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扬诗歌中的水意象解读
——以诗集《玫瑰》和《在我爱你的这座城市》为例
2017-03-09刘兰辉
刘兰辉
(广东白云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450)
李立扬诗歌中的水意象解读
——以诗集《玫瑰》和《在我爱你的这座城市》为例
刘兰辉
(广东白云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450)
在美国当代著名华裔诗人李立扬的诗歌里,水意象频频出现且姿态各异。他的两本诗集《玫瑰》和《在我爱你的这座城市》中的水意象背后隐藏着象征意义和情感寄托。这两本诗集中的水意象主要有四个指涉:追忆先辈历史的纽带,灾难的符号,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启和对亡父的悼念。
水意象;李立扬诗歌;美国华裔诗人;
李立扬是生于印尼、长于美国,且用英语创作诗歌的美国著名华裔诗人。他的诗歌兼容了东西方文化,清丽哀婉,独树一帜,不但为他赢得了美国诗坛一席之位,还屡获各项大奖。“ 《玫瑰》(1986)荣获纽约大学授予的德尔莫·施沃茨诗歌纪念奖和淮庭作家奖。他的第二本诗集《在我爱你的这座城》(1990)获得美国诗人学会所评选的拉蒙特诗歌奖。他的散文诗回忆录《带翼的种子:怀念》(1995)获得美国图书奖,同年,他的诗歌获取了兰南文学奖。他的第三本诗集《我的夜书》(2001)夺取了美国诗社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奖。”[1]165他的诗歌被收入美国最具权威的诺顿文学选,并被翻译成多种外国文字出版。
李立扬的诗歌风格与其他诗人很不一样。作为一名男性诗人,他的诗歌有一种罕见的柔美气质,文辞清丽,意蕴深婉,纤丽而时带沉郁,摇曳而不失厚重,很有中国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之风。即使有些诗歌运用了美国自白诗的自我剖析手法,也蒙上一层幽约深曲的色彩,不落窠臼。他的诗歌摒弃了美国传统自白诗直抒胸臆、爆发力强的特质,而采用中国诗惯用的以意象暗指的手法。因此在他的诗歌里,各种意象比比皆是。其中,又以水意象较为鲜明。
据不完全统计,仅在《玫瑰》(Rose)这一诗集里,水意象就出现了十一次,《在我爱你的这座城市》(TheCityinWhichILoveYou)里,出现了三次,甚至有一首长诗是以“水”为题目的。水在他的诗歌里,有时是女人眼角的一滴泪,有时是记忆深处的昆明湖荷叶上滚动的水珠,有时是异国他乡的那场淅淅沥沥的雨,有时是太平洋的一泓蔚蓝的海水,有时是覆盖大地的皑皑白雪,有时是笼罩山林的薄薄的雾,有时是清晨花瓣上的露水。李立扬频繁地使用水意象,并不是偶然。他的诗歌里,姿态多变的水指涉了不同的象征意义,传递了诗人复杂的情感:它是诗人追忆先辈历史的纽带,是灾难的符号;它既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启,又是对亡父的悼念。诗歌中的灵魂人物——李国元——李立扬的父亲,就是在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当中,拖家带口,远涉太平洋,历尽千辛万苦,抵达美国,开始新生活的。水作为生命之本,贯穿其一生。而在人生的最后,李国元是由于患水肿病(他早年因牢狱之灾而落下的病根)离世的。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李立扬诗歌里会有那么多的水意象。
一、追忆先辈历史的纽带
虽然李立扬从未在中国生活过,对中国的印象也只是从父辈的言谈描述中获得片鳞半爪的印象,但是他对故国故乡的感情是很深的,对故国故乡的怀念甚至成为他大多数诗歌的主旋律,而水,则是维系他与先辈历史的纽带。
李家祖上原本显赫,李立扬的曾外祖父是民国时期很有权势的大军阀袁世凯,祖父是民国金融界著名人物李肃然,父亲李国元曾是毛泽东的私人医生。然而在那个动荡年代,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下,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并且由于政治原因过上了颠沛流离、漂泊他乡的悲惨生活。父亲李国元甚至一度身陷囹圄,坐牢一年有余,受尽折磨。一家人辗转印尼、香港、澳门、日本,直到1964年,才在美国安顿下来。初到美国,一家人过着寄人篱下、缺衣少食的生活,因为生活拮据,一度住到了专门收留流浪汉的收容所。晚年的李国元,患上严重的肺水肿,双目失明,穷困潦倒,在宾夕法尼亚一个小镇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而诗人李立扬,从出生起就不曾享受过一点荣华富贵,却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家族历史的负担,因此对于人生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体会尤其深刻。他的诗歌,也就或浓或淡地笼罩着一抹悲凉的色彩。例如《我请我的母亲唱歌》(IAskMyMotherToSing) 一诗。在这首诗里,“诗人以抒情的笔调,把亲人之间的关爱,把小家庭与历史、与对故国故乡的思念和现实联系起来,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引自张子清《袁世凯之曾外孙李立扬 》,发表在2005年3月30日的《中华读书报》上。。
在写这首诗时,李立扬的父亲已经去世。然而诗人对他的想念并没有随之终结,反而更加强烈,以至于看到母亲和祖母唱歌,就想到“父亲如果还健在的话,他会拉他的风琴,小船般摇摆”。在第二诗节,诗人点出了中国好几个著名地方:北京、颐和园、大石舫、昆明湖。这几个地方无疑是中国王权的象征。虽然诗人不曾到过这些地方,但是不难理解诗人对这些地方怀有的复杂情感,因为这些地方曾经留下了先人的足迹。他的曾外祖父袁世凯是清末的风云人物,是最接近清王朝权力的人物。昔日显赫与今日寂寥进行对比,越发让读者感受到诗人心底的一抹苍凉。
诗人在此描述的三个画面是值得深思的。一个是“骤雨掠过昆明湖面,野餐者在草地奔散”,另一个是“荷叶注满雨水,直到承受不了,把水倾进水里然后弹回去,再从头注起”,还有一个是祖母和母亲一边唱歌一边流泪。昆明湖和荷花都是既美好又伤感的记忆,但水意象很突出。在这首诗中,水这个意象多次出现。实际上,雨、泪、湖,都是水的不同形状而已。在这里,骤雨代表的是人生中的风雨、重大挫折。而雨中的荷花,则是母亲和祖母的化身。正如荷叶不堪负重,把水溅撒湖中,却又不得不继续负重一样,母亲和祖母已经无法抑制她们的泪水,却还继续她们的歌唱。也就是说,李家虽然遭受一系列重大打击,却也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负重而行。
二、灾难的符号
水在李立扬诗歌《致一位美国新公民》(ForaNewCitizenofTheseUnitedStates)里,却是灾难的符号。滴滴答答的雨水敲打窗户的一幕,总会让诗人回想起雨夜逃离印尼的凄惨一幕。
李国元带着妻儿老小从中国流亡到印尼后,本以为可以安顿下来,不想又遇到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挫折。当时印尼政治环境恶劣,排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1959年,苏加诺以煽动叛乱罪将李国元投入监狱关押一年有余。从监狱逃出来后,一家人为了活命,不得不连夜逃离印尼。当时下着滂沱大雨,一家人冒雨坐船,心中焦虑仓皇,又担心追兵赶来,心情之痛苦可想而知。李立扬虽然当时只有两岁,但是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时隔多年,他依然无法忘记这段惨痛的经历。因此,我们看到,在他诗歌里,印尼那段经历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时时侵袭着他,让他半夜惊醒,让他无法呼吸。诗歌的口吻是以第一人称“我”写的,是在与一个当年一同流亡的亲人的对话。然而跟李立扬不同的是,这个亲人对于那段痛苦不堪的过去选择了忘记,似乎完全记不起当年的惨状。李立扬对此的感慨可想而知。因此整首诗笼罩着一种微妙的嘲讽气氛。
在诗歌的第二节,诗人这么写道:“倘若雨水打在窗上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也没能让你想起过去,想起一家人挤在一起避难的如教堂正厅般狭长的船舱,想起昏暗的光线下乌云投射的影子、飞蛾振翅的影子、父亲的影子交织斑驳,若隐若现,那确实不必悲伤。”在这里,诗人一连用了三个shadow,写出了在雨夜逃亡如惊弓之鸟般的那种惶恐不安的心情。诗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听之动容。在这首诗中,雨水是记忆的媒介,是苦难的泪水,是那段黑暗生活的凝聚。因为他们一家人逃离印尼时正是东南亚的雨季,这滴滴答答的雨水无疑带给诗人的是一种痛苦的回忆。
同样,大海也是开启诗人尘封记忆的媒介。在《狂怒的版本3》(FuriousVersions3)里,无边的大海暗藏杀机。诗人写到“月光,狂风。昏暗的白杨摇荡,暗示大海。……我听到海洋之声和雨之历史”。诉说的依旧是那一段生离死别的经历。
“士兵们扫荡街道搜捕父亲,母亲把面容憔悴的丈夫藏到壁橱”,可还是被发现了。接下来,诗人为读者描述了士兵追捕李立扬一家人的场景:“穿靴子的士兵把我们围逼至大海。波涛翻卷,舟船和身体漂流,越漂越远”。父亲抓住我的手,说,“不要忘了这一切”。很不幸,父亲最终被士兵抓住了。凶残的士兵还装模作样地问:“教授,你想要穿什么颜色的套装下葬?棕色的还是蓝色的?”然后“手枪柄把父亲的唾液变成了鲜血”。
正如诗人在《审问》(TheInterrogation)当中所说的:“我仍然记得海洋;它的绿色的体积让我们绝望。仍然记得等待,记得别离。”
三、预示新生活的开启
水曾经触发李立杨生死别离的痛苦回忆,但在另一时间另一地点,却是他们新生活开启的标志。1964年,辗转多地的李立扬一家人在朋友的帮助下,越过太平洋,平安抵达美国,开始了他们崭新的生活。关于这段经历,李立扬的《狂怒的版本5》(FuriousVersions5)里有提到。在长诗《水》(Water)最后一段诗节,诗人写道:“今夜,它是帘幕般的水,敲打地窖铁门的水,我们渡来美国的水……”。诗人一连用了三个water,水意象异常鲜明,虽然诗中弥漫的情绪一如既往地低沉,可是毕竟有了一抹亮色,代表的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在这里,水承载的是希望,是诗人一家摆脱过去、奔向新生的反映。
《狂怒的版本5》一诗里,有个场景让人过目难忘:到达美国之后,李立扬有一天和父亲在街上行走,偶遇一位南京的故人。父亲曾经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帮他安葬死去的妻子。这个人是一个盲人,他把恩人的脚步声铭刻在心,以至于二十年后,在美国的一条人行道上,仅凭脚步声就能辨别出恩人来。他乡遇故知,又都遭遇过坎坷人生,彼此更能理解对方的心情。诗人在下一节,描述了自己的奇怪梦境:在美国芝加哥小小的唐人街,在阿盖尔街和百老汇街的转角,李白和杜甫这两位“有着流浪者心怀的诗人”, 他们“折叠纸船,放它们在阴沟水汇成的小河里打旋”。放纸船本是小孩子游戏,这两位诗人放纸船,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纸船是梦想的载体,这是他们对自由的追求。因此,诗的末行,目睹李立扬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们反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样呢?我们两个还能在哪个别的地方相遇呢?”
在《狂怒的版本6》(FuriousVersions6)中,诗人夜晚在草地漫步,月光下,风摇晃着白杨树,在草地上洒下斑驳的树影,引发了诗人无限的遐想。他的思绪从眼前的夜景弥漫到过去。风穿林叶的声音,如同大海澎湃,不禁让诗人想起大海,“我横渡大海一路来到这儿。我就像我那些内陆的白杨:远离水域,却充满了水的响声”。
四、对亡父的悼念
水在李立扬诗歌里,还担负着另一种情感寄托,即对亡父的悼念。李立扬称他为“水的儿子”、“雨一般的父亲”,对父亲生前日常生活的点滴回忆,以及父子之间的深厚感情,成为他诗歌当中的主旋律。“雨来了。而哪儿有雨哪儿便有时间,记忆,有时还会有甜蜜。哪儿有儿子哪儿便有父亲。”通过雨这一意象,李立扬“接受了精神的洗礼,寻觅父亲与自己的精神联系”[2]。
李国元一生历尽坎坷,晚年双目失明、百病缠身,最后默默无闻地在宾夕法尼亚的一个小镇死去。但他的一生对李立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于李立扬来说,父亲李国元是“非凡的、英勇的形象”[3],是上帝的化身。他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甚至父亲去世后,他也无法摆脱他的影响。在一次采访中,他说:“在我早年诗作里,当我写到我父亲时,他总在我的意识里。可以说他主宰了我的人生,所以每次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时,这种意识就会冒出来。”*From Matthew Fluharty’s paper An Interview with Li-Young Lee,published in Missouri Review, 2003, 23(1)
1959年,李立扬出生一年半之后,李国元被印尼总统苏加诺的武警逮捕,罪名是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计划轰炸在爪哇岛的军事设备和鼓吹西方思想。四辆军队的吉普车,一大群穿着制服和军靴的武警踏上李家的台阶,这么声势浩大的逮捕行动成为当时李家所在街区的一大景观。在《水》(Water) 这首长诗里,李立扬为我们揭开了父亲死亡的真正原因。“水是父亲的生命符号。水的儿子将死在水边,支配他生命的元素也将携他而去。”李国元被囚禁时,经受了可怕的折磨,在印尼的牢房里,他的脚溃疡,而狱警连续几天不给他水喝,毁了他的肾脏。“水涌入了父亲的心脏,肿胀,沉重,大了两倍。浮肿的肝脏。浮肿的腿。脚变成了气球。”水最终夺去了父亲的生命。
正如李立扬在诗歌《幻象与解释》(VisionsandInterpretations)当中所说的“在我双眼间,总是雨,飘忽不定的雨”。这其实不是雨,是泪,是思念父亲的泪。
在《雨天日记》(RainDiary)里,诗人缅怀已逝的父亲,字里行间透露的是爱与悲凉。昨夜一场暴风雨,诗人清早起床,雨已停,听到鸟鸣屋檐,触景生情,因而回忆起亡父。“雨去哪儿了?穿过田野?去到大海?是径直落到舟中持一盏灯火的父亲身上了。”恍惚中,父亲的音容笑貌显现,宛如重生。诗人开始到处寻找父亲,在鞋子、衬衫、裤子、毛衣、牛奶、盐、冷水、窗帘这些日常用品,带有父亲温暖记忆的东西里一遍遍寻找,一遍遍地祈祷,但是,“紧随上帝诸名之后,在阿门之后,雨后,什么也没有”。听到雨打在门上的声音,似是有人敲门,诗人欣喜若狂,以为父亲归来,连忙开门,然而,“无人在那,只有雨瓢泼如注”。诗人的失落之情跃然纸上。在诗的末尾,诗人写道:“又一场雨落下来了,不是昨天整夜在我窗边的呢喃那场暴风雨,也不是我曾在田野里奔走躲避的倾盆大雨,也不是在海上惊吓住我的暴风雨。在我一生中,它都在向我靠近。也许我应该知道。也许它就是我的父亲,把雨当做他的双腿,来到这个梦里,这场雨,我的父亲。”
在《哭泣者》(TheWeepers)一诗中,李立扬细致地描写了墓园祭父的一幕,借助雨抒发自己对父亲的怀念。在第一诗节,诗人写道:“瓢泼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墓碑上,然后像一个个伤口般绽裂开来。”要特别注意的是,诗人在此把雨点敲打在墓碑上水花四溅的情景比喻成一个个撕裂开来的伤口,意象奇特,不落窠臼,又很好地传达了诗人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丧父之痛。
也许是深受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李立扬在他的诗歌里,采用了水意象来传达他的思想情感。因为在唐宋诗词里,水是一种具有象征性的特殊的文化符号,常常指涉绵延不尽的哀愁。如南唐后主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雨是中国古典文学当中的抒情对象,倾注了历代文人骚客特有的感受、体验、情绪和心态,具有丰富的人生意蕴和审美价值。诗人在寂寞、离愁、悲苦时,淅淅沥沥的雨从天而降,最能契合文人的失意与愁苦心绪。“无情的风雨被赋予抽象的政治寓意”[4]。如柳宗元的“惊风乱贴芙蓉水,密雨斜倾薛荔城”,暗指永贞革新后的他所受到的政治压迫。在李立扬诗歌里,水意象秉承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传统,蕴含了多种象征意义和情感寄托。水是人类生命之源,赐予了父亲生命,却又残忍地夺走了他的生命。它给了诗人一家自由与新生,却又时时提醒他想起那段痛苦不堪的逃亡生活。因此,正如李立扬在《致读者》(ToReaders)里面所说的,他所描述的是一个“美丽与苦难并存的世界”。[1]V
[1] 李立扬.在我爱你的这座城[M].周筱静,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
[2] 高树娟.李力扬诗歌中的文化认同[J].科教导刊,2011(2):148.
[3] Lee Li-Young. Rose[M]. Rochester, New York: BOA Editions, 1986:9.
[4] 刘倩.唐诗中雨意象的情感模式[J].语文学刊,2011(21):28.
(责任编辑:张晓军)
I71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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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7)05-0056-04
2017-08-18
刘兰辉(1979- ),女,广东兴宁人,广东白云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