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
2017-03-07高建刚
高建刚,山东人,曾在《当代》《中国作家》等发表小说若干,入选《小说选刊》等。现供职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
带旋转餐厅的这座36层东方贸易大厦,在青岛老城区算是一览众楼小了。透过旋转餐厅的落地玻璃窗,可俯视青岛老城区全貌:东面是汇泉湾海岸线与太平山脉分割而成的红瓦绿树,南面是栈桥、小青岛构成的蓝色港湾,西面是围绕团岛和小港海岸线新建的楼群及胶州湾辽阔的海面,北面是德占时期所建青岛火车站的现代扩建版。独一无二的美丽景观,使得旋转餐厅生意十分兴隆,即便在遏制公款吃喝,餐饮业一片萧条的背景下,也无丝毫衰退迹象。
其实,旋转餐厅的厨艺普通得很,大同小异的自助餐而已,也不便宜。食客来此多是图个好心情——边吃边赏好风景。乘电梯至36层,一进餐厅,美丽景色尽收眼底,心情为之一振,食欲顿开。先占下点值钱的,三文鱼、金枪鱼、红烧大虾……然后边吃边赏,边赏边赞,边赞边掏出手机拍照,随着餐厅的旋转,拍大海的、拍红瓦绿树的、拍火车站钟表楼的……忙得不亦乐乎。热衷于微信的,接着把照片传朋友圈,陶醉在朋友的点赞和评论之中,喜不自禁。正可谓秀色可餐也。
所以,保持旋转餐厅窗玻璃的洁净,至关重要。如果玻璃脏了,窗外一片模糊,那可真是大煞风景。
过去,旋转餐厅的窗擦一次,至少干净几个月,窗外,瓦的红、树的绿、海的蓝清楚得就像没有玻璃。近些年不行了,不到一个月,玻璃上就“泥沙俱下”,窗外一片模糊。原因清楚,都是“沙尘暴”“雾霾”惹的祸。总之,空气越来越不净,窗越来越肮脏。
又到了擦窗的日子,却因持续35℃以上的高温,禁高空作业,清洗公司拒绝工作。仅拖了半个月,窗就脏成大花脸了。食客们纷纷提意见,有的说,看不清海景也罢,关键是这样脏的玻璃,饭菜能干净吗?质量能保证吗?餐厅李经理知道,做餐饮,最要命的就是饭菜卫生方面的失信,这几天营业额的明显下降就是明证。
为此,李经理伤透了脑筋。这高温天气不知还要持续多久,远在南美的“厄尔尼诺”跑到旋转餐厅来捣什么乱呢!李经理那荷尔蒙旺盛导致的秃头顶都急红了,聚集浓密胡须的嘴唇嚅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东方贸易大厦清洁工张顺子正在打扫旋转餐厅卫生间,他把溅在手盆外面的水用抹布擦干净,又用地板拖反复揩拭小便池周围的尿渍,在他整理小便池滤垫上的樟脑时,进来两位客人,他躬身让开。
中年模样的瘦高个和矮胖墩并肩站在小便池前。
瘦高个皱着眉说:“旋转餐厅的窗脏成这样,也不擦,可惜这么好的风景。”
“是啊是啊,酒店管理好不好,就看卫生间和窗玻璃。”矮胖墩盯着尿盆说。
“卫生间干净,窗太脏了!”瘦高个斜脸看看矮胖墩说。
“这样下去,等着歇菜吧。”矮胖墩仰脸看着瘦高个说。
两人先后打一个冷战,结束。
张顺子听了,既高兴又胸闷,高兴的是顾客夸卫生间干净,就是夸自己。的确,他打扫东方贸易大厦的卫生间,那仔细的劲头,正如办公室杨主任所说,绝不亚于新娘收拾新房。卫生间墙和地面的瓷砖擦得光可鉴人,镜子能照见脸上的毛孔,马桶白净得就像新的,卫生间里闻不出丁点异味。胸闷的是,虽说窗的脏跟他无关,他只负责酒店内部卫生,但餐厅歇菜就跟他有关了,餐厅歇菜他就会失业,像他这样年近50岁的民工再找工作就难了。为隐瞒年龄,他常用最便宜的染发剂把头发染得乌黑;不染发的张顺子,满头白发,起码得老上十岁。他还记得一年前,经亲戚介绍,他持改了年龄的假身份证来东方贸易大厦应聘,办公室杨主任,几次看着身份证,端详他的脸,看得他两腿发软。找工作难啊。
年轻时的张顺子虽瘦小,找工作却不难,他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人单位要的就是他的力气。他挖过隧道、地铁,修过路,盖过楼。在工地搬砖,常把自己搬成“红人”,洗澡时吓一跳,满地血水一般。运水泥,把自己运成水泥雕塑,似乎内脏也成水泥的了。搭脚手架,爬上
爬下,比动物园笼子里的猴子还灵活。那一次扛玻璃,运输车上落下的巨大玻璃割断了他的右手,他先是一惊,然后忍痛从地上捡起右手,看了看,吹了吹,往身上擦了擦血肉沾着的泥土,就像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只猪蹄。工友用衬衣帮其扎紧右臂止血,他把右手扔进装肉包子的塑料袋,就像从菜市场割了块肉那样拎着,搭了出租车去四零一医院。幸亏抢救及时,工地老板也认账,付了数万医疗费,右手又回到断臂上活了……
张顺子在最后一个建筑工地干了4年,已45岁。开发商提出辞退包括他在内的8个年龄偏大的民工,却不给工资。他们辛辛苦苦干了4年,几十栋楼都盖好了,却拿不到工钱。8个工友中王向阳最年轻,才30岁,他是因为常带头闹事而被辞退。王向阳跟工友们商量,就是死,也要把钱要回来。跳楼已不新鲜,他们决定喝农药。
头天上午,张顺子在手机上写遗书,打算喝农药之前,发送给老婆。他写道:桂芬,我要上天了,放心,不是下地狱,下地狱的是那些不给工资的开发商。你和娘要好好治病,我已安排好,9.6万工资要回来,会寄回去的……他流泪写着,还没写完,不小心碰了发送键。老婆打来电话说,信给娘看了,娘死过去了,赶紧回来吧。张顺子止住哭,说,真假?这可不是闹玩的事,我们已发誓同归于尽。老婆让他把电话给领头的。王向阳接过电话听了一会就答應了。他知道张顺子老家是个癌症村,老婆和70多岁的娘都身患癌症,还有一个在青岛上大学的儿子和一个游走在各城市街头卖唱的女儿。
张顺子赶回被臭气熏天的河流包围的癌症村老家。他从电视上看到,7个熟悉的身影喝农药后,围成一个圆,倒在建筑工地门前。120救护车赶到时,王向阳还在口吐白沫,满地打滚。与张顺子同住一个工棚,睡上下床的刘生财和刘生权兄弟俩经抢救无效死亡……
张顺子感到自己龌龊、无耻至极。他无地自容,脱下鞋子想打老婆,看到老婆和娘病恹恹地相偎在土炕上看着他,脖颈上的肿块突出,看样子病越来越重,他把举起的鞋用力摔在地上,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张顺子打扫完旋转餐厅卫生间,准备去打扫一楼的卫生间。乘电梯时,几个穿着时尚的妇女七嘴八舌进了电梯。
涂鲜艳口红的女人说:“太遗憾了,拍的照片都是虚的,玻璃脏得对不准焦距。”
方便面发型的女人说:“是啊,我也是。本想发微信,馋一馋外地的朋友,还是别嘚瑟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说:“我还想请外地朋友来吃饭呢,这咋来?”
张顺子由胸悶到心急,真想抢一句,“请外地朋友来吧,会干净的,我这就去擦窗,擦得就像没有玻璃。”他知道他没资格说话,女人们正以嫌弃的眼光看着他。他把抹布放进塑料桶,人和桶退至电梯一角,等电梯到一楼,人走光了,他才出电梯。见杨主任在大厅,他提着塑料桶来到杨主任跟前,仰脸怯问:
“杨主任,客人都说旋转餐厅的窗脏了。”
杨主任是个性情温和的女性,皮肤白,面部柔和好看,浓黑的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她没有架子,对谁都友好。
“李经理正在找清洗公司呢,这几天高温,国家规定35℃以上不准高空作业,找不到人干活。”
“我去擦吧,我不怕热。”他低下头,看着地面说。
“那可不行,高空作业,太危险,那是清洗公司专业人员干的活。”
“我就是干高空作业的,我干建筑工的时候那楼比咱大厦还高呢。”
杨主任捋了下刘海,说:“张顺子,你是不是想多挣点钱?”
张顺子顿了片刻,想说,再不擦,餐厅就歇菜了。怕此话不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其实杨主任没说错,张顺子出来打工就是想多挣些钱。老婆和娘的病虽说花多少钱也治不好,但还得尽心啊,不能留下遗憾,后悔一辈子。儿子上大学花销也不小,女儿街头卖唱挣那点钱,帮衬不了什么。他知道在旋转餐厅擦窗,每次都是5个人,每人一天能挣400块钱,是他每天工资的5倍。若是他干,一个人能挣5个人的钱,而且窗一定擦得跟卫生间的镜
子一样干净,让客人都说好。
杨主任说:“高空作业要有上岗证的。”
张顺子不知高空作业还要上岗证,但他紧接着说:“我有上岗证。”他之所以敢说,是想起给他办假身份证的工友王向阳。王向阳自喝农药经抢救捡回条命之后,便混入社会团伙,盗窃、制售假证什么的。当初王向阳递给张顺子假身份证时,一身发迹的打扮,派头十足地说,记住,你要什么证,我给你什么证。
杨主任说:“这么热的天,你能行?”
张顺子说:“我怕冷不怕热。”
杨主任说:“你去问李经理吧,他正愁找不着擦玻璃的人呢。”
张顺子从王向阳那里弄来座板式单人吊具悬吊作业证的第一时间就来到李经理办公室。他敲了敲门,没有应声。敲门力弱,他稍用了点力,还是没有回应,想转动一下把手,又不敢。门却从里面开了,李经理出现在门前。张顺子瞥见杨主任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先是一怔,后退了几步,认错似的低着头,眼珠往上看着李经理,说:
“李经理,我来擦窗吧。”
李经理打量着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一头乌黑、粗硬的发,满脸核桃皱的张顺子。认出来了,是清洁工,只是叫不上名字。
“我是清洁工小张。”
“呵,小张,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擦窗的?”
“大厦人都知道。”他拿不准说出杨主任好不好。
李经理说,你有高空作业证吗?
张顺子从藏青色工作服裤口袋掏出证件,双手呈上,现出疤痕累累的右手腕。李经理看了看证件,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说:
“太好了,可是天太热,你能行?”
“能行,我扛热。”
“几个人的活,你一个人能干了?”
“他们磨洋工,我一个人干得慢一点,但比他们干得好。”
李经理低下头,拇指食指刮捏着下巴颏儿想了一会,说:“杨主任,给小张保上险吧。”
杨主任说:“保多少?”
李经理说:“50万。”
张顺子以为听错了,他不知自己的命值这么多钱,内心慌乱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忙鞠躬说谢。杨主任说,没什么,这是惯例。他感激地望着李经理和杨主任,边退边出门,一关门右拳跟左掌狠狠一击,脱口而出:真是碰到好人了!
张顺子住在东方贸易大厦最底层B3停车场一角,原是用塑钢材料间起的储藏间。这是杨主任给安排的。省了他在外租房的费用。这是他外出打工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住所。虽然屋子小得仅能放开杨主任从家里拿来的一张钢丝折叠床和一张亲戚家的玻璃茶几,但这小屋“家”的感觉已经让他很满足了。他卖命苦干这么多年,也没混上个自己住的窝。
一想起家,他便想起老婆和娘的病,想起娘怕给孩子添累赘,几次想上吊,都被老婆拦住。他眼里充满愤恨,但又不知该恨谁。他的老家周围有许多化工厂,水污染严重,河里已经没有鱼了,河面上也没有鸟飞,夏天知了的叫声都听不见。没人敢喝水,自家的井水都不敢喝。他们要到百里之外的县城打水回来,有车或拖拉机的去拉水,有黄牛或毛驴的去驮水,什么也没有的就靠肩挑了。他要不是早年外出打工,恐怕也跟老婆和娘一样病在家里了。他说不上自己应该庆幸还是自责。
地下车库永远是黑夜,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只有闪着光亮的手机能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时间。进出汽车的引擎声,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厉声,刺眼的车灯,是他仅有的邻居。他在这里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一年,习惯了B1、B2层的汽车在他头上轧来碾去,楼上的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踏来践去。他像一只深埋地下的蝉蛹,只是永远不能蝉蜕,永远不能爬到树上自由地喊叫罢了。
他躺在床上失眠了。现在是深夜1点,整个东方贸易大厦死一般地静,似乎在36楼走廊掉根针都能听见。不知为什么,他隐约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座庞大建筑正在微微摇晃,似乎要倒塌下来。他想,要是大厦倒塌,自己可就真的失业了。他现出惊恐的表情,赶紧下
床,屏息感受,大厦岿然不动。这是幻觉,是钢丝折叠床在摇晃。他被自己的傻逗笑了,要是大厦倒塌,那就不是失业问题了,自己就长眠于地下了。
明天一早就要给旋转餐厅的窗“洗脸”了,旋转餐厅将变得通体透亮;顾客喜笑颜开,纷纷夸赞:这么好的风景,窗干净得就像没有玻璃!人们纷纷拍照……想到此,他像孩子似的性急起来——太阳快点出来啊,照亮大地,照亮大厦,照亮旋转餐厅,我要上去干活,让所有的窗都干净、明亮起来;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窗外迷人的景色,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们的朋友都来旋转餐厅吃饭;让李经理的愁眉苦脸变笑脸,然后电话吩咐会计,快给张顺子2000元工钱,立刻!……
凌晨4点,张顺子起床了。他开始整理高空清洗用具——座板式单人吊具。那崭新的散有淡香的柞木座板、发光的白绿相间玻璃丝布吊带,乌光不锈钢半圆环、连接器、下降器,锦纶工作绳、骑墙马架、红色安全帽等。
这套行头是王向阳送给他的。那天上午王向阳开着一辆白色皮卡车,到东方贸易大厦B3层车库,从车上卸下这套行头,堆在小屋旁。他穿的黑T恤胸前已汗湿,拳头大小的湿痕比T恤还黑。他问询了一番张顺子娘和老婆的病情后,神秘兮兮地说,只管用,别问从哪来的。张顺子感动得差点给王向阳跪下,他千恩万谢了一番,看着王向阳的背影上了车,听着他踩着刹车加着油门,轮胎发出尖厉的摩擦声,神气十足地拐弯到了上一层,再上一层,轰鸣和尖厉之声响彻大厦。张顺子回身,摊开这套行头。他用半天时间熟练掌握了吊具的使用方法,并演示给李经理和杨主任看,让他们只管放心。李经理扒拉着吊具,检查着每个环节的安全性。他拽了拽工作绳和安全绳,说:“这绳子看上去很新很结实,但就怕碰上假货。”张顺子躬着身,搓着手,说:“李经理、杨主任放心,这套行头是信得过的品牌货。保准能安安全全把窗擦干净让你们满意。” 杨主任说:“还要注意有一种高楼风……叫什么风来着?”她看着李经理。李经理说:“叫下冲风。这是一股强气流,在21到26层要格外小心,不然,它会把你吹到天上去的。”
8月是青岛最热的月份。张顺子站在36层楼顶,四面来风让他感到浑身清爽。环视黑暗之中尚未苏醒的大地,前方,山峦比夜色还黑,像几个交错仰卧的裸体女人的剪影;右侧,海天连接处一线幽光闪烁不定;航线上有缓慢移动的轮船,船上的灯光都亮着,如一座小小的城;栈桥和小青岛的水边泛着路灯和射灯的彩色倒影。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黑,远近有零星的窗灯。左侧,如积木搭起的火车站灯光朦胧,一列火车刚刚到站,旅客从不同的车厢同时拥出,昆虫似的快步通过站台,走向出口。黎明前的夜空,表演一夜的月亮正准备谢幕,无数星光也准备断电。
今晨,他應该是第一个看着太阳升起的人。太阳从未像今天这样动作缓慢,如一个瘫痪病人被从轮椅里搀扶起来,慢慢地由暗红变红变黄变白。天光乍亮,他已迫不及待。他在女儿墙上安上骑墙马架,把吊钩挂于固定栓固点上,戴上红色安全帽,让自己归位座板装置中,系紧安全带,一切准备就绪,他爬上女儿墙,看了一眼下面,路灯、树木、彩旗、汽车、行人……都变成袖珍的,他心跳开始加速,不是恐高,是激动。在数十米高空他如履平地,瞬间,便如蜘蛛吊在了旋转餐厅窗前。
面对几乎被泥沙封住的玻璃,他自言自语,这是哪里来的泥沙啊,像老家河里的淤泥,再不擦,可真要歇菜了。他用玻璃刮刷浸水的一面在玻璃上用力一擦,肮脏的泥水顺流而下,比他投卫生间的拖把水还脏。再用刮面一刮,玻璃立刻透亮了,旋转餐厅的红地毯、白桌布以及餐桌上细腰花瓶里的一朵红玫瑰出现在眼前。张顺子的脸笑成了核桃。他加快频率,一扇玻璃在他的刮刷下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他还嫌不够干净,又用报纸擦干玻璃上的湿痕,再用干抹布擦掉报纸留下的纸渣,仔细如揩拭相机镜头一般。他用手遮住玻璃的反光,凑近了看,旋转餐厅内景清晰可见。环形排列的餐桌除了花瓶别无他物,餐台上一排锃亮的不锈钢容器紧闭,旋转按钮尚未开启,玻璃吊灯、射灯均未亮,整个餐厅静而暗,一片了无生机的样子。
张顺子一扇窗一扇窗地擦着,玻璃被擦出得救似的欢叫声,如同打开养有雏鸡的纸箱盖,饥饿的雏鸡们发出迫不及待的鸣叫。一扇扇窗变得干净透明了。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9点,3小时过去了,才擦了十几扇,旋转餐厅共有近百扇窗呢。他每擦完三扇玻璃,就得从高空降至地面,再乘电梯回到36楼楼顶往复一遍。这样下去,即使不吃不喝也得3天才能干完。那可太慢了!没办法,快不了,他要把每扇玻璃都擦成空气一般;他不舍得找帮手,1个人挣5个人的钱,1天就能得2000块。这可不是个小数。本想叫儿子来搭把手,儿子已经上大三了,正是假期,有时间。又一想,算了吧,高空作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要命的事。再说,儿子也不会答应来的。他们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自从儿子大一入学直到现在,他们每年只能大年三十在老家见上一面。那天,他背着儿子的行李,把儿子送到青岛大学门口,儿子便示意他止步,挥了挥手就告别了。平时,需要钱了,儿子就给他打电话,他把钱打在儿子的银行卡上,有时二三百五六百,有时一千。张顺子理解儿子,儿子要面子,生在这样的家庭,怕人瞧不起。听女儿说,儿子有女朋友了,而且是当地人,花钱多点很正常。有一次,女儿打电话告状,说弟弟三天两头问她要钱,在街头卖唱挣那点钱根本不扛他花的,怎么能给娘和奶奶攒出治病钱;弟弟还说,指不定哪天我被哪个明星发现,上了“中国好声音”什么的,就成摇钱树了;弟弟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他只好说,你娘和你奶奶的治病钱不用你管。你只管你弟弟就行了,以后咱们家全指望你弟弟有出息,由他吧。女儿又说,我还不如让人包养了呢!娘和奶奶的治病钱管够,弟弟要钱也管够。张顺子说,包养?做二奶?你要是让人包养我就砸断你的腿。女儿说,干吗发那么大火,说着玩嘛,我能干那事?不就成妓女了吗!女儿这样一说,张顺子也随之缓和下来,他没说话,但思虑里添了些担心,他知道村里有不少进城女或受骗或被逼做了妓女。女儿话锋一转,说在北京卖唱的人太多,人都不搭理。她准备来青岛街头唱唱试试。张顺子挺高兴,说来吧,跟你弟弟咱仨,就算团聚了。
高温的太阳把他当肉串来烤,他吊在阳光中,仿佛听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吱啦吱啦响,烤出油来似的,并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他知道这是从排气口传来的餐厅烤肉的味道。旋转餐厅迎来了午餐时间的第一批客人。客人们找到自己的座位,取好了餐,来到擦干净的窗前拍照;有客人朝他摆手,示意让他闪开,态度虽不友好,但他仍心满意足地躲到钢梁后面去。
他朝客人们拍照的方向望去,下面正是栈桥和小青岛构成的蓝色港湾。美极了——一幅彩色图案,就像航拍艺术照。他从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刚才干了5小时,他竟没往旁处看一眼。现在眼前这难以形容的美景却吸引住他的目光。黑色柏油路两边的黑松形成黑绿两条色带,黑绿色带往外便是宝石蓝的弧形海面,栈桥正如一支搭弓之箭瞄向海的远处。对面的小青岛,则如穿白绸紧身衣、绿色喇叭裙的女人亭亭玉立。港湾内停泊着供游人参观的退役驱逐舰和老式潜艇,以及聚拢在浅滩水域的帆船和摩托艇。远处航线上过往着集装箱船和油轮,再远是几座丘状岛屿,更远处便是一望无边的海洋。
张顺子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他知道只有在这个高度才能看到。其实,栈桥和小青岛他都去过。也听说过,栈桥是1892年清政府在青岛设防德国海上入侵而修建的军用码头。德国侵占后,有所改建,三十年代,青岛当局又一次整修,成了现在的样子。而小青岛的灯塔是1900年德国侵占时所建,与陆地相连的长长的堤坝则是日本侵占青岛时所建。去之前觉得是名胜,神往之;去之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普通得很——栈桥只是让自己离海更近了而已,小青岛上车辆停放混乱,游客人满为患,绿色植物招满了虫子,满地是从树上落下的毛毛虫和虫粪。但是遠观确实好看,俯视就更有意味了。他看着地面上蚂蚁似的行人和昆虫般的车辆,心想,一个最底层人物,能像这些富裕阶层的城里人一样,在如此的高度俯视名胜景观,这工作,比起那些工友们也算是高人一等了。但转念一想,真是傻啊,虽然与客人们同在这一高度,仅隔了一层玻璃——一层被他擦干净了的玻璃,但玻璃里面和外面全然
不同,里面是受玻璃保护的安全地带,凉爽宜人,美味佳肴伺候;外面是万丈深渊,40度高温,饿了,从工具包里拿出已经被太阳烤热了的大头菜包子咬几口充饥。跟工友们有何区别?
当他回过身来,发现李经理和杨主任并肩站在窗前隔着玻璃笑着跟他打招呼,李经理指了指擦干净的窗,竖了竖拇指,又指了指没擦的窗,摆摆手,用口型说着不急慢慢来,注意安全。张顺子翻译不出什么意思,是说他干得好,还是嫌他干得慢?一定是后者,他有点紧张,核桃皱的脸想笑一下,笑肌僵硬,咧不开嘴。
李经理环视餐厅一圈,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去。杨主任做出让他吃饭的动作,又指了指他和地面,让他小心,然后,晃了一下头发,让刘海更多地遮住右眼,迈动穿着金色高跟鞋的脚,紧随李经理去了。张顺子懂得杨主任对他的关心。他看着杨主任短袖白衬衣和藏青色裙子衬出白皙皮肤的背影,心生感激之情。
张顺子擦窗的速度越来越快。在擦完20余扇玻璃后,降落过程中,他看到27楼窗内,办公桌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用玻璃刮刷擦了一下玻璃上的灰尘,由于这人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出他穿的是黑T恤。黑T恤对面,光线中有穿短袖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坐在老板椅上,脸色蜡黄,表情紧张地看着与他相对而坐穿红T恤衫的人。办公室其他地方也分站着几个穿黑T恤衫的年轻人,一脸凶相。他刚想遮住玻璃的反光辨认那个背影,站在门口的一个黑T恤,指着他走过来,双手做出要掐死他的手势,并顺势把百叶窗关上。张顺子知道,在27楼办公的多是房地产公司,这些房地产公司有背景,势力大,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围绕房子的假丑恶、喜怒哀乐的故事太多太多,讲也讲不完。他的工友们喝农药的情景又浮现眼前……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他对自己说着,慌忙降至下一层。
26楼是证券期货公司。窗内烟雾缭绕,十多个人紧盯着自己桌上的电脑,他们多数为中老年人,有男有女,有的愁眉苦脸,有的欲哭无泪,有的悲痛欲绝,只有角落里的一个胖男人偷乐。有个中年男人一口气把烟抽到过滤嘴,烟头扔地上,脚使劲一蹍,一拍桌子站起,嘴大幅度运动,扭曲着铁青色的脸,一只手臂乱挥着。张顺子听不见他叫喊什么,但他知道,最近全球股票市场暴跌,A股股灾严重,由原来人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股票上涨,挣了多少钱,转而人人都在议论股灾、金融危机什么的。有人认为政府应救市,有人认为应该交给市场自身,有人认为这次股灾是美国升息预期造成的,有人认为是中国经济持续下滑所致。总之张顺子经常在电梯里听到这些议论。他虽然不懂金融证券,但能听出个道理来。此人多半是赔了钱,在发泄着什么。张顺子想不明白这些人的欲望到底有多强烈。这个房间应该是大户室,据说起码要50万元才能进来。有这么多钱了,还不满足,还想要多少?他想起娘和老婆,整天唉声叹气地等死。挣多少钱也不管用啊。他郁闷地又降落一层。
25楼多是贸易公司。这是一家化工贸易公司,办公室内的办公桌上摆着无数透明玻璃瓶,瓶内装有各种颜色的液体或颗粒,有的玻璃瓶标签上印着骷髅头。一个穿白大褂长得漂亮的姑娘戴着白色乳胶手套,在这些玻璃瓶和靠近门口的陈列柜之间走动。张顺子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被化工厂污染的浑浊的河流和自家院里的井水;想到娘和老婆脖子上的肿瘤在一天天长大。他的肺开始膨胀,胀到快要炸裂。平时这愤怒不知该朝谁发作,现在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真想一拳击碎这扇玻璃,真想扇这姑娘一巴掌,还不解恨,真想强暴了她。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了看自己曾被玻璃割断的右手伤疤,自己的拳头与玻璃相比太脆弱了。玻璃对室内的人来说是一种保护,一种对阳光和风景的享用,对他来说却充满了危险。那个漂亮姑娘发现窗上有人,先是一怔,然后神色慌张地来到窗前关上了百叶窗。
她为什么拉上窗帘,有什么见不得人?张顺子心生疑问。他想起最近人们议论纷纷的天津滨海新区大爆炸事故就是由化工危险品爆炸引起的,据说爆炸威力之巨,超乎想象,人员伤亡惨重,土地和水污染严重。据说还要从
上到下逮捕一批责任人。他想,这家公司如此诡异,是不是也在大楼里存放了化学危险品呢?如果真是那样,这座大楼可就太危险了,要是发生爆炸,立马夷为平地;旋转餐厅也就荡然无存了,自己还擦什么玻璃。他决定把这一情况报告给杨主任。他快速落下一层。
24楼多为代办移民的机构。窗内,男女老少,顾客盈门。有办技术移民的,有办投资移民的,有办留学的,也有办出国生子的。他听说,这些机构神通广大,既可光明磊落,也可瞒天过海。一环扣一环,一关过一关,最终连人带财成功移民。近窗坐的中年女办事员看见张顺子吊在窗上,吓一跳,大张着嘴,关上了百叶窗。张顺子自言自语道,怕什么嘛,怎么到处都见不得人啊。他摇着头叹着气,又下降了一层。
23楼是一家报社,一个个方形玻璃隔断组成办公室。与楼上几家不同,里面的人男女都有一种文人气质。看报的、看书的、看电脑的、键盘上敲字的,各司其事。据说,纸媒业受网络冲击很大,经营天天走下坡路,销量跌至谷底。被逼无奈,报社开始与企业合作卖货,化妆品、食品、服装、床上用品……张顺子常在电梯上听到报社的记者、编辑抱怨,以后就没有看报纸的了。真是雪上加霜,前几天,报社的一把手被抓,搞得人心惶惶。窗前一位老编辑正在电脑上浓眉紧锁玩围棋游戏,发现窗外的张顺子,仰脸微笑了一下。张顺子也笑着打了招呼。
他要继续下降时,22层却让他定格了。这是一间空房子,只有一张写字台,原是一家倒闭的货代公司办公室。由于经济形势不佳,近期倒闭的公司越来越多,空房子也越来越多。透过蒙着灰尘的窗玻璃,发现里面有人影晃动,他心生警惕,用手擦了擦玻璃,定睛看,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男人背影紧逼著写字台,藏青蓝裤子落到脚踝,露出毛茸茸的腿,红色内裤褪至双膝处,抬头时现出涨红的秃顶;还有两条女人白皙的腿弯曲着搭在背影支起的双臂上,一条月白色内裤落在其中一只失去血色的脚上;地板上有一双金色高跟鞋。他虽看不见那个女人,但他首先想到的是杨主任,想到她刘海遮住右眼的白皙的脸。张顺子心跳过速,上下齿打战,几乎要僵在那里。他说不上是恐惧、惊讶还是色情刺激使然。他想赶紧落下去,怕两人突然瞪大眼睛看到他。他埋怨这个熟悉的背影,撞见什么事不行,非要让我撞见这个样子,就不能把窗帘拉上?于是他心事重重地操控下降器,快速降落,一层层,直抵地面……
张顺子已经擦完60扇窗了。西天上,旺燃一天的太阳已开始衰竭。他像一条甜晒的鱼,几乎要被太阳烤干;双臂酸痛无力;头嗡嗡作响,不知是耳鸣还是大地深处真有这种机器的轰鸣。
现在已近傍晚6点半,他打算今晚加班,加快速度,明天日出前把所有玻璃擦干净,拿到两千块钱报酬,跟积攒的六千块钱工资凑在一起,回趟家,带老婆和娘去县医院,买原装进口最好的抗癌药,让她们多活些日子。前几次寄钱回家,她们不舍得买药,攒了起来,说是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用。张顺子仰天喊了一声,傻呀,你们在世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登顶之前,他先去B3停车场住处一口气吃了昨晚在街头包子铺买的余下的5个大头菜包子,喝了一大杯凉开水。现在他已经饿得前心贴后皮。擦窗时看到傍晚的旋转餐厅,食客们已经大快朵颐,牛排、羊排、猪排、鱼虾,红烧、水煮、烧烤,这些美味折磨着他空空的胃和干瘪的味蕾,让他的口水不断从36楼落到地面。他赶紧用袖口擦着口水,地面上如蝼的行人会不会以为下雨了呢?
他坐在床上吃包子时,一停下咀嚼,那种耳鸣或者大地深处机器的轰鸣又出现了。他看着停车场被车灯照亮的巨大水泥柱,心想,25楼存放化学危险品的事,要是真的,早晚有一天东方贸易大厦就会爆炸,再结实的水泥柱,也会垮塌;自己也就永远埋在这地下了。没有谁会知道张顺子的下落,只能算作失踪了。
他乘上电梯,想去办公室找杨主任说这事,但却犹豫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杨主任。想多了吧,凭什么确定22楼那女人就是杨主任,长着一双白皙的腿的女人多了去了,穿金
色高跟鞋的也不在少数,餐厅服务员就有不少,而且为了提拔,巴不得把自己献给那熟悉的背影呢。正想着,电梯在1楼大厅停下,杨主任上来了,随之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充满了电梯。
“窗擦得真干净,张顺子,不急,慢慢来,别累着,这么热的天,注意安全啊。”杨主任说。
此时,杨主任全身的气息以及他在窗上看到的情景的刺激,卡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呼吸困难,心动过速,紧张得说不出话。而且他竟有了生理反应,有了性冲动。他知道杨主任是他的贵人,是天鹅肉,他不该有如此下作的念头。他慌忙抱紧自己的双肩,生怕失控;低着头,不敢正视。这尴尬场面不知持续了多久,电梯终于停了。他刚想说化学危险品的事,杨主任捋了一下刘海出了电梯。他看着杨主任短袖白衬衣和藏青色裙子衬出白皙皮肤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直到电梯门挡住了他的视线。擦完窗再说,他想。
他来到楼顶,太阳刚从胶州湾海平线沉落,天边留下一片暗红的痕迹,海域变暗。起风了,天微微变得清爽。他要擦餐厅火车站一侧的窗了。归位吊具中,系紧安全带,攀上女儿墙,快速悬吊于旋转餐厅火车站一侧窗前。此时的旋转餐厅灯火通明,华丽的吊灯和无数射灯,将餐桌、花瓶、餐具、饮料、食客面部、头发都镀上一层暖光,使得窗外冷暗了许多。
他擦窗时,看到一个大眼睛男孩趴在窗上,鼻子和嘴唇紧贴玻璃,鼻尖挤得扁白。他一定在看火车站的火车。张顺子回头俯瞰火车站,站上的确停了一列蓝白相间,车头如海豚的火车。旁边空旷处,数道铁轨一直延伸到远方。教堂似的德式尖顶楼像一个标志,告诉人们这是终点也是起点。
他由此忆起自己的过往。张顺子上学时学业不错,好读书。但高考失利,对他打击颇大。在家务农几年,结婚生下一双儿女。为下一代能上大学,改变命运,他心一横,坐上火车离乡背井,开始在经济发达城市闯荡。去过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重庆,最后来到青岛。干的都是力气活,挣钱却不多。女儿懂事,为弟弟能上县里更好的学校读书考大学,她弃学,背起吉他远走他乡,到处流浪。现在看,外出闯荡虽不如想象那样好,却都躲过了水污染一劫,而留守家里的老婆和娘未能幸免。他感叹道,真是对不住她们。
他俯视这座百年老城,上下起伏,曲里拐弯的街道,常让人失去方向感。红瓦顶的老建筑群依高低起伏的地形而建,错落有致。其中最高的是双尖顶带十字架的天主教堂,它鹤立鸡群,按时发出响彻老城的悠扬钟声。他常路过教堂广场,那里有许多拍婚纱照的情侣,他们从各个角度以教堂为背景搔首弄姿,婀娜妩媚。每每让他想起在家乡生病的老婆,命运多么不公,老婆没跟他享半点福啊。
教堂是旅游景点,15元一张门票,可进教堂游览。他曾混入旅游团逃票进去过。在教堂空旷、静穆的大厅内,他看见人们的表情都受这气氛的感染变得严肃、虔诚起来,各自怀着心事的样子;张顺子不由得开始忏悔自己的罪过,那几年苦闷的时候,他曾在多个城市的洗头房找小姐,做过对不起家人的事。老婆生病后他更是内疚得无以复加。饶恕我这个可怜的人吧。他在内心低声忏悔着……
唉,不想这些了,再想就没法活了。他朝教堂西北侧位于中山路上的劈柴院望了一眼,他去过那里,听说过去那里是集青岛码头文化、商业文华、外来文化、民间文化于一体的旺角。现在成了旅游景点,里面全是饭店和小吃,他去只是图个新鲜,饱饱眼福,当然他也抵不过浓浓烧烤香味的诱惑,吃了一串烤鱿鱼,弄得满嘴油乎乎,但好吃得一塌糊涂。此时那里已是一片灯火,一片人声了。
他用抹布在紧贴玻璃的男孩脸上使劲擦了几下,玻璃发出雏鸡鸣叫般的声音,男孩开心地笑了。张顺子的核桃脸终于笑开了……
擦了十多个小时的玻璃,浑身散架似的,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再次登顶,他便靠在南面的女儿墙上面向大海稍息片刻。海风吹拂着被汗糊住的湿热的脸和身子。栈桥侧面的小青岛灯塔,正不断以心脏供血的节奏发出一闪一闪微弱的暗红色灯光,仿佛要给大海这只庞大动物供血似的。天上星月朦胧,海上夜灯阑珊;极目远眺,海天尽头,似乎是船队,大小不一的船只行驶缓慢,就像静止在那里。再远就是看不见的远方了,那里应该有一座岛屿,
那是韩国和朝鲜;再远,就是更广阔的太平洋和那边的美国、加拿大……那边应该是白天,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
东方贸易大厦北侧,通往火车站的大街上,车来人往,有去火车站候车的,有刚下火车出站的,有去海边看海的,有在路边乘凉的,这里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在开阔处一盏路灯下,张顺子的女儿正站在那里弹着吉他唱歌,长长的披肩发,瘦小身材,穿蓝牛仔短裤,原白色露肩吊带装;跟前放一黑色软布吉他套,吉他套撑开口兼做收钱袋,里面放了些十元、五元、一元的纸币和硬币;旁边一张大的白纸壳上用黑马克笔写的:母亲和奶奶重病无钱医治,父亲工伤断臂还在四处打工,弟弟上大学交不起学费……谢谢捐助!张顺子女儿20岁出头的样子,漂亮,清纯,内向,皮肤黄白。她串烧地唱着流行歌曲《致青春》《至少还有你》《我愿意》《因为爱情》……音色优美,如放录音。有人围观,有人俯身放下錢走开。她看见,有个肥胖的穿白色中式短衫的50多岁男人,挺着啤酒肚站在远处看着她,等她唱完一段的间歇,走过来丢下多张100元票,边走边回头向海边方向走去。她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她纳闷,那人什么意思?
张顺子快速擦着玻璃,降落时不敢再看窗内,那些熄灯的黑漆漆的房间阴森可怖,而且常有幻觉,他从一扇漆黑的窗上看到了工友刘生财和刘生权兄弟俩傻笑的面孔。再下一层又看到了老婆和娘奄奄一息的枯瘦身影。他闭上眼,一层层降落着。这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这么晚,没人会给他电话,一定是有急事。他控制油乎乎的下降器停下,把玻璃刷放入水桶内,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儿子打来的,声音急切,让他打到卡上6000块钱,说是要交学费,再不交,学就不能上了。说完就挂了。张顺子半天没缓过神来,手机的光亮映着他肌肉哆嗦的脸。他对着电话说,儿子,我在这累死累活的,容易吗?
这时他感到一股强风吹来,而且风越来越大,大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他意识到遇上杨主任、李经理所说的“下冲风”了。狂风像无数块巨大的布同时在抖动。他被吹到了天上,然后像荡秋千一样,荡在了空中。他起先是紧张、恐惧,继而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他太想飞了,自由自在地飞,飞向很远的地方,无牵无挂,开始新的生活。他仰脸看着夜空,就像在星月之间悠荡,就像在童话世界飞翔。
他飞呀飞,突然,绳索断了,他真的飞了起来,像一只大鸟飞向夜空……
张顺子女儿正在路灯下弹着吉他唱《隐形的翅膀》,那忧伤中怀着希望的声音把路灯燃得更亮,她唱着,眼睛里闪烁着路灯的光亮……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