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嵇康的儒道思想
2017-03-09曾良玉
曾良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谈嵇康的儒道思想
曾良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嵇康的思想驳杂而难求系统,统观嵇康的一生,老庄思想和儒家思想二者时刻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也正是因为这二者之间的冲突,才有了嵇康矛盾的一生。老庄思想是嵇康得以挣脱现实的一种精神寄托,以此为依托,嵇康得以在魏晋乱世中寻得短暂的逍遥。而儒家思想关乎嵇康的现实选择,并往往在最重要的时刻影响他人生轨迹。
嵇康; 儒与道; 矛盾; 风筝; 生死
引 言
嵇康,字叔夜,三国时期魏朝末代人。其先本姓奚,后因避仇而迁徙改姓嵇。娶长乐亭主,属曹魏姻亲,官拜中散大夫。魏晋易代之际,因持与司马氏不合作的态度,遭当权者网织罪名杀害,终年四十。
对嵇康的研究,根据曾春海的统计归纳,主要分为十个方面:生平传略、版本校勘、哲学思想(通论)、美学、音乐思想、养生思想、哲学思想、文学、比较研究、评传(含研究概况)。*参见曾春海《嵇康的精神世界》,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国内关于嵇康的研究如庄万寿《嵇康研究及年谱》*参见庄万寿《嵇康研究及年谱》,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版。、曾春海《嵇康的精神世界》*参见曾春海《嵇康的精神世界》,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童强《嵇康评传——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参见童强《嵇康评传——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等,都较为全面地研究了嵇康的各个方面。至于国外的研究,较为系统的有法国侯思孟所作的《嵇康的生平与思想》*参见[法]侯思孟《嵇康的生平与思想》,荷兰莱敦布里尔出版社,1957年版。。
学界对嵇康思想方面的研究,主要侧重于玄学和老庄思想下的各个分支,如生命观、养生观、吉凶观,道教自然观等,很少注重嵇康思想里的儒家正统成分。近年来虽有学者开发此研究领域,然多集中于儒家思想的表层,而未能深入。本文将嵇康放于时代的大背景之下,纵观他的一生,并结合他的诗文,分析儒家正统思想与老庄道家思想对他人生的影响。
文章开始前,为了便于陈述观点,笔者试将嵇康个人比作一只风筝。那么,广阔的天空就是他追求的老庄理想境界,风筝线便是他思想里的儒家成分,而握着风筝轱辘的则是现实世界。嵇康的一生,都被儒家思想这根顽固的风筝线所牵制,自始至终都不曾放他自由。
一、 现实世界——风筝轱辘
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大混乱、大动荡的时代。当世之人无不被卷入历史的狂流之中,随之浮沉。战乱与分裂割据,使无数人丢掉性命。在这段时期的大约三百年中,几乎没有多少太平的日子。魏朝后期,也就是齐王曹芳正始年间,正是魏晋易代之际。此时,司马氏为了夺取王室大权而大肆屠杀异己,使得政治局面十分紧张。正始十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消除了由曹爽领导的曹氏宗室在朝中的势力。自此曹氏宗室力量日渐衰弱,司马氏得以控制曹魏军权、政权,为日后篡位打下基础。政治的高压,使不少士人深感压抑。嵇康虽以老庄思想为精神寄托,无心政治,但面对“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1]892这样的现实,自是难免落入苦闷之中。
自古以来,乱世都为各家思想的迸发做铺垫。魏晋乱世也是思想呈现活跃、繁盛的时期。儒、道、释等思想文化共存共融,一种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在这一时期逐渐形成,其理论形态便是玄学。玄学之风在这一时期的形成和盛行,影响了魏晋士人的方方面面。闪耀于历史的“魏晋风流”,正是魏晋这一代新人追求自然与人格美的完美体现。他们要求破除名教的执障,还自我以本来面目。自然与名教出现激烈斗争,至汉以来儒家思想一统天下的格局,逐渐被打破,名教出现危机,经学式微。
儒学之风虽衰,但并未销声匿迹。嵇康少年时代正处于魏明帝“尊儒贵学”[2]422的重名教时期,思想多少会受到儒家正统的影响。此外,《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嵇喜《嵇康传》称他“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2]427,可见,嵇康出身于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熏陶的家庭。社会环境和个人环境的儒家正统氛围,在嵇康思想未定型之时,皆有相当大的影响。而“长好《老》《庄》”[1]899,道家思想在嵇康成年之后日渐显露,几乎占据了他思想的绝大部分。
嵇康兼蓄的儒道思想,在现实的催化下,呈现出相互斗争,相互妥协,相互融合的态势。他的矛盾既来自于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碰撞,又源于精神世界里儒与道、名教与自然的斗争。换句话说,嵇康自身便是一个对抗现实的个体,而这个个体之内又存在儒与道的调和与斗争。
二、 个体对抗现实
个人的思想都有其独立的一面,在无外力干预的情况下,可以达到一种偏向或平和的状态(这种偏向亦能保持一种平和)。然而人都是社会的人,不可能不受到外在世界的干预。外在的冲击,常使得内在要么负隅顽抗,要么被迫适应。嵇康虽追求老庄世界里的淡泊人生,但在现实高压环境的冲击下,保持内心的平静与傲然物外,亦是一件困难的事。
将天空比作嵇康思想里的老庄成分是可解释的:老庄的思想境界可任嵇康驰骋想象,就如同天空之广,可任风筝飞翔一样。嵇康的这片天空,或许有彩虹,或许也有晚霞,但碍于风筝线的长短,他没办法触碰天空中所有的美好。甚至,彩虹会稍纵即逝,黑夜会吞噬晚霞。嵇康老庄思想中的养生、越名教任自然等,正如彩虹和晚霞一样,存在很脆弱,甚至在很多时候不过是其独自勾勒出的美好幻象,本就可梦而不可及。
(一) 养生守静
“为善勿近名,为恶勿近邢。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3],庄子早就提出了养生的奥义。庄子所讲的养生,实际上更侧重于养神。养神,即修炼人的精神,达到不被外物所伤,从而尽享天年的目的。总结其养生之妙,大概在于“善恶两忘,刑名双遣,故能顺一中之道,处真常之德,虚夷任物,于世推迁”[4]。老子“致虚极,守静笃”[5],讲的是心境的空明与宁静。即在面对纷繁外物的干扰之时,需要通过“致”与“守”来达到内心虚静的“极”与“笃”。此亦可看作是一种对“神”的修炼。所谓“归根复命”,即希望通过“凝神于虚,养气于静”来达到复归本真的目的。简单来说,道家虽注重“性命双修”,然其养生更侧重于养神。养神在于修炼人的内心,以致平和,与守静异曲同工。嵇康在《养生论》中提出“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6]229,强调养神的重要性。“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6]229,又以“修性”和“安心”来解释如何养生。显而易见,嵇康的养生思想源于老庄,并结合了庄子的养生观点和老子的守静思想。嵇康所言的“性”与“心”,皆属于“精神”范畴,注重的是人的心性、品格与思想等方面的修炼。“然后蒸之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6]232,在养神的基础上,嵇康又辅之以养身,注重形神兼养。李贽称嵇康《养生论》“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识真仙,亦且不识养生矣”[7],认为嵇康并非懂养生,善养生。笔者以为确实如此。嵇康所言养生多是空口白话,并未付诸实践。就他在《答难养生论》中提出的“养生五难”——“名利不灭”“喜怒不除”“声色不去”“滋味不绝”“神虑消散”[6]278来说,最重要的两点他都未曾做到。他虽善谈养生,但思想归思想,行动是行动。很多时候他的思想往往支配不了他的行动,从而呈现出不一致性。
1.养生一难——“名利”
罗宗强谓嵇康“对于仕途有一种近于本能的厌恶情绪”[8]90,并以嵇康的诗文为例,如“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6]28,“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惟有贫贱,可以无他。歌以言之,富贵忧患多”[6]69,“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6]101,“详观凌世务,屯险多忧虞。……权志相倾夺,名位不可居”[6]97等,作了可行的解释。嵇康诗文中确实多有对仕途的厌恶情绪,但这种厌恶情绪并非罗宗强所谓的“近于本能”。笔者以为,嵇康对仕途厌恶的主要原因是“何意世多艰”“屯险多忧虞”。魏晋易代之际,天下多故,大道不显。嵇康曾经虽有“荣进之心”[6]178,但在纷乱的现实面前,不得不“日颓”。转向老庄的“任实之情”,是因为正好有了一个契机——一方面对现实做不了改变,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另一方面,老庄思想的广阔领域正好可以为他提供一种脱离现实的精神寄托。因此对于仕途名利,嵇康的厌恶并非本能,亦非后世所谓的心存曹魏,不愿为司马氏所用。他的厌恶,是因为现实达不到他施展抱负的理想要求,是一种不得已。他对自己的追求抱有明确的态度:现实达不到,不如不要。
2.养生另一难——“喜怒”
王戎称“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9]17,而嵇康本人却称自己:“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6]179纵观嵇康的诗文及生平作为,喜怒不形于色之辞,实则近于夸张。嵇康并非圣人,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且乱世多故,以嵇康“抗心希古,绝羁独放”[10]的性格,实在难与世俗相容,隐忍过活。与吕巽交友不慎,作绝交书而“临书恨恨”[6]144,对吕巽的包藏祸心义愤填膺。拒绝山涛举荐,作绝交书以明志。*参见[唐]房玄龄《晋书卷四十九·列传第十九·嵇康传》,中华书局,1996年版。何焯谓嵇康“意谓不肯仕耳,然全是愤激,并非恬淡”[6]208,此语可谓一语中的。嵇康绝交书中言辞虽淡,但无不透露着慷慨激昂。在遭祸罹难之际,嵇康作《幽愤诗》“嗟我愤叹,曾莫能俦”[6]38,为自身“性不伤物,频致怨憎”[6]38而抱不平。可见他的喜愠之色多是在“遇事”之时显露出来的,这也正是他真性情的率直表现。王戎未见嵇康的喜怒,并非嵇康无喜无怒,而恰恰是许多时候嵇康并未遇到足够令他愤世嫉俗,喜怒形于色的事——外界波澜只要不触及他内心的防线,他便能很好地将自己控制在一个平和的状态,如此表现出来的也就是无喜无悲,不形于色了。
嵇康的修性养生并不彻底,甚至可以说,他连自己所谈养生思想的一半都未能做到。理想里的“修性安心”“养生守静”,在现实面前显得特别无力。他所谓的养生修性,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幻想。
(二) 理想里的逍遥
嵇康流传下来的诗篇,多为表现老庄思想之作。在这些诗作中,嵇康为自己描绘了一个无拘无束、超尘绝俗的道家理想境界。罗宗强据王韬的观点,认为嵇康第一个把庄子诗化了。*参见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嵇康追求的理想境界是:“自由自在,闲适愉悦、与自然相亲、心与道冥的理想人生。这种理想人生摆脱世俗的系累和礼法的约束,而又有起码的物质生活必需,不失朴素的亲情慰藉。”[8]89在这种条件之下,嵇康“才能得到精神的自由,才有他自己的真实存在”[8]89。将庄子诗化,而不是将理想生活纯粹的放在精神境界里,这是嵇康的进步。至少他追求的生活不是虚幻缥缈的。如果现实允许,他的理想在一定的条件下是有可能实现的。只是,当时的现实并没有给他机会。因此他才游离于精神与现实之间,时而可得短暂的逍遥,时而又陷入无比的苦闷之中。他得不到精神的自由,因此他也寻不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他是矛盾的,是纠结的。理想中本应是“世故纷纭,弃之八戎”[6]28的逍遥,而现实里他却压抑于“何意世多艰……卒为时所羁”[6]5。梦想中本应是“逍遥游太清”[6]5,现实里却偏偏叹息“予独何为,有志不就”[6]39。精神境界里本是“思我良朋,如渴如饥”[6]19,现实中他却又总在感叹“虽有好音,谁与清歌”“瑟琴在御,谁与鼓弹”“旨酒盈樽,莫与交欢”[6]16-24。嵇康的逍遥,只存在精神领域,现实给不了他想要的傲然物外。
三、 精神世界的儒道之争
(一)儒道调和
汤用彤先生认为,“调和孔老”[11]是贯穿魏晋思想的主线。嵇康思想里的孔老之争,既有斗争亦有妥协,他的“调和孔老”并没达到一个和谐状态。可以说,在老庄思想与儒家思想的调和中,老庄思想在一般现实生活里完全盖过了儒家正统思想,对嵇康的影响十分深重。所谓的一般现实生活,可理解为嵇康平生大部分半隐半仕的生活。这时,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拉得比较长,将嵇康的道家思想境界与现实的联系放得较为宽松。因此他才得以短暂地逍遥,驰骋于老庄的思想境界。除却一般的现实生活,在嵇康关乎重大人生抉择的时候(比如生死),儒家思想便骤然显露,直接影响他的决定。这个时候,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便突然收紧,迅速将他拉回现实。
伴随儒道调和这一过程,嵇康的人生状态也呈现出很大的不同。他的协调孔老,并没有达到一种平和的状态,且最终以调和失败结尾。
(二)儒道相争
嵇康一生的生活状态可大致用两个短语来概括:道胜则隐、儒胜则出。这两种生活状态的转换,是由他面临的现实所决定的。现实中,魏晋易代之际的局势在整体上都是紧张高压的,但在紧张高压中也有相对缓和的时候。离魏晋二朝易代越近,局势越紧张,嵇康的生活状态也就随着时局的变动而改变。嵇康的这种状态转换,完全是由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作用而成。他思想里的儒家成分,不仅紧密联系着现实人生,也压制着他的道家理想境界,甚至掌握了他的生死。如果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断了,嵇康这只风筝只会有两种结局:要么随风四处飞扬,要么狠狠地摔在地上。短暂的“道胜则隐”便是随风飞扬这一结果,而狠狠摔在地上则是“儒胜则出”的表现方式。
1.道胜则隐
儒家思想虽潜移默化,但在嵇康平常的日子里表现得并不十分明显。因此嵇康基本可以依着“本心”而活。平生虽挂名中散大夫,但闲居的日子居多。
嵇康曾采药山中,与道士孙登同游。又曾与王烈“共入山游戏采药”[6]561。更与“竹林七贤”的另六人“相与友善,游于竹林”[6]564,要么弹琴叙志,要么打铁灌园。而嵇康流传下来的作品中亦不乏与朋友的赠答诗,以及一些与朋友相互“切磋”的文章,如《与阮德如》《答难养生论》《难自然好学论》《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等。这些文章多表现了嵇康的道家思想,是他畅言理想与追求,与朋友交流思想,升华思想的结晶。与不同朋友的交游,使嵇康在现实生活里多了一种寄托——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他可以短暂地放空自己,将注意力从现实稍作转移。
短暂地抛开现实,嵇康的生活也还算闲适。在这段用心驰骋老庄世界的平和时期,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直接盖过儒家思想,决定他在表面上对世事置身事外。
2.儒胜则出
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断了,嵇康短暂的“随风飘扬”之后,最终还是要狠狠地摔在地上的。而摔在地上付出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它意味着死亡。
若嵇康没有近于偏执的儒家情怀,他或许可以对世事不管不问,专心于自己勾勒的老庄逍遥之境,或者守着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6]180,但事与愿违,儒家思想的偏执最终让他走上了毁灭的道路,而导火线就是“吕安事件”。
司马氏对当时的名士多有几分忌惮。嵇康名重当时,司马氏对他更是如此。且嵇康“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性格,与司马氏亦有抵触。司马集团对一个不拥护自己而被许多士人所拥护的人,是相当忌惮、不安的。嵇康的存在,是一个隐患。而后来的“吕安事件”正为司马氏找到了一个除掉眼中刺的借口。
“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2]429这段历史记载,将嵇康由生到死的过程说得很清楚。吕巽奸淫安妻徐氏,吕安将此事告知于嵇康,以寻求意见。后来之事,按嵇康的说法,吕巽向他许诺“终不系都,以子父六人交为誓”,嵇康于是“慰解都,都遂释怀”。[6]209本以为此事就此风平浪静,结果吕巽却恶人先告状,反诬吕安不孝。吕安蒙冤下狱并引嵇康为证。嵇康作为该事件的“证人”,“义不负心”,完全抛掉了“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6]95的人生理想,选择了孟子所言的“舍生取义”,慷慨为友做证。此去凶险,嵇康并非不知。只是良友不可以不明,嵇康虽有迫于现实的无奈之处,但这个选择更主要的原因是儒家思想中的“仁义”支配了他的行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贰”[6]494,嵇康的“志”,表面上是对道家理想境界的追求不渝,实际上是对儒家道义的不变坚守。他最终也守住了自己的“志”,以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偏执守住了内心真正的“志”。
四、 死因浅探
嵇康死亡的原因除开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的作用外,还在于他自身性格与现实社会的矛盾。他的死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一)龙性谁能驯
颜延之《五君咏·嵇中散》道:“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12],道出了嵇康招致祸患的一个重要原因——性格。旷迈不群,好奇任侠,“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6]179,这些词很好地概括了嵇康性格中最突出的东西。若用现在的话来说,嵇康就是半个“愤青”,对不平之事嗤之以鼻,见不惯现实社会里的各种黑暗不平,并且习惯性地抨击。如此个性,在乱世怎能长存?
(二)淡泊里的名重
“先生挺邈世之风,资高明之质,神萧萧以宏远,志落落以遐逸,忘尊荣于华堂,括卑静于蓬室,宁漆园之逍遥,安柱下之得一。”[6]626嵇康虽不愿入仕为官,不愿与黑暗现实有过多牵绊,但短暂的淡泊世俗和回归淳真并没有带给他想要的“无功无名”。曹魏姻亲,中散大夫的身份是他名重当时的一个方面。而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9]527的风流,在当时喜好品评人物的风气之下,免不了被众多士人追捧,名噪一时。此外,与“七贤”另六人同游,行为多不羁放荡,使得名气更甚。不求名而名气自来,嵇康想要淡泊的人生,确实难上加难。正因为有如此名气,魂断之日三千太学生为他求情的宏大场面才更加坚定了司马氏杀他的决心。
(三)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嵇康曾将自己与阮籍相比较:“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吾不如嗣宗之资……又不识人情,闇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6]178不识人情,处世不慎,这样的缺点在当时是很致命的。《诗》曰:“慎尔侯度,用戒不虞”,嵇康终是学不会该怎样在那乱世小心翼翼地生活。与其说他学不会,不如说他不想学会。阮籍一生谨慎小心,虽换来寿终正寝,但也伴随着内心块垒难平,苦闷无处说的漫长煎熬。以嵇康的性格,断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四)才高识不寡,为单纯买单
孙登曾对嵇康说过:“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6]561后世许多研究者也认为嵇康确实只懂养生,而不懂养身(保身之道)。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坦言自己“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6]178的缺点,也非常明白这样下去“虽欲无患,其可得乎”[6]178的隐患,然而他行事却依然与现实多相抵触,秉持自己的本真,知其不可为而偏偏为之。他并不是不懂处世,不懂保身。他的“明知故犯”,说来说去,不过是他顺心而为,不愿因现实憋屈自己罢了。他的死并不是关于才情高不高,见识寡不寡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死亡不过是他为自己的人格买单,为自己单纯的赤子之心买单而已。
(五)时代造就与毁灭
嵇康与时代的关系,颇有一种“成也萧何败萧何”之感。魏晋乱世造就了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他,又亲手将他毁灭。他从传统中来,而又带了反传统性,并最终被传统所害。
结 语
后人以“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飖”[13]来感叹其结局。如此人中之龙,奈何生在混沌乱世,终是保全不得性命的。嵇康的一生,老庄思想使其精神“逍遥”于物外,沉浸于自然与纯真的美好之中。但这种“逍遥”并不完全,它只是一种脱离现实的片刻“逍遥”。儒家思想这根风筝线看似透明,实则在嵇康的思想中潜移默化,并往往在最重要的时候显露无遗。嵇康以“好老庄”之心来掩盖深埋的儒家赤子之心,却在人生的关键处出卖了自己。他对道家理想的坚持,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基于现实的一种精神安慰与幻想。不少人以“出淤泥而不染”来形容嵇康,这未免偏颇。当时之世虽可比作“淤泥”,然嵇康生活于其中,根本就没有机会能出得了此“淤泥”,又何来“染不染”之说。现实的笼罩与压抑,使他完全没有机会真正做自己。表面虽放荡不羁,内心却痛苦无比。在如此环境下,他还秉持着自己一贯的性格品行,在淤泥里挣扎,又怎能不溅自己一身脏?道家思想影响他,让他对“逍遥”有一种不懈地追求。儒家思想却又使他终究摆脱不得现实的羁绊。一个思想把他往现实里推,一个思想将他往理想境界里拉,这样的拔河,痛苦的只能是作为主体的嵇康自己了。“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14]嵇康即秉持该天地正气之人,无奈生于乱世,“餐霞之人”未免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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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何军民)
Ji Kang’s Thoughts about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ZENG Liang-y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The thoughts of Ji Kang was complicated and not systematic. Taoism and Confucianism showed a contradictory condition in his whole life. Because of this collision, Ji Kang led a contradictory life. Taoism was a spiritual ballast and gave him a transient freedom during the troubled times in Wei and Jin. While Confucianism was related to his realistic choice and always affected his life direction at the important time.
Ji Kang;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contradiction; kite; life and death
格式:曾良玉.谈嵇康的儒道思想[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4):8-13.
2017-03-05
曾良玉(1992-),女,四川遂宁人,西南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先唐文学。
K237
A
2096-3122(2017)04-0008-06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