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与“中国意识”
2017-03-09刘毓庆郭万金
刘毓庆, 郭万金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文学史与“中国意识”
刘毓庆, 郭万金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文学史,即文学之历史。自然从属于历史研究的广义范畴,但由于文学意蕴的丰富深刻,却不能局限为某种专门史。按照一般思路,专门的研究应该包括物、事、人、理诸端,所谓文学之物,便是流传口头或形诸文字的作品本身,文学之事,则涉及创作的动机、过程、背景,等等,文学之人,落足于作为作者的个体或群体,文学之理,则关注于表象之后的规律、义理。物、事、人、理,错综交汇,其所构拟的人文世界,以其无穷意蕴,包容无限,远非一般意义上的专门史可以涵括。
对于文学史的基本属性,主编方铭先生有着明确的认识:“文学史研究是对文学历史的研究,所以文学史研究就应该属于历史研究范畴。当然,我们这样说,并不是排斥文学的特殊性,因为它仍然是具有具体规定性研究对象的历史研究,是对历史的文学这一专门领域的研究。”[1]5强烈的历史意识在基本的学术定位中体现,更表现出“尊重史学的研究取向”,旗帜鲜明地提出:“文学史的研究目的,首要的是复原文学的历史。这个复原,包括对文学观念的复原和文学活动的复原。”
“复原”理念的提出,自然让人联想到胡适先生那节著名的论断。“以汉还汉,以魏晋还魏晋,以唐还唐,以宋还宋,以明还明,以清还清;以古文还古文家,以今文还今文家;以程、朱还程、朱,以陆、王还陆、王……各还他一个本来面目,然后评判各代各家各人的义理是非。不还他们的本来面目,则多诬古人。不评判他们的是非,则多误今人。但不先弄明白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绝不评判他们的是非”[2]5。不诬古人、不误今人的本来面目正是对于历史真相的高度尊重,基于观念与活动的文学复原所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种负责于古人、今人的历史责任。方铭先生特别指出:“文学史研究的目的,首先不是对某个时代的文学盖棺论定,而是还原历史。”[1]5小心结论的审慎态度正是历史眼光的充分凸显,所谓“论从史出”,原是最为基本的史家法度,然而,质朴的真相每每因论点的炫彩夺目而被忘却,醉心于理论体系的构建者,习惯于论衡古今的纵横家,常常忽视了脚下的基石——独立于理论的史实存在。以中国文学而论,研究者在有限的材料中连贯综合,常以自身所处之时代环境、观念学说解释古人意志,然而,对重感悟而轻分析的中国学说而言,越是有整齐条理的框架体系,恐怕越不是古人学说所产生的原生态,距离历史的真相也就越远。在此处,我们不得不用西方史学家兰克来作为提醒:“(史家)的目的首先就是不折不扣地而且严格驯服地遵循着他那些权威材料的导引。他决心做到把诗人、爱国者、宗教的政治的党派都压抑下去,决不袒护任一方,把自己从自己的书中驱逐出去,决不写任何可以满足自己情感或者宣示个人信念的东西。”[3]对于“自我”的遗忘与放弃正是西方史学客观精神之所在,与传统史学的“实录”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部文学史的《前言》部分,还特别对最早的几部文学史表示敬意,着意表彰他们“冷静、客观、求信,注重事实的变迁,不注重价值的评估”。更一再表示要努力继承“以实录精神来复原历史”的优良传统[1]5。
兰克的史学理念在19世纪的西方被公认为科学典范,对于文学史的影响则表现为一种文学重建论,“主张必须设身处地地体察古人的内心世界并接受他们的标准,竭力排除我们自己的先入之见。”[4]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论调显然受到了狄尔泰、克罗齐、柯林伍德、雷蒙·阿隆、马鲁等历史哲学的影响,表现出一种人文主义的关怀。这一理解模式,同样得到了这部文学史的认同,方铭先生称:“按照这个原则,我们的文学史的写作,就首先应该按照一定时代的文学观念,来努力勾勒出一个时代文学进展的全貌——这个全貌当然包括勾勒出每一个作家的每一部作品所要实现的创作意图。同时,一个时代文学的流传和文人的心态面貌等问题也应是关注点。”[1]4这部文学史的每一编的开始,都会有专门的章节来讨论各个时代的社会变迁、文人构成、文化政策、文学形态等问题,并努力以此观照全编,进而贯通全书,努力形成一种关切人文的理解维度。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5]尽管现存古代资料浩如烟海,对于五千年的文明历程,对于遥隔百代的先贤著述,诚不过冰山一角,以锥刺地、以蠡测海的可行性乃在“刺”“测”的方法态度,欲以眼下之一叶资料而知古人之天下秋意,须设身于古人著述之情境,体会古人立说之心志,注入全副精神与先哲对话,以求真正的了解,这般“同情的了解”方是在对古人所处之环境和背景完全理解下的生命对话。对于“创作意图的全貌勾勒”是这部文学史尽力朝向的了解方向,其中不乏“同情”的关注。方铭先生一面反复强调“文学史研究,实际就是文学的考古工作”[1]4,一面又敏锐地指出“中国古代的文学活动,是由言志、原道、载道、明道的人文诉求的活动”[1]6。这一理念,在这部文学史的不少章节中都得以呈现。考古姿态下的人文诠释,得以兼顾文学之物、事、人、理,应是可取的文学史思路。
中国文学悠远历久,传承千载,文学史的历史却不过百年。中国的史学素以发达著称,涵盖虽广,专论却少。正史中的“文苑”“儒林”之传,野史中的“轶事”“轶作”,都是极好的文学史素材,却无人用以专门作史。传统的诗文批评、书信序跋中,亦有不少关于文学源流的讨论,然篇幅有限,未成体系。胡适在那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的文章中,有着这样的论断:“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作‘著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胡适的“截断众流”正是现代范式下的传统观照,而作为“著作”的《文心雕龙》于文学史的传统历程中自然有着特殊意义。“一部《文心雕龙》,不但《时序》是文学史,其他各篇,与其说是文学理论著作,倒不如说是刘勰之前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其文体论和创作论,其中复原历史的痕迹,是不难寻绎的。”这样的诠释角度体现了一种更为宏阔的文学史观,在主编方铭先生看来,不仅《文心雕龙》,诸如《史记》《汉书》等,也具有文学史的素质,放大的史学视野表现出了一种民族文化的本位意识。“文学的概念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同时也是一个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范畴。在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时,不能用今天的文学概念去解构历史上存在过的文学概念,也不能用非中国的文学概念来解构中国的文学概念。同样,用历史上存在过的文学概念规定现在或以后将要出现的文学,用中国的文学概念规定其他民族的文学概念,从而结论文学与非文学,也是非常危险的。”[1]3
其实,以中国为标识的文学史,在起始阶段,就烙上了深深的西方烙印。着意标明的“中国”显然有着对抗“西学”的态度,自然有着比较的思路,希望中国的文学并不逊色于西方文学,而所遵循的则是西方的术语、概念,以及一般研究范式。现代学科的科学理性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瓦解了传统观念和价值体系的权威,同时也颠覆了旧式研究原本就不成系统的范式。研究者一面享受着解禁后的思维自由,一面却不得不担当起重建一个新范式的使命,从最具科学色彩的西方理论以及自然科学领域中吸收、借鉴自然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我们当然不能否认研究者在尝试中所取得的成就,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一思路所造成的中国意识的流失。“20世纪以西洋文学观念为基础建立中国的文学史体系,文学研究往往变成了今日文学观念指导下的文学观念形成史和文学文体的发生演变史,这样一来,就必然会存在一个阶段的文学历史被篡改了、文坛面貌被颠覆了的现象。”[1]3较之传统的“文学史”形态,现代文学史布局整齐、脉络分明、边界清晰,便于知识传递。然而,以知识所构建的文学大厦却总与历史的原态有所区别,西方的概念、体系毕竟相隔于中国文学的既有历史。
回首百年,与文学史关系最为密切的乃是大学课程的设置,1901年,张之洞等人七科分学中,“经学,中国经学、文学者皆属焉”。在1902年,张百熙等的《钦定大学堂章程》中,取消经学,单列“文学科”,然而,虽以“文学”命名,但课程科目的设计包括“经学、史学、理学、诸子学、掌故学、词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却没有“文学史”。1903年,张之洞的《奏定大学章程》则分列八科,再次分列经学科、文学科。1904年,王国维的《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再次将经学科合并入文学科,文学科大学分经学、理学、史学、国文学、外国文学五科。在他开列的“中国文学科”课程科目中已经有了“中国文学史”的设置,且“外国文学科”亦开设此课。1913年,民国教育部《大学令》取消经学科,分问文、理、法、商、医、农、工七科。文科分哲学、文学、历史学、地理学。文学门下分8类。正是在学科的分类变化中,“中国文学史”从无到有,从初具规模到蔚然成风,成为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下的头等课程,其间或有这样的思路:古之学术,向以经史为重,经学失尊,史学代兴,加以西方学科分类思想影响,以“中国××史”为名的专门史遂成为人文学科的基础科目。因此,我们很难说,诸如“中国文学史”这样的教材,是完全西方体制下的产物,我们必须看到,对于“文学史”的重视,有着中国一以贯之的“良史”意识,我们还应看到,一般“文学史”所采用的模式,多少有些传统史学的纪传套路,评述作家生平,褒贬作品成就,论其源流、影响,总可在传统史传中觅得些许端倪。
“文学史”教材与文学之信史的不适,在今日已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并非完全西化的“文学史”如何偏离了中国文学的往事真相,套路、模式的表层结构并非关键所在,真正的偏离,或在“中国意识”的疏离。百年前,传统学术为现代学科所分,经学失尊,无所归属,肢解于现代学制,扬弃于科学理念。“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论”(《文心雕龙·宗经》),经学之承载者,正是“中国意识”,包括中华民族的道德精神与价值系统,以学术而论,“经”是源,史学、子学、文学都是出自源的河流。“史”是实的,“子”是虚的,“文”是活的,而“经”则是浑然地包容这一切的“中国意识”。现代学科体制下的文学史,弃“经”论“史”,不免在起源处便有所偏差。在方铭先生主编的这部文学史中,一再强调“文学”概念的中国固有,努力从经学体系中发现“文学”的中国理解,并尽力贯穿于整个文学史的写作之中。将“文学”的理解回归于经学之中,其所表现出的正是一种“中国意识”的自觉。
文学史自然会不断写作,雅俗共赏的“一定之作”终会出现,在佳作寥寥的学术演进中,沿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良性反思,作为学科发展的基本理性,这样的文学史,会改进,应该更多些,更好些。对于方铭先生主编的这部《中国文学史》,我们当然可以有着各种不同的理解和评价,但是对于其中所表现出的“复原”的史学态度与自觉的“中国意识”,我们应当予以足够的尊重!
[1] 方铭.中国文学史[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3.
[2] 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M]//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71.
[3] 张广智,易兰.西方史学通史:第五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222.
[4]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34.
[5] 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