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军里少数民族人物写意画的和谐美
2017-03-09梁冬华
梁冬华
(广西艺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 广西 南宁 530022)
郑军里是当代广西美术界中国人物画的领军人物。作为一名瑶族画家,郑军里对少数民族同胞有着深厚的情感,自然也就萌生了用手中的画笔描画少数民族及其生活的创作愿望。早在本科求学期间,郑军里便开始了少数民族题材绘画创作,他于1981年绘制的表现苗族少女劳作间隙口渴饮涧的工笔人物画《苗岭金秋》,一举荣登美术界级别最高的专业刊物《美术》,并入选文化部和中国美协举办的“庆祝建党六十周年大型画展”,显示出其对少数民族形象的准确把握和过人的艺术天赋。自1996年以来,郑军里专攻少数民族水墨人物画创作,创作了获十一届全国美展优秀提名奖的《大山之子》等一批清新隽永、饶有情趣的佳作,个人获国务院特殊津贴、广西政府颁发的“铜鼓奖”和“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俄罗斯苏里科夫荣誉勋章等奖励,名副其实地成为当代广西美术界中国人物画的领军人物。
一、和谐与郑军里少数民族人物画
“和谐”是中国古典美学特有的范畴,“和谐”与“和”“中和”同义互换。“在中国古代哲人看来,所谓和谐,就是矛盾处于协调的状态,而不是相互偏废”[1]150。大体来说,发生矛盾的各方不外乎人与自然、人与人,因此,和谐就是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协调共处。在美学上,人与自然的和谐进一步发展出了天人合一、物我相生的审美追求,即“和谐美”。“和谐美”范畴的产生,实际与人类早期社会农耕生产方式密切相关,表达了人们对自我生存状态的一种理想期望,即人渴望获得一种与自然、天地共生共存的幸福。地处祖国西南边陲的广西,由于远离全国政治、经济中心,加上自身多丘陵江河的地理地貌,仍延续了早期农耕社会人与自然相生相存的生活状态。尤其在少数民族集中居住的桂西北山区,以农耕种植为业,未受工业生产破坏,构成一派天人合一、物我共生的和谐景象,处处洋溢着返璞归真、浑然天成的家园美。这一广西少数民族区域中的和谐景象,与现代城市中人与自然的割裂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现代城市用钢筋水泥为武器一步步吞噬原生态的土地,将之变成高楼林立的城市丛林,人们搬进城市高楼而背弃了曾经的自然家园。住进现代城市的人们,生活节奏快速、人际交往匮乏,加剧了人与人关系的紧张,导致出现人与自然、人与人失衡的城市病。反映城市弊病的艺术作品不断涌现,如表现自我内心空虚的蒙克画作《呐喊》等。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下,以郑军里领衔的广西画家立足广西这一片自然风光旖旎、各民族团结聚居的土地,始终坚守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创作主题,诗意地讴歌少数民族生存家园之美。
郑军里的少数民族人物写意画体现了中国美学的和谐美。他以广西少数民族及其生活场景为表现对象,通过浓淡相宜的笔墨描画少数民族天人合一、物我相生的生存状态,营造出一种和谐的意境美,体现了少数民族恬淡朴实、乐观知足的性格,以及艺术家对人与自然诗意栖居的向往。
郑军里的少数民族写意人物画创作,源自于其内在的少数民族身份及对少数民族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认同。郑军里身为瑶族后裔,并非来自大山乡村,而是在南宁城区出生和长大*关于郑军里的成长经历,详见《郑军里年表》(载魏恕等人著《郑军里绘画艺术研究》,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232-247页)。。优越的城市成长环境和浓厚的家庭艺术氛围,一方面为郑军里投身绘画创作打下良好基础,另一方面也为郑军里日后以绘画的方式远离城市返归自然埋下了伏笔。郑军里的首次少数民族生活体验,发生在大学学习期间。他随老师前往素有“活的少数民族博物馆”之称的隆林采风写生,首次置身于壮、苗、彝、仡佬等多个保留着完好少数民族原生态习俗的村落环境中,感受到了与自己熟悉的城市环境所大相径庭的人与自然关系,并由此激发体内原本就蕴含的少数民族成份,形成共鸣、认可和向往。这正如陶渊明所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对于郑军里而言,“樊笼”便是城市,割裂了人与自然的天然联系,而“返自然”便是回归少数民族乡村,达到人与自然的亲密区间。此次少数民族生活体验,直接推动郑军里走上了少数民族人物画艺术道路。他通过手中的画笔尽情描画少数民族与自然共存的和谐景象,创作出描绘苗族少女在丰收季节劳动之余寻找水喝的工笔画《苗岭金秋》,荣获全国美术类刊物、画展的肯定。虽然后来郑军里放弃了少数民族人物工笔画创作,转向历史人物写意人物画领域,但他并未遗忘自身的少数民族身份以及对少数民族生存家园的向往。因此,当他完成第一阶段历史人物写意画创作任务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启第二阶段的创作——进入少数民族写意画领域,描画少数民族与自然和谐共生之美。
二、和谐美:情景交融的生活画面和浓淡相宜的笔墨情趣
在少数民族写意画创作中,郑军里用“归”的主题表达了逃离城市回归自然的精神追求。综观郑军里的少数民族人物写意画,出现最多的便是“归”的创作主题。这些以“归”为主题的作品,一是作品标题就包含了“归”的关键字,如《晚归》(1989年,获广西“少数民族画展”金奖)、《牧归》(2002年,入选“山东省首届中国画双年展”)、《归途》(2005年)、《牧童归去》(2006年)、《归》(2011年)、《牧归图》(2013年)、《风雨归牧图》(2014年)、《蕉林牧归图》(2016年),等等;二是作品虽然不以“归”为标题,但画面蕴含了“归”的内容,如《大山之子》描绘了一家四口少数民族同胞在打猎、劳作后乘坐马车返回大山深处的背影,《桂西风情》(2009年)描画了一位身着少数民族服饰、背着一整框果子翘首远眺归途的年轻女子。可以概括地说,郑军里形成了较为稳定的以“归”为主题的少数民族写意人物画创作方式。在“归”的主题中,郑军里寄托了个人从喧闹嘈杂的城市抽身返回浑然淳朴的乡村、自然的愿望,表达了人与自然相生相存的美好诉求。在以“归”为主题的作品中,郑军里再现了少数民族同胞在田地、树林生产劳作后满载劳动成果返回家园的温馨场面,人物的行动、体态均松弛舒缓,显示其在高强度生产劳动后的身体的调整、放松以及由劳动果实引发的喜悦,表明了人以自然为家园,天人共存的和谐状态。画面风格平和、宁静,同时洋溢着人物乐观、知足、幸福的情感。
郑军里少数民族人物写意画的和谐美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和谐的意境美表现为情景交融、怡然自得的少数民族生活画面。郑军里延续了前一创作阶段形成的人物活动情境造型手法,重在描绘人物生活场面,以此映衬人物精神气韵。他自陈道:“南方的少数民族生活大多是小情小景、小集体的活动范围”,“广西山村的牛、山羊、马、木楼、蕉树都是水墨画配景的绝好道具,也是衬托人物形象的天然尤物”[2]。即是说,广西少数民族小集体式的生活方式为人物画创作提供了摹本,艺术家将现实中的牛、马、树入画,通过设置人物生活情境以烘托人物性格。对应到具体的绘画实践中,郑军里选取少数民族女性、孩童和牛、马、狗等元素进行组合,在画纸上绘制出少数民族田园牧歌的诗意景象,艺术再现少数民族与自然为伴悠然自足的生活场景。在郑军里描画的少数民族生活景象中,担任主角的往往是少数民族女性。她们头戴围巾,身着素色衣裙,赤裸着双足,表露出其少数民族身份。她们或牵着牛和马,或骑在牛和马的背上,身旁还打转着一只翘着尾巴欢快跑动的小狗。在这里,女性、狗、牛马等元素的出场是各有深意的。女性,是人类母亲的符号,代表着生命的孕育者,隐含着少数民族生生不息的寓意,同时女性又因自身柔和的躯体而奠定了画面柔美、宁静的风格倾向;牛和马是人类驯养的动物,性情温和,或耕田或骑行,服务于人的需求,是农耕时代人类亲密无间的好伙伴。而狗,则是画家的神来之笔,画面的意趣所在。从画面上看,女性与牛、马直接接触,构成一个大整体;而小狗游离在大整体之外,自成一个小局部。大整体(女性+牛、马)与小局部(狗)组合起来,构成了大小搭配、静动结合的有趣构图,形成宁静中不失活泼、沉稳中搭以律动的整体效果。这样一幅景象,没有任丝毫城市文明的痕迹,仿若回到前文明社会的农耕时代,放牧、耕种,人与动物相偎相存、怡然自得,流露出一股浑朴、自然之气。
其二,和谐的意境美表现为浓淡相宜的笔墨情趣。如上文所言,和谐意指矛盾处于协调中,矛盾的协调即对立的统一,如浓与淡、粗与细、冷与暖、虚与实等。郑军里的少数民族人物画充分运用了在对立中寻求统一的艺术技法,追求画面的笔墨情趣和审美意境。首先,在笔墨上,画面中心人物——少数民族女性多用细线和淡墨来勾勒其身体轮廓、晕染其衣服形状,呈现出轻盈、恬淡的体态。而画面的次要景物——牛、马等形象则采用实线加浓墨的技法,嘴部、腿部、蹄部用粗线描画,颈脖和身体躯干、尾巴用浓墨皴擦,突出其整体骨骼构架和肌肉群,显现出力量、厚重的体型。如此一来,中心人物构成了画面中的淡与虚部分,而次要景物则构成了浓与实部分,二者形成组合与互补的关系,使画面浓淡搭配虚实结合相得益彰,于稳健中不失灵动、刚正中不失柔美。同时,郑军里在控制笔墨的浓淡之余,还充分利用了南方潮湿温润的气候特点来提升墨色的清、润、透、亮,营造出水气氤氲、淋漓充沛的画面效果,与北方水墨画的枯、燥、干形成鲜明的审美差异,自成南方水墨画特性。其次,在用色上,郑军里适度施以石绿与朱膘二色,形成冷色与暖色的两两对比,如圆日、马鞍的红与衣服的微绿,野果的绿与衣服的暗红等,在细微之处点缀画意,生趣盎然。可以说,郑军里通过浓淡墨色的组合、冷暖色彩的搭配,营造出冲淡、雅正、平和的画面氛围,进一步衬托少数民族田园牧歌的诗意主题,引发人们对于少数民族和谐家园的憧憬。
三、结语
郑军里的少数民族人物画,既是当代少数民族艺术创作的有益探索,亦是南方水墨人物画创作的标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民族间交往的日益密切,原本偏安一隅不为人所知的广西少数民族族群逐渐走进公众的视野,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来到这片生机盎然的少数民族热土进行艺术创作,形成少数民族题材艺术创作的繁荣兴盛局面。但透过繁荣表象看本质,不少艺术家的创作受猎奇动机驱使,有目的性地去表现少数民族原始落后的风俗习惯,试图以此为噱头吸引人们的注意。此类创作以丑怪为趣味而远远偏离了真善美的艺术真谛,且流于少数民族生活的粗鄙表面而未触及其深广的精神世界,无疑拉低了当代广西少数民族艺术创作的水准。正是在此般繁荣与丑怪并存的创作语境中,郑军里以不妥协的艺术追求和强烈的民族责任感进行积极有益的当代广西少数民族艺术创作。他曾在文章里中肯地指出:“艺术需要有时代精神、思想深度和学术高度的精品,而这类精品的产生,往往需要深入到生活的最底层和艰辛的劳动中才能获得,放弃了对深层次内涵的追求,就等于放弃了对创作艺术精品力作的努力,也就等于将民族题材创作推向末路。”[2]事实上,郑军里早已通过自己的艺术创作,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他所谈到的创作具有时代精神和深层次内涵的民族艺术精品的主张。他站在时代的高度探寻坚守中国画技法并适当借鉴西方艺术观念,采用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艺术语言——浓淡相宜的笔墨、冷暖搭配的色彩来描画少数民族,揭示其与自然共处的本真生活状态和悠然自足的民族性格,创造出一大批具有时代特点亦不失少数民族独特个性的广西少数民族人物写意画艺术精品,得到业界的一致肯定与赞誉。评论家纷纷称赞道,“郑军里是成功的”[3],“他的作品已经站在这个时代的高度……迸发出永恒的艺术精神[4]。更进一步来说,郑军里的成功,对当代少数民族艺术创作亦具有积极的推动和贡献。他对时代精神的强调以及艺术深层内涵的重视,都将深远地启发那些有志于当代少数民族艺术创作并渴望创作出艺术精品的人们。从这个层面上来看,郑军里的广西少数民族人物写意画,不仅是南方水墨人物画的标杆,更是以卓然不群的品质屹立于当代少数民族艺术世界之林。
[1]袁济喜.和:审美理想之维[M]. 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
[2]郑军里.新时代、新广西呼唤新的民族形象[J]. 美术,2016(4):66-71.
[3]徐恩存.言说的韵致与写意的丰饶[J]. 当代广西,2012(12):52.
[4]水中天.疾笔稳健而雄强——画家郑军里的绘画艺术审美赏析[J]. 歌海,201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