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隶的母亲》当代接受轨迹寻踪
2017-03-09陈娇华
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009)
《为奴隶的母亲》当代接受轨迹寻踪
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009)
《为奴隶的母亲》自1930年问世以来不断地被重读、接受,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其当代接受经历了一个由社会历史批评到文化、人性批评,再到多元化阐释的发展轨迹。这既是作品本身具有的优秀艺术品质决定的,也体现了作品创作时的过渡性特征。同时,这种接受演变轨迹既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和文艺理论的发展演变息息相关,也是中国当代社会历史、文化思潮和审美风尚的发展演变在文学接受上的反映。考察《为奴隶的母亲》的当代接受具有丰富的文学史和文化史意义。
《为奴隶的母亲》;文学经典;当代接受
《为奴隶的母亲》创作于1930年1月,发表于同年3月《萌芽》月刊上,不久即被蒋光慈编入《现代中国作家选集》,并被英文刊物《中国论坛》及国际革命作家联盟机关刊物《国际文学》等多种文版译载,获得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深深地感动”赞誉。随后,作品被收入多个国家编选的中国短篇小说选本,“成为中国小说有世界影响的作品之一”;也是国内各种柔石作品选本和各种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本几乎必选的篇目。中国当代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著作几乎都论及到这篇佳作,评价甚高。小说问世 80多年以来不断被重读,并被改编成沪剧、甬剧及影视剧等,产生了广泛社会影响。从文学经典应具原创性、典范性和权威性,且被历代读者阅读、接受永传不衰这个角度来说,《为奴隶的母亲》无疑堪称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其在当代学术研究方面的接受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呈现出接受视野的不断丰富和拓展态势。
一、定位:社会政治视角下的超经济阶级剥削和压迫
作品发表之初,《编辑后记》便指出:“柔石先生的《为奴隶的母亲》,作为农村社会研究资料,有着大的社会意义,请读者们不要忽视此点。”[1]这段宣传性文字为此后相当长时期的作品解读与接受定了基调。从建国初到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为奴隶的母亲》的当代接受就是承续20世纪30年代以来左翼文学的这一研究思路,主要从阶级政治角度出发,认为小说真实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阶级对立的社会现实,揭批了沉重的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深刻地揭示了超经济的残酷精神虐杀。1959年北京大学学生集体著作的《柔石的创作》较早地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对作品进行细致深入的研究,开启了本阶段对作品接受的两个主要方面。
其一,对作品思想意义的接受。《柔石的创作》宣称《为奴隶的母亲》是成熟的现实主义作品,主要“通过典妻——这种超经济剥削形式——揭露了阶级压迫的惨酷”。认为小说写得最深刻最成功的就是“封建制度对于人们精神上的迫害和摧残”,“不仅给劳动人民肉体上带来极大的痛苦,而且残忍地毁灭着、蹂躏着他们纯朴善良的本性。”[2]王保生也认为,作品“描写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一个农村妇女的悲惨遭遇,形象地展示了一幅阶级对立的图画,深刻地揭示了造成这种悲剧的社会原因”[3]。金通达的《谈〈为奴隶的母亲〉》是本阶段为数不多的作品专题研究,他指出作品“通过当时浙江农村里野蛮的典妻制度的描写,鲜明地展示出一幅阶级对立的图画。”“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制度的野蛮、残酷和封建道德的虚伪、堕落,从本质上否定了这个吃人的社会”[4]。可见,本阶段对作品思想意义的接受主要是从社会政治视角强调阶级对立及阶级压迫给劳动人民造成的身心创痛,传达了作者批判和否定不合理的旧社会、要求革命的呼声和愿望。
其二,对作品艺术上的接受。这个阶段对《为奴隶的母亲》艺术上的理解和接受侧重于其对革命现实主义的深化,对春宝娘悲剧形象的塑造及白描和对比手法的运用。《柔石的创作》指出,超经济的精神摧残最惨重最酷烈地表现在春宝娘这一“真实、动人、形神毕肖的劳动妇女形象”的塑造上。她谦卑、驯服,屈辱地做着奴隶;深爱自己的孩子,把内心纯洁无私的母爱倾注在儿子身上。但这种母爱最终被蹂躏、剥夺,她陷入痛苦深渊。作品通过这个悲剧形象深刻地表现了封建制度对人们精神的迫害和摧残。对比和白描手法运用很成功,“两个家庭、两种人的不同境遇,成为鲜明的对比,……有力地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恶,以及维护它的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和堕落。”作者很少流露自己情感,而把感情深沉地内蕴于现实人生。总之,作品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以典型化和白描、对比手法,把人生按照它的本来面目再现出来,体现了“现实主义的成熟”[2]。王保生也指出:作品着力塑造茹苦含辛、温厚善良的劳动妇女形象春宝娘,她为生活所迫,被出典给邻村秀才家,卑贱屈辱地活着,内心承受着巨大创痛。作者采用“严格的白描手法,把自己深沉的感情完全蕴藏在简洁、鲜明的生活描写中,不事夸饰”[3]。金通达也指出:作品的最大特点是鲜明的政治倾向和娴熟的艺术描写有机结合,注重严肃地解剖现实,“力求在朴实真切的社会悲剧的描绘中,溶入作者炽热的爱憎感情,充分地表现了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特有力量。”[4]这些基本都是《柔石的创作》观点的引申和丰富。《柔石的创作》虽然写作于政治化的20世纪50年代,某些观点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鲜明的政治意识形态印记,但其对作品的研究比较全面、深入和扎实,持论比较中肯,可以说是本阶段接受最有影响的研究文献。之后虽出现多篇研究《为奴隶的母亲》的论文,但在这些问题的接受和看法上均未有大的开拓与创意。
二、深化:文化与人性接受视角下封建文化与人类情感的复杂纠葛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新启蒙思潮的兴起及新时期文学观念的激变,特别是“文学主体性”的提出和新时期文学“向内转”现象的出现,对《为奴隶的母亲》的理解和接受逐渐走向深化。研究者开始从文化和人性角度考察作品,认为作者满怀人道主义情感,发挥鲁迅“韧”的精神,从生活现实和文化习俗等方面,坚持对封建制度和传统文化的批判,揭露了封建传统文化和旧习俗对女性自然情感和基本权利的践踏与剥夺,达到了现实主义“真实”观的新的审美境界。较早显示《为奴隶的母亲》接受视角由社会政治视角转向文化、人性和审美视角的,是黄修己 1984年版《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认为作品“达到了新的现实主义的深度”。体现在:其一,淡化阶级矛盾,“有分寸地表现了春宝娘进门后秀才与其娘子的矛盾”。其二,凸显文化风俗,“较为深刻地揭示了造成野蛮的典妻风俗的社会根源”。其三,真切、深入地刻画了春宝娘心理,“她虽然对秀才不无幻想,但她始终不忘丈夫和儿子”,“但当她回到丈夫和儿子身边时,她又不可避免地被自己的亲人所疏远、讽刺。”因此作品虽坚持现实主义,但已不同于初期无产阶级文学创作风格[5]。到修订本中,黄修己更是略去对作品思想的阶级分析,直接进行文化和人性阐述,指出《为奴隶的母亲》是“把典妻陋习放在比较高的文化层次上来加以表现”,并且“把最主要篇幅给予秀才家庭生活的描写。作家要表现这野蛮习俗的发生……是有深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根源,即封建宗嗣制和封建伦理观。”修订本显然强调了小说的文化批判寓意。对两对夫妇形象的分析也是突出其情感、心理上的矛盾刻画,“如秀才既说大妻坏话,又事事依着她。春宝娘既幻想留在秀才家,又思念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对比手法的运用也是为了写出春宝娘不仅身体受欺压,心灵也倍受蹂躏;两个家庭的对比是为了表现“典妻风习的残忍。”[6]可见,对比手法的运用是为了刻画人物心理和批判传统文化习俗。黄修己的研究开启了作品接受的新视野,奠定了本阶段接受的两个重要接受点:春宝娘形象分析与文化批判。
首先,对春宝娘形象的分析是本阶段接受的一个重点。不像上个阶段的形象分析主要散见于柔石创作的整体研究中,本阶段许多论文①参见:[8][11][12]等。直接以春宝娘形象分析命名:或者发掘春宝娘形象的悲剧思想内涵,如荣松认为春宝娘的生存惨剧“暴露了不合理的社会——经济制度的极端罪恶,向人吃人的残酷现实发出了有力的控诉。”指出男性中心主义的传统文化及春宝娘暂时做稳了奴隶的麻木心态对惨剧应负的责任[7]。李乐平也认为作品通过春宝娘形象“集中地表现了她被剥夺了母爱的权利之后的痛苦心情,以及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悲惨结局,”“从母性角度深刻地控诉了那个罪恶的社会不仅无情地摧残了劳动妇女的肉体,同样也还蹂躏着她们作为母亲的心灵。”[8]他们主要发掘春宝娘悲剧形象的社会、文化批判意义及其所揭示出的生存和人性困境。或者发掘春宝娘悲剧形象的美学意义和价值。如赵巍从人性视角发掘春宝娘悲剧形象的丰富美学意义,认为无私、炽烈和执着的母爱是春宝娘身上最具人性光辉的地方,也是一种起码的人生权利,然而却被无情剥夺,“‘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而这种悲剧冲突,正显示出柔石对产生悲剧的时代愤怒的控诉和有力的鞭挞。”[9]池应智则从文化视角发掘春宝娘悲剧形象的美学价值,认为作品通过“典妻”这一陋习,既写出了春宝娘被凌辱的懦弱和痛苦,又刻画出了她身上的善良和美德。因此“一方面是强者对弱者的肆意凌辱,另一方面是弱者美好品格的高扬。这强与弱的鲜明对比,巨大的耻辱与深沉的母爱的尖锐冲突,相互间形成善与恶、美与丑的极大的反差”,形成了作品“惊心动魄的悲剧艺术的崇高美。”[10]总之,对春宝娘形象的这些研究基本延续了上个阶段的春宝娘形象研究观点,只不过,对其悲剧形象成因的发掘由阶级对立和社会制度方面转向了精神文化和生存、人性等方面探讨。
其次,对作品文化批判意蕴的研究,是本阶段又一研究重点。池应智从两个鲜明对比的民俗细节——溺女婴和寿宴中,发掘其背后“男尊女卑”的封建文化污垢,认为“正是这种悲剧性的文化及其派生物:婚姻买卖、蓄妾、典妻、童养媳等所谓的‘风俗习惯’才是春宝娘和一切劳动妇女悲剧命运的深刻根源。”作品批判锋芒“越过政治表层,深入到文化深层,即封建思想的根子上。”[10]陈兴也指出:作品“从最动人,也是最本能最自然的母爱入手,写了旧习俗对这位爱子心切而又无权利做母亲的‘母亲’的伤害和摧残。”“典妻”的恶习反映的就是封建伦理道德观念对妇女的歧视和凌辱[11]。这些观点基本是上个阶段同类观点的深化和发展,只不过侧重点放到了对传统思想文化的揭露和批判上。沈琳则从性别文化角度分析作品中两个被侮辱损害的妇女形象:春宝娘和秀才娘子,认为她们一个是沉默屈辱地甘于侮辱、损害的奴隶状态;一个是貌似强悍实则色厉内荏,以变态方式反抗被侮辱损害处境,两者都是封建男权意识的牺牲品。她们的不幸悲惨命运反映了作者对妇女命运的独特而深邃的思考[12]。这是本阶段接受的一个新突破——从性别文化角度阐述《为奴隶的母亲》。事实上,对春宝娘形象的分析与对作品文化批判意蕴的研究交织在一起,两者很难分开。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主要是通过春宝娘悲剧形象的塑造,特别是通过其自然母爱被剥夺的悲惨故事及溺婴和寿宴等民俗细节,正是这些深具人性和文化内涵的故事、细节构成了这个悲剧形象最感人和最具艺术力量的地方,两者其实是一体两面的问题。
再次,对《为奴隶的母亲》的解构批评,是本阶段接受的一个重要创新。蓝棣之从西方解构理论出发,认为小说存在双层结构:一个是显层结构,一个是潜在结构,显在结构表现阶级压迫、阶级斗争,而潜在结构似乎是叙述阶级的调和、通融与超越;显在结构表现故事的阶级性,而潜在结构却似乎叙述人性。两者不是相互丰富和加深作品的意义内涵,而是相互颠覆和解构。原因是作者对典妻题材缺乏个人生命与感情的体验,无从体察作品所写到的秀才与被典农妇的关系模式,只好按照“旧社会里农村地主与多少有些感情的小妾的关系模式”[13]来写,结果生成作品相互解构的双层结构,使作品意义难以完满实现。这个解构式接受思路敞开了作品被遮蔽的意义空间,开启了新世纪初的解构接受热潮,自此,阶级和人性相结合的视角成为作品的主要接受视角。此外,还有对创作成因和艺术形式的探究。如认为柔石在革命文学创作兴起时创作该作,是鲁迅“韧”的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及根植于乡土土壤的人道主义情感等溶入作者形象思维中的结果[14]。对作品艺术形式的探讨也注重从情感、心理的发掘与表现方面来研究,认为作品虽没有直接表现时代革命主题,但人物的矛盾心理其实体现着时代矛盾,对人物心理、情绪的发掘体现了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14]。接受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和深邃,转向了人性、文化和审美的接受。
三、拓展:多元化接受视野下丰富思想意蕴的开拓和发掘
新世纪初,随着多元化的文学观念及文学创作已成现实,文学研究视角也日益多元化,对《为奴隶的母亲》的接受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更加多元化起来,呈现出对前两个阶段接受的综合、深化和拓展现象。首先,是对第二个阶段的人性、文化接受视角的丰富和深化,即人性、文化、性别等接受视角更多地与社会历史和阶级政治视角结合在一起,呈现出接受视角的综合现象。其一,人性与阶级相结合的双重视角成为本阶段接受的重要视角。承续20世纪90年代初蓝棣之的解构接受视角,许多研究者致力于发掘作品的阶级意识和人性内涵。程光炜指出,作品“以被典之妻春宝娘为主人公,深刻揭示了她被两个家庭,两个男人,两个亲生骨肉所‘撕裂’的灵魂上遭受的损失和侮辱。柔石的小说能够把清醒的阶级观念与复杂的人性体验结合到一种深沉的抒情笔调中”[15]。吴秀明也指出,《为奴隶的母亲》没有简单地用阶级论观点去图解笔下人事,而是以人道主义立场,选取“母爱”这个原始的人类本性来反观“典妻”制度对人道的摧残[16]。这种人性与阶级相结合的研究视角比较切合作品实际,“典妻”题材本身蕴涵着阶级剥削和压迫,而春宝娘的深沉、痛苦母爱及其与秀才之间超阶级的温情确实深具人性色彩,这是作品本身意蕴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开放性决定的。其二,阶级政治与文化、性别相结合的视角也成为较常见的接受视角。如刘传霞认为,作品不仅描绘了底层人民生活的苦难,强调阶级压迫和剥削是“典妻”悲剧发生的原因,增强社会政治批判的力度;同时还蕴涵性别批判的话语系统,流露出对歧视、压榨妇女的父权文化的批判[17]。陈建新也指出,作品不仅表现了中国农村的阶级压迫,更“站在以人为本,尊重人、重视人,特别是尊重女性的现代文化的立场上,揭露和批判‘典妻’这种反人性的地方文化恶习。”[18]。还有乔以钢从性别视角和叙事学相结合角度指出,柔石作为一个进步作家虽然真诚同情底层女性的苦难命运,但作品仍无法避免作者男性中心意识的投射,作者的性别身份使文本内涵性别因素的呈现方式丰富多彩[19]。这种接受视角是上个阶段同类视角研究的发展和深入。不同的是,此前的性别视角更多强调对封建文化的批判,本阶段则主要从创作主体的性别身份探究作品的性别意识投射,以此反思性别文化。总之,本阶段接受视角呈现出社会历史、阶级政治和人性、文化及性别等多种视角的综合趋向,一个丰富、厚重的文本意蕴层面得以揭开。
其次,涌现一些全新的接受视角,如结构主义、存在主义、文艺民俗学及现代叙事伦理等接受视角。刘俐俐运用结构主义诗学理论和语义分析方法,揭示《为奴隶的母亲》艺术价值形成的机制:特定地域中典妻制度的合理性,即婚姻流通系统的合理性,与作为人妻及人母的女人极度痛苦之间的张力。换句话说,在典妻流通领域中,春宝娘的母亲身份是撕裂的,成为秀才妻子,就必然要与春宝分离;重新成为黄胖妻子,就必然与第二个儿子秋宝分离。这种失子的痛苦来自血缘关系,是痛彻心肺、刻入骨髓的。而一个女人成为流通物产生文学意味,是中国文化语境“归化”的结果,时代的差距又强化了这个作品在读者归化中所挥发的艺术魅力[20]。这种结构主义接受视角对于作品的理解和阐释相当透彻、深刻,也别具新意,但因其理论性较强,很难为一般研究者学习和化用。刘东方从创作主体、主题及文体等角度考察《为奴隶的母亲》的现代主义特征,认为作品“通过对浙东典妻风俗的描写,以‘春宝娘’被典入秀才家并为其生育秋宝后再次回家的情节为叙事框架,表现了柔石对中国农村妇女的生存状态特别是生存困境和生存意义的哲学思考,体现了存在主义的思想内蕴。”[21]。毛海莹则运用文艺民俗学跨学科研究方法,探析春宝娘内在的民俗心理及其背后的审美本质,指出春宝娘作为一个女人的内心真实感受是随着“得知被典-被迫离家-典妻生活-期满返家”这一交织着民俗的情节传达给读者的,而读者审美感受的产生既源于对典妇内在民俗心理的体验,更源于典妇内心由身份与角色的冲突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作者正是抓住由典妇和母亲这一对矛盾角色所产生的痛苦心理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从而把春宝娘内在的人性充分揭示出来,具有丰富的艺术感染力[22]。上述结构主义、存在主义和民俗文艺学的接受视角是本阶段接受的全新突破,丰富了作品的理解和接受内涵,拓展了作品的研究视域。另外,罗华从现代叙事伦理出发,指出《为奴隶的母亲》对于中国左翼文学创作的意义:“绝大多数的早期左翼作家都被革命的热情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掉入‘光赤式陷阱’。柔石小说叙事的可贵就在于当现实的历史的脚步夹带着个人的命运行色匆匆时,柔石更深切注目着的是个人命运的处境、个体在现实重重围击下的伦理困境。他听从了自我生命的本真感受,关注人的生命深处的呼唤,使得作为一种诗性活动的小说叙事,成为作家内在生命体验的提取。”[23]这种接受视角可以说是第二阶段文化、人性视角的深化和提升。
此外,对作品艺术上的理解和接受也多样化起来,不仅更多的发掘《为奴隶的母亲》与柔石《二月》等前期作品相似的抒情诗性特质,强调其与流行的普罗文学创作模式的不同,还出现从叙事方式、叙述视角及叙述张力等方面的理解与接受。如朱斌从叙述学角度重读作品,认为《为奴隶的母亲》的全知叙述运用相当成功,原因在于对“全知全能”的自觉限制与警惕,使得“全知”与“限知”、“表达”与“隐藏”既矛盾又一体,全知叙述常见的弊病得以避免,艺术张力因之得以强化。而且通过叙述角度的巧妙转换,拓展新的感知空间,使叙述摇曳多姿,极具张力[24]。刘东方也从叙述次序、叙述距离和叙述话语方式等方面考察《为奴隶的母亲》呈现出的现代叙事文学特征,认为小说在从春宝娘离家到秀才家生育秋宝再到回家这样一个封闭的顺序边框中,夹杂着多种现代叙述次序,其中包括“内倒叙”和“外倒叙”两种为中国现代小说甚至日后先锋小说所惯用的叙述方式。[21]。总之,《为奴隶的母亲》的当代接受,经历了一个从阶级政治分析到人性、文化内涵发掘、再到多元化意义阐释,从现实主义白描、对比手法的理解到性格心理、悲剧意识的发掘,再到叙事方式、叙述视角、叙述话语等多样化艺术形式的探析等的发展演变过程。当然,三个阶段接受的侧重点是相对而言的,事实上,对作品的阶级政治、文化及人性的解读几乎贯穿于各个时期的接受中,只不过,各时期各有侧重。特别是比较研究法贯穿于三个阶段,即把《为奴隶的母亲》与同类题材作品或是不同作品的同类形象进行比较,如与罗淑的《生人妻》、许杰的《赌徒吉顺》,或是与鲁迅笔下祥林嫂的比较研究等。这些无疑丰富和深化了对作品的理解与研究,拓展了作品可供发掘和解读的意义空间,展现了文学经典广阔无穷的艺术魅力。
四、《为奴隶的母亲》接受史的成因及其背后的思考
有论者指出:一部作品能够成为文学经典,不仅需要经过历代读者持久不衰的阅读、研究、接受和传播,更需要作品本身具有高度的艺术品质,即“作品的原创性、意义的丰富性、艺术描写的特点、艺术展现的辽阔空间和艺术语言的生动性。只有高度的艺术品质所产生的艺术魅力,才能征服一代又一代的接受者,才能保证作品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冲刷而作为文学经典保留下来。”[25]《为奴隶的母亲》正是这样一部具有高度艺术品质的作品,因而能够历经80多年至今仍不断地被研究者重读、接受。首先,作品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初期中国农村经济萧条、破产,农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痛苦不幸的社会现实,具有特定的历史时代性。如前所言,最初刊载作品的《萌芽月刊》编者就指出:《为奴隶的母亲》“作为农村社会研究资料,有着大的社会意义”。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也谈到,在作品写作的年代,中国农村斗争风起云涌,作品虽然没有直接反映这些斗争,但它接触和描绘了农村苦难深重的一隅,具有强烈的控诉意义。其次,作品描写了超越特定历史时代的具有普遍性的人性、文化及性别等方面思想内涵。“典妻”是旧时代浙东地区广泛存在的一种陋习,本身携带着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意识和封建文化观念。柔石创作的焦点是揭示典妻陋习对女性自然人性和基本权利的践踏和剥夺,其对女性心灵重创的醒目凸显体现了作品所达到的人性深度。再次,作品创作主题汇入了当时的左翼革命文学主潮,但又超越了这一主潮。《为奴隶的母亲》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农村破产、凋敝,农民生活不下去的悲惨社会现实。但更重要的是,作品还越过社会现实表象深入到了人的内在情感、生命、人性等深层的复杂境况和纠结。正是这些复杂深邃的文本内涵给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阐释空间。最后,作品还出现了许多暧昧游离、容易产生歧义的描写片断。如写皮贩子性格凶狠、暴躁而写秀才性情温和、儒雅;写春宝娘想要永远在秀才家住下去、并把春宝也领过来的幻想等。这些都是阶级观念下不可能出现的农民形象和地主形象,而且对春宝娘与秀才之间情爱关系的温情脉脉描写也模糊了阶级界线。这些在过去都是遭到指责和批判的地方,然而却恰恰是最能体现人性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地方,也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在新历史主义观念影响下的小说作品中常见的描写景观。无怪乎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现蓝棣之式的对这篇小说的经典解构批评。可见,这篇小说在当代的复杂接受状况主要来自作品自身所具有的优秀艺术品质,特别是其可供无穷解读的意义空间和艺术空间,即历史、政治、文化、人性、性别、民俗,乃至精神分析、存在主义、解构主义及叙事伦理等方方面面的思想、理论都可以在文本里找到言说的充足资料。究其原因,这篇作品创作于作者政治意识、文化观念和创作思想等均处于转型的过渡时期,也是中国社会由个性解放、思想解放的五四时期向充满疾风骤雨的阶级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的20世纪30年代社会转变的过渡时期,还是中国新文学由个性解放的五四文学转向社会解放的20世纪30年代革命文学的过渡时期。诚如王尧所言,“文学创作如果没有吻合历史转折时期的政治诉求,可能就没有文学新阶段的开始,但能够在文学史上留下来让我们讨论的文本,往往又是超越了历史转型和时期局限的作品”[26]。某种意义上,《为奴隶的母亲》正是这样一篇作品,它看似短小、单薄,实则内蕴各种错位的、矛盾的、乃至对立的复杂思想、情绪和意念,在表现手法上也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乃至现代主义的艺术元素交织一起,相当丰富、驳杂。
总之,《为奴隶的母亲》的当代接受经历了一个由社会历史批评到文化、人性批评,再到多元化阐释的发展轨迹,也即一个不断由单一化走向多元化的发展趋势。它既切合文学创作与文艺批评的实际发展态势,也符合人类对于自然、宇宙、社会、及人自身的认知规律。这一方面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和文艺理论的发展演变息息相关,另一方面也是中国当代社会历史、文化思潮和审美风尚的发展演变在文学接受上的反映。文学是时代敏感的神经,文学接受的变化同样体现着时代社会、文化思潮和审美风尚的发展演变。由于文学经典是各种权力聚集和争夺的场域,因此考察不同时代的人们对于文学经典的接受方式与阅读态度,不仅具有文学史的意义,也是勘测社会文化史的重要线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考察这篇小说的当代接受无疑也具有丰富的文学史和文化史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考察《为奴隶的母亲》在当代的接受状况,目的不是为了要对这些已有的理解和接受成果作一个简单的价值评判,而是为了加深对经典作品思想内涵和审美意蕴的理解,扩大现代文学经典在当代的接受和传播,探索更为合理的文学接受方法和途径。笔者以为,要真正理解和接受一部文学作品,既要尊重作品本身的丰富内涵,辩证看待各种思想内涵的驳杂呈现;又要重返历史现场,尊重作品写作时的当代社会现实;还要重视作品的审美特性,发掘其诗性内涵。对于已有的理解和接受成果,应尽量呈现其丰富、复杂的原生样态,不应以今非古、以新更旧,而应走文学的文化批评路径,把“文学的文本放在广阔的语境之下,也即把文本(text)放在广阔的语境(context)之下来考察和研究,通过理论的阐释最终达到某种文学的超越”[27]。这可以说是考察《为奴隶的母亲》的当代接受后所引发的一点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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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ursuit for Receptive Track of Slave Mother in Contemporary
CHEN Jiaohua
(School of Humaniti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China, 215009)
Slave Mother had been repeatedly read and accepted since it was published in the 1930’s and later in has produced an extensive social impact. Its cotemporary acceptance has experienced a development track from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criticism to the cultural and humanity criticism and then to the diversified interpretation. This is not only determined by the excellent artistic quality of the book, but also reflected by its transitional characteristics when it is created. Meanwhile, the track of reception and evoluti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and literary theory and it is also a reflection of th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social history, cultural thoughts and aesthetic fashion. There is an abundant significance upon the literary and cultural history to study the contemporary acceptance of Slave Mother.
Slave Mother;Literary Classics;Contemporary Acceptance
I207.67
:A
:1674-3555(2017)04-0091-08
10.3875/j.issn.1674-3555.2017.04.013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6-05-07
陈娇华(1969- ),女,湖南郴州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