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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亦幻“黄金乡”
——论《一九八四》中的田园主题

2017-03-07廖衡

湖北社会科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极权温斯顿乌托邦

廖衡

(1.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2.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人文视野·文学

亦真亦幻“黄金乡”
——论《一九八四》中的田园主题

廖衡1,2

(1.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2.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黄金乡”是贯穿奥威尔小说《一九八四》始终的田园风景。它本是主人公建构的与极权化的工业社会相抗衡的纯真社会愿景,却在他狭隘的乌托邦规划中最终退变为虚幻缥缈的乌有之乡。小说通过亦真亦幻“黄金乡”这一田园风景的塑造,不仅继承了西方田园文学传统对现代化进程的批判,也超越了利奥·马克斯所定义的“情感型的田园理想”,质疑了温斯顿所规划的田园乌托邦的盲目性和脆弱性,表现出一种辩证的“复杂型的田园理想”。

《一九八四》;黄金乡;田园主题

乔治·奥威尔曾在《观蟾随想》(1946)等多篇文章中坦言过对城市生活的厌倦、对自然乡间的向往和农事的喜爱,表现出强烈的田园情怀。①奥威尔在《我的简历》(1940)一文中说他“不喜欢城市、闹声、汽车、收音机……‘现代式’家具”。工作之余,他最喜爱的是“种花,特别是种菜”。在《观蟾随想》(1946)中指出现代社会“一味宣扬除了钢筋混凝土什么也不值得欣赏的观念”只会导致仇恨和对权力的崇拜。许多现代发明,尤其是“电影、广播及飞机”,“削弱人的自我意识、使人变得麻木迟钝,总之,将人异化为动物”(《欢乐谷》,1946)。他认为要在工业社会保持人的尊严和完整性,就要回归乡野,重获“孩提时代对树木、池鱼和蝴蝶的钟爱”。因《动物农场》(1945)声名鹊起之后,他毅然远离伦敦,归隐苏格兰海岸外的朱拉岛,潜心创作《一九八四》(1949),[1](p326-327)若不是因病英年早逝,他很可能会继续生活在乡村,写书与种菜。[2](p78)《一九八四》也流露出这种田园情结,小说重申和反思了西方田园文学对现代化进程的批判。《一九八四》曾被视为一部批判苏联极权统治现实、警醒西方相似极权倾向的政治小说,如今则更多地被理解为一部批判现代社会技术统治论的警世之作。[3](p1)早在20世纪六十年代初,埃里希·弗罗姆(Erich云romm)就指出小说所批判的不仅是斯大林的极权统治,而且是西方社会日益极端化的工业主义对人的异化,使人沦落为“工业生产和消费的附属品”。[4](p325)格利高里·克雷斯(Gregory Claeys)结合奥威尔小说的创作历程,发展了这一观点,全面分析了《一九八四》对“现代性”的批判。[5](p219)尽管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6](p378)与罗杰·福勒(Roger云owler)[7](pxii)相继指出小说的田园因素,但是小说中丰富的田园主题并未得到系统而充分的解读。

利奥·马克斯(Leo Marx)将田园主题分为“情感型的田园理想”(Sentimental Pastoralism)和“复杂型的田园理想”(Complex Pastoralism)。前者是广泛存在于西方社会中一种从复杂的城市文明“退避到原始美好或乡村幸福的感伤情趣”。这种“将乡村生活方式理想化的倾向”往往被当代评论界认为是“服务于反动的或虚假的意识形态”,或是“掩盖了工业文明的真正问题。”[8](p3-4)而能吸引读者的、有分量的文学作品中的田园主题是一种“复杂型的田园理想”,这些作品“最终不希望我们对宜人的田园风光采取完全肯定的态度”,往往采用各种方式,“描述、质疑或者讽刺绿色牧场的平静与和谐的幻想。”[8](p17-18)

《一九八四》通过建构一个与工业之都相对抗的田园乌托邦“黄金乡”,继承了西方田园文学传统中“情感型的田园理想”对现代化进程的批判。更为可贵的是,作为一部世界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最终质疑和解构了主人公温斯顿虚无缥缈的田园乌托邦幻想,从根本上否定了任何极端化的乌托邦规划,表现出一种进步的“复杂型的田园理想”。

一、“黄金乡”之真:《一九八四》中田园乌托邦的建构及其对现代化进程的批评

从复杂的城市文明退隐到纯真乡野的“情感型的田园理想”是西方传统田园文学的主导性母题。产生于西方城市与乡村分裂之际、准现代都市兴起之时的西方田园诗学[9](p30)不仅表现乡村风光和自然美景,而且是一种对生命严肃而复杂的批评。[10](p74)自古希腊诗人泰俄克里托斯以来的西方田园文学建构了一个与世故腐败的宫廷和城市空间相对立的田园退隐空间,如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笔下的“阿卡狄亚”(Arcadia)、基督教文学传统中的“伊甸园”(Eden)及英国本土田园文学中“古老快乐的英格兰”(Merrie Olde England)。在时间维度上,英国当代学者特里·吉福德(Terry Gifford)与格雷格·杰拉德(Greg Garrard)相继指出,田园文学不仅追忆过往,缅怀消逝的“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也展望未来,包括表现未来救赎的田园乌托邦文学。[11](p37)田园乌托邦在理想化的未来空间中复原了在“城市化、工业化及技术异化的过程中所失去的乡村价值,”[12](p21)使人返璞归真,回归真我的纯真状态。

《一九八四》继承了田园文学传统的田园退隐主题,彻底解构了建立在现代工业和技术神话上的乌托邦构想,深刻批判了城市化、工业化及商业化的现代化进程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小说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描绘了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逃脱现代化的伦敦城,梦入“黄金乡”的“田园冲动”(pastoral impulse)。①利奥·马克斯将“田园冲动”定义为一种逃离城市、回归自然乡野,寻找幸福、秩序和生活意义的心理冲动。第二部分讲述了温斯顿从工业极权化的城市空间退隐至乡野与城市中的“黄金乡”,重获真我本色的田园实践。

小说对未来伦敦城的描绘延续了西方田园文学对城市一贯的批判态度,表现了发达工业社会将人异化为马尔库塞所论述的失去感性和批判思维向度的“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指出,“当代工业社会,由于其组织技术的基础方式,势必成为极权主义。”[13](p4)极权化的工业社会通过既得利益集团对工具理性的推崇、对社会个体灌输“过度的生产和消费压倒一切”等“虚假的需要”、利用电视、电影、收音机等高科技媒介无孔不入地侵占人们的私人空间,使个人逐渐丧失直觉与想象等感性维度,沦为商品的奴隶,彻底失去对现实批判能力的单向度的人。《一九八四》就批判了这种极权化的工业社会对人本性的摧残。小说展现了城市化进程中人和自然的绝对分离。《一九八四》中由钢筋和混凝土所铸造的伦敦城几乎找不到一点自然乡野的影子。温斯顿所工作的真理部“是一座庞大的金字塔式的建筑,白色的水泥晶晶发亮”,[14](p5)这个建筑高达三百米,在地上有三千个房间,地下也有相应的建筑。年长的查理顿先生在向温斯顿介绍“田野里的圣马丁教堂”时,补充道“不过我已记不得那个地方曾经有过什么田野了。”[14](p81)从教堂的命名来看,在前工业化时代的伦敦,人们心中也曾是有过田园理想的,只是在城市与工业的扩张过程中,自然与田野被一步步排挤出城市空间。“田野中的圣马丁教堂”而今已被象征城市文明的“博物馆”所代替,用来陈列各种高科技的军事器械——“火箭弹和水上堡垒的模型,”[14](p81)而田野则成为人们追忆中的风景。小说中的伦敦城里没有泥土和田野的芬芳,也没有小鸟的歌唱,取而代之的是“铁腥的酸味”[14](p40)和电屏里不时传来的“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是台大的机器没有了油一样”。[14](p11)温斯顿“完全是室内生活的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嵌满了伦敦的煤烟尘土。”[14](p98)

极权化的工业社会不仅改变了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也造成了人的全面异化和人类社会内部生态关系的恶化。工业产量是衡量这个社会的决定性标准,电屏不时播报着工业产量尤其是钢铁产量的相关数字。机器化大生产和科技的发展不仅没能让人们生活更富足安逸,反而使人异化为弗罗姆所指出的“工业生产和消费的附属品”:“电幕上继续不断地播送神话般的数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家具、铁锅、燃料、轮船、直升机、书籍、婴孩的产量都增加了。”[14](p48)奥威尔巧妙地将婴儿与生产生活资料并置,突显工商业社会将人异化为流水线上的廉价工业产品。以电子屏幕为代表的先进科学技术为极权政府所操纵,用于全面监控居民的生活起居和实行思想控制。极权政府统治下的工业社会还成功地“割断了子女与父母、人与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联系”,[14](p222)并且期待“在将来,不再有妻子和朋友。子女一生下来就要脱离母亲,好像蛋一生下来就从母鸡身边取走一样。”神经病学家甚至在研究如何“消灭性快感”和“性本能”,使“生殖的事弄得像发配给证一样成为一年一度的手续形式。”[14](p222)温斯顿的婚姻便是这种工具理性至上主义的牺牲品。在极权政党的灌输和宣传下,温斯顿的妻子一直把“生儿育女,为党服务”看成婚姻的目的,把性生活“看成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就像灌肠一样”。温斯顿“搂抱她就像搂抱木头人一样”,她那白皙的“肉体被党的催眠力量所永远冰冻了。”[14](p54)扭曲的性观念和婚姻观最终导致了他们婚姻的破灭。不仅夫妻关系被极度扭曲,亲子关系也完全崩溃。勤恳老实的派逊斯竟然因反党言论被他七岁的小女儿告发入狱。

《一九八四》也继承了西方田园文学对自然乡野的美化。田园传统使久居城市的居民重新回归到自然乡间的怀抱,修复被工业文明所压抑的感性和批判维度,复原人的本真面目,一如莎士比亚田园剧作《皆大欢喜》中所说:“我们的这种生活,虽然远离尘嚣,却可以听见树木的谈话,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喻着教训!”[15](p103)小说从第二章就开始描写温斯顿企图逃离当下城市空间的田园冲动。在他的秘密日记中,他勾勒着一个存在于“将来或者过去”的“黄金时代”,一个“思想自由”、求同存异、真理尚存、历史无法被抹杀的时代。[14](p24)接下来的第三章更是大篇幅地描写了温斯顿频繁地梦见自己走进一片清新自然的“黄金乡”:

突然,他站在一段短短的松软的草地上,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西斜的阳光把地上染成一片金黄色。他这时看到的景色时常在他的梦境中出现,因此一直没有充分把握,在实际世界中有没有见过。他醒来的时候想到这个地方就叫它黄金乡(The Golden Country)。[14](p26)

温斯顿梦境中的“黄金乡”是田园文学中反复出现的时间“黄金时代”和空间“阿卡狄亚”的交集,是“阿卡狄亚”、“伊甸园”和“古老快乐的英格兰”等与城市空间对抗的田园空间的延续。温斯顿在污秽嘈杂的城市空间中迷失了自我,这片物种丰富的乡野之地却重新唤起了他对原始生命力的感知:“这是一片古老的、被兔子啃掉的草地……到处都有田鼠打的洞。在草地那边的灌木丛中,榆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簇簇树叶微微颤动……手边近处……有一条清澈的缓慢的溪流,有小鲤鱼在柳树下的水潭中游弋。”[14](p26)梦中这片充满泥土气味、生机盎然的田园风光引导着温斯顿寻回被工业社会所剥夺的感性维度与批判维度。他不断地在工业化的伦敦城追寻着前工业化时代的遗迹,最终在与裘莉亚幽会的乡间找到了这片“黄金乡”。当温斯顿走出伦敦,来到空气甜美的乡间,他的感官开始慢慢复苏。他感觉清新湿润的空气“好像轻轻地吻着皮肤”[14](p97);他不由自主地嗅着风信子淡淡的香味;他感觉到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照在脸上的温存;乡间“甜美的空气和葱翠的树叶”让“全身肮脏”的他自惭形秽。[14](p97)他最终找到了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黄金乡,现实与梦境中的田园空间几乎完全一样:“这是一个古老的牧场,草给啃得低低的……到处有鼹鼠洞。在对面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榆树枝在微风中摇摆”。温斯顿不自主地说道:“那是黄金乡——就是黄金乡。”[14](p101-102)

树枝上一只放声歌唱的画眉进一步唤醒了温斯顿的感性维度。它的歌声“嘤鸣不绝……变化多端,从来没有前后重复的时候,”温斯顿“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并暗自寻思,“那只鸟是在为谁,为什么歌唱?并没有配偶或者情敌在听它。他为什么要栖身在这个孤寂的树林边上兀自放怀歌唱?”[14](p102)鸟儿的歌声同“树叶缝中漏下来的阳光合在一起”,在如此美妙的田园空间,他被城市空间所规训的“超我”(super-ego)开始退却,被压抑的“真我”(id)开始复苏:“他的思绪完全停止,只是任由感觉驰骋,”[14](p102)温斯顿本来还担心他和裘莉亚会被窃听,看着如此忘情歌唱的鸟儿,他逐渐把猜测和怀疑清除得一干二净,沉醉于极权政党所禁止的两性欢爱之中。他们的野外幽会是对整个极权政府思想控制系统的颠覆:“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给党的当头一击。这是一次政治行为。”[14](p104)温斯顿知道他们的反党行为一旦被发现便意味着死亡,但是他认为“只要人仍保持人性,死与生是一回事。”[14](p112)温斯顿对裘莉亚的性欲也最终升华为一种马尔库塞所说的“爱欲”(Eros),他逐渐恢复了爱的能力。他与裘莉亚的身体接触“引起的似乎不是欲望,而是情爱。”[14](p115)他不再将裘莉亚仅仅视为情人,而将她视为爱人。

温斯顿不仅“小隐于陵薮”,更是“大隐于朝市”,他和裘莉亚在伦敦闹市创造了一片田园空间,也正是在这里,温斯顿的感性和批判维度得到了进一步的解放,他对前工业时代的怀念也逐渐升级为对未来乌托邦式的幻想。①Alan Stewart Jackson与Kathryn M.Grossman分别在“George Orwell’s Utopian Vision”(1965)及“Through a Glass Darkly:Utopian Imagery in Nineteen Eighty-云our”(1987)中论证了小说中包括黄金乡在内的乌托邦意象。从“黄金乡”归来的温斯顿在无产阶级聚居的贫民区租下了查理顿先生古玩店铺楼上的小房间,作为和裘莉亚幽会的地点,他们创造了一个城市中乌托邦式的“黄金乡”。第一次走进这间幽闭的房间,温斯顿就将它想象成一间不受党监控的自由之地:“安全无恙,没有人看着你,没有声音在你耳边聒噪,除了壶里的吱吱水声和时钟的滴答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14](p79)在这里,他们享受着“真正的糖”和“真正的茶叶”,[14](p116)“愿意做爱就做爱,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14](p118)觉得“这真是神仙般的生活,但愿能永生永世地过下去。”[14](p152)。通过阅读“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温斯顿还认识到了极权化的工业社会的真相。他深刻地领悟到人的感性维度的重要性,它既是人性的本质特征,也是推翻当前极权政府的力量之所在。温斯顿终于参悟了画眉鸟之歌的精髓。裘莉亚说“它没有向我们歌唱……它是在为自己歌唱,其实那也不是,它就是在歌唱罢了。”[14](p181)田园世界中鸟儿的歌声是一种超脱于工业社会工具理性、反理性阐释的独立存在,这正是它吸引温斯顿的地方。温斯顿总结道:“鸟儿歌唱,无产阶级歌唱,但党却不歌唱。”[14](p181)他更为清楚地认识到田园世界和当下极权社会的差别,种种缠绕他的影像现在也更为清晰了:电影中那个逃难的女人用胳膊掩护孩子的姿势、母亲紧抱垂死妹妹的姿势、院子里那个唱着歌忙碌着给孩子们晒尿布的女人都是对情感、爱和人性的传承:“一个完全没有用处的姿势,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将死的人的说一句话,都有本身的价值。”[14](p136)工具理性主导的极权政府不断灌输“仅仅冲动、仅仅爱憎并无任何意义”,[14](p135)而母亲们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效用的事情就没有意义。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爱他,当你没有别的东西给他的时候,你仍把你的爱给他。”[14](p135)他同时认识到,无产阶级将是改变世界的力量,因为他们拥有爱的能力,保持着自己的天性:“无产者……有朝一日会爆发出生命来振兴全世界……无产者仍有人性。他们没有麻木不仁。”[14](P136)无产阶级能将“党所没有的和不能扼杀的生命通过肉体,代代相传。”[14](p181)

《一九八四》原名为《欧洲的最后一个人》,主人公温斯顿就是试图通过田园对抗的形式,逃脱日益极权化的欧洲工业社会对人性的异化,保持人的尊严与本性的最后一人。《一九八四》的前两部分戳穿了建立在极权政治逻辑和现代工业神话上的乌托邦构想,却也相应地构建了一个理想化的田园乌托邦。

二、“黄金乡”之幻:《一九八四》中田园乌托邦的幻灭及其对田园乌托邦规划的质疑

吉福德指出“田园文学对退隐叙事的推崇既是其优点,又是其内在的弱点。”[12](p47)尽管田园乌托邦文学批判了虚伪腐化的宫廷生活和城市文化,但若田园退隐成为一种终极目的,就沦为当代评论界所诟病的“逃避主义”和肤浅造作的“情感型的田园理想”。田园文学中在当代的消极意义或许来自于英国“乔治诗人”逃避一战残酷现实、寄情山水乡野的田园诗作对英国文化的持久影响。[12](p71)他们的诗作中弥漫着一种拒绝回归现实世界而永久归隐于传说中安定与美德之地“旧英格兰”乡村的感伤情愫。[12](p81)

不同于逃避现实、自我陶醉的“情感型的田园理想”,马克斯所定义的田园文学中“复杂型的田园理想”或称“知性的田园理想”总是“承认历史的真实性”,“对快乐的幻想”总是“受到历史现实的遏制”[8](p268-269),往往采用合适的方式“描述、质疑或者讽刺绿色牧场的平静与和谐的幻想。”[8](p17)《一九八四》描述了温斯顿所构筑的田园乌托邦的逃避主义和暴力倾向,质疑和讽刺了其田园乌托邦的盲目性和脆弱性,表现了一种辩证的“复杂型的田园理想”。

首先,小说表现了温斯顿构建的田园乌托邦的逃避主义倾向。小说的第二部分在描写温斯顿构筑的与工业社会相对抗的田园乌托邦的同时,也表现了温斯顿不切实际的、逃避现实的田园幻想。他和裘莉亚将查理顿先生古玩店铺楼上的隐蔽的小房间想象成与世隔绝的田园乌托邦:“他们两人都感到,只要他们实际处身于那间屋子,就不会有灾难临头……那间屋子却是个避难所。”[14](p125)虽然房间潮湿破旧,还有臭虫和温斯顿最讨厌的老鼠,但是对他们来说“不论是脏还是干净,这间屋子无疑是天堂”,是他们心中的诺亚方舟,“已绝迹的动物可以在其中迈步。”[14](p123-124)温斯顿在古玩店铺购买的过时的玻璃镇纸象征着他们隐居的田园空间。[16](p57-58)奥威尔通过对这个幽闭的玻璃球的描写表现了主人公消极避世的倾向:

玻璃的弧形表面仿佛就是苍穹,下面包藏着一个小小的世界……他感到他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中去,事实上他已经在里面了,还有那红木大床……还有那镇纸本身。那镇纸就是他所在的那间屋子,珊瑚是茱莉亚和他自己的生命,有点永恒地嵌在这个水晶球的中心。[14](p121)

温斯顿常常想要逃离到水晶球里面,因为“一旦到了里面,时间就能停止了。他们常常沉溺于逃避现实的白日梦。”[14](p125)奥威尔明确指出这种田园幻想是一种逃避主义的“白日梦”。

其次,《一九八四》揭示了温斯顿“田园乌托邦规划”的暴力倾向,表现了其盲目性和荒诞性。弗里德里克·杰姆逊(云redric Jameson)在《未来考古学》一书中区分了“乌托邦冲动”(Utopian Impulse)和“乌托邦规划”(Utopian Program)。乌托邦冲动是“始终存在的对根本变化和转换的经常是无意识的渴望”,这种无意识渴望被象征性地铭写进一切事物之中,而乌托邦规划则包括“经典乌托邦文本的各种提议以及在革命实践中实现乌托邦的各种历史尝试。”杰姆逊认为,只要乌托邦规划进入此时此地的实践,它就会变成一种实际的政治纲领,也就不再成其为对现实具有“治疗性干涉”的乌托邦了。[17](p2)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他肯定了温斯顿的田园乌托邦冲动对工业社会和极权政权的治疗性批判,也质疑了其乌托邦规划的盲目性和荒诞性。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温斯顿在大隐于市的“黄金乡”中开始了他的乌托邦规划。他越来越期待推翻当前的暴政,不断构想着无产阶级建立的未来平等自由的世界:“他们(无产阶级)的心里,肚子里,肌肉里却积累着有朝一日会推翻整个世界的力量”,他们建立的新世界绝不会像当前的极权社会,那会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世界。”[14](p181)温斯顿也和裘莉亚“谈到搞实际活动来反党,但是却不知道怎样采取第一步。”[14](p125)他一直认为存在着一个由核心党员奥勃良领导的秘密的反党兄弟会,并最终决定和裘丽亚一起投靠这个组织,向奥勃良表明反党的决心。然而当他真正面对奥勃良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迷茫:“‘我们到这里来,因为——’他停了下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动机不明。”[14](p140)纵然是“此中有真意”,此刻却是“欲辩已忘言”,作者对主人公田园乌托邦规划的讽刺之意初见端倪。

当奥勃良进一步质问他将如何致力于反党事业时,温斯顿的回答进一步暴露出其田园乌托邦规划的盲目性和暴力倾向:

“你们准备献出生命吗?”

“是的。”

“你们准备杀人吗?”

“是的。”

“你们准备从事破坏活动,可能造成千百个无辜百姓的死亡吗?”

“是的。”

“你们准备把祖国出卖给外国吗?”

“是的。”

“你们准备欺骗、伪造、讹诈、腐蚀儿童心灵、贩卖成瘾毒品、鼓励卖淫、传染花柳病——凡是能够引起腐化堕落和削弱党的力量的事都准备做吗?”

“是的。”

“比如,如果把硝镪水泼在一个孩子的脸上能够促进我们的事业,你们准备这么做吗?”

“是的。”

“你们准备隐姓埋名,一辈子改行去做服务员或码头工人吗?”

“是的。”

“如果我们要你们自杀,你们准备自杀吗?”

“是的。”[14](p142)

行文至此,奥威尔对温斯顿狭隘的田园乌托邦规划的批判可谓入木三分。为了推翻当前极端工业社会和极权政党的双重压迫,温斯顿不仅愿意盲目的听从反党组织的一切安排,甚至许诺参与一切反人道主义的暴力活动。他不遗余力地谋求逃脱和推翻将人异化为机器的“恶托邦”社会,然而他所构想的田园乌托邦却也建立在同样的强权、暴力与对人性的践踏之上,只不过是一种新形式的“恶托邦”而已。而总是对奥勃良感到莫名亲切的温斯顿或许就是乌托邦规划实现前后的奥勃良。温斯顿被捕后,奥勃良解构了他的道德优越感,提醒他曾毫不犹豫地答应“要说谎、盗窃、伪造、杀人、鼓励吸毒和卖淫、散布梅毒、向孩子脸上浇镪水。”[14](p225)温斯顿所规划的乌托邦不过是“恶托邦”大洋国的翻版,是他按照大洋国所构筑的一个单向度的、静止的、如玻璃球般脆弱的“乌托邦”。[15](p59)由此观之,《一九八四》所批判的并不仅仅是建立在政治极权和现代工业神话上的某种具体形式的乌托邦社会,而是包括温斯顿所建立的田园乌托邦在内的任何排他性的、封闭的、制度化的乌托邦规划。

最后,《一九八四》揭示了温斯顿在梦境和现实中所构筑的田园乌托邦的脆弱性。利奥·马克斯指出“复杂型的田园理想”除了表现田园理想外,还包含“某种象征着更大更复杂的经验体系”,其特征是“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与田园环境并置。”[7](p17)一种以某种意象、象征或事件等出现的“反作用力”闯入平静的田园世界,打破和谐美好的田园梦想。如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将象征死亡的骷髅意象融入田园风景画中;《瓦尔登湖》中火车的汽笛声穿透平静的山谷;《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巨大的汽船冲向哈克和吉姆悠闲的木排。在《一九八四》中,打破温斯顿田园乌托邦幻境的“反作用力”是极权政府操纵的国家机器,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电屏监控与思想警察。

温斯顿构建的田园乌托邦不仅盲目荒诞,而且虚无脆弱,不堪一击。他所认定的反党领袖奥勃良竟然是时刻密切监控他的思想警察的头目,就连他所信任的房东查理顿先生都是思想警察。他所构想的超脱于极权空间的田园空间从来都是虚幻缥缈的,这个看似幽闭的人间天堂其实一直都在集权政府的密切监控之下。象征温斯顿田园乌托邦的玻璃镇纸被思想警察无情打碎,温斯顿所构筑的田园乌托邦在强大的“反作用力”面前竟是如此脆弱:“有人从桌上拣起玻璃镇纸,把它扔到了壁炉石上,打得粉碎。珊瑚碎片,像蛋糕上的一块糖做的玫瑰蓓蕾一样的小红粒,滚过了地席。温斯顿想,那么小,总是那么小。”[14](p183)温斯顿曾经将玻璃镇纸视为他的整个田园世界的一个缩影,把珊瑚比作自己和裘莉亚的生命。直到国家暴力机器强行闯入,他才从田园幻境中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所构造的田园世界原来一直这么微小和脆弱。

小说的第三部分讲述了温斯顿和裘莉亚被分别带至友爱部进行“思想改造”,温斯顿又再度成为丧失批判和感性维度的单向度人的过程。在阴森恐怖的“101”室里进行的严刑拷打、无止境的羞辱和洗脑教育不仅使温斯顿身体严重变形,也使他心灵再度变得麻木不仁,并且再次“丧失了思维的能力”。他如同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生活对他来说只是简单的活着:“只要谁都不去惹他,不打她,不问他,够吃,够干净,就完全满足了。”[14](p230)他完全丧失了批判思维的能力:“他已经认识到他要想反对党的权力是多么徒劳无益……此外,党是对的。这绝对没有问题,不朽的集体的头脑怎么会错呢?”[14](p230)他自发的涂写着党所灌输的“自由即奴役”、“二加二等于五”和“权力即上帝”[14](p231)的伪真理。温斯顿曾将对裘莉亚的爱与忠诚视为他独立人格的最后一道防线,然而面对最为害怕的老鼠的威胁,他最终出卖了爱人裘莉亚:“咬裘莉亚!咬裘莉亚……怎样咬她都行!把她的脸都吃掉,啃掉她的骨头。不要咬我!”[14](p239)尽管他躲过了眼前的酷刑,他在田园空间构筑的真我自此全面解体,身体和心灵如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连人带椅掉下了地板,掉过了大楼的墙壁,掉过了地球……掉过了大气层,掉进了太空,掉进星际。”[14](p239)

“黄金乡”的风景在温斯顿被规训的过程中以梦境和幻觉的形式闪现,与温斯顿可悲的生活现实形成鲜明对比,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他梦见自己在黄金乡,坐在阳光映照下的一片废墟中间,同他的母亲、裘莉亚、奥勃良在一起,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坐在阳光中,谈着家常。”[14](p229)奥勃良突兀地出现在黄金乡中,表明温斯顿还沉浸在之前的田园幻想之中。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黄金乡最终与温斯顿求死的幻觉联系在一起。当他在友爱部的长廊里走过,沉溺“在一种奇怪的、幸福的幻觉之中”,[14](p233)等待脑后的子弹带给他终极安宁之时,他感到自己:“身在黄金乡,在兔子出没甚多的牧场中……他感到脚下软绵绵的短草,脸上和煦的阳光。在草地边上有榆树,在微风中颤动,远处有一条小溪,有雅罗鱼在柳树下的绿水潭中游泳。”[14](p233)黄金乡的景色依旧,只是此处不再是令人振奋的对抗性风景,反而更像一首麻痹心灵的安魂曲,一首逃避俗世的墓园挽歌。由此观之,马克斯对美国现代主义小说中田园风景的精辟论断对《一九八四》同样适用。他指出传统的田园风景所象征的“振奋人心的人道的社会愿景”在现代小说中“已经缩减成一种个人苟活的标志,”有田园情结的主人公最后“就像维吉尔牧歌中流离失所的牧人一样,要么死去,要么在社会中完全异化,孤独而无力。”[7](p265-266)《一九八四》第一部书中象征着人道主义社会愿景的“黄金乡”在第三部书中最终退变为主人公逃避现实、麻痹自我、虚无缥缈的乌有之乡。

奥威尔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以平实的笔调描写了主人公完全回归到叛党前的单向度生活,再也没有提及曾经令温斯顿振奋与沉湎的田园风景“黄金乡”。身体上他“恢复了原来的脸色——说实话比原来还好”,有个清闲的“挂名差使”,“比他原来的工作的待遇要好多了。”[14](P241)只是他“心胸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给掐死了,烧死了,腐蚀掉了。”[14](p242)被磨灭的无疑是他心中的田园理想,温斯顿在现实与心理空间中构筑的田园“黄金乡”自此彻底幻灭。

结语

《一九八四》中的“黄金乡”不仅是与极权化的工业社会相对抗的人道主义的社会愿景,也是主人公狭隘封闭的乌托邦规划中虚幻缥缈的乌有之乡。这种复杂辩证的田园风景一方面继承了传统田园文学对城市化、工业化及商业化的现代化进程的批判传统,另一方面也反思了田园乌托邦文学消极避世的逃避主义倾向。通过对小说田园主题的探究我们也能更深刻地认识到《一九八四》作为一部世界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深刻的批判力度。小说所批判的并不仅仅是建立在政治极权或现代工业神话上的某种具体形式的乌托邦社会,而是包括温斯顿所建立的田园乌托邦在内的任何排他性的、封闭的、制度化的乌托邦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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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衡(1984—),女,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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