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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典籍翻译主体辨
——兼评《〈楚辞〉英译的中国传统翻译诗学观研究》*①

2017-03-09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大学外语学院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17年4期
关键词:汉学家楚辞典籍

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许 多 浙江大学外语学院 许 钧

一、引言

20世纪70年代之后,翻译研究出现了“文化转向”,译本在目标语文化语境中的接受以及译者的文化身份、精神特质、意识形态、诗学观念等相关问题越来越受关注。译者既是翻译活动的主体,又是文化交流的中介,担负着延续原作生命和传承作者思想的重任。译者主体研究是翻译主体研究乃至翻译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有助于更加全面、客观地了解翻译目的、翻译策略、传播效果以及评价译文质量。在当今全球化的文化语境下以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浪潮中,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方兴未艾,其中以典籍翻译尤为活跃。典籍翻译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缩影,也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展示。中外翻译家都为此做出了不朽贡献,其翻译活动中渗透的文化创造性以及主观能动性不容被忽视。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学西传”呈现出以文化自觉与文化输出为特征的新态势,向世界人民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精髓成为炎黄子孙实现“中国梦”的具体举措。那么,译者在传播中国形象、提升中国文化国际影响力中起什么作用?译者的翻译诗学对翻译策略与方法产生什么影响?不同翻译主体的翻译效果如何?诸如此类的问题不断得到翻译界学者的深入思考和研究。其中,严晓江教授的新著《〈楚辞〉英译的中国传统翻译诗学观研究》(2017)就包含了对这些问题的探讨。这是严晓江教授主持并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的结项成果,2017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将翻译学与楚辞学进行整合研究;二是突出了翻译研究的中国传统文化视角。

笔者拟结合严晓江近几年来进行《楚辞》英译系列研究的情况,尤其是结合她在新著中侧重分析的以中国翻译家的“译出”实践为主要译介路径,以中国传统诗学话语范畴的“志”“情”“形”“境”“神”为源泉的《楚辞》英译理论构建等问题,进一步探讨翻译主体的构成模式、翻译动因、翻译诗学、翻译策略与文化交流之间的关系。

二、谋求多元互补译者模式

典籍是中华民族精神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谁来翻译”至关重要,牵涉到中国传统文化能否对外有效传播和逐步推广的问题,正如美国学者凯瑟琳·戴维斯(Kathleen Davis)所言:当代翻译研究已不仅仅局限于“为什么译”以及“如何译”的问题,而更加关注“谁来译”的社会意义。(Davis,2004:91)

自明末清初以降,典籍翻译主要有三种译者模式:一是由西方汉学家翻译,二是由中国翻译家翻译,三是由中外译者合作完成。《楚辞》英译也是如此。在已出版的30余种《楚辞》英译本中,多数是由西方汉学家早年翻译的,其中以阿瑟·韦利(Arthur Waley)的选译本和大卫·霍克思(David Hawkes)的全译本流传较广、影响较大。2000年以后国内出版了杨宪益与戴乃迭、孙大雨、许渊冲、卓振英的《楚辞》英译本,包括旧译再版和新译初版,这四种较为完整的译本有助于了解《楚辞》全貌。那么,面对西方汉学家的译本,中国翻译家为什么还要复译?什么是理想的译者模式和翻译机制?

首先,应从传播中华文化价值观、充分发挥译者的文化自觉性层面大力提倡中国翻译家主动译介典籍。“翻译对外的深层次影响体现在价值观上,价值观的影响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一种文化的影响。因此,我觉得我们的对外译介首先要形成一种中华文化价值观,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许方、许钧,2014:72)如何做到这一点呢?“‘中国选择’和‘中国阐释’是构建系统的中国文化价值观的基础。”(许多、许钧,2015:14)就“中国选择”而言,经过中国学者和政府部门共同筛选、确定的典籍就是经典作品,“大中华文库”堪称范例,《楚辞》也名列其中;就“中国阐释”而言,中国翻译家在传递《楚辞》中渗透的“忠”“义”“仁”“和”等中华文化价值观方面更加有的放矢,从而让目标语读者可以更加深刻地了解中国传统文化。该书作者通过典型译例分析了杨宪益与戴乃迭、孙大雨、许渊冲、卓振英如何巧抓原文“诗眼”,正确解读“诗眼”,并以相应的英语关键词表达“诗眼”,彰显屈原的美政理想、忧患意识、内美修能品质以及浪漫主义精神。例如,《怀沙》中有以下诗句:“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意思是说:“内心敦厚正直啊,君子常常赞美。”“质正”分别被译成 “benevolence”“integrity”“inwardly sound”“kind inside”。虽然语义项不同,但是都展示了一个仁人志士洁身自好的高尚品质。屈原力倡修明法度、改革吏治,却屡次遭受奸臣诽谤和排挤。面临如此困境,他更加注重独善其身的自我修养,这正是中国古代文人身处政治逆境时所表现出来的共同价值取向。由此可见,“《楚辞》英译不仅仅是原作内容的传递,在深层次上让中国核心价值观获得尊重、理解、认同是使《楚辞》英译成为翻译文学经典的有效途径之一。”(严晓江,2017:18)

《楚辞》涵盖丰富的民俗、宗教、天文、地理、哲学、美学等百科知识,文本具有多义性和多维价值,它要求译者既要有深厚的语言功底,又要精研楚辞学。中国翻译家更加熟悉中国文化和历史背景,西方汉学家难免有语言和文化的隔膜感,况且他们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和翻译取舍原则,在某些方面往往难以准确阐释《楚辞》的要旨。该书作者列举了多个译例说明该问题。例如,《离骚》中有以下诗句:“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霍克思译成“But I look to the wise men of old for my guidance.//So sighing,with a full heart,I bore her upbraidings.”“节中”具有节制性情的意思,表明屈原在是非颠倒的社会现实中,希望效仿圣人先贤,出污泥而不染。霍克思对此理解不透彻,较为宽泛的翻译淡化了儒家思想的“中庸”意识。需要说明的是,向目标语读者传播中华文化价值观,并不意味着只是以自我为中心进行单向灌输,“而是既坚持某种价值标准,又充分尊重价值观念的多元化;既尊重不同国家人们的审美旨趣,又通过审美方式的重构使译作成为翻译文学经典,从而形成文化交流的互动局面。”(严晓江,2017:203)

其次,应从翻译的“跨文化交流本质”出发,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充分肯定和对待西方汉学家译介典籍,加强中外合作。外语译入母语是翻译的国际惯例。历史上成功的个案基本是“译入”翻译,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目标语文化的主、客观需要。相比而言,“译出”翻译则举步维艰,译者的孤芳自赏与目标语读者接受之间的关系问题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焦点。“译出”并不等于中国文化真正“走进去”,有些学者甚至因此对政府主导的翻译模式以及翻译的忠实性原则产生动摇。鉴于此,需要具有理性的眼光和辩证的态度。“一般来说,中国翻译家对于作者创作意图的理解比较透彻,西方汉学家更加了解目标语读者的需求情况,在驾驭本国文字的能力方面也更加符合其惯有的思维方式。”(严晓江,2017:204)翻译活动就是一系列选择过程。除了文本选择之外,在翻译过程中还涉及词语、句式、修辞、风格等方面的选择。尤其是原文中的某个词在目标语中具有多个同义选项时,就要综合考虑这些同义选项的感情色彩、语气轻重、使用场合。在这种情况下,西方汉学家显然更善于判断出最符合目标语读者审美心理和表达习惯的选项。也正因为如此,霍克思的《楚辞》英译本更能被英语世界读者接受。所以说,像霍克思这样学养丰富、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深厚造诣的西方汉学家理应成为中国典籍翻译事业中的一股重要力量。

如果条件许可的话,可以由中国翻译家完成译文初稿,把握内在文化精髓和思想内涵,再由西方汉学家进行语言润色,这样更能兼顾原文意旨和读者接受之间的关系。该书作者以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合作翻译《楚辞》为例,说明“中西合璧”在典籍译介中的文化互补优势和语言互补优势。然而,这种中外合作模式目前还没有形成翻译常态,夫妻合作翻译也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因此,我们应努力创造条件,依靠政府部门、学术机构、民间力量,通过各种机会和渠道,拓宽与西方汉学家的交流与合作。对那些已经投身于典籍翻译的海外学者,更要为其翻译活动加强宣传与推介,架构翻译实践、翻译研究以及文化交流的桥梁。“中国学者不仅要放眼海外去认识世界,而且要放眼海外来重新认识中国,打通国学与海外汉学之间的对话平台,让《楚辞》的国学研究成果在海外传播,同时也可将海外的《楚辞》汉学研究成果引入国内,以促进中国传统文化现代阐释的国际化进程。”(严晓江,2017:204)也就是说,翻译应维护文化的多样性,我们应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不同的译者主体。中译外事业,特别是典籍翻译这样浩大、系统的文化工程,需要所有类型译者的共同努力,“这样才可以立体、全面、准确地传达‘中国声音’。”(许方、许钧:2014:74)

三、用“送出主义”和“拿来主义”的双向思维考察翻译动因

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际行为,具有明确的目的,也就是涉及“为何而译”的问题。除了影响翻译活动的意识形态、赞助人、翻译规范、历史背景等外部因素之外,译者翻译选择的内在动因则是翻译活动得以进行的前提条件,外部因素也是通过他们的情志交融实现的。因此,研究翻译主体的心路历程、人文素养、文化立场、诗学观念,有助于透视“人”的因素在文学译介以及整个社会文化系统中的主导作用。

译如其人,译品如人品。中国传统诗学以及中国传统译论都重视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的品性和品位。该书作者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展开深层次探索,突出了翻译研究的人文观照特征和德本精神导向。《楚辞》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召唤着这部传世名作走向世界,这是中外翻译家选择该文本的重要依据。无论是“送出主义”还是“拿来主义”,体现的都是译者对原作的高度信赖感,也就是译者相信原作的经典地位以及翻译的价值,并且通过审美移情,用自己的生花妙笔进行经典重构。在整个翻译过程中,译者主体的个人因素会介入其中,从而使文本产生了不尽相同的解读,反映了翻译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以往我们一般关注的翻译行为以单向的居多,而现在要有一种双向的目光,像法国汉学家艾田蒲提出的‘光自东方来’,他强调了一种双向的视野,一个国家旺盛的文化生命需要对外的吸收以及内部的输出两个方面,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许方、许钧:2014:71)世界文化的丰富和发展就是在这不断的“送出”和“拿来”中相互认同、相互完善。

首先,“送出主义”展示了中国翻译家“译学要敢为天下先”的文化情怀和社会担当意识。在世界范围内,知道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的读者远远胜过屈原。相比较《诗经》《论语》《道德经》等其他中国典籍英译而言,《楚辞》英译显得薄弱和滞后,这是因为《楚辞》文辞晦涩、文体独特、思想深邃。因此,译介这部堪称中国文学诗魂的经典作品,让世界人民了解屈原、发扬屈原精神,是时代赋予中国翻译家的光荣使命,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神圣任务。译文风骨也体现了译者风骨,“翻译家们正是站在民族世界观的高度通过《楚辞》英译来表现中华民族深层的精神追求和审美情致的。”(严晓江,2017:230)

我们可以深切感悟到中国翻译家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敢于挑战的勇气。例如,毛主席曾在北京接见文化名人时问起杨宪益《离骚》是否可译的问题,杨宪益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主席,谅必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吧?”(麦群忠,2010:37)简短而有力的话语显示了一种迎难而上的气魄;孙大雨坚信屈原诗作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精神财富,他运用“历史透视”与“价值判断”的方法对某些中外学者关于屈原及其作品的片面观点进行了义正辞严的批评,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敢于纠偏的勇气大大助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卓振英赞叹《楚辞》闪耀着人文精神之光辉,具有呼唤、启迪人性真善美之感召力,他运用文本考据、互文观照等方法,对疑难问题进行多方求证,这种高度的敬业精神难能可贵;尤其令人敬佩的是,许渊冲在耄耋之年仍然十分关注中译外事业,表明中国人的典籍英译就是中国文化复兴的一面旗帜。他不无骄傲地说:“中国人的典籍英译,即使不说胜过,至少也可以和英美人的译文比美。这些成就难道不值得中国人自豪?”(许渊冲,2006:72)这种文化自信意识体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翻译家们与伟大诗人屈原灵魂相照,心神相通,“从译本选择开始,译者就将其翻译目的、价值观念、文化立场、审美旨趣渗透到整个翻译过程中,将原作的潜在价值转换成现实价值,从而让目标语读者也受感动、受教化、受启迪、受鼓舞。”(严晓江,2017:59)

其次,“拿来主义”反映了西方汉学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传播中国文化经典作品,同时也达到丰富自身文化发展的目的。世界文学包括本土文学和翻译文学,二者相辅相成。翻译文学是目标语本国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学西传”正日益加强。正如杨牧之在《大中华文库·楚辞》出版总序中写道:“西学仍在东渐,中学也将西传。各国人民的优秀文化正日益迅速地为中国文化所汲取,而无论西方和东方,也都需要从中国文化中汲取养分。”(转引自卓振英,2006:8)《楚辞》的人文意蕴与哲理思辨对现代西方文化的发展也具有重要借鉴意义。但是,西方汉学家译介中国典籍,往往并不是以“文以载道”为导向,对原文作者的意旨也缺乏整体的深层挖掘。他们主要通过不同程度的互文参照和深度翻译向目标语读者介绍中国文化,使读者了解原作的文学特色与艺术魅力。韦利和霍克思等西方汉学家译介《楚辞》也并不注重传播文本的思想价值和社会功能,而是进行文化探源,凸显民俗风貌和宗教色彩。(严晓江,2017:185)

韦利以《九歌》为重要材料追溯中国古代巫文化,并用异域文化来比照和阐释中国文化,使《楚辞》在英语语境下焕发生命力。例如,他将沟通神灵的“巫”译成“shaman”(萨满),就是由于他认为中国的“巫”和西伯利亚、通古斯等地区的“萨满”非常相似,这种通过外部观察获得现实经验的表达显然更加容易被接受。韦利还写了一篇较长的评论介绍黄河之神河伯,对河伯的起源、特殊职能、生存环境等进行了说明,并综合其他文献资料勾勒了他的形貌特征,引导读者对该神灵展开丰富的想象。另外,他将“河伯”翻译成“The River God”,又在括号中用威氏拼音“Ho-po”进行补充,反映了译者既以目标语读者为中心,又尊重中国文化的兼容心态。韦利的《九歌》英译本既适合专业读者进行汉学研究,也很适合那些对中国巫文化感兴趣的西方普通读者。

霍克思通过译介《楚辞》展现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风采,同时侧重中国文化探源。他并不满足于语言层面的转换,而是深入挖掘原文所折射的宗教、哲学、民俗、历史等内容。这是因为,目标语读者要想真正了解中国文化,就会有走近中国文化源头的兴趣。霍克思的《楚辞》英译本正文前面附有长达60余页的导读文字,包括屈原生平、创作背景、篇目组成、文体特征等内容。每首诗的译文之后还附有相关注释,这是引导目标语读者了解源语文化、激发他们进行深入研究的重要材料。例如,《楚辞》中的一些重要历史人物,像尧、舜、禹、伯乐、姜太公等人都是屈原借古讽今的对象。在《九辩》一文中,霍克思用汉语拼音“Shen Bao-xu”翻译申包胥,并在文后注释中讲述主人公“哭秦庭”的典故,突出了申包胥以民族利益为重,大胆向秦王进谏以报效楚国的大义之举。这种译注兼顾的方法可以揭示人名所负载的文化渊源以及隐含信息。该学术型范本出版后就受到西方汉学家和读者的广泛关注,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英语世界《楚辞》译介和研究的高峰。

四、从“文化传真”和“文化改写”角度透视翻译诗学

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有自己的创作诗学,翻译家在进行文学翻译时同样有自己的翻译诗学。“翻译诗学是诗学中的翻译理论或翻译观,是译者进行翻译时所处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严晓江,2017:14)“文学翻译的特殊性使之不能用语言学的手段得到诠释,而必须将其纳入诗学轨道。”(袁筱一、许钧,1995:61)就《楚辞》英译而言,译者的翻译策略首先和《楚辞》本身的诗学特点密切相关,其次也和译者主体的个人因素以及社会因素有关。该书作者深入分析了杨宪益与戴乃迭、孙大雨、许渊冲、卓振英在《楚辞》英译过程中如何凸显民族审美经验,并兼顾目标语的文化诗学;同时也穿插分析了韦利和霍克思等西方汉学家如何通过适当“文化改写”译介《楚辞》,以迎合目标语的社会文化语境,由此可以判断译者主体的文化立场。

首先,中国翻译家以“文化传真”为基本翻译诗学倾向,其典籍翻译活动渗透中国传统诗学元素,以此为基础的理论构建应突出诗性特质。翻译是为了保留异质文化因素,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了解。“存异”体现了一种创造精神,“当‘本我’意欲打破封闭的自我世界,向‘他者’开放,寻求交流,拓展思想疆界时,自我向他者的敞开,本身就孕育着一种求新求异的创造。”(曹丹红、许钧,2014:2)在翻译过程中,“中国阐释”就是一种“文化传真”,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原文的字句亦步亦趋,而是“以对中国文化精髓准确的理解为基础,保证传译的准确性。”(许多、许钧,2015:14)这是由翻译的本质决定的,更是由典籍英译的特殊性决定的。目标语读者通过阅读思想内容传译恰切的译本,可以客观、准确地了解中国文学和文化。当然,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些陌生化的表达方式会逐渐融入目标语的文化语境。如果仅仅以译本的读者多少、影响大小来界定译本的优劣,这是失之偏颇的。那种希望中国文学一经翻译便马上被接受的想法,更是对文学译介与文化传播活动的历史性缺乏理性认识。

该书作者通过译本分析概括了中国翻译家在“文化传真”的翻译诗学观指导下采用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从总体上看,“翻译家们在译文整体异化的前提下对《楚辞》中的文化现象进行了适当变通,以尽量保留、适当放弃、积极补偿为基本原则,直译、意译、音译、释译、增译、删译等多种译法交织互补,使用通俗流畅的现代英语表达《楚辞》的哲学深意、语言诗意和古雅风格,译文显然比原文更易理解。”(严晓江,2017:230)具体来讲,杨宪益与戴乃迭视“信”为翻译的根本要义,“信”的深层含义就是恰切传达中国文化精神,这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倾向于“原汁原味”的翻译;孙大雨立足于“文化诠释”,长篇序言和文外注释则是主要方法,这种“研究型”翻译不仅丰富了译文的文化信息,而且大大方便了目标语读者深入了解《楚辞》的相关背景知识;许渊冲和卓振英在尊重原文内容的基础上,运用功能对等原则,充分发挥译语优势,使《楚辞》的深刻意蕴和美学形态更易被接受。概言之,“关注国家兴衰和民族命运、展示志存高远的政治理想、富于批判现实主义精神是翻译家们竭力弘扬的内容。”(严晓江,2017:232 )

译者的翻译诗学观也影响着译文形式,同时也受到目标语诗学的影响。如何通过适当的译文形式进行“文化传真”?该书作者探讨了中国翻译家们尝试多种方法翻译《楚辞》独特的骚体形式。杨宪益模仿17至18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以及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的英雄双韵体(Heroic Couplet)进行翻译,句式整齐,用词讲究,颇有古雅文风;孙大雨根据英语诗歌格律提出“音组”学说,该学说对他译诗的韵律产生很大影响,其译文注重神韵,而并不一味追求押韵之类的诗形;许渊冲强调译意为先,译诗尽可能押韵,但不是机械模仿原诗押韵,而是符合英语诗歌的韵律特征;卓振英借用英诗中两行、三行、四行、五行、十行等传统诗节的韵律,尝试通过形变巧妙再现原诗韵味。这些借鉴的方法增强了目标语读者对原文的亲近感。可见,在语言形式层面上,杨宪益与戴乃迭、孙大雨、许渊冲、卓振英兼顾源语诗学规范和目标语诗学规范,以诗译诗,借形传神。总之,“翻译家们力求传递《楚辞》的韵律节奏、句调精神、辞采藻饰,其翻译艺术融汇着中国传统画论与文论的形神之辨。”(严晓江,2017:20)

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都遵循一定的原则,这些原则逐渐完善,从而形成相关翻译理论。我们不仅要研究翻译策略,而且还要挖掘译者采取相应翻译策略的原因,从中总结规律,并且提升为翻译理论。“任何一个文化大国,它在建设自己的翻译理论体系的时候,都是要以本国的翻译经验作为自己最基本的认知材料,作为整个知识体系的骨架和网络。”(张柏然,2008:86)中国翻译家的译品就是构建典籍翻译理论的基本材料。在当今多元文化的语境下,以古今阐释和汉英转换为特征的典籍翻译理论构建更应反映自身的诗学形态,体现中华民族之魂,这样才能与西方译论进行平等对话。该书作者重视“译出”实践经验,总结了中国翻译家在《楚辞》英译过程中是如何继承和发展中国传统诗学理论和中国传统译学思想,从而形成自己的翻译观念和翻译风格的。概言之,《楚辞》本身的诗学特色以及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所体现出的诗学观念与中国传统诗学话语的“志”“情”“形”“境”“神”具有通约性。借鉴这五个基本范畴,构建以诗学为纲的《楚辞》英译理论,彰显了《楚辞》英译的诗性特质,“突出了译论形态的本土化和多元化特征,这是典籍英译文化建设的有机组成部分,有助于促进中西译论的互融共生。”(严晓江,2017:20)

其次,西方汉学家遵循“以读者为中心,以目标语文化为导向”的基本翻译诗学观,通常进行适度“文化改写”达到跨文化交流目的。受西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影响,《楚辞》的诗学精神以及哲理意蕴往往被某些西方汉学家淡化或忽视,他们惯用自己熟悉的文化概念、习俗概念重构《楚辞》,以适应本土需求,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异质文化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协调的过程。翻译批评者的关注也会从译作与原作的忠实程度对比转移到读者对译作的可接受性上来。《楚辞》在西方世界产生影响开始于翟理斯、理雅各、韦利、霍克思等西方汉学家的译介。“他们对原作中国文化因素的处理,既有理解与认同,也有某些曲解和误读,研究这种误读中的共存对于理解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和融合具有重要意义。”(严晓江,2017:234)翻译活动关涉意义阐释和价值构建,到了一定历史阶段,就会出现异化程度越来越高、并且符合读者接受规律的全面忠实翻译。这个过程大致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译者为了让本国读者了解并接受外国作品,往往会采用本土化方法,以本国读者熟悉的形式来呈现原作;第二个阶段,在本国读者对异质因素有所了解的前提下,译者会试图传达原作的思想精神;在第三个阶段,译者才会去追求在各个层次上‘忠实’地再现原作。”(曹丹红、许钧,2014:4)

该书作者分析了韦利和霍克思等西方汉学家如何按照英语诗学规范进行《楚辞》英译。韦利在翻译过程中的创造性成分比较明显,他使用跳跃韵律(sprung rhythm)翻译《九歌》,表现原文抑扬顿挫的音美感。跳跃韵律是由19世纪英国诗人G.M.Hopkins首创的,强调译诗的重读音节,各诗行重读音节数相对固定,位置比较灵活,节奏跌宕起伏。韦利从英语诗歌的韵律特点和构形特点出发,以无韵体翻译,使原诗的神韵熔铸于译诗的形式中。吉迪恩·图里(Gideon Toury)提出的“翻译以译入语为导向”的观点有助于理解这种译诗形式的西化。他认为:翻译是一种很强的目的性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读者接受,“以译入语为导向”是由译语系统中的文化因素和社会语境所支配的。(Toury,2001:23-26)

霍克思在翻译过程中进行了相关的“文化改写”,他注重挖掘中西方文化在宗教层面的相似之处,并以自己的文化定势和价值观念来比附中国文化中的某些概念。目标语读者是典籍文本实现其潜在价值的重要建构者。译者要寻找中西文化交流的切入点,对预设读者了解得越充分,《楚辞》等典籍对外传播的效果就会越好。该书作者列举了《远游》、《云中君》、《离骚》中的例子加以说明。例如,霍克思使用基督教色彩较浓的词语“Pure Ones”和“Immortals”表达中国道教词汇“真人”和“登仙”,用“God”表达“灵”,用西方哲学体系中的“High God”表达中国哲学体系中的“天”,这种归化策略契合读者的认知心理,便于推进中国典籍在西方世界的接受和传播。西方汉学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充当了“中学西传”的主体,他们在翻译过程中根据某种需要进行的“文化改写”现象是跨文化交际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也是不同文化之间相互比照、共同发展的一种手段。然而,霍克思的翻译到目前为止一直受西方读者的欢迎,并不意味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具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普世性。

五、结语

由于中西方文化体系和价值观念不同,不同译者主体进行典籍翻译,在传递原文的思想内涵、哲学观念、审美意境以及艺术构思等方面就会出现多元化的阐释,也会出现多种译本形式,诸如选译本、编译本、全译本、绘图本等。目标语读者因此就可以分阶段、多维度地了解中国文化。“翻译家个人及其译作所独具的魅力,显然是译本能够广为流传并被读者接受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谢天振,2003:62)译者的翻译诗学观是复杂的,翻译方法是互补的,我们应通过研究译者主体以及由此产生的译本形态,考察这些因素对翻译产品接受效果的影响以及对不同读者群体的影响,从而为多种译本寻找存在的现实依据和理论支撑。《〈楚辞〉英译的中国传统翻译诗学观》一书侧重分析中国翻译家的译品,揭示其中折射出的译者文化立场、诗学观念、人文情怀和审美创造性,并尝试构建以诗学为纲的《楚辞》英译理论。作者还拓展分析了翟理斯、理雅各、韦利、霍克思等西方汉学家译介《楚辞》的特色,指出不同文化身份译者采用相关翻译策略的内在因素和外部因素。正如严晓江所言,该研究“体现‘古今’‘中西’‘体用’三个范畴的相互交织,突出‘本土化’‘传统化’‘多元化’三个特征的关联互鉴。”(严晓江,2017: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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