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周邦彦《兰陵王·柳》
2017-03-10徐放
徐放
摘 要:周邦彦是北宋词坛的集大成者,因为生活在两宋之际,恰也开了南宋词坛的风气之先,因此许多词论家对其评价很高。清代词人周济认为他的词“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王国维也把他称作“词中老杜”。下面就他的代表作《兰陵王》进行梳理分析,并简要分析一下他在这首词中体现出来的叙事特色。
关键词:周邦彦;离别词;咏物词;叙事特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3-0-02
一、《蘭陵王·柳》的文本分析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一)词牌来历
《兰陵王》,其名出自《北齐书》。兰陵王指的是齐文襄王第四子高长恭,他骁勇善战,带领部队将士取得了邙山大捷,打败了北周的大军。战士们便创作了《兰陵王入阵曲》来讴歌兰陵王高长恭。但是宋词《兰陵王》只用了这个名头,内容却是北宋的新调。据王灼《碧鸡漫志》记载,“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又有大石调《兰陵王慢》,殊非旧曲。”
(二)正文赏析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
此处“直”指视线所及处,并非弯直之直,意即远望隋堤杨柳。“烟里丝丝弄碧”,写提上杨柳姿态,着一“弄”字而婀娜态出。此处的“烟”可能并非实有,而是代指“柳荫”浓密,犹如烟笼雾罩,化用自刘禹锡《台城》中的名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南京师范大学的金启华先生对“弄”字有更深一层的见解,“一‘弄字,道出似乎在作弄人,自己漫不经心,却使多少人在柳生柳老之际,造成离别。” 不仅仅将柳树拟人化,用一“弄”字来摹写柳树之姿,而且把感情也替杨柳进行带入,于情于理都很恰当。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隋堤是指隋炀帝时期开通的济渠,沿河筑堤植柳,《清一统志》中谓汴河故道有隋堤,为送别的地点。飘绵一词,语当出自李商隐《齐梁晴云》一诗:“缓逐烟波起,如妒柳绵飘。”
又看到熟悉的场景,作者不禁有些出神。在这隋堤上送别之时,看到纷飞的柳絮似不经心拂过水面,似乎也有依依不舍的神色。这究竟是第几次了呢?江淹《别赋》有云:“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 分别之际,风的响声、云的颜色仿佛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看到柳树婀娜多姿之中透出的不舍神色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因为“几番”二字,行文至此,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股疲倦怠惰,后文中引出的“京华倦客”也就顺理成章了。字里行间暗中贯通,且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因此陈廷焯评价“其法密”,此言得之。“拂水”一词,语出自南朝吴均《春咏诗》:“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 吴诗中写的是严冬乍过,春风蓦地吹来,不仅吹动了指头的梅花,也吹起了水面的涟漪。清真以此来写飘绵,不过不失,颇为妥帖。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故国在这里特指作者的故乡钱塘。京华,是对京城的美称,因为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故以“华”来称谓。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倦客,即“倦游客”,是指思念自己故乡却仍在外漂泊颇感厌倦的人。陆机《长安有狭邪行》:“余本倦游客,豪彦多旧亲。”
在写景起兴之后,故事的主角——“京华倦客”——终于登场,这一句也是本词首阙的中心。周邦彦写这首词的时候已过了知天命之岁,二十多岁便以一篇《汴都赋》名满天下、走上仕途,不可谓不是春风得意,但谁知却经历了半生的宦海沉浮,面对不可计数的离别,作者的心里已经宠辱不惊,只剩丝丝倦怠。
作为婉约词宗,周邦彦的思乡之作并不多,比较出名的有《苏幕遮·燎沉香》和《关河令·秋阴时晴渐向暝》,所占比例并不高。在这里,对于作者的内心感情,我更倾向于抒发的是士不遇之感。因为《宋史》本传中称周邦彦“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 ,他的作品也常咏梅写寄托自己的高洁,再加如上文中提到的《贵耳集》等文人的加工渲染,我们很容易就把周邦彦看成是一个浪荡无行且不慕功名的逍遥文士的形象,实则恰恰相反。周邦彦不愿作匏瓜之态,汲汲于功名利禄,甚至不惜投靠攀附误国大奸臣蔡京门下,真可谓是蝇营狗苟,吮痈舔痔。这也是为什么刘熙载等词评家常常对其颇有微词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江南大学孙虹先生在《清真集校注》的前言里面已经作了详细的解说,在此不赘。不过白璧微瑕,不掩其瑜,作为王国维所赞誉的“词中老杜”,清真词仍然颇有可观之处。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过柔条近千尺。
长亭是指古时设在大路旁供人休息的亭舍,十里为长亭,五里为短亭。古往今来,无数的送别都在此上演。因此行文中一旦出现“长亭”,十之八九便是要写离愁别绪,这也成为送别文学的一种特有意象。折柳送别也是如此。一般认为这种习俗发端于西周初期,而在记录汉代都城长安社会生活的《三辅黄图·桥》中已经出现明确的记载。
年岁倏忽而过,不管是送人还是被送,算而今我折过的柳枝已经接近千尺了吧。虽是叙事写景,然个中感情早已蕴于其中。以自己的感受作结,引起下文。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趁,《广韵》中解释为“趁,逐。”
卓人月《古今词统》引徐士俊评:“‘闲寻以下,不沾题而宣写别怀无抑塞。” 如果说前面还拘泥于题目不能自由挥洒而把柳作为中心的话,从这句话开始,作者便开始倾向于关照自己内心了。作者寻觅旧时分别的点滴踪迹,思绪还在往昔的记忆中飘荡,现实的场景又是如此似曾相识:灯光掩映中饯别的筵席,我们就着哀伤的音乐借酒消愁。此处一个“又”字,把往昔之事与今日之景串联起来,承上启下,更添感慨。
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农历清明节前两日是寒食节,有禁火的传统。《苕溪渔隐丛话》有引《迂叟诗话》云:“而唐时唯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戚里。本朝因之,唯赐辅臣、戚里、帅臣、节察、三司使、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中使,皆得厚赠,非常赐例也。” 禁火的风俗来源于《周礼·夏官·司爟》的“四时变国火”,指将出新火时必尽熄灭旧火而后乃出之。苏轼的《望江南·超然台作》也有提及清明时节這一习俗。而清明时节亦是梨花盛开的时候。迢递,遥远貌。
在寻常的旅途,自然是以顺利便捷作为主要目标,春意盎然、暖气袭人也是颇为可喜的物候,作者在这里却反其意而用之,一个“愁”字,其中蕴含着不足以言表的不舍和惆怅。贺裳《皱水轩词笙·周清真词》评价道:“(‘愁一箭风快三句)酷尽别离之残。而题作‘咏柳,不书其事(当指李师师事),则意趣索然,不见其妙矣。” 贺赏的评价是建立在承认《贵耳集》周邦彦和李师师的风流韵事上的,“意趣索然”的结论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关于这首词的叙述角度,历来是众说纷纭。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提出《兰陵王》一词是写于“客中送客”时,“一‘愁字代行者所想” ,这种观点一向被后世的诸注家所引,但近些年来却受到了现当代学者的普遍质疑。宋谋瑒先生在《谈周邦彦的<兰陵王·柳>》里面提出“被他人所送,似乎更切合周邦彦原意”;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词选注》一书中《兰陵王》词下有注:“以自己南去,故望人在天北”,同样是支持该词是告别之词的观点。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
既是离别这一母题,江淹的《别赋》总是会被提及。“凄恻”二字,语出自《别赋》中“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一句。
第三阙接上面的“望人在天北”,写的是送别后的情景。尽管已经迢递相隔,坐着的离愁恨绪却仍难得排解。物换星移,慢慢来到了下一个渡口,这里悄无声息,只有水波在盘旋着流荡。词人在这里久久凝佇,斜阳便在这一片阒静中渐渐升起,光辉洒落在春年花开的土地。后世词论家对“斜阳”一句的评价极高。明代的戏曲理论家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一书中道:“快匀。‘斜阳句淡宕有情。” 梁启超《饮冰室评词》乙卷中云:“‘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但是结合后文中“似梦里,暗泪滴”所蕴含的感情,梁语“精神提起”的评价有些不准确。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暗泪滴。
此处之笛,当是特指笛曲《折杨柳》。这首曲子的来历可以追溯到西汉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德摩诃兜勒曲》,据说乐师李延年依之作新声二十八解,但是在魏晋时代这首古曲就已经亡佚了。到了唐代,出现了《折杨柳》的民歌,多用来作伤春惜别之辞。跟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中的名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所说的当是一支曲子。
词人置身于“斜阳冉冉春无极”的美景之中,仍不住回忆昔时,两人在月下漫步,从楼台香榭走到了河畔桥边,耳际萦绕着《折杨柳》的旋律。如梦似幻的往事是那么令人神往,现在的我却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禁悲从中来,泣涕涟涟。全词就在这样一种孤寂而伤感的氛围中戛然而止。
二、《兰陵王·柳》的叙事特色
(一)笔法回环往复、刻意曲折。
寻常文人吟诗作对的时候,会有意识地避免在同一首诗词里面使用相同的字或意象。而周邦彦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这首词中不断回环往复、刻意曲折,却仍能翻出新意。正如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的那样,“勾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浑厚。”
这一特点又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写景与抒情的交替进行。陈洵的《海绡翁说词稿》论述得颇为详尽:
托柳起兴,非咏柳也。“弄碧”一留,却出“隋堤”。“行色”一留,却出“故国”。“长亭路”复“隋堤上”。“年去岁来”复“曾见几番”。“柔条千尺”复“拂水飘绵”。全为“京华倦客”四字出力。第二段“旧踪”往事,一留。“离席”今情,又一留,於是以“梨花榆火”一句脱开。“愁一箭”至“数驿”三句逆提。然後以“望人在天北”一句,复上“离席”作歇拍。第三段“渐别浦”“岑寂”,证上“愁一箭”至“波暖”二句。盖有此渐,乃有此愁也。愁是倒提,渐是逆挽。“春无极”遥接“催寒食”。“催寒食”是脱,“春无极”是复。结则所谓“闲寻旧踪迹”也。踪迹虚提,“月榭”“露桥”实证。
其二是今日和昔时的自由切换,甚至于相互交融,难分彼此。“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都是实写,作者却笔锋一转在其后追忆起“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的往事,写的是眼前并不存在的虚景。而第二阙里“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两句,既是眼前的情境,为实;又是记忆中熟悉的旧景,为虚。
(二)言不尽意,“欲笑还颦”。
“欲笑还颦”出自欧阳修的《诉衷情》,全句是“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指歌女想要唱歌却先收起微笑,想要微笑却又愁上眉头,这是最让人伤感的情态。读这首《兰陵王》的时候,读者往往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在寻常文人墨客正准备要研墨挥毫、大抒胸臆的时候却戛然而止,若是不明白清真词特点的读者往往会不明就里,如坠五里雾中。对此,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有过一段精彩的论述: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