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979被妖魔化的红色巨人
2014-03-11马帅
马帅
2013年上映的《钢铁侠3》里,由英国老戏骨本·金斯利饰演头号反派曼达林,在漫画界,这个角色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满大人(Mandarin)。他是与战无不胜的工业文明代言人钢铁侠托尼·史塔克为敌的反派。
满大人原本是葡萄牙语对明代中国官员的称呼,不过随着利玛窦的引介,该词传遍西方,遂成为“士大夫”的代名词,最后逐渐变成了对中国形象的一种指代(“普通话”的一种英文表达方式也是“满大人”,“满大人”含有“过分文雅”的意思)。
在钢铁侠和满大人的陈年恩怨之外,在1960年代具有“反共”色彩漫画的《钢铁侠》里,依然依稀能看到当年以美国人为代表的西方人对中国形象的一点看法。
1949到1972年的20多年里,中国与西方世界的长期隔阂,客观上让西方社会只能依据和借鉴历史上有关中国的史料,加上自己的想象与杜撰,勾勒出一副漫画式、妖魔化的中国形象:满大人代表古老与守旧,在西方漫画里,他是隐居多年的阴谋家,与现代化隔绝。在那部1963年面世的漫画书里,他感慨道:“世界变了,我不应该在这里。”而钢铁侠则针锋相对地回答道:“我明白,你应该在考古博物馆的展览柜里!”
“和中国交了多年的朋友”
在朝鲜战争之前的短暂几年里,美国人眼中的中国绝对不像反派满大人一样蛮横有力,在漫长的年月里,中国人在美国的地位比黑人还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美国人开始同情中国人;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承认了中国的盟友地位,这个盟友是庞大的,但又是虚弱的:尽管在长达八年之久、艰苦卓绝、英勇顽强的抗日战争里,国人在包括西方人在内的全世界人民面前重塑起英勇、顽强、勇于牺牲、坚忍果毅的民族形象,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人为铸就血肉长城,付出伤亡数千万人、损失不计其数的代价,中国人得到的,更多是同情、支持,而非尊重。以至于“二战”中,美国总统罗斯福为了自己的利益极力树立中国的大国形象,但反对者甚众,英国等西方国家自不在话下,苏联也在其中,甚至就在美国政府内部,人们对中国的印象也大相径庭。
在1943年开罗会议期间,当史迪威问起罗斯福的对华政策时,罗斯福大谈其外祖父从前在中国经商的老话:“我们早已和中国交了多年的朋友,你们知道,我也有一段与中国有关的历史。我祖父到过那里……他赚了100万美元……”结果,史迪威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老天爷,他真是糟糕透顶,我们走出门的时候快要呕吐了。”
“二战”后,在大多数外国人的眼中,中国人民是善良的,勤劳的,但又是虚弱的,是需要大国庇护的。以至于在1950年代冬天入侵朝鲜的美国人眼中,入朝作战的中国军队是孱弱而不堪一击的。
1950年11月24日,“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在东京一号大楼洋洋自得地向新闻界公布了一项新的战争计划:前进到鸭绿江畔,合围朝鲜人民军主力,结束朝鲜战争。他告诉新闻记者:“联合国军在北朝鲜对新投入战斗的赤色军队实施的大规模包围目前正接近决定性的阶段。我们的各种空军部队在钳形突击中担负着封锁敌人的任务,最近成功地切断了来自北方的敌人补给线。东线部队也正在向前推进,目前也抵达北朝鲜中部对敌进行包围的位置。西线部队准备向前推进并完成合围。此举如果成功,将达到结束朝鲜战争的目的。”
而他的参谋长惠特尼将军则说:“战争本来可以在感恩节前结束,现在,由于中共军队的出现,战争大致将在圣诞节前结束。”
“世界上最优秀的陆军士兵”
这个无关紧要的一天,不是胜利的开始,相反,它却是美国一连串失败的开始。麦克阿瑟当年的“豪言壮语”曾被当作信心的体现,而今天看来,这些“豪言壮语”仅仅是历史的边角料而已。
朝鲜战争是美国第一场没有打赢的战争。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美国老兵至今把志愿军描绘成不怕死也不知道掩护自己的机器人,说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玩命的人,对着志愿军的“人海攻击”不停地扫射仍不能阻止他们的进攻……
这种描述直到现在都在整个西方民间有所余震,以至于在进入21世纪以后,好莱坞导演蒂姆·伯顿镜头下的入朝志愿军依然保持着机械、僵化、冷血、怪异的形象,以至于那部名叫《大鱼》的奇幻电影在2003年引入中国国内公映时被搁浅。
而在朝鲜战争爆发时期,西方社会基本上把中国的因素忽略不计,认为中国不可能介入,就算中国介入也没什么影响。大多数人参照了美国人的历史认知:那些只会开餐馆、开洗衣店的中国人,见到美国士兵的军服就怂,几乎成了他们的本能。
与之同时被引爆的还有从中国大陆撤回美国的人。在中国大陆,自从抗美援朝开始,政府就开始大规模驱逐和遣送1949年后滞留中国的美国人,无论是大学教授、医护人员,还是教会员工和文化工作者,这些美国人在中国的所见所闻,特别是那些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中国人的“反目成仇”让他们万分寒心。因此,无怪他们在回国之后,会对自己的亲朋好友讲述中国的负面形象。这些形象随着人口的流动,流散到世界各地。
美国对中国的忧虑甚至恐惧,在后来的越南战争中再度出现。在越南战场上,美国士兵把中国顾问训练出来的越南士兵称为“世界上最优秀的陆军士兵”,在明知中国的后勤部队进入越南的情况下,美国空军不敢轰炸中越边界,陆军不敢过“17度线”。
美军营长哈罗德·摩尔与战地记者约瑟夫·盖洛威在他们合著的《一个美国大兵亲历的越南战争》中提到,一次战斗结束了,善后的美军发现了一具身材高大、皮肤较白的越军军官尸体,有人怀疑是中国顾问的尸体,这情报被当作绝密情报逐级上报,被严令不得泄露,不得再提起。因为美军深怕传播出去后会让美国士兵害怕,从而影响全军士气。这时的西方舆论认识到中国不但不能轻视,更不能被忽视……
“美国代表团不理中国人”
朝鲜战争最后以美国被迫接受停战协定告终,对抗和较量却并未就此远去。自此西方对中国的强大感到莫大的隐忧。冷战的铁幕,更让交战后的双方都不敢轻易靠近。经由朝鲜战争一役,红色中国在西方人的想象中,几乎成为一个被专制奴役、被饥饿困扰的人间魔窟,它不仅威胁着现实世界,更威胁着人们真、善、美的观念与信仰。而20世纪60年代初的饥荒和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更坐实了海外的这种想象。endprint
离开战火纷飞的战场,在冷战时期,西方人眼中,中国的形象始终在变动,一方面,关键词是丰衣足食、安定团结、高尚纯朴,而另一方面,关键词则是饥荒、暴政、极权。
在朝鲜战争结束之后,后一种印象开始逐渐占据上风,更何况,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及社会主义建设、人民民主专政,一贯公开反帝、反侵略、反西方列强的殖民统治与压迫。因此共产党政权长期以来都被顽执“冷战思维”的西方视为敌手或对手也就在所必然。
在冷战最激烈的时候,美联社的报道(1954年4月28日)写到:“在日内瓦会议上的美国代表团不理睬中国共产党人。国务卿杜勒斯显然正在做出榜样。虽然他在会议桌旁距离周恩来只有4个座位远,但他没有与周恩来握手或说话……一位美国代表说,杜勒斯在第一次会议上甚至连向周恩来那边看也不看。”
从1950年抗美援朝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期间,中国经历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毛泽东对亚非拉来访人士控诉美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在天安门广场呼吁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马丁·路德·金被暗杀后《人民日报》号召美国受压迫的人民联合起来推翻美国政府等等,不仅让美国人难以理解,也让整个西方社会都无比困惑。
出于冷战思维的惯性,出于对异样意识形态国家长期以来的忧心忡忡和无名恐惧与不安,终于,中国成为了西方政府眼中难以消散的阴影。然而有些西方人则持有不一样的态度。
他们大多是二战后婴儿潮的一代,他们深深期待和父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在他们年轻时的眼里,毛泽东使一个一直被西方人耻笑为东亚病夫式的中国,一举变成了一个具有强大凝聚力的现代民主国家,毛泽东是反压迫的旗手。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西方各国的政治左派人士,例如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和德国前外交部长约瑟夫·菲舍尔。
文革期间正值西方学生展开炽热的反越战运动,即便时值冷战,但他们(尤其是法国学生)依然从红卫兵身上学到了串联和破坏的激烈手段。他们认为红卫兵和他们都是献身于社会正义的理想主义青年,他们效仿红卫兵挑战权威的斗志,和政府对抗。那时候,法国学生几乎成了让戴高乐政府最头痛的问题,美国学生的反战运动使尼克松政府穷于应付,并迫使福特政府加速脱身越南。
在欧盟担任过高级项目主管的哈根代克博士曾在1973年到北京“观摩和学习”中国文革。结果,现实中的文革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激动人心:“男男女女都穿着同样的服装,留着相似的发型,整个国家都是清一色的蓝灰,没有人与众不同,大家都充满干劲。”
“我们就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
尽管西方的年轻人大多对远东大国充满了好奇与好感,但毕竟西方国家对中国的态度依然以误解甚至仇视为主调,为了扭转这种局势,打破封锁,中国开展了一系列外交活动,同时积极援助非洲和东南亚等地区的落后国家。这段时期最著名的是中国援助坦桑尼亚到赞比亚的铁路建设,这些援助使中国在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中赢得了好评,逐步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影响力。
另一场悄无声息的解冻,则从全世界数以万计的电影银幕上开始。更多生长于冷战时期的西方年轻人在邵氏电影和李小龙的吆喝声中开始重新认识中国。电影银幕上的侠客与武术突破了好莱坞以往对于中国形象的刻板化塑造。“功夫”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元素进入好莱坞影片,并向世界传达出中国仁、义、忠、勇的传统思想,第一次在全球范围内树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正面英雄形象。
1969年尼克松就任美国总统后,为了摆脱越南战争的困境,改变当时苏攻美守的战略态势,谋求发展对华关系。1971年4月,经过了20多年的隔绝,美国乒乓球队到中国开始“乒乓外交”。中国的新面貌在与西方隔阂多年以后,再次呈现在世人面前。《生活》杂志香港分社社长约翰·沙尔和摄影记者弗兰克·费希贝克随同美国乒乓球队来到中国。
“最初,我们就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这是沙尔的感想。他在1971年4月26日发表的《两个竹帘之后的目击者》中,首次向与中国隔绝多年的美国人描述了职业记者眼中的中国,沙尔写道,“我们看见了一个非常团结而有序的社会和国家——总体上是某种程度的贫穷,但是绝对没有悲哀,没有饥饿。”而费希贝克的回忆更加浪漫:“无论在哪里,人们都非常温情,健康,圆脸,玫瑰色的双颊,白色的牙齿。……他们明显地非常幸福。”
1971年7月6日,尼克松在堪萨斯发表讲话,称当今世界有美、苏、西欧、中国和日本5大力量中心,“8亿中国人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巨大的经济力量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其他方面所能取得的成就”。3天以后,基辛格秘密访华。
一年以后,当尼克松踏上中国的土地时,中国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尼克松带来的那一大批记者的笔调和镜头与沙尔、费希贝克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性,于是,70年代的中国以一种浪漫而神奇的形象展现在西方世界面前:自行车、针灸、大熊猫、长城、故宫、人民公社、讲道德守纪律的人民、富有异国情调的蓝色海洋(制服)……波士顿大学国际关系教授富·斯密司在回忆当时的美国电视画面时这样说:“瞧,一打开美国电视,就会看到,所有的中国人都要成为美国人了。”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当日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以“一个崭新中国的憧憬”为标题,选取邓小平为年度人物,称“改革开放是一项浩大、冒险而前无古人的工程。”这家杂志写道,“改变10亿人的生活轨迹,领导占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摆脱教条和与世隔绝,跟上20世纪末的脚步,过上正常的生活,这怎么可能不是前无古人呢?”
30多年以后,在中国顺利上映的《钢铁侠3》里,片方将“满大人”的官方译名变更为“曼达林”,与之对应,还安排了一个名叫“吴医生”的中国人角色。
这个角色是在1960年代的“反共漫画”《钢铁侠》中所没有的。由中国演员王学圻扮演的吴医生在危难时用精准的中医针灸,解救了钢铁侠,甚至有传言说,片方要为之再拍《钢铁侠前传》,以塑造一个完整的、立体的中国医生形象,他是钢铁侠的知交,甚至救命恩人。
可见,在西方世界的眼里,中国又成了“相交多年的朋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