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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姐细嗅蔷薇

2017-03-07祁又一

当代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兔大姐叔叔

祁又一,作家及电台节目主持人,中国著名摇滚乐评人。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微微我的天堂》《探宝记》《失踪女》等,曾获2010年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奖。

牛大姐细嗅蔷薇

牛犇属牛,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创作型歌手。在35岁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公司老板招呼他去谈心,展望未来之余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

“今年五一长假和母亲节离得很近,你写一首颂扬母爱的歌应应景吧,能行吗?”

老板如此说。

“可是我从来没写过亲情歌曲呀。”

牛犇挥舞双手表示拒绝。

“今年音乐节的主题是感恩,你知道为了让你在主舞台压轴,公司上下费了多少力气吗?”老板不容置疑地说,“这又不是十年前!”

话说到这个地步,牛犇赶紧说没问题,不就是写一首关于母爱的歌吗?我最喜欢尝试新题材。

老板满意地点头,意味深长地勉励牛犇说:“你可不要掉队呀。”

这天回到家,牛犇感到一块大石头压在肩上,想起以前的旧事,莫名其妙地开始思考人生,进而如坠梦中状若痴傻。太太舒晓萌问他怎么了,牛犇讲了老板布置作业的事,舒晓萌当时正在哄孩子吃饭,听完牛犇的苦恼“扑哧”一声乐了,她说:“完了,你跟你妈关系那么差,怎么写得出来?”

“是啊!还不如让我写一首爱护小动物的歌!”牛犇拉拉孩子的手,又拉拉舒晓萌的手,他说,“要不,你讲讲你对母爱的理解,我照着你的感觉写?”

舒晓萌劝他:“你都已经是孩子的爹了,你还是再试试,跟你妈和好吧,嗯?”

牛犇觉得也是,他刚刚看完一本朋友推荐的心理学通俗读物,里面说了,原谅并尝试理解自己的原生家庭,就是与世界和好的第一步。虽然他认为自己还是个大男孩,但整个世界并不这样想,走过路过,再也没有人觉得应该让着他,那些通过选秀节目大红大紫的小孩们见到他神色怪异,就好像在观赏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牛犇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就算不为事业也要为家庭,就算不为家庭也要为自己的身心健康,就算不为自己的身心健康也要为了公司同人。总而言之,时候到了该与母亲和好了。

牛犇有记日记的习惯,这天睡前写日记时,却发现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憎恨母亲了。翻阅之前几年的日记本,关于母亲的文字几乎一句没有;再往前,18岁以前的日记里倒是充斥着一些恶毒的诅咒。在那个时期,他不停鼓励自己要坚强,要保持韧性。他多次向自己保证,一旦到了法定年龄就离开这个家,从此不再回去。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18岁那年他以文艺特长生的身份考取了北京的艺术院校。母亲反对牛犇从事文艺工作,他们为此吵了无数次,母亲明确表示,只要牛犇离家去北京,就别想从她这里得到一分钱生活费。牛犇嗤之以鼻,独自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从此再未回去过。

为了赚学费和生活费,他大学四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上课、复习、考试、写歌、排练、演出,和北京方兴未艾的摇滚圈打交道,好在那个时候北京摇滚圈普遍穷而且缺乏乐理知识,牛犇很快以年轻音乐人的身份崭露头角。后来机缘巧合,一半靠努力一半靠运气,他成了他们那一届作曲系毕业生中少数几个干了本专业的幸运儿。老家当然没有回过,电话也没有主动打过,连与舒晓萌结婚也是,婚礼只在北京办了一场,为此母子关系彻底搞僵,但牛犇满不在乎,他根本不希望与母亲再有任何瓜葛。

牛犇的母亲在老家当地是个名人,江湖人称牛大姐,退休前,是该省某重点中学的政治老师,三八红旗手,曾经连续两年获得省级优秀教师殊荣,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桃李满天下,学生中有相当一批成了党和国家的栋梁之材。有大人物回母校视察,牛大姐多次被校领导委以重任,以老教师代表身份为大人物们讲解母校变迁。

或许事业的成功令牛大姐自我膨胀,她在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允许牛犇有一丝一毫地忤逆,这令他们母子的关系对抗多过温情。有一次,牛犇正在厨房给自己削苹果吃,牛大姐因为一点小事开始骂人,让牛犇到客厅来看看,为什么进屋鞋子沒有按规定摆好?牛犇拿着苹果和苹果刀来到客厅,牛大姐一回头,还以为亲生儿子要跟自己拼命,像个拳击手一样向后跳了半米,并且举起双拳做防卫状问牛犇:“你要干什么?”

那时候牛犇大概16或者17岁吧,朦朦胧胧地憧憬着爱情,还不知道什么叫爱,他看到自己

母亲这种举动,除了觉得好笑也觉得悲哀。

每次在影视作品中出现那种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牛犇都感觉在看Discovery探索频道,那种亲密的充满频繁互动的关系,既令他惊奇又觉得麻烦。直到与舒晓萌组建了家庭,在反复磨合中慢慢观察感受,才明白亲情是人类感情的基石。这多亏了舒晓萌是个温暖的女人,能够温柔地包容牛犇。

电话放在桌上,号码已经按好,牛犇看看舒晓萌又看看电话,说真的要打吗?

舒晓萌替他按了拨出键,递给牛犇说:“你就假装你在讨好著名乐评人。”

电话响了好久没有人接听,刚挂下,牛大姐就打了回来。牛大姐的语气语调是平淡而不失热情的,就像昨天两人才刚刚通过电话一样,问牛犇找她什么事。

牛犇说:“小小牛下星期满一岁了,我们想给他办个周岁。”

牛大姐:“那很好啊,我给你打点钱过去,就当是奶奶包的红包。”

牛犇:“我的意思是,不如你来北京,我们一起聚聚?”

牛大姐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牛犇赶紧说:“机票和酒店你不用担心,我都帮你订好,你来看看孩子,住一周左右,嗯?”

牛大姐在电话那头说“好”,哽咽了一下说“我很高兴”,然后挂了电话。

牛犇瞧着手机,眼圈也红了,第一次感到这么多年来不孝如斯。舒晓萌在旁边问什么情况,咱妈过来吗?牛犇点点头,回屋写歌去了。

牛大姐出生于新中国建立之初,自幼便是个要强的人,曾是革命小将带头人。初中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主动请缨,报名去云南腾冲的瘴疠之地种香蕉。

云南边疆是化外之地,面对当地遮云蔽日的大蚊子,相当一部分同学偷偷哭了鼻子,正值青春的牛大姐战斗激情不减,年年争当劳动模范,她后来在講台上不能长时间站着,就因为以前劳动过猛伤到过腰。那时候的牛大姐相当激进,要不是军代表看得严,差点儿跟几个男同学跑到国境线对面去参加游击队。其实现在回头看,死在缅甸丛林里或许更适合她,至少显得壮烈。

因为在全县的文艺会演中扮演李铁梅,牛大姐被县委县政府某位官员的儿子疯狂追求,继而从生产连队上调至县城当老师。一开始让她教语文,后来改教思想政治,放学后偶尔与那位小官僚的儿子约会,从小城东边走到西边,吃一碗米线。来省城当上老师以后,忽然不用再上山砍树,并且人人都告诉她说教书育人也是革命需要,牛大姐以为找到了人生归宿,几经权衡,终于与这位小官僚的儿子结了婚。

一开始,牛大姐是所有同龄人羡慕的对象,大家来县城赶集都要先来学校看她,甚至有很多人想方设法送她礼物,就为了让她跟自己的丈夫吹吹枕边风,帮忙解决一些很实际的问题。应该说,在那个年代,牛大姐是顺风顺水的,属于特权阶层。可惜好景不长,到“文革”末期,牛大姐的小官僚公公在政治上靠边站,她的丈夫从县政府被下放基层,一下子就没有人来找牛大姐帮忙了。知识青年们陆续回城,只剩下牛大姐还在当地教书。她觉得这样不行,横下一条心,坚决与丈夫离了婚,当时牛犇刚刚出生不久,牛大姐是自己回城的。

牛大姐是个要强的人,不能容忍自己落于人后,她先是在街道工厂当工人,像那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利用业余时间读夜校,几年后终于获得了教师资格证书,成了天堂一中的一名政治老师。工作走上正轨后,便将牛犇接进了城里。

牛大姐长得不难看,毕竟年轻时演过李铁梅演过白毛女,应该说,直到40岁之前都不乏追求者,问题是牛大姐自己心高气傲,一般的人瞧不上。这个牛犇是有印象的,平均每一两年就会出现一个英俊潇洒的叔叔,带他和牛大姐一起去吃西餐,或者去涉外酒店的舞厅跳交谊舞。在这方面牛大姐既骄傲又自律,她常对牛犇说:“我要为你选一个好爸爸,要挑一个最最优秀的。”其实牛犇并不想要什么好爸爸,他只希望牛大姐少管他。

最后挑出来的Z叔叔任职于某大型国有企业,是该企业的青年业务骨干,由所带毕业班的同学家长介绍认识。这位Z叔叔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凡事退让,正好与牛大姐互补,他给牛犇

买了很多玩具,每个周末带牛犇去一次公园,却并不逼牛犇叫自己爸爸。

那年赶上Z叔叔所在的单位改制,他和几个同事商量着自己开公司,俗称下海。下海这个词在当时是新鲜事物,类似于今天的融资创业,牛大姐对此坚决反对,反对的结果就是和Z叔叔签了婚内财产分割协议,以避免Z叔叔用她的钱去冒险。这份协议签完牛大姐给牛犇看过,悄悄告诉他:“这钱以后留着你上大学用,可不能让他拿去糟蹋!”

“Z叔叔生意做成了怎么办?”少年牛犇懵懂地望着牛大姐,他说,“你这不是拆他的台吗?”

牛大姐扑哧一声笑了,说你真是个孩子,还是幼稚。

结果,第二年Z叔叔的公司做成了,成为当地著名企业家,上了报纸和电视。Z叔叔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陡然而富,成为该市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甚至购买了进口小轿车和第一批商品房。

后来,通过一点很零散的消息,牛大姐怀疑Z叔叔出差时光临过色情场所,花大价钱找私人侦探调查了,情况属实。她是个讲原则的女人,毕竟是革命年代成长起来的,很严厉地批评Z叔叔,威胁轻则分居重则离婚,要求他痛改前非。

Z叔叔没想到牛大姐是这种态度,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义正词严地训斥我?你就没有不好意思吗?”他将财产分割协议拍在桌子上,怒吼道:“离婚!”

牛大姐当天下午守在学校门口堵牛犇,夕阳还是那样温暖明亮,老师同学们在校门口看见牛大姐都跟她打招呼。牛大姐一边回应着同学们的问候,一边拿眼睛寻觅着牛犇,看见自己儿子的那一刻,居然有一种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后的脆弱。牛大姐迎上放学大队,把牛犇招呼到一边,给他买了一罐酸奶,扶着他的肩膀,无限爱惜地说:“妈妈和Z叔叔可能要分开了。”

牛犇吸溜着酸奶,问她为什么。

牛大姐重述了之前与Z叔叔对峙的全过程,说到关键处居然不争气地流泪了,说自己没想到Z是这样不知廉耻的一个人。牛犇很看不得这个,趁母亲擦鼻涕的间隙转过身去吐痰,因为酸奶的关系,吐出来的痰是乳白色的。牛大姐稳定了情绪,庄重地要求牛犇帮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当时还是个初中生的牛犇第一次感到责任重大,跃跃欲试地问牛大姐。

“明天中午你去一趟Z叔叔的办公室,把他那份财产分割协议拿来。”

牛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压低声音问牛大姐:“你让我去偷东西?”

“怎么是偷呢,是拿!我跟他还没有离婚,拿自己家的东西只能算拿。”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拿’?”

“妈妈难得拜托你做点事,你就这么回答我?”牛大姐委屈地说,“妈妈从小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何其不容易,你以为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还记得你幼儿园小班时发高烧,医生都不知道怎么办,妈妈从你的肛门里扣了一点屎出来拿去化验,才知道是中毒性痢疾……”

“停停!凡事好商量!”

牛大姐停止了哭泣,转而安抚牛犇:“现在情况微妙,我不宜出入他的办公室。再说他秘书也不会让我进。你不是经常去他办公室午睡吗?你去最合适。”

牛犇陷入天人交战,幼小的心灵禁受考验。

牛大姐埋怨牛犇:“你这个孩子真是不懂事,妈妈这样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我两个人吗?”

“他在办公室,我怎么‘拿’?”

“他肯定不在办公室,他明天有饭局。”

但实际上,牛犇一进门,Z叔叔正在办公室坐着看报。牛犇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来午睡的,Z叔叔没有丝毫怀疑,拿了自己的大衣给他当被子盖,并且坐在沙发边上看牛犇午睡。

牛犇问Z叔叔是不是真的要和母亲分开?

Z叔叔说有可能。

“为什么?”牛犇生气了,他说,“你当时追求我妈的时候,不是说会一直对她好吗?现在你有钱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傻孩子,不是钱的问题。”

“如果你跟我妈离婚,我能跟着你吗?”

这句话一出,两个人都惊呆了。Z叔叔摇摇头,看向别处,他说:“你还小,要听妈妈的话。”

牛犇闭上眼睛,一半因为羞愧,一半因为不想看到Z叔叔,他觉得自己被两个人分别背叛了各一次。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牛犇居然真的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妙的梦,梦见粉红色的棉花糖云彩里面,像砸鼹鼠游戏一样地冒出一个两个三个的牛大姐,她们呆头呆脑地伸出头又缩回去。后来牛犇在办公室醒来,Z叔叔已经出去了,只剩下他的大衣还披在牛犇身上。牛犇在Z叔叔的抽屉里一阵翻找,果然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份财产分割协议。现在想来不可思议,Z叔叔的抽屉居然没有上锁。牛犇把这份协议叠了又叠塞进裤兜,一路狂奔去了学校。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牛犇屁兜里塞着他偷来的东西,站在政治教研室门口喊报告,推门进去,果然只有牛大姐一个人在。

“拿到了?”牛大姐问。

“拿到了。”牛犇回答。

牛大姐很欣慰,觉得儿子终于长大了,可以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她夸奖牛犇的时候,眼睛湿润,还拍了拍牛犇的头。牛犇最讨厌别人拍他的头,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扔下那几张装订在一起的A4纸,说这是你要的东西,没事我回去了。

“你知道吧?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我不知道。”

“以后你就知道了。”

牛大姐把这份协议看了一遍,心满意足地将它们撕成碎片,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牛犇又说了一遍:“没事我回去上自习了。”

“妈妈爱你。”牛大姐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说。

母亲从未说过如此肉麻的话,牛犇像吃了一口肥猪肉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管怎么说,肥肉也是肉,不是清凉爽口的那部分而已——想到这层,牛犇点点头,挤出一点笑容给母亲。

牛大姐拿出一盒火柴,从中抽出一根递给牛犇,问他要不要点?

“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个时刻,这是我们母子的秘密胜利。”

牛犇慌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还是你点吧。

“你来点,你做出了很大贡献!”

“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点了这根火柴,就是一个成年人了,是妈妈可以仰仗的人。”

牛犇确实很急切地想要长大,也想得到母亲真心实意的夸奖,他战战兢兢接过火柴,划着了,拢住火,一缕青烟升起。

“火柴用得这么熟练,偷偷抽过烟吧?”

牛犇忙说没有。正待解释,火柴烫了手,牛犇整个人往后一缩,火掉进垃圾桶里不见了。两个人像守着有冤魂的水井似的往里看,没多一会儿,一股呛人的烟飘起来。牛大姐赶紧把垃圾桶拿到窗边,捂着嘴往外扇。

“真够呛人的。”牛大姐亲切地笑着说。

于是,这份财产分割协议变成了一小撮不为人知的灰烬,飘出了政治教研室的窗口。牛大姐和牛犇站在窗前,向青烟飘去的方向看了许久。那一日天空湛蓝,五星红旗在操场另一头迎风翻滚,天上的云飘来又飘走,牛犇回去上自习了。

就在这次偷窃行为之后一周左右,Z叔叔带牛犇去吃当时城里最贵最时髦最奇货可居的肯德基,问他有没有翻过他办公室的抽屉?当时牛犇正在大嚼特嚼上校鸡块,听Z叔叔这么问假装呛着了,咳嗽半天又喝了可乐,才镇定下来说没有。

“我办公室抽屉最下面一层有份文件没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你不好奇吗?”

“您想说就说呗。”

Z叔叔盯着牛犇看了一会儿,牛犇长期以来不习惯看别人眼睛,这次却强迫自己不要服输,就盯着Z叔叔看,让他看个够。这之后,Z叔叔便不再说什么,只问他还要不要再吃份冰激凌。饭后,Z叔叔说还有个会要开,让牛犇自己回家。

从这顿肯德基之后,牛犇再也没有见过Z叔叔。也就是说,Z叔叔躲着他们母子两个不再见面,每天住在办公室,再不回家了。

作为报复,牛大姐主动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试图以此为警告,重新引起Z叔叔的注意。结果,Z叔叔的代理律师当庭拿出财产分割协议的影印本——Z叔叔留了协议影印本!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之前没人想到呢?牛大姐离个婚一分钱财产没分到还赔了律师费,更可怕的是,Z叔叔因为这次母子串通偷窃行为而震怒,本来预计要留给牛家母子二人的房产也要回去了,两家从此不再来往。

她认为自己大意了,低估了对手的心思缜密。她也觉得抱歉,一无所有地从法院出来后,向牛犇解释,说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没想到Z叔叔居然这么不要脸,“埋好了圈套骗我们往里跳!”

牛犇后来长大了回头想,觉得Z叔叔并没有埋陷阱设计谋,是母亲的斗争经验让她跳舞跳得太用力了,动作太多太乱,发力过猛以至于错过了节奏。

畢竟都是旧事情,想想自己其实过得算是蛮好,牛犇不奢求母亲的怀抱,但至少不要像仇人一样。

等着母亲来北京的那几天,牛犇重温了山田洋次的《母亲》,继而看了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看完觉得整个人不太好,又从书柜里翻出向田邦子的《父亲的道歉信》找温暖,这样一来终于被亲情围绕得差不多了,带上自己的全套日记,关上房门开始写歌,却不顺利。

第二天风和日丽,北京难得没有雾霾,他们一家三口去逛公园,舒晓萌小心翼翼地启发牛犇,说你想想,小时候跟咱妈有什么美好回忆?牛犇想了想,摇头说想不出。舒晓萌说了关于自己跟父母的一些小事,比如每天晚上给讲故事啊,比如每个周末去动物园呀,比如买了什么小朋友们都羡慕的东西呀……牛犇悲哀地说:“不要说了,这样的回忆我一个都没有。”

“怎么可能,生活中不缺乏爱,只缺乏发现爱的眼睛。”

这天晚上回到家,牛犇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左思右想,十年来第二次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他怀疑自己的记忆,迫切想要听到母亲那边的说法。

电话接通,牛大姐逛商场刚好逛到儿童城,还没等牛犇张口,先问了小牛牛的身长体重穿鞋尺码,说要给小牛牛买礼物。

牛犇拿着手机,心里觉得有一点暖,毕竟母亲老了,除了自己这个远在北京的不孝子以外再无亲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深入骨髓的心结到这种时候也该解开了。

牛犇问:“你还记得赵小兔吗?”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记忆动物园的笼子都打开了,所有动物不论狮子老虎都争相往外跑,语言系统犹如一道窄门,被大象屁股堵得严严实实的,一只小兔子从大象腿边跳了出来。

“赵小兔?是我教过的学生吗?”

在牛犇16岁那年,他疯狂地喜欢上了一个叫赵小兔的女孩。此人与牛犇同岁,在当地另外一所普通中学读高一。不知道为什么,赵氏家长居然托关系,送孩子来找牛大姐补习政治。此事第一就令牛犇想不通,为什么高一学生要补习政治呢?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牛犇疯狂地迷恋着赵小兔。因此白天做不出题,晚上睡不着觉,整个大脑被赵小兔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填满。那些有限的交流机会,赵小兔的一颦一笑,被牛犇当作最珍贵的記忆反复回味。赵小兔是那种能把中学生校服穿出街头嘻哈风的学生,每所学校都有三五位这类女孩子,早熟,喜欢扎马尾,还喜欢把夏季校服的裙子偷偷改短。一开始,赵小兔以为政治老师的儿子一定是个变态,后来发现牛犇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不是年龄,而是他们都讨厌牛大姐。要知道,拥有共同的辱骂对象是非常能促进青年人友谊的。当然这个所谓的友谊,其实也都是朦胧的纯纯的,放学之后在约定的路口等十分钟,然后一起走二十分钟,或许由牛犇请客喝瓶汽水,然后各自回家;或者就是早晨上学的时候趁周围没人拉拉手;最惊世骇俗的是牛犇给赵小兔写过情书,后来太害羞没敢拿出来,一直夹在日记本里。牛犇前几天写歌找灵感给翻出来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呀,读着那些自己当年亲笔写下的文字,那歪歪扭扭的笔迹,那扭扭捏捏的告白,牛犇不禁泪水沾湿了眼眶。

牛犇在他写过的很多歌曲里都表现过那样一个场景,一个忧郁的一无所有的少年,疯狂地爱上一个同样忧郁的少女,他们都渴望自由和

尊严,将中学生早恋当作对抗世界的反叛。谁也想不到,这段关系的结束忽然而至。非常突然地有一天,赵小兔的妈妈给牛大姐打了个电话,说赵小兔从明天开始就不去补习政治了,然后赵小兔便再没有到牛家来。

牛犇如丧考妣,无法在每个周六下午3点见到赵小兔,令牛犇开始自暴自弃,那段时间牛大姐回到家,总会点着牛犇说:“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中学生,简直萎靡不振!”

牛犇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必须见到赵小兔,但是又不能让牛大姐察觉他在迷恋着赵小兔。他去赵小兔的学校蹲守,找同学的同学的同学去打听,赵小兔为什么忽然见不到了?结果,据不可靠消息,赵小兔的爸爸被省纪委请去喝茶已经一周,赵小兔不再来上学,赵家悄无声息地趁夜色搬了。牛犇没有办法,只好苦等。他不会冒险去套牛大姐的话,牛大姐这种“文革”时期成长起来的革命小将,政治敏感性特别高,不能让她嗅到一点点骚柔的气息。这方面牛犇有许多实际战斗积累下来的经验。

“然后,就是我的疑问,”初为人父的创作型歌手牛犇,时隔多年后在电话里问他年老色衰的母亲,“当时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呀,又不是我赶走赵小兔的。”

“我说的是后来的事。”

“什么事?”

“我坚决不想做的那个牙齿矫正手术。”牛犇闭闭眼睛,他终于有勇气说出这件事了,他说:“你骗我说赵小兔也去做,结果她根本不在。”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之前在咱们家补习的那个女同学也去。”

“你明知道我以为那是赵小兔,而不是高三毕业班的那个女子铅球冠军!”

牛犇不想做牙齿整形,他当时是学校的文艺骨干,每年新年联欢会吉他弹唱压轴,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钢牙怪呢?但是牛大姐误导他:“不光你,一起预约的还有之前来咱们家补习的那个女同学。”牛犇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见到赵小兔了。结果,等牙箍装好了,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来家补习的女同学”,牛犇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对方确实来牛家补习过一两次,是天堂一中的女子铅球特长生,代表天堂一中获得过省运动会金牌。

从那以后,牛犇成了一个钢牙怪,中学生早恋跟他没关系了。他偶尔会假设,如果没戴那个牙箍,他的整个青春期会不会不那么寂寞?会不会像那些青春片里演的那样,有女孩子偷偷塞一封情书给他,然后留下一段美好回忆云云?还有一个不堪回首的回忆,牛犇想忘却忘不掉——他和赵小兔后来见过一次。

赵小兔消失之后,牛犇保持了一个习惯,每周大约有两三天放学之后,不管多晚他都会稍稍绕个远,骑车从赵家原先住的机关大院门口路过。大多数时候只是路过一下,向大院里面张望一眼;有时候,牛犇会把自行车放在一边,在小卖部买瓶汽水喝,吸管要两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那么等着。眼睛看着大院门口,甚至并不期盼奇迹发生。遇到赵小兔那天是初夏,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水腥味,天色发红,下班的自行车川流不息。牛犇喝完汽水准备离开,有人喊他的名字,于是牛犇最后一次见到他青春期的女神赵小兔。

她问牛犇,你在这里做什么?

牛犇说路过。

赵小兔点点头,问他等会儿有没有事。

牛犇说太晚了,他得回家了。

赵小兔既像是委屈,又像是欣慰地笑了笑,说再见,你要好好的呀,要成为大歌星呀,要把我唱进你的歌里呀。

然后牛犇就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跑了,他不想让赵小兔看见他的大钢牙。在后来的许多年,甚至三十好几的今天,牛犇都会偶尔梦见那一天的夕阳,自己与赵小兔紧紧拥抱在一起,疯狂而热烈地接吻,仿佛爱情电影中奋不顾身的恋人。忽然,赵小兔尖叫一声退开两步,她捂着嘴,血丝顺着指缝流出,她的舌头被牛犇割破了。牛犇在梦中无法醒来,大钢牙土崩瓦解,像是一堆烂石膏一样碎了一地。

牛犇到现在都搞不懂,牛大姐怎么会知道他喜欢赵小兔?

牛大姐这趟来北京可谓大费周章。

首先,牛大姐倾尽财力,给小牛牛打造了一只金锁。这只金锁由五根100克投资金条铸化而成,找了最信得过的金匠师傅,正面四个大字

“一生平安”,背面小楷镌刻了小牛牛的生辰八字及出生体重,这些信息都是牛大姐从牛犇那里打电话问来的。

金条的来历颇不易。像牛大姐这样老派的人不懂理财,每每省吃俭用攒下一点钱,就去银行换一根100克的投资金条,这种100克金条有时候贵有时候便宜,平均一年到一年半可以攒一根。

其次,牛大姐一个人生活惯了,忽然出门,家里的花草无人照料,只好拜托邻居代为打理;还有所养的哈巴狗舍不得送去狗旅馆,想来想去,交给了以前的同事英语王老师,为此还给人家送了礼。出发这天,牛大姐正在路边等机场大巴,英语王老师打来电话,说她家老伴对狗毛过敏,已经全身红肿了还一直打喷嚏。她打电话来,告知老狗只能再送别家,问牛大姐还有没有人选。

这条老狗多年来陪伴牛大姐,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听觉也等于没有,牛大姐拿它当自己的老闺女,一人一狗相伴度日,陪伴牛大姐熬过多少冬夏!想到竟然要把这没人怜爱的老狗交给陌生人看管,牛大姐心都要碎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要去北京看儿子看孙子呀。

苍天不负有心人,幸甚至哉,见到儿子的那一刻,牛大姐对自己说:北京来对了。

在T3航站楼的接机大厅,长枪短炮闪光灯话筒摄影摄像将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牛犇带着儿子儿媳来接牛大姐。一见面,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等候已久的各路媒体疯狂拍照,晃得牛大姐眼睛都睁不开了。牛犇鼻涕眼泪哭在一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直打嗝,牛大姐拍着他的头安慰他,让他别激动慢慢讲,牛犇说:“妈我对不起您!”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各路媒体更加兴奋,牛大姐一半欣慰一半不好意思地看着众人,儿媳舒晓萌将孩子交给牛大姐抱着,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另一条腿。牛大姐抱着孩子,笑得羞涩而灿烂……当然这都是胡说的。

牛家母子见面的实际情况还不至于抱头痛哭,当然也没有媒体记者什么的,就只有牛犇一个人等在国际到达。两人简单拥抱了一下,拥抱完了又彼此拍拍背,仿佛在鼓励对方,对这十几年的旧事达成了共识似的。温情脉脉有之,双眸噙泪有之,牛大姐也感到了什么,一些早已忘掉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原来有个儿子是这样好,就像捡了金元宝。那种当时未必喜欢,如今却感到亲切的小动作和习惯令人惊喜。许多年来彼此的怀疑和猜度,几乎在见面的第一秒便烟消云散。

牛犇将行李往车后备厢里塞,牛大姐满眼幸福地站旁边看着,像个伫立在幸福里的雪人,觉得自己要化了。

“我给小牛牛做了一个金锁,找城里最好的金匠打的。”

坐在儿子的豪车里,牛大姐让北京的风吹到自己脸上,她仿佛又年轻了,轻柔地说:“上面刻了你全家人的名字。”

“都有谁啊?”

牛犇开着车,很迅速地看了牛大姐一眼,挺期待的。

“你,你媳妇,小牛牛——还有我。”牛大姐愈发像个腼腆的年轻女人了,她发现幸福感让她变柔软了好多,她说,“要是你们生二胎,就把老二的名字补上。你们最好生二胎,我还想替你们带一次孩子。”

“妈……”

这是一个多少多少年没有呼唤过的称谓了,牛犇轻轻叫了一声,他攥一攥方向盘,鼓足勇气说:“妈!把宾馆退了吧,吃完晚飯在我家多坐会儿,晚上就住我家!挤一挤,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

牛大姐感觉自己幸福得又化了一层。

“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啊?”

“一家人嘛!”

“你媳妇会愿意吗?”

“她肯定愿意!”

一进门,舒晓萌已经抱着小牛牛等在门口,热烈欢迎牛大姐。牛大姐仔细端详儿子的老婆孩子家,在心里默默点头,觉得牛犇一个人在北京这么多年,混得算是不错了。小牛牛是最大收获,长得跟牛犇小时候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粉嫩的小天使——不,小牛牛比牛犇当年要好看,眼睛更大嘴唇更红,头型睡得也好,这多亏儿媳妇漂亮。牛大姐对一切都非常满意,开席后,一个劲儿地称赞舒晓萌的厨艺好,还夸奖她把家布置得好看整洁。

“现在的女孩子不像我们当年吃苦耐劳,但

是你很好,你爱整洁这一点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舒晓萌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自己这位婆婆说话好风趣,笑完发现牛犇和牛大姐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舒晓萌赶紧说“吃菜吃菜”,并主动帮牛大姐择鱼刺。又多聊了一会儿,舒晓萌意识到牛大姐并没有开玩笑,她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

牛犇趁高兴劝母亲:“难得一家人聊得这么高兴,晚上就别往宾馆折腾了,睡家里吧!”

牛大姐赶紧推辞:“那怎么行,多么给你们添麻烦。”

说完牛家母子偷偷瞧舒晓萌,牛犇说:“不麻烦的,我在小屋支个行军床……你看行吗,媳妇?”

舒晓萌心里不乐意,但是脸上依旧眼光灿烂,她说:“当然好了,我睡行军床,你们母子睡双人床。”

“那不行!”牛大姐坚决地说,“小牛牛晚上得跟娘睡,否则对发育不好。”

舒晓萌说:“我可以带着孩子在小屋睡。”

“那也不合适,”牛大姐拦着舒晓萌,她说,“还是我去小屋睡,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睡,习惯了。再说,也不能打搅你们的正常生活啊,你说是不是?”

舒晓萌赔着笑说是。

牛犇惊呼:“怎么能说打搅呢!还是不是一家人了,这么客气干吗?”

牛大姐抱歉似的看看舒晓萌。

万籁俱寂,午夜时分。

牛犇关掉床头灯准备就寝,舒晓萌压低声音问他,为什么让牛大姐住在家里不提前和她商量?

媳妇这样一问,牛犇立刻紧张了起来,赶紧想办法灭火:“是我疏忽了,我以为你肯定会同意……”

“我也没说不同意,但是你至少要提前跟我商量吧,”舒晓萌克制着说,“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大半夜的居然还带朋友回家喝酒,那次就已经批评过你了!”

“上回不是提前给你发微信请示了吗?”

“你那叫请示吗?你那叫通知!包括这一次也是,假惺惺的当着你妈的面问我能不能住,可笑?我倒是想说不行呢,有机会吗?”

“是我不好,下回注意……”牛犇赔着小心,爱抚着舒晓萌的后背,“早点儿睡吧,别把孩子吵醒了。”

舒晓萌委屈地说:“你妈也真够不懂事的,嘴上说‘不能打搅你们的正常生活’,已经打搅了好吗?我准备孩子的周岁party就已经够忙了,还得照顾你妈……”

“我妈不需要照顾,她会照顾我们的……”

“她大老远地跑来北京,我能让她照顾我?”

牛犇的声音冷下来:“你别来劲啊,我妈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在家住几天怎么了。”

“那你提前怎么不想好啊,还派我去订酒店!我挑一个离家又近性价比又高的酒店容易吗?用了我三千多信用卡积分!钱也白花了!”

牛犇沉默了,临时改计划确实是他不占理,但是舒晓萌这样斤斤计较也让他厌恶,跟他母子团圆相比,区区三千信用卡积分和那几百块钱算什么?犯得着拿出来摆吗?

“你真想吵架?孩子可都睡了——我妈也睡了!”

“没人要和你吵架,我就希望你冷静冷静。”舒晓萌在黑暗里说,“你之前都怎么跟我抱怨你妈的,说她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所作所为全是演给别人看,根本不懂得怎样真心对人好。这些都是你说的吧?让你妈出去住酒店也是你的主意。今天可好,见面刚几个小时就全盘否定一切了,刚才吃饭,你居然还怂恿你妈搬来北京?北京有什么好的,天天雾霾!万一你妈真来北京怎么办,住哪儿?”

牛犇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拍拍舒晓萌,说你不要这样想,我今天真的感触很深,从见到我妈那一刻起就觉得自己错了。她毕竟是我妈,亲情的纽带大过一切,再深的心结也早就该解开了。以前不光是我妈有问题,我自己也太任性了,趁着夜色居然眼眶都湿了,他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以为世上的一切都该围着自己转,其实除了妈,谁还围着我转呢?”

舒晓萌音调软了下来,她说:“你能想到这一层毕竟是好的,至少对创作有利。”

牛犇在黑暗里又坐了一会儿,觉得睡意全

无,悄悄爬起来进了工作室,关上房门写了一夜歌。这一夜效果显著,牛犇知道自己这次捕捉到了一些真东西,能够打动人心的关于母爱的东西。写完歌又用了很长时间来增补今天的日记,他写了很多感触,其中有许多关于忏悔的内容,不管母亲对自己如何粗心大意,她毕竟也是时代造就的,也是时代的牺牲品,本质上是值得同情的,自己不该跟母亲斤斤计较。他记下这些,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对母爱健忘的人。

第二天便是给小牛牛的周岁生日。

下午,小区里同龄的小朋友来了几个,各自由阿姨带着,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舒晓萌和牛大姐带着孩子在外面玩,牛犇创作任务紧,抓紧时间在书房里写歌。到了饭点儿,众人围坐餐桌,给小牛牛吹生日蜡烛。

吹蜡烛之前,牛大姐捏着小牛牛的脸蛋,让孩子感谢他娘舒晓萌,因为——“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又点着身旁的牛犇,对舒晓萌说:“我从小教育他,过生日要先感谢自己的妈,结果给他教逆反了,一点不知道对我感恩……唉!”

牛大姐喟叹一声,一丝阴影掠过牛犇心头,他不想破坏好气氛,提醒牛大姐:“你不是准备了个大礼给小寿星吗?拿出来呀!”

牛大姐这才想起来小金锁还在行李箱里,她问牛犇行李箱放哪里了?

牛犇说行李都放在他书房。

牛犇给母亲打开书房的门,留母亲自己翻行李,出来悄悄对舒晓萌说:“我妈这回可真是出了血本,五根金条化的大金疙瘩!”

舒晓萌小声说:“哎,今天跟你妈带一天孩子,觉得你妈真不容易。”

“怎么呢?”

“她太爱小牛牛了,你这些年不理她,看来是把她憋坏了。”

“都怪我小时候不懂事,误解了母亲!”

“我看你妈也挺好的,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她其实真挺会带孩子的,你赶明儿再问问你妈,要是老人家晚年想来北京生活,咱们就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牛犇听舒晓萌这样说,心中激动,拥抱住媳妇一阵猛亲。

“好了好了,要让妈看见了!”舒晓萌挣脱开牛犇,整理一下衣衫,想起什么问牛犇:“奇怪,咱妈怎么还没出来?”

“就是嘛,才两个箱子,这么慢……”

牛犇对邻居们开玩笑,说母亲一定是舍不得金锁,在里面摩挲呢。

说罢他站起来,走到书房外推门进去,这一刻,他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牛大姐背着光,正捧着他放在桌上的日记本看。牛大姐看得很认真,几乎没注意到牛犇已经进来,她舔一舔手指头,翻了一页日记,就像批改作业那样认真读。

“你干吗呢?”牛犇冲过来,劈手夺下日记,收抽屉里给锁上了,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牛大姐一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明白过来,生气了。

“你说话注意一点,有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吗?再说我还没有看到什么!”

“你出去!”牛犇把牛大姐往外推,他说,“以后不许你进这屋!”

牛大姐压低声音:“你注意一点,外面还有客人!”

那天后来的时间牛犇如堕五里雾中。他看着母亲将大金锁挂在小牛牛身上,看着舒晓萌和牛大姐说笑,看着儿子在两个女人身上来来回回地爬,忽然想明白了赵小兔的事。原来母亲一直在偷看他的日记,所以知道他和赵小兔之间的柔情;或许也因为看了他的日记,才知道Z叔叔也给牛犇看过财产分割协议,甚至牛犇知道Z叔叔那份协议就放在办公室抽屉的最底层。这些牛犇都曾写在日记里。

牛大姐將小牛牛高高扔起来再接住,舒晓萌在旁边担心地劝,牛大姐像个大人物似的摆摆手,“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责任编辑 孟小书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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