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柯小说《乌尔禾》中的“羊”意象
2017-03-07李婉娴杨琳琳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喀什844008
李婉娴,杨琳琳(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8)
红柯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匹黑马,其小说创作多以新疆草原为背景,给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界带来了一股清新的西部气息。自大学毕业起,红柯便赴新疆工作,此后10年的生活体验将祖国西部独有的人文气息和民族精神融入他的血液。因此,他的作品大多执着于实践大美大气象大叙事的文学理想[1],使得具有豪放壮美风格的雪山和长风等自然意象在其小说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在离开新疆后,红柯以“绿洲上黑黑的羊眼睛”为线索创作了长篇小说《乌尔禾》,这是继《美丽的奴羊》后他再次将目光锁定在“羊”这一动物意象上。《乌尔禾》主要讲述了新疆建设兵团的历史和兵团人的生活,所有的故事都依托于对羊的叙述和再现[1],写羊亦是写人。据统计,整部小说有关“羊”意象的描述共40多处,占据了较大的篇幅。由此可见,这是一部有关羊的神话。文章立足于“羊”这一动物意象,从其性格、品性以及寓意等角度进行分析,进而探究西部人的独特魅力和民族文化。
一、善良质朴的见证
红柯笔下的“羊”意象体现了西部人的一种质朴与善良。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新疆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人们淳朴和敦厚的个性。他们整日与羊生活在一起,而人在放羊的同时,“羊的灵魂也牵着牧人在旷野上走圈圈”。所以,这些像羊一般保持了自然本性的人们身上闪耀着善良的光芒。《乌尔禾》中的羊十分善解人意,在放羊人心慌意乱且瑟瑟发抖之际,头羊会自动找到他并卧在旁边为其提供热气暖身,而乌尔禾的居民也如同头羊那般关心着海力布叔叔。海力布原是经历过朝鲜战争的战斗英雄,在战场上被一位白衣护士救了性命。但是,不久这位护士的生命便被战争夺去,这给亲眼目睹她死亡的海力布的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伤痕。因此,他终身未娶,整日与羊为伍。在他看来,“那个女护士是真正的白衣天使”,只有洁白无瑕的羊才能和如此纯洁善良的姑娘相媲美。其实,海力布与白衣护士的“爱情故事”顶多是一个短暂的梦,但乌尔禾的人们彼此心照不宣,他们用自己的善良让这个美丽的梦温暖了海力布孤独的一生,保护了一颗被战争所毁伤的心灵。当海力布夜里走错地窝子,与王卫疆的母亲张惠琴发生了一次只有3秒钟的“美丽的错误”时,“从这个女人身上传达过来的温暖与亲切的气息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力布叔叔”。而张惠琴对海力布善意的宽容也让他将其视为一种刻骨铭心的爱,直到晚年还在感慨“女人的好啊,是说不清的”。也正因此,海力布主动顶替张惠琴一家到最荒凉偏僻的牧场放羊,并且为了让她可以吃到最好最肥的羊肉全身心地投入放牧,把羊养得又白又胖,“高大俊美,还能横越沙漠”。海力布用这漫长的十几年时光来铭刻那3秒钟,无意间张惠琴成了他生活的动力和精神的寄托。当时地窝子多得像蜂巢一样,走错门的人比比皆是,但只有海力布的这3秒成了照亮人性的光芒。乌尔禾人的善良在王卫疆、朱瑞、燕子以及小木匠的爱情纠葛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燕子最终选择跟随像羊一样淳朴的小木匠而去时,王卫疆和朱瑞并没有因爱生恨去选择复仇,反而因怕给她留下伤口和阴影,他们为燕子安排好一切,甚至把房子划到了她的名下。这是真正意义的放生,是最高形式的善。
在乌尔禾这个充满灵性的地方,养育着最质朴明朗与热情纯真的人。他们保留了人之本性,拥有善良而高贵的灵魂,神性的光芒在这些人身上一览无余。
二、坚韧不拔的象征
在乌尔禾,羊是温顺善良的,但它们在穿越沙漠戈壁的时候却呈现出另一种姿态。“羊自己选择了夏天最后的日子,羊自己选择了沙漠戈壁。”在酷暑难耐之际,一只孤零零的羊要穿越一望无际的戈壁和沙漠,沿途还会碰到数不清的狼,连狼都被炽热的太阳晒晕了,“羊却依然在和太阳比试着它们的火焰”。“太阳的热量是羊没法比的”,但羊的执着和毅力让“太阳连自己普照天地万物的使命都忘了”,完全成为了羊的臣仆。西北艰苦的环境磨练了羊的意志,更磨练了人的意志。可以讲,西北人的坚韧不拔正是源自大西北的荒凉。西域大地从本质上选择的是强悍的生命,而红柯从当地土著居民及兵团农工身上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特质,这在中原地区很少见[2]。特殊的自然环境使得人们只能凭借自身的力量与意志和“老天”作斗争,换言之,在沙漠中一个人得到别人尊敬的唯一凭证就是力量与勇气。《乌尔禾》中,西北人这种特有的精神与气质在海力布叔叔身上被充分地展现出来。首先,他体质好得和牛一样,喝完一大碗羊肉汤后“额头发亮,又黑又亮,战争留给他的疤痕也亮起来了,显得威武凶猛”,而且“再厉害的酒也乱不了他的双脚,他的脚跟钉子一样牢牢地扎在地上”,整个人完全符合草原上最出色的摔跤手形象。这样一个“力气大得顶一头牛”的少有的壮劳力,在只有沙土和石头的荒漠上勤勤恳恳地放了十几年羊,还和动物成为了好朋友,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着,这是一种独有的西北血性的英雄气概。就像红柯的另一部小说《莫合烟》中所塑造的“父亲老王”一样,在乌尔禾的土地上,“父亲老王抡起坎土墁,一天开出四亩半……父亲老王慢慢转过身,辉煌的落日一下子把他也融化了,他成了一个金人,他被自己开出的土地感动了,多么辽阔的土地”!也正因“父亲老王”的这种勇气和拼劲打动了母亲的少女心,使她“在乌尔禾大荒原上一下子见识到了一个真正男人的魅力”。
无论海力布叔叔还是“父亲老王”,他们身上都充斥着西北壮美的人性和血性,就像独自穿越戈壁沙漠的羊一样,它们是跟“潮水一样生生不息的生命”,面对艰难险阻无所畏惧,勇敢地与天敌斗争,甚至与大自然比试。这是一种中原人所没有的气概与文化,这种英雄文化构成了红柯小说美好的“西域世界”。
三、追求理想的寄托
红柯曾说过,乌尔禾是一个“梦幻”般的地方:一条小河支持绿洲上一万多人的生命。一户人家门前可以是绿草成茵,屋后就可能是数百公里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戈壁[3]。在这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希望与绝望并存,天地间的万物皆具灵性,生存在鼓荡的天空和无尽的大地之间的人与动物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束缚。他们敢爱敢恨,热爱自由,并依靠自己与生俱来的浪漫和梦幻改变自己,创造理想中的生活。
海力布给羊放生时就对王卫疆说道:“看见没有,羊跟鸟儿一样,放出去,它们就自由了……”乌尔禾的羊为了追寻自由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对它们而言并不那么可怕。在旷野深处,不需要任何解释和道别,只要“海力布在它们背上轻轻一拍”,通往自由的大门便被他启动,而羊们会毫不犹豫地“连叫都不叫,连头都不回,向远方奔去……”至于“被杀掉、被狼吃掉亦或是掉到山崖底下摔死”,在自由面前已然微不足道,它们义无反顾地奔赴自由之路。羊如此,人亦然。燕子的奶奶年轻时只因一眼便爱上了“大口吞咽羊肉炖土豆”的爷爷,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相处已久的驼队,来到爷爷身边与他做了对金色沙漠中的神仙眷侣。燕子奶奶保持了梦想、渴望与自由,她的生命因而充满了耀眼的光辉,只有乌尔禾这般广袤的天地才留得住如此洒脱勇敢的女人。而兵团后人王卫疆同样为了自己的美好理想而努力奋斗。在他刚上班的最初几年便梦想有一间属于自己和燕子的屋子,刚开始他寻到了一个地窝子,打扫干净后把干草铺得整整齐齐,在地窝子被别人占领后王卫疆又朝砖房发起进攻。为了给燕子一个惊喜,他先秘密地盖起了土坯房,“都是晚上干,光着身子,打土坯,半夜回去,累得又黑又瘦”。半年后,他盖的土坯房子因被拆迁而得到了两间砖房,直到燕子离开王卫疆,他又在刘师傅的帮助下最终拿下了一套60 m2的楼房,实现了那个年代好多年轻人难以企及的梦。这种孜孜不倦的追逐理想生活的方式从人过渡到了羊。在沙石堆里,草和沙子混在一起,但羊却可以仔仔细细“一颗一颗全找了出来”,它们吃到了“沙漠里的星星”。这些羊还会像人一样目光直达东天山最高的博格达雪峰,这是与天空连在一起的“城市灯塔”,羊渴望爬到那里。因为,那里有天山最好的牧场。
曾有学者评论说:“草原大漠绿洲形成它自己的生存方式。生存在这里就是一种至真至善。”[2]在乌尔禾,无论羊还是人,都对生命和生存充满了无限的渴望。他们热情而勇敢地追求更理想更自由的生活,他们的生命异常饱满,如同大漠沙粒折射阳光那般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他们是真正的自然之子。
四、超越生死的召唤
越是干涸的荒漠地带,生命的露珠越是罕见,而“羊”无疑是这些露珠中最为晶莹剔透的一颗。作为红柯笔下的一个基本意象,羊除了自身具有的善良温顺、坚忍不拔与追寻自由等特点,在作者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下也体现出无尽的神秘色彩。地处中国西北边陲的新疆,自古以来便是东西方四大文明的汇聚地,其中源远流长的伊斯兰文化更让西部人形成了对生命独特的感悟方式。10年的新疆生活经历将伊斯兰文化深深融入红柯的血液中,他在《乌尔禾》中通过对羊的描写竭力渲染了这种精神文化。全书共7章,其中《放生羊》《黑眼睛》《刀子》和《永生羊》4章题目都与羊直接相关。他笔下的羊如人一般富有灵性,在进入鲜花丛中吃草时会“小心翼翼地凝望着摇曳的花蕾”,之后好像圣徒一样做完祈祷才会把嘴巴“跟花融在一起,跟绿叶融在一起,跟沙土融在一起”。羊对大自然心怀感恩,人亦如此。在乌尔禾这个“长生天赐予人类一切的地方”,人们与这里的一草一木相亲相爱,甚至每当羊过马路时,车辆都会停在二三十米以外,在羊离开后,车子才轻手轻脚地启动。整个过程中只有羊一个主角,车辆似乎都成了“玩具”。
红柯的文学诉求使他有别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在以西部人情地貌为背景的创作过程中,他深深感到“草原有一种神性,这也是最让我心动的地方。人身上有神性,写出这种神性是我的文学追求”。在《乌尔禾》的后半部分,红柯便以“羊”为核心线索,将其置于宗教层面并展开王卫疆、燕子和朱瑞之间的感情故事。这里的羊成为某种象征,是乌尔禾的神灵,也是燕子一生都在追寻的“爱人”。燕子这个丑丫头无意间捡到了王卫疆放生的两只高大俊美的羊,她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羊,在她看来“这哪是羊啊,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神”!这样富有神性的羊让燕子变得美丽自信起来。当燕子遇到朱瑞杀羊时,又亲眼见证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死亡,“刀子进入羊心脏的一瞬间,羊的整个生命升上了天空,羊眼睛亮到了极限很猛烈地一闪,就凌空而起……”,乌尔禾的羊在面对死亡时是无所畏惧的,甚至是欣喜的。被剥了皮掏了内脏的大肥羊会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睛亮得跟宝石一样,整个天地都融化进去了,整个天地都是晶莹剔透的,都是吉祥平静的,还带着微笑”。朱瑞懂得了羊在面对死亡时的这种欣喜和自足,故在杀羊时心怀虔诚,他剥皮的动作像是很庄严地给羊穿衣服:小心翼翼地跪在羊跟前伺候羊,如同仆人一般。所以,羊被宰杀时不再有对死亡的恐惧,甚至会主动走向他,等待被宰的时刻降临。朱瑞杀羊像是在谱写一首动听的乐曲,又像是在转述一场灵魂超度的宗教仪式,他比王卫疆更明白有时杀比不杀是更高的慈悲[1]。为此,燕子离开王卫疆,选择了朱瑞。然而,朱瑞仍不是燕子心目中的那只“羊”。只有当燕子遇到那个“简直就是羊托生的”小伙子时,她才实现了自己马背少年时的梦,实现了羊一般圣洁的理想生活。就连朱瑞都觉得这个如羊脂玉打磨出的白净少年“跟燕子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只壮美的羊待在燕子身边”,这是他和王卫疆都无法做到的。那个少年才是真正的“羊”,他身上有着放生羊不死的灵魂。燕子寻找终身伴侣的过程中预示着人性向神性的回归,而这个生命寓言的核心——永生,答案最后只能回到羊身上。所以,王卫疆在看到“白云从天上飘过来,活活的一只大肥羊”时,“热泪从眼窝里流到脖子上,流到地上,渗透了大地”,他知道自己放出去的“羊”得到了永生。
红柯曾说过:“在天地万物中,不管是哪一个人,哪一种东西,中国人也好,俄国人也好,都有着由盛转衰,都有可能衰落,只有大自然永远不会衰落。”在西域这片气质明显异于中原文化的土地上,动物意象是特殊的存在,也是红柯作品中最亮眼的一个西部标志。在他的作品中,动物与人在生命感觉上往往是相通的,一个个健壮活泼而又充满灵性,并与人的生命融会贯通。文学即是人学,动物意象不过是从文字的角度来关注人性世界[4]。在《乌尔禾》中,红柯用新疆最常见的“羊”象征了乌尔禾的人,人即是羊,羊亦是人,两者不可分离。对“羊”的描写实际上是对新疆传统文化下兵团人民生活化的图示和再现,更是对新疆文化和精神的尊重。这些文化和精神永远都不会消逝,这就是大西北特有的神性,也是红柯小说的魅力所在。
[1] 成湘丽.关于羊的边缘书写[J].扬子江评论,2009(1):57- 61.
[2] 秦岭珙桐.红柯的小说艺术[J].艺术广角,2008(6):53- 59.
[3] 金莹.草原的神性最让我心动[N].文学报,2007- 07- 12(2).
[4] 许海洋.《红高粱家族》中狗的意象解读[J].名作欣赏,2014(3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