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神
2017-03-07李敬泽
李敬泽,评论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公元前632年6月,卫国,这盛产圣人、偏执狂、诗人和罪人的国度,经历了动荡不定的冬天、春天和初夏,终于迎来了一个平静的夜晚。两个月前的城濮之战后,天下大定,晋文公重耳确立了晋国的霸权。楚国暂时退出了中原,它只是遭受了挫折,但并未失去它的力量。而那些曾经属于楚国阵营的国家将在新秩序下付出代价,比如郑国,比如曹国。
卫国有理由感到幸运,这个国家证明了它具有卑微而机敏的生存能力。它在两头巨兽的搏斗中居然幸存下来,居然完好無损。而且,摄政的公子叔武证明了他对社稷的忠贞、对他的兄长和君王的忠贞,他谢绝了晋文公的好意:谢谢,我不能取代我的兄长,没有什么比我和哥哥的情义与信义更加重要,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君位还给他。然后,流亡陈国的卫成公政的代表宁俞庄严盟誓,成公政不会追究和报复那些在他流亡期间留在卫国支持叔武的人们,卫国将团结如初,成公政将一如既往地信任叔武,信任辅佐叔武的元咺。
这是美好而幸运的结局。这一切完全符合成公政、叔武和元咺在绝望中的复杂设计。卫国,这个在精神上的绝对洁净和绝对黑暗之间摆荡着的国家,这个将产生商鞅的国家,会在春秋史上开创一个先例,它将证明,人有可能在德行的指引下安然穿过权力和政治的泥沼。
在这个夜晚,天下最轻松的人可能就是叔武。这个人,我们至今还没来得及注视他,此时此刻,他正在沐浴,他的身体在清水中如雪如玉。我们无法从史籍中确定他的确切年龄,但是,他一定是年轻的,他还是少年。他的身体如一棵光滑清新的树,还不曾留下欲望、算计和猜忌的斑点和节疤。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暗自叹息,这个孩子,他这么洁净,最不适合他的可能就是君位,不能想象,他会行走在肮脏的猛兽中间。
对叔武来说,今晚是轻的,轻如鸿毛,他细细地洗濯自己,他的嘴角浮着笑意。他或许想到了,明天,哥哥就回来了,他将注视着英武如神的哥哥走向大殿尽头的君位,他甚至想到,在他的君上坐下的一瞬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过去那些明亮的日子在目光中微妙地闪过。
浴室的门开了,一个侍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隔着蒸腾的白雾,他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
公子,君上回来了。
啊!叔武惊喜地叫起来:哥哥回来了!不是说好了明天吗,怎么现在就到了,快,帮我穿上衣裳。
公子,他们已经到了,就在门外。
啊!
叔武哗地一下站起来,晶莹的水从他身上倾泻而下,如同玻璃碎了。
他接过一件外衣披上,他已经来不及晾干梳理他的头发,他一手“捉发”,扶着他的长发,赤着脚,奔出门去。
他看见熊熊火炬映红夜空。
看见院子里站满了士兵。
看见宁俞、歂犬和华仲站在人群的前面,他认识他们,他们跟随哥哥流亡。
他想,哥哥在哪儿呢?
这个疑问将永远地悬停着。
因为就在这一刻,一支沉重的箭挟着狂风向他扑来。
叔武倒下了。
那个夜晚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少年的倒下,他的白衣,他雪白的身体,如天上一只雪白的鸥鸟被击中,所有的人都记得他的眼睛,那是惊喜的、期待的目光,是孩子,是羔羊。
所有的人一动不动,火把在燃烧,猎猎如旗。所有的人都像在一个梦里,射出那一箭的歂犬也定住了一般,手依然保持着松开弓弦的姿态。
叔武!叔武!
人群两边闪开,成公政踉踉跄跄地跑进来:
叔武何在?叔武何在?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弟弟。倒在地上的弟弟,胸口插着箭,箭上的翎毛犹在颤动,只有细细的一缕血,流到他锁骨的凹处,竟积住了,如一枚红玉。
成公政呆立着。在人们眼里,他的身体如一座流失的沙丘,风吹过,渐渐地垮下去,他垮在叔武的身旁,不知过了多久,发出尖利的抽泣。不是号啕,是一根细细的弓弦在拉过心、拉过肺。
就这样,一声,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转过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成公政面如厉鬼,盯着满院子的人——
谁干的?
谁?!
他看向歂犬、华仲,他盯着歂犬手中那把空弓。
他抬起手,指定了歂犬:
杀了他!
那夜,元咺纵马奔逃。
高天阔地呀,竟容不下一个叔武!
元咺并不是为了逃死。他反复想过自己的下场,只有一死,被砍死、被箭射死、被三尺白绫吊死。当他得知成公政竟然误听人言杀了他的儿子时,他就知道,大路朝天,他元咺终究是死。他不是叔武,他深知世间山高水低,当那个晚上,成公政把卫国的社稷、把他们兄弟的命都托付给他时,他知道,这是如山如河的大信,而山有猛虎、水有波涛,就在这不可置疑的大信中,必然潜伏着凶险的不信。儿子死了。他甚至都不曾为此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在深夜里,睁大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最深处,他对他的儿子说:我的孩子,如果死而有灵,如果你的魂魄不散,你不要走远,你等等你的父亲,为父很快也会去了。猜忌之心一起,一个君王就是一头醒来的猛虎,猜忌被证明错了,但那又怎样?成公政的心里,已经有了鬼,已经有了虎,他已经吞噬了儿子,他必定要吃掉父亲。
但元咺从不曾犹豫,他还是要和叔武一起,迎回成公。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想,他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当初那份如山之重的大信,他和儿子都曾经宣誓效忠他们的君王,那么好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这条命,你拿去!
但是,你不能杀了叔武!天理昭昭!天理昭昭!你不能杀害那个孩子!
在那匹狂奔的马上,元咺确信,他必须逃命,必须活下去,他不是为自己活着,他要为那死去的孩子活着。这可怜的孩子呀,他像一滴水一样洁净透明,他想都不曾想过背弃自己的兄长和君王,他面对不可抵抗的诱惑,卫国的君位触手可得,但是,苍天在上啊,这孩子从没想过要伸出手拿过来,他只是在替他的哥哥保存一件东西,然后,他要完好、珍重地交给哥哥。
多么恶毒的人才能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世间如果还有信,还有义,这孩子就不能白死,我必伸冤!姬政,今夜起不是我的君王,他是我的仇敌,他是必受惩罚的罪人!
公元前632年,中原多事之年。一切都以春秋时代罕见的速度迸发。各国的史官们发现,他们本来清简如朝露的工作骤然间如疾风猛雨,这一年的事竟多于十年二十年。
在这一年的许多事中,有一件事是大的。但是史官们并未看出它的大。他们的目光只盯着眼下,他们未能在漫长的尺度上衡量事件的意义。
这一年,在春秋史上,发生了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针对诸侯国国君的诉讼。这不是比喻,不是比附,这是一次真正的、近于现代意义的诉讼和审判。有原告,有被告,有辩护人。想必也遵循着特定的程序。
这就是元咺诉卫国国君姬政案。
这一年冬天,晋文公重耳继践土之会后举行了第二次诸侯盟会——温之会。齐、鲁、宋、蔡、郑、陈、莒、邾、秦的国君参加了盟会。其中,秦国第一次参与中原诸侯的会盟,这个偏处西陲的国家由此开始了席卷天下的漫长征程。而秦穆公,这雄才大略的君王,他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国家的最终命运将取决于后世一个名叫卫鞅的卫国人,现在,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卫成公政像一个卑贱的囚犯,被押解到晋军大营。
一国的国君面对他的臣子的控告,这是春秋前所未有之事。这将是一次公正的审判,晋文公,这新的霸主,将在周王和诸侯面前为天下主持公道。考虑到被告的特殊身份,那些天里,他手下的群臣必定翻遍了典册,尽力使一切符合古老的、已经近于传说的律法,同时参酌了当时司法实践的一般惯例。
于是,卫成公将不会出庭。作为尊贵的国君,他可以委托一名代理人,叫作“坐”,但是这个“坐”可不仅是一般意义上代理,他不仅作为被告出席庭审,而且,一旦被判有罪,作为虚拟和象征的待罪之身就立即转化为实体,他要第一个接受惩罚。
这个危险的“坐”由卫国大夫蘧庄子担任。
还必须有律师,他是报告一方的辩护人,按照当时的说法,这叫“大士”,由卫国大夫士荣担任。
参与诉讼的还有宁俞,他是成公政的主要谋臣,也是案件的重要当事人,正是他代表成公政与留守的卫人达成了誓约,也正是他那天晚上带领军队提前回到都城。现在,在即将开始的诉讼中,他的角色是“辅”。“辅”的功能,史官们语焉不详。考量宁俞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这个“辅”很可能是主要的辩方证人,鉴于成公不出庭,他必须作为知情人、作为成公之“辅”,提供证词和解释。
如此重要的春秋大审,在《左传》中除了交代人物之外,只有寥寥四个字:
“卫侯不胜。”
卫成公政的官司输了,被判有罪。
如果回到兩千六百多年前的庭审现场,想象在狱官、法官面前,一方站着元咺,另一方站着蘧庄子、士荣和宁俞,他们何以证明成公政有罪或无罪?
争辩的焦点,也是元咺控诉的主要案由,必定是,姬政,这个背信之人,他背弃了庄严的誓约,他曾经承诺,在归国复位后将会宽免所有留在卫国守护社稷的人们。这首先就是叔武。而现在,他卑鄙地谋杀了叔武,他公然践踏了他的誓言!
而士荣,这位中国史上第一位留下姓名的刑辩律师,必定会将辩护的重点放在成公政的“不知情”。我的君主,他没有任何犯罪动机,他从未想过杀害甚至伤害叔武,众所周知,叔武是他最亲的弟弟。大庭广众之下,人们目睹了他对叔武之死的悲伤和愤怒,他立即下令诛杀了违命擅杀的逆贼,作为国君,他以此有力地证明了他的信义和公道。
这位士荣先生一口咬定姬政不知情。好吧,现在我要问的是,在今年6月,在举行了盟誓,保证绝不追究留守社稷的人们之后,双方约定了姬政返回都城的时间,这个时间是哪一天?
……
好,那么请问,为什么你们不按约定的时间回去?为什么你们要提前一天?是不是,你们订下誓约,就是为了背弃誓约,姬政,这卫国的君主,他就是要蓄意欺骗他的臣民,就是要提前动手,出其不意?!
好,你刚才说了那么多理由,告诉我们你们不得不提前回去,你们无意背信和欺骗。可是你就是不能解释,提前回去为什么不告知一下叔武或元咺?那只需要一个人、一封书信。叔武和元咺一定会摆开盛大的仪仗迎接国君的归来。而你们不,你们在暗夜中悄悄地来了,像贼一样来了,你们让宁俞叫开城门,因为是他代表姬政订立了誓约,把守城门的人才放松了警惕,他们认为他一定是先期回来,有事相商,于是,城门就这么开了,叔武就这么死了。
好吧,事到如今,你们依然咬定姬政并不知情。他不知道歂犬会杀叔武,他没有向歂犬、向任何人下达这样的命令。宁俞你愿意做证,你们从没有商量过此事,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好吧,现在,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个歂犬,他是疯了,他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径自张开弓,搭上箭,对准了他的主上最亲的弟弟,他甚至没等叔武说出一句话就射出了他的箭!他与叔武并无私仇,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们说这是歂犬愚蠢的忠心,他一定是担心叔武会谋反作乱,所以,他就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然后呢?他所忠诚的君上甚至都不听他一句倾诉和申辩就把他当场杀了,是吗?
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先生们,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有关猜忌、有关卑鄙的背信的案件。同时,也是个有关善、有关德行和信义的悲剧。那个死去的少年,他爱他的哥哥,他没有一刻想过要背弃他的君王,即使在今天,在此刻,你们也不忍和不能指控他做过任何伤害或者图谋伤害君上的事,他的心和手都一样清白。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被杀了,在他的兄长、他的君王处心积虑的谋划下被杀了。是的这不是什么意外,这是处心积虑的谋杀。这个人,这个叫姬政的人,他的身上流着文王高贵的血,但是,他的心里盘踞着蛇蝎,他要用无辜者的血换来他王位的安宁。他背信弃义,毫无理由地杀害了自己的弟弟!如果这天下依然是周天子的天下,依然是按照神圣的天理和律法所运行的天下,那么,这个人,他就是有罪的。即使他是一个国君,他仍然是一个罪人!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此案的抗辩过程。这无疑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损失。我们现在知道的是,为国君辩护失败的律师必须去死,于是,倒霉的士荣被处以死刑。蘧庄子是成公政的替身,必须分担姬政的罪责,他被处以刖刑,双腿从膝盖以下斫断。宁俞被赦免,他毕竟只是忠于他的主上。
元咺回到了卫国,在晋国支持下扶立公子瑕为君。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置成公政,这个罪人。
在公元前632年这场语焉不详的审判中,合乎法理的终审法官应是周王。
只有周天子有权判决诸侯。当然,自春秋以来,周王从来不曾行使这项权力。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周王早已失去行使权力的能力。很多诸侯死于非命,他们或者恶贯满盈,或者运气太差,但惩罚并非来自公开施行的律法,而是因为王纲解纽,犯上作乱。
所以,这场审判是对古老律法的一次心血来潮、别出心裁的模仿。这不是周襄王的法庭,这是霸主晋文公的法庭。“霸主”是后人对齐桓公、晋文公的权力实质的表述,在当时正式的文书中,他们被称为“方伯”,这来自最初的霸主齐桓公所召唤的历史记忆:周王曾经授予齐国始祖姜太公以方伯之权,他可以代表周王征伐诸侯,维护天下秩序。此时,周王已不是昔日的周王,而方伯已是僭主或霸主,他的权力并非来自周王,而是来自大国实力。但无论齐桓、晋文,他们都精明地意识到,挟天子可令诸侯,周王仍然是可供征用的合法性资源。
晋文公重耳对卫成公政素无好感,他本来就希望由叔武接过君位。当元咺逃到晋国,向他投诉卫国发生的一切,他立刻断定,绝不能听之任之,这是对他个人的羞辱,是对霸主权威的挑战。他俯允了叔武的请求,同意姬政复位,但这个姬政,他连一天都等不及就杀掉了叔武,他还知不知道谁是老大?难道霸主就不是恶霸?
最简便的办法是,立即纠合诸侯,兴师问罪。但是,晋文公重耳和他的群臣一向极富想象力,他们已经充分尝到了使用周王的甜头,晋国的霸业就是从出兵平定周王的家务纠纷开始的。在城濮之战后的践土之会中,他们像唱堂会请名角一样把周襄王唤来,所有的人都看出周王是不得不来,但来和不来大不一样。周王如灯,纸灯笼也是灯,周王是龙,虽然是纸糊的龙,现在,晋文公舞龙灯,正在兴头上。
既然在法理上,一个诸侯无权判决另一个诸侯,既然作为方伯,他有整顿天下之权,那么他何不在天下诸侯面前公开审理元咺的诉讼,然后把罪人交付周王的神圣权力?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显示他是多么认真地维护着礼法和公义?
现在,陪审团做出了有罪裁定,然后,姬政被交给了周襄王。晋文公重耳的意旨是明确的,这个有罪的人,请你判他死刑。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瞬间,纸龙变成了活龙,周襄王居然拒绝了重耳的要求。
《國语·周语》记载了襄王的答复:
“不可……夫君臣无狱。今元咺虽直,不可听也。君臣皆狱,父子将狱,是无上下也。而叔父听之,一逆矣。又为臣杀其君,其安庸刑?不刑而不庸,再逆矣。一合诸侯,而有再逆政,余惧其无后也。不然,余何私于卫侯?”
周襄王管不了自己的老婆和弟弟,他也不得不屈服于晋国的强权,但是,此刻面对这一案件,他的驳回堪称完美,大道昭然。
既然我们在谈古老的律法,那么好,我们先谈一条,那就是君臣无狱。古老的律法首重人伦,人伦是最根本的法。臣子控告君王,这本身就不能立案不能受理,这世上必定有很多败德作恶君王,但是,如果律法给予了臣子控告的权利,那么维系这个世界的基本秩序就会动摇崩溃,臣可以告君,儿子可以控告父亲,请问,这将是什么样的天下?这是否是你想要的天下?
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个自然人对另一个自然人的诉讼,这实际上是臣民对一个君王的统治行为的诉讼,这种统治注定包含暴力。而你又是凭着哪一条律法来界定君王暴力的正当或不正当?
好吧,现在,你要如此处置一个君王,请问,其他诸侯会怎么想,他们会为此欢呼会说你发动了革命把公义带到了天下吗?不,他们会陷入深深的恐惧,在他们面前将敞开一个凶险莫测的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将只有律法的公正,而不再有世界的根本伦常,他们将不得不为自己的头颅提心吊胆,因为他们随时都会成为他们臣民的被告!你认为他们还会跟着你走吗?
——这一套说法是如此反动而如此有力,周襄王动用了周王朝深谋远虑的智慧证明了眼前这个政治暴发户还是太嫩,他揭开了晋文公在采取如此富于想象力的行动之前未曾深思的后果:这不仅是一个案件的是非曲直,而是对于整个西周、春秋乃至后世的宗法伦常的根本挑战,在春秋,这种挑战至少在理论上是不可想象的。
在一个宗法制社会中,法律是宗法的延伸,宗法高于律法,也高于周王,更高于晋文公。文公默然,无辞以对,春秋时的人们也只能信服。后世两千年,悠悠众口,包括公羊家、谷梁家,对于成公政均无道德上的恕辞,但是他们也完全赞同周王的裁定。
一种超越宗法,超越君臣、父子,更具超越性和普遍性的法律和生活在公元前632年灵光一闪,然后熄灭了。
剩下的,就是成公姬政。这个有罪的人,他逃过了死刑。按照古礼,他被幽禁在周庭,身边只有宁俞伺候。
成公政失去了一切,不,他还有一条命在。公元前632年的烈焰把他锻造成了一块铜、一把刀。此时,他真正地彻底地理解了他的父亲,他成了卡尔·施密特的虔诚信徒,至高的信念就是生存,就是活下去,比你的对手活得长,活着重新登上君位,这本身就是全部目的和意义。
一切不像看起来那么渺茫,他知道,他已经成为了晋文公重耳的一个麻烦,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重耳直接杀了他也就罢了,但是经过周王义正词严的辩护,重耳已经不能公开杀他。好吧,事情总要有个了断,重耳最希望的是他在某个早晨忽然自己死掉,而他偏要顽强地、死不要脸地活着。
宁俞,这忠诚的臣子,他把自己变成了厨师和仆人,每天,他亲自做好饭,亲手送到姬政的房中,看着他的主上吃下去。他们都知道,有些事必会发生,他们慢慢地等着。
姬政病了,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医生。这个名叫衍的医生,他要为姬政看病。当然,宁俞知道,一个医生要毒死一个病人是多么容易,他把医生请到自己房中。
房里陈列着玉璧和珍宝。宁俞说:我有事求你……
事情就这样下去了。医生衍一直在给姬政开药,但姬政一直活着。21世纪的人会认为医生根本不曾下药毒,但当时的史官无法想象医生会如此不忠于职守,他们说,医生只是减少了毒药的剂量。
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年,成公姬政一直活着,他把自己活成了耐药性惊人的白鼠,同时也成了国际政治中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终于,有一天,鲁国的臣子臧文仲向鲁僖公提起此事:既然大张旗鼓地审了,如果有罪,尽可以杀剐鞭扑,但是,一切刑罚必须公开执行。现在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关着,派人去下毒又没毒死,毒不死又不好意思追究下毒的医生,显然,他们也不想落下一个杀诸侯的名声。既然如此,还留着他干什么呢?事情总要有个了断,成公政当日也是鲁国的盟友,何不出面说和,给晋国一个台阶,把人放了。
鲁国向周王和晋文公送去了各十对玉璧。晋文公想了想,也烦了,做个顺水人情,答应释放姬政。
释放成公政,意味着放弃了元咺和他所拥立的公子瑕。晋文公把卫国交给了命运,好吧,这摊子烂事你们自己解决。
成公政没有丝毫迟疑,他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只能诉诸人性的黑暗,只能诉诸贪欲和背叛。他向卫国臣子周团、冶廑开出了价码:“苟能入我,吾使尔为卿。”——拥立我吧,你们将成为执掌国政的上卿。
事情简单乏味:公元前630年,周团、冶廑发动政变,杀死了元咺和公子瑕,卫成公重登君位。
但故事还没有完。成公政履行他的承诺,在太庙举行仪式,在卫国列祖列宗的灵前,向周团、冶廑授予上卿之命。
那一日,风和日丽,卫国的国人聚集在太庙门前,他们都已累了,疲惫而冷漠,所有的人都希望成公政重回君位,他至少能为这个国家带来安宁。
然后,人们看见周团和冶廑下了车,周在前,冶在后,他们都穿着正卿法服,这一对赌徒志得意满,像两只斑斓的公鸡。
好吧。人们默默地看着。周团走到了太庙门前。
就在这一瞬间,周团忽然停住了,他站住,转过脸,他的脸上沸腾着痛苦和恐怖,然后,他轰然倒下,狂乱地抽搐。
没有人走过去,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抽搐终于停止,一个太庙的礼官走过去,俯身探手试了一下鼻息,然后,站起来,低声说:
他死了。
他是对着冶廑说的。冶廑呆呆地看着礼官,然后,慢慢地脱下正卿的法服,转过身来,梦游一般走向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
是的。他们都没能成为正卿。
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知道,神灵是在的。但是,所有的人都对那神灵充满了疑惑:他究竟是依据什么施行他的惩罚呢?如果他是公正的,难道更应该被惩罚的不是成公姬政吗?如果他放过了成公政,他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的公正,如何让人相信在世间、在冥冥之中、在人们的头顶上有不可置疑的大义?
——在那个阳光暴烈的早晨,成公政站在太庙的台阶上,冷冷地俯视着这一切。他甚至都没有抽动一下眉毛。他的目光越过了眼前的一切,一直看向无限之远。
他看見了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他和宁俞、歂犬、华仲,当他们决定出其不意地提前回到都城时,他的确没有说出、没有命令杀死叔武,甚至也没有人问他,他想,在那一时刻,他们所有的人都明白一件事,你不能把你的生存寄托于对方的善意。
然后,他看到了血,叔武的血,他的血竟是稀薄清淡的,有着青草的腥味。他看见自己在抽泣,他永不能忘记那种把内脏一丝一缕地抽取出来的抽泣。那时他就知道,这是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次哭泣,为了他的父亲、为了叔武、为了他自己、为了多难的卫国、为了这不仁的天地。
他抱起叔武,他把亲爱的弟弟单薄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他想,这世间终究是没有神灵的。
责任编辑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