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中隐”思想探析
2017-03-07杜学霞
杜学霞
(郑州师范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白居易是唐代仕宦生涯比较长的士人之一。他从贞元十九年(803)32岁始任校书郎,到会昌二年(842)71岁以刑部尚书致仕,仕宦生涯近40年。在白居易仕宦生涯中,有几次担任东宫属官的经历。从被动接受东宫属官到主动要求担任东宫属官并分司东都,反映了他人生出处态度的调整和变化。他在担任太子宾客一职时,形成了“中隐”处世态度。由于太子宾客取义于商山四皓,所以后来他常在诗文中用“商山四皓”来形容他在洛阳时期的“中隐”生活。
一、白居易担任东宫属官的经历和心态
考察一下白居易担任东宫属官和他本人的任职心态,有助于全面研究白居易的思想。而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需要先了解唐代东宫属官的性质和地位。
本来,作为国家的储君,未来皇位的继承者,历朝历代对东宫太子的教育和东宫官员设置都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唐代前期,这个问题处理得都还算妥当;“安史之乱”后,东宫属官逐渐成为闲散官员的安置之地,被当时人认为是冷官闲官。正如元稹在《论教本书》中写道:“兵兴以来,兹弊尤甚,师资保傅之官,非疾废眊聩不任事者为之,即休戎罢帅不知书者处之。至于友谕赞议之徒,疏冗散贱之甚者,缙绅耻由之。”[1]洛阳为唐朝的东都,设有朝廷行政机构。唐朝前期,洛阳的政治地位还可以与长安抗衡。经历了“安史之乱”,洛阳大量建筑被毁,人口锐减,皇帝也不再到洛阳,其政治地位明显下降。唐代中后期东都的行政机构谓之分司,以东宫属官分司东都是闲官中的闲官,因为这里已经成为“安置罢黜、远黜量移及性乐恬退”官员的地方[2]。根据上述情况,白居易几次任东宫属官,可以说都是闲官冷官。
白居易不同时期担任东宫属官时的心态是不同的。他元和六年(811)丁忧,元和九年服阕后被任命为左赞善大夫,到元和十年被贬为江州司马,大约一年时间。据《新唐书·职官志》:“太子左赞善大夫五人,正五品。”[3]但是对于这样的任命,白居易本人并不太满意,因为丁忧前他虽然只是个户曹参军(正七品),但其差遣(兼职)翰林学士则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对于一个具有强烈济世之心的人来说,左赞善大夫之职是政治上受冷落的表现,他此时的诗中大多流露出浓重的失意情绪。从长庆四年(824)五月除太子左庶子到宝历元年(825)三月除苏州刺史,不到一年。按照《唐六典·太子左春坊》:“太子左庶子,秩正四品。”[4]但是他未到长安,就要求分司东都。他要求分司,与朝廷发生变故有关系。穆宗暴卒,敬宗继位,李逢吉把持朝政,裴度等大臣受到排挤。白居易作为韬晦之计,才要求分司的。为了得到分司的任命,他还有《分司东都寄牛相公十韵》一诗[5]。大和三年(829),白居易主动辞去了位高权重的刑部侍郎职位,要求分司东都。从大和三年三月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到大和四年十二月除河南尹,一年有余。白居易从大和二年开始任刑部侍郎,这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入相”的时期,但他却选择就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这样的闲职。对于这样的选择,蹇长春先生认为,白居易要求分司的原因有如下几个:衰病缠身,宦情淡薄,避祸党争[6]。在这三个原因中,避祸党争的说法是最合理的,学界对此已有比较一致的结论。其时,他身处牛李党争的夹缝中难以自拔。两党中都有他的亲朋故旧。相比而言,他与牛党关系更接近些,牛党中的牛僧孺、李宗闵、杨嗣复等都与他关系密切。由于当时两党之间不断互相倾轧,他处于两难状态,也产生了畏惧心理。如他在元和二年冬天《戊申岁暮咏怀三首》中写道:“人间福祸愚难料,世上风波老不禁。万一差池似前事,又应追悔不抽簪。”[5]2117正是出于惧祸的心理,他要求离开政治中心长安。他分司东都也是与家人商量过的:“犹被家人叫渐退,莫求致仕且分司。”[5]2115他分司东都以后几年内发生的事,都说明了他有先见之明。如他大和九年秋天有诗:“今日怜君岭南去,当时笑我洛中来。虫全性命缘无毒,木尽天年为不才。大抵吉凶多自致,李斯一去二疏回。”从而庆幸自己“始知洛下分司坐,一日安闲值万金”[5]2305的明智选择。朱金城先生认为,这首诗是为李宗闵被贬潮州司户有感而发的。到了十一月,更大的事情发生了,这就是震惊朝野的“甘露之变”。可见,白居易选择分司东都以避祸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大和七年五月卸任河南尹再次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到大和九年十月由太子宾客转太子少傅分司东都,两年多时间;卸任河南尹后再次分司太子宾客,他的心情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官初罢后归来夜,天欲明前睡觉时。起坐思量更无事,身心安乐复谁知?”[5]2361大和九年,诏授他为同州刺史,白居易没有接受,由此改授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直到会昌元年(841)春停太子少傅官职,是白居易自己所说的“七年为少傅”的时间,他过着“月俸千百官二品,朝廷雇我做闲人”[5]2489的散淡生活。以上时间加起来,白居易任东宫属官的时间约为十三年,占其仕宦生涯三分之一还多。
白居易担任东宫属官有一个从被动接受到主动谋取的过程。这个过程,反映了他人生从积极用世到消极退隐,从兼济天下到独善其身的出处态度的变化。其中太子宾客、太子少傅分司东都阶段对其后来坚持的“中隐”思想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二、太子宾客、太子少傅与白居易的“中隐”思想
人生出处问题是白居易终生都在思考的问题,也是贯穿于其诗歌创作中的重要内容。白居易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随着其境遇的变化而不断地调整的。白居易曾反复强调过自己奉持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出处信条。早期,由于仕途顺利,白居易的“兼济”之志非常强烈。这不仅表现在元和初年他的《秦中吟》10首和50篇《新乐府》中,更表现在他任左拾遗和翰林学士期间一系列关于朝廷重大问题所写的奏疏上。在宦途遭受波折,特别是在经历了被贬江州之后,他的“独善其身”的思想抬头。一般来说,人们对“达则兼济天下”的理解,并不会产生太大歧义;但如何能在仕途失意时做到“独善其身”,白居易的理解与儒家思想恐怕有些出入。这主要是由于白居易的思想中融入了释老思想。如他在经历了三年多的贬谪生活后,被量移为忠州刺史,从江州赴忠州的路上,他反思道:“……险路应须避,迷途莫共争。此心知止足,何物要经营?玉向泥中洁,松经雪后贞。无妨隐朝市,不必谢寰瀛。但在前非悟,期无后患婴。多知非景福,少语是元亨。晦即全身药,明为伐性兵。昏昏随世俗,蠢蠢学黎甿……”[5]1422这种思想里,既有保持自身人格“玉向泥中洁,松经雪后贞”的儒家人格理想,也明显包含了老庄哲学“知足而知”的处世之道。纵观他元和十五年(820)以后的仕宦情况,也基本上遵循了这个处世原则。这种处世方法,是调和了进与退、出与处、仕与隐等之间的对立后,中唐人普遍倡导的“吏隐”的出处观。(关于这种处世观的形成原因和特点,笔者后面还有论述。)
白居易辞去刑部侍郎要求分司东都,与他的“吏隐”思想有直接关系,这种思想后来被白居易命名为“中隐”。太子宾客任职反映了白居易人生处世观的重大调整,也是他“中隐”的处世观的实践。
太子宾客官职的设置,沿用的是汉代商山四皓的故事。如杜佑在《通典》中说:“凡太子有宾客之事,则为上齿,盖取象四皓焉。大唐显庆元年,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礼部尚书许敬宗并为太子宾客,遂为四官员,定置四人。”[7]《唐六典》也说:“太子宾客四人,正三品。”[4]661如前所述,唐代后期东宫属官分司东都非常清闲,除了很少的例行公事般的行香拜表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实际事务,白居易把自己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生活称为“中隐”: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东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5]
这首写于分司东都不久的《中隐》诗,可以说是白居易对隐逸思想的一个概括,是从多年仕宦的实际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人生哲学。此前,他曾经长期徘徊在隐和仕之间,不能做出决定。(关于白居易在仕隐之间的徘徊,可以参看本人的论文《庙堂与江湖之间的徘徊》,《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选取“中隐”的生活方式,是他的生活处境造成的,也是白居易对隐逸的理解造成的,更是中唐时期特定的文化语境所促成的。可以说,从早年起,白居易就向往过隐逸的生活。不过他心中的隐逸,已经不是彻底归隐山林的小隐——“小隐入丘樊”,采紫芝而食,草衣带索,固然有风标,但是难免要经受严寒的折磨,忍受缺衣少食的艰苦。也不是隐于朝市的大隐——“大隐住朝市”,难免有繁重职务的牵绊和政治斗争的风险。而是隐于闲官冷官队列中,既有俸禄可拿,又没有多少职役牵绊的、以当官之名求隐居之实的“亦官亦隐”的生存状态。这种隐逸,从地点看,是介于红尘和山林之间的;从文化看,是介于雅和俗之间的;从本质看,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体验上的悠闲自在。他强调的是,“红尘闹热白云冷,好于冷热之间安置身”[5]2160。他这种隐逸思想,与唐代后期人们的隐逸思想——崇尚“吏隐”的思想是一致的,而“吏隐”思想,在唐代更具有代表性,白居易自己将其命名为“中隐”。(关于中唐时期的“吏隐”情况,可参看李红霞《唐代士人的社会心态与隐逸的嬗变》,《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第114—120页)
白居易还有从大和九年(835)起以太子少傅分司东都七年的经历,对于这段时间的生活,他爱用“二疏”的典故形容自己。“二疏”的典故见于《汉书》卷七十一中疏广、疏受传记,叔侄二人为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他们不慕名利,主动辞去职务,回乡颐养天年,被后世人称许。白居易用“二疏”的典故来形容自己,与他太子少傅的身份正相符合。但太子少傅分司东都只是他“中隐”生活的延续,他的生活方式本身并没有太大改变。
三、“商山四皓”与白居易的“中隐”生活
唐代太子宾客职务的设置是依据“商山四皓”而来,因此,白居易常用商山四皓形容自己在洛阳期间的“中隐”生活。“商山四皓”也成了其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典故。
“商山四皓”是秦朝末年4位德高望重的博士:唐秉、崔广、吴实、周术,他们在汉初隐居于商山,是著名的隐士。其故事最早见诸司马迁的《史记·留侯世家》,汉高祖刘邦晚年欲废太子刘盈而立戚夫人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吕后感到危机,去向张良讨主意。张良建议她去商山请四皓与太子一起稳定名位。太子刘盈迎接四皓出山,四皓辅佐刘盈,刘邦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班固的《汉书》也基本上沿用了司马迁的说法。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四皓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人们也不断丰富了这个文化符号。后人主要是从如下几个方面来认同四皓的:正统的君主继承思想、太子智囊(如汉武帝时期有博望苑,专门为太子设立的智囊集团)、隐逸中的高士、道家的仙人,儒家思想“邦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躬身实践的典型等。但是,质疑四皓的也大有人在,如有人认为四皓辅佐刘盈,导致了后来吕后专权,几乎危及了刘氏的政权。
唐人从皇帝到大臣到普通士人都对四皓非常推崇。所以,唐代对商山四皓的接受在历史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经过唐人重修的四皓庙位于商山道附近。商山道是长安通往其他州郡的要道,前往长安或者离开长安的士人大多经由此路,有所谓“名利道”之称。一些返朝和贬谪的官员,在经由商山道时,更会引发他们对宦途的感慨。
白居易对“商山四皓”的认识有一个过程。他对“商山四皓”的描写最早见于元和五年(810)的《答四皓庙》中。这首诗是对元稹被贬为江陵士曹赴江陵途中经商山所作的《四皓庙》一诗的和答,用白居易的话是“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元稹的《四皓庙》诗与白居易的和答诗都是古体诗,诗也比较长,不便全部引用。这里仅就诗中二人的观点和主要分歧进行介绍。元稹贬谪江陵,途经商山。由于当时的四皓庙就在商山道附近,所以他写了《四皓庙》的诗。元稹对四皓的评价是不高的;评价不高的原因是认为四皓在出处问题上不够明白:“巢由昔避世,尧舜不得臣。伊吕虽急病,汤武乃可君。四贤胡为者?千载名氛氲。”[1]11-12前几个人:巢父、许由、伊尹、吕尚都显晦有迹,出处明白,而四皓在秦朝末年躲避秦朝暴政、楚汉争霸时期以及汉代初期都没有出山,完全可将高洁归隐的情操坚守到底,所谓“不得为济世,宜哉为隐沦”,可他们为什么后来“如何一朝起,屈作储贰宾”?所以元稹认为四皓的行为实际上是“舍大以谋细,虬盘而蠖伸”,这样做不仅出处不常,也导致了后来吕后专权。白居易则认为,四皓出山,不仅维护了封建嫡长子继承制的正统思想,而且在保证了汉惠帝登基后,还能够自行隐退,是高风亮节的体现。他甚至觉得,历史上的巢父与许由、吕尚和伊尹,都不及四皓的人格:“勿高巢与由,勿尚吕与伊。巢由往不返,伊吕去不归。岂如四先生,出处两逶迤。何必长隐逸,何必长济时。由来圣人道,无朕不可窥。卷之不盈握,舒之亘八陲。”[5]231因为他们的行为与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出处态度是一致的。所以在白居易看来,四皓能够审时度势,鄙弃功利,真正做到了进退裕如,卷舒自由,显晦有迹。当时白居易尚在翰林学士任上,是他人生中最为热衷于积极“兼济天下”的时期。他也希望自己能在兼济天下后,也像四皓那样功成身退,真正做到进退裕如,卷舒自如。但在现实生活中,白居易能做到那么洒脱吗?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政治上第一次受到严重的打击,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因为武元衡事件被贬为江州司马。被贬途中,道经商山,他写下《题四皓庙》:“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5]1214在这首带有自嘲意味的诗中,白居易为自己不能有四皓那样的出处自由而慨叹。后来,经历了多年的宦海沉浮后,他并没有做到像四皓那样功成身退,卷舒自如,而是选取了带有妥协性质的亦官亦隐的“吏隐”的生活。到大和三年(829),他卸任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选择了“中隐”的道路。这条道路与他当年向往“商山四皓”的理想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距离。也许在现实生活中,像他早年理解的四皓那样潇洒出处可能只是想象。其“中隐”思想,就是与现实妥协的结果。
在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后赴东都的路上,白居易的诗歌流露出难得的解脱和快乐之情:“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昔时蹙促为迁客,今日从容自去官。优诏幸分四皓秩,组筵惭继二疏欢。尘婴世网重重缚,回顾方知出得难。”[5]2124
自此,“商山四皓”的典故屡次出现在其诗文中。除了直接用商山四皓形容自己太子宾客时期的生活,还用绮季、黄绮、园公、紫芝叟、紫芝仙、商洛、商宾、博望宾等词来代指商山四皓。
白居易是从哪些方面来描写自己“商山四皓”生活的呢?
白居易诗歌中,“商山四皓”的物质生活是优裕的:“优稳四皓官,清崇三品列……俸钱七八万,给受无虚月……但问适意无,岂论官冷热。”[5]2110“自问一何适,身闲官不轻。料钱随月用,生计逐日营。食饱惭伯夷,酒足愧渊明。”[5]2257····“而我何所乐,所乐在分司。分司有何乐,乐哉人不知。官优游禄料,职散无羁縻。懒与道相近,钝将闲自随。”[5]2272“高人乐丘园,中人慕官职。一事尚难成,两途安可得?……我今幸双随,仕禄兼游息。”[5]2293
“商山四皓”的生活是悠闲的:自从分司之后,白居易在诗歌中“闲”字的出现频率明显地多了,这里随便拈出几首:“但有闲销日,都无事系怀。”[5]2131“贫穷心苦多无兴,富贵身忙不自由。唯有分司官恰好,闲游虽老未能休。”[5]2155“留司老宾客,春尽兴如何?官寺行香少,僧房寄宿多。闲倾一盏酒,醉听两声歌。忆得陶潜语,羲皇无以过。”[5]2196“洛下多闲客,其中我最闲。”[5]2208“自随意如何?闲官在闲地。闲官是宾客,宾客无牵累。”[5]2279
太子宾客的生活相当于隐逸:“巢悟入箕颍,皓知返商颜。岂唯乐肥遁,聊复祛忧患。吾亦从此去,终老伊嵩间。”[5]2137“身闲富贵真天爵,官散无忧即地仙。林下水边无厌日,便堪终老岂论年。”[5]2134在《池上作》中,他在历数自家园林的种种胜处之后,还发出“洛阳冠盖自相索,谁肯来此同抽簪”的请求。
白居易本人对自己太子宾客的生活是满足的,所以他在诗中反复吟咏:“静中得味何须道,稳处安身更莫疑。若使至今黄绮在,闻吾此语亦分司。”[5]2143“谪居终带乡关思,领郡犹分邦国忧。争如如今作宾客,都无一念到心头。”[5]2212“……而我何所乐,所乐在分司。分司有何乐,乐哉人不知。官优有禄料,职散无羁縻。”[5]2279这几句诗,才是一语中的,道出了乐于太子宾客分司的真正原因!
从以上诗歌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早年期望的“兼济天下”后功成身退洒脱的理想逐渐向现实生活妥协为在不脱冠冕的情况下享有丰厚的俸禄,还可以游山玩水不受任何约束的“中隐”现实生活形态。在白居易心中,“商山四皓”的政治意义已经不存在了,纯粹的归隐山林的“小隐”意义也不存在了,他对现实生活的选择,更多地显示出“中隐”——也是“吏隐”的隐逸特征:亦官亦隐,在隐与仕中折中调和,在出与处中斡旋。此时,白居易的“中隐”思想与他奉行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出处理想有多大差别?只要看看他当年在《秦中吟》中慨叹的“一束深色花,十户中人赋”[5]181和他在《观刈麦》中慨叹自己的“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思想就可以知道了[5]22。
四、白居易“中隐”思想的渊源
白居易选择“中隐”作为出处观,既有明显的个人特点,也是时代的缩影。
首先,白居易的“中隐”思想是由个人对人生出处的理解决定的。相对于很多政治上起起落落的官员而言,白居易的仕途要平稳得多。即使是江州之贬,还享受着五品官的待遇。自忠州刺史诏还后,在朝廷任职也比较顺利。外放期间,多典的杭州和苏州又都是江南大郡。因此他的“中隐”人生观,主要与他敏感的气质有关。
其次,白居易的“中隐”思想是由中晚唐时期的现实决定的。中晚唐时期,宦官当权,藩镇割据,党争激烈。各种矛盾促使了士人对自己的仕途的希望和对国家的信心不断下降,也导致中晚唐士人纷纷选择远离政治的旋涡以避祸。白居易就是其中之一。
再次,是由中唐时期士人的文化心态决定的。中唐人有尚俗的文化心态。这既与他们来自庶族地主、本身携带了俗文化的因子有关,也与中唐以后文化的下移并世俗化有关。中唐士人大多留恋红尘中的各种感官享受,如白居易等,歌舞、声妓、美食、酒宴等都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正如他坦白承认的,他本人“上无皋陶伯益廊庙才,不能匡君辅国活生民。下无巢父许由箕颍操,又不能食薇饮水自苦辛……”[5]2310。在这样的情况下,只好俯就一个介于红尘与白云之间的太子宾客的闲官进行“中隐”,既得到了隐逸高名,又满足了世俗生活的享受。当然,白居易的“中隐”思想还与中唐时期逐渐形成的文官制度有一定关系。在这种制度下,文人的生活来源主要依赖于俸禄,这也是白居易最终不能选择彻底归隐山林的重要原因。
最后,中唐时期由三教鼎立走向了三教融合,人们对隐逸的理解越来越心性化,这也是白居易选择“中隐”的主要原因。魏晋以后,由于玄学的影响,隐逸文化已经朝着心性化的方向发展。到了唐代中期以后,由于禅宗的广泛传播和对士人的影响,禅宗即心即佛的思想已经流行开来。隐,不关乎时间和地点,关键是在于人内心是否能够无染。从理论上说,白居易虽然担任着正三品的太子宾客,过的却是类似隐士的生活。他也没必要让自己回到商山,因为商山就在心中:“劳将白叟比黄公,今古由来事不同。我有商山君未见,清泉白石在胸中。”[5]2137“黄绮更归何处去,洛阳城内有商山。”[5]2218在这样的思想下,在家与出家、做官与隐居,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硬要将二者区分开来,反而有了执着。
白居易的“中隐”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反映了在封建社会后期,特别是唐宋以后由平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成为政治的主体力量的时期普遍的处世方式,这只要看看苏轼等人对白居易的推崇就可以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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