堂》、《常州》两篇诗序里亦每每称赞抗金而亡的忠义之士。

文天祥的纪实诗大都采用了诗序结合、诗下题解的形式,意在通过序文、题注等副文本来增强全篇的叙事功能,其《纪事》诗、《信云父》、《则堂》、《唆都》、《使北》、《平江府》、《镇江》、《渡瓜洲》、《出真州》、《至扬州》、《高沙道中》、《发海陵》、《扬子江》等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文天祥有相当一部分纪实诗突出反映了衰世背景下国家与社会的剧变,并为此抒发悲痛惋惜之情。《池州》:“匆匆十年梦,故国黯销魂。”《发淮安》:“行行重行行,天地何不宽。”《远游》:“江河异风景,击楫感且嘘。”《至温州》:“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他有一首著名的诗《金陵驿》,《宋诗选注》即收录此首,诗云:“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该诗借古讽今,沉重地道出江山易代之后的物是人非之悲。《脱京口》总序云:“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间道出江浒,登舟,溯金山,走真州。其艰难万状,各以诗记之。”其后以组诗和诗序相合的形式,依次记叙了“定计难、谋人难、踏路难、得船难、北难、定变难、出门难、出巷难、出隘难、候船难、上江难、得风难、望城难、上岸难、入城难”等国家时局的种种艰难险阻之况。正因有感于时局的衰败不堪,文天祥痛心不已,其诗歌也常常灌注着哀感的“英雄泪”,其有诗题名为《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又《过淮河宿阚石有感》曰:“今行日已近,使我泪如雨。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稽庄即事》:“枉作穷途哭,男儿付死生。”《即事》:“痛哭辞京阙,微行访海门。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二月晦》诗序:“元年二月晦,予从镇江脱北难,险阻艰难,于今再见。仲春下澣,追感堕泪八句。”

南渡以后统治者偏安一隅,耽于享乐,不惜对金俯首称臣,面对国鼎即将覆灭的灾难,文天祥忠心耿耿、奋起反抗。其《指南录后序》自云:“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文天祥的两篇《纪事》诗序叙述了他奔赴北营,和气焰嚣张的元丞相伯颜面对面进行斗争的情景,就连伯颜等虏人亦无不称赞其大义凛然的“男子心”。他的很多有名诗篇都直言感发了不畏死亡、心念家国的坚定意志。《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发吉州》:“英雄扼腕怒须赤,贯日血忠死穷北。”《壬午》:“唯存葵藿心,不改铁石肠。”《有感呈景山校书诸丈》:“但令守吾贞,死生浩无愧。”《战场》:“万死小臣无足憾。”《河间》:“小臣万死无遗慨。”《高沙道中》:“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南安军》:“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不仅如此,文天祥在诗中时时以“孤臣”自居,“孤臣”二字出现的频率极高,其次“楚囚”、“孤囚”、“万里囚”、“南来冠”等字眼也频频出现。“楚囚”等本指春秋时期被俘到晋国的楚人钟仪,此处借以比喻处境困窘却不忘故国的情怀。另外,文天祥还十分仰慕陶渊明不仕二朝、守志自持的高尚节操,时时抒发对渊明的敬佩之情。《发彭城》:“我爱陶渊明,甲子题新诗。”《重阳》:“只有新诗题甲子,更无故旧对黄花。”《所怀》:“便有桃源路,吾当少避秦。”《宣州罢任再赠》:“世无徐庶不如卧,见到渊明便合归。”

现实社会的破败使文天祥对古代历史颇有兴致,感慨良多。《山中感兴三首》其二云:“挑灯看古史,感泪纵横发。”文天祥以史为鉴,创作了数首咏史诗以抒胸怀。如《读史》为孔明、韩愈等豪杰天不假年而发:“自古英雄士,还为薄命人。孔明登四十,韩信过三旬。壮志摧龙虎,高词泣鬼神。一朝事千古,何用怨青春。”他在北上燕京途上写了《怀孔明》、《刘琨》、《祖逖》、《颜杲卿》、《许远》等诗篇,通过对这些忠肝义胆历史人物的歌颂,表达了他爱国的志节。此外,文天祥对鲁连、申包胥、苏武等有智有谋、一心为国、不慕荣利的侠义之人亦进行了歌咏。如《题苏武忠节图》其一曰:“忽报忠图纪岁华,东风吹泪落天涯。苏卿更有归时国,老相兼无去后家。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生平爱览忠臣传,不为吾身亦陷车。”历代的“忠臣”皆是文天祥无比钦佩的对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爱国诗人杜甫是文天祥借鉴和模仿的重要人物,为此文天祥撰有《读杜诗》,其怀念亲人所作《六歌》亦镜鉴自杜甫《同谷七歌》。《石洲诗话》点评文天祥《乱离六歌》“迫切悲哀,又甚于杜陵矣”。〔12〕文天祥还有《集杜诗》多至二百首,其化用杜诗手法纯熟,意在以诗证史,通过集句杜诗的形式反映惊天动地的时代巨变。《集杜诗自序》云:“昔人评杜诗为诗史,盖其以咏歌之辞,寓纪载之实,而抑扬褒贬之意灿然于其中,虽谓之史,可也。”又云:“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性情同哉?……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此矣,是非有意于为诗者矣。后之良史,尚庶几有考焉。”文天祥的集杜诗也许是文学史上仅有的一个范例,〔13〕且将带有游戏文字性质的形式转变为一种严肃的创作,深刻地显示出杜甫传统对宋末文坛的有力渗透。

三、文天祥理学诗观对宋末文坛的影响

尽管文天祥的理学诗观还不够系统,但作为当时理学诗派及遗民诗人、英雄诗人的中坚力量,他的理学诗观是宋末文坛思想的一个折射,同时对晚宋诗人的文学创作产生了较大影响。文天祥重视载道之文和儒家经典,推崇自然平易的文风。同时,文天祥主张为文有感而发,出之性情之正,且文章要切于世用,反对无病呻吟,特别提倡以“节义”为根本的创作主旨,故促使宋调道德之音的发展和哀愁穷苦之词的减少,其对国家前途、现实生活的真切关注和强烈的淑世精神,形成了一种刚健质朴、气势磅礴的硬朗文风,增强了宋调的写实功能,因而一扫晚宋以来江湖诗派雕琢字句的形式之风和卑弱局促的格局,以振聋发聩之声兴起了宋末文坛的最强音。

邵廷采《宋将作监簿修竹先生传》曾高度评价作为遗民的文天祥人格高尚,对同时代人才的发展影响之甚,云:“古之遗民,莫盛于宋。宋季得人之盛,多出文文山之门。”〔14〕文天祥的崇高人格形诸文咏,从而对宋末乃至后世的文学思想有不小的影响。如文天祥喜好咏史、咏杜,用诗反映历史生活,以此寄托报国热情,文天祥的爱国情思激发了遗民诗人,遗民诗人普遍创作了爱国诗篇,谢翱《西台哭所思》 《广惜往日》 《效孟郊体七首》、林景熙《梦中作四首》 《读文山集》 《题陆秀夫负帝蹈海图》、谢枋得《武夷山中》 《挂冠》、郑思肖《题多景楼》 《重题多景楼》 《自挽》 《二砺》 《五忠咏》 《和文丞相六歌》、汪元量《湖州歌》98首、《越州歌》20首、《醉歌》10首皆从不同视角展现南宋灭亡的过程,其共同点是用血泪文字抒发无比哀痛的心情,彰显出高扬的民族气节。并且遗民诗人大都喜欢咏史,林同、陈普、徐钧、许谦皆有数首咏史诗,传达出关怀现实、好古征圣、以义理设教的思想。最典型的是徐钧《史咏集》二卷计一千五百三十首,按司马光《资治通鉴》所言寓褒贬、存劝戒的君臣事实而分类,其自言咏史之目的在于“明修己治人之道”、“以道前代得失”。咏史诗的出现和文天祥“文为世用”的观念亦十分契合。又如文天祥对杜甫敬佩尤深,杜甫其人、其诗是晚宋理学家和遗民诗人共同钦慕的对象。谢枋得《代上杜按察》曰:“万物宁无吐气时,平生爱诵老杜诗。”又汪元量《草地寒甚毡帐中读杜诗》:“少年读杜诗,颇厌其枯槁。斯时熟读之,始知句句好。”遗民诗人学杜远不能达到杜诗浑然一体的境界,他们更多地发扬了杜诗“我亦一饭不忘君”的爱国精神,以至悲愤哀恸之情远超杜甫。李珏评价汪元量诗乃“宋亡诗史”,论其诗情“则又甚于草堂者也”。〔15〕不难看出,他们对杜诗的崇拜和文天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综上而论,文天祥的理学诗观对宋末及宋后的文学创作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1][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46.

[2]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47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325.

[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59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200.以下所引文天祥文章皆出自同一版本.

[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68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43037.以下所引文天祥诗歌皆出自同一版本.

[5]参祝尚书.以道论诗与以诗言道:宋代理学家诗学观原论[J].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2011(4):63-73.

[6]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310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5.

[7]宋·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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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黄宗羲.宋元学案(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2944.

[12]清·翁方纲.石洲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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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邵廷采.思复堂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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