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绝意禄仕到仕隐之间
——宋初隐逸文化视野下的士人心态嬗变及文学风貌
2017-03-07□袁辉
□袁 辉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从绝意禄仕到仕隐之间
——宋初隐逸文化视野下的士人心态嬗变及文学风貌
□袁 辉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宋太祖开国,确立了以文治为特征的祖宗家法,并大倡隐逸之风。这一时期的隐士种放、魏野与林逋等人在保持传统隐逸特色,避宦自守的同时,也在特定的思想文化背景与主体心态的影响下,体现出与现实社会的沟通与对话,为其后宋代隐逸文化的转型奠定了基础。该特征反映到他们的诗歌创作中,不仅有对清幽的隐居环境的描写,以及恬淡闲适的心境抒发,更对现世社会充满了密切的关注,引导了其后隐逸文化的发展路径,体现出典型的过渡性。
宋初;隐逸文化;士人心态;文学风貌
北宋立国,太祖确立了以文治为主的祖宗家法,同时大倡隐逸之风。尽管承五代而来的隐士大多仍保持绝意禄仕、高德懿行的云水之念,但由于生存环境的显著改善,宋初隐士的精神面貌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展现出别样的风采,他们虽高蹈远引,但又不完全阻拒与现世的沟通与对话,甚至在对举第仕宦的态度上也愈趋圆融。虽然仕与隐之间的界限仍判然分明,未可逾越,但已初步显现出两宋隐逸文化前转型期的新变取向,并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近几年,两宋隐逸文学研究的成果愈趋丰富,但对于宋初隐士在思想心态上所呈现出的过渡性的关注与揭示似有不足,本文拟以之为论,亦庶几有助于对宋初思想文化环境能有更为全面立体的观照。
1 宋初隐逸文化的精神传统与思想背景
中国文化与文学中历来包含着一个隐逸的传统。该传统源远流长,在中国独特的思想文化背景下酝酿,最初与儒家的倡导有关。在这种牢固建构在深切的现实关怀之上的思想体系中,士人的价值选择不仅在于一身,更关乎世道。虽其提倡积极用世,而用舍行藏又皆备于一心。《周易》中凡指示恬退的卦爻也大多呈吉相。《遯》卦径言“君子好遯,小人否也”[1]48。身处治世,固然冀求辅弼圣主,成一代之功。而乱世以降,则遁迹避祸以全身。这似乎代表了后世儒家士人处世选择的内在逻辑,但绝不意味着惧患远害的畏怯。钱穆先生曾说“中国文化精神之特殊,或在其偏重于道德精神之一端。”[2]199隐逸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道德精神最诚恳的践履,往往不彰扬于治世,而昭显于晦黯之际。
隐逸的动机与形式虽各相殊异,但最终都形成对社会现实的主观阻拒。在范晔看来,“长往之轨未殊,而感致之数匪一”的情形只是“性分所至而已。 ”[3]卷八三,2755在儒家道德观念的审视下,全身避祸仅是隐逸的显性层面,故形式无拘,而尚求其志,以全其节才是蕴纳其间的深层心理动因。外王与内圣、兼济与独善构成了衡量传统士行最核心的两对价值范畴。进则有道,退亦无惧,成为传统士人奉守不移的行为轨范。因此,隐逸又似乎成为儒家士人在悖道之世持守君子之德的必由路径。
然而历史的发展基于思想演进自身的复杂性,并非完全依照逻辑本然的理路循序而前。范晔于 《后汉书》中首立《逸民列传》,表明至少从东汉起,隐逸就已成为一种引起人们注意与思考的社会现象。到晋皇甫谧撰为《高士传》,又说明在中国士人传统的价值认定中已趋向以隐为高,以逸为尚。隐逸者,隐而得逸之谓,后者显然强调的是自我精神的自由无拘。随着佛、道思想的传入,心性智慧又被融入儒家君子的主体人格,高蹈远引遂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道独特景观。退隐也不再是乱世之中士人抱节守志的专利,渐渐成为象征士人精神安处与自足的文化符号。隐士也不再是纯粹意义上束缚于儒家伦理下的道德仁义的苦行僧。从伯夷、叔齐的采薇而食,到陶渊明的田园逸趣,再到盛唐的终南捷径,隐逸的内涵和功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得到丰富,其动机与目的也愈趋千差万别。且由于士人与世道兴衰间的天然联系,根本无法与王权构成绝对的疏离。不仅对待隐士的态度会直接影响统治者的施政方略,士人本身的心理也常会在相伴相生的仕隐之念间挣扎不休。隐逸也随之成为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诸多因素纠缠交错的复杂文化现象。“只有以整个社会文化史为背景,以包括隐士在内的所有文人作为考察对象,才能感受到隐逸精神升腾弥漫的文化氛围,展示文人心态的发展轨迹。 ”[4]161
展现在宋初士人面前的正是这样一种隐逸传统。晚唐五代已降,乱世争雄、武臣当权的社会现实,使“无道则隐”再一次成为不甘沦入王权附庸的士人处世的必然法则。北宋立国,大开仕进之路,重用前朝旧臣。由于隐士特殊的精神背景与其所承载的价值传统,宋廷对五代以来的隐士亦厚加优遇,并在全社会范围内作为一种风尚予以提倡,隐逸之风由是大盛。《册府元龟·隐逸序》云:
夫隐居以求志,遯世而无闷,含华匿耀,高翔远引,非夫德充而义富,学优而诚笃,又孰能怀道自晦,绝俗而孤举哉!故仲尼之序逸民,马迁之述隐君子,班、范而下,罔不论次焉。观其明哲兼茂,卷怀自得,洁己而无污,亢节而靡屈,遗荣去羡,保和养素,忘机委顺,达至遂命;得丧不婴其虑,悔吝靡集其躬;乃至形于话言,晦其名氏,混於屠钓,同其出处,辞避徵聘,转造穷僻,屏迹长往,流风莫挹,人遐室迩,形於叹息,斯固素履之君子,考槃之硕人,视富贵如浮云,入山林而不返者与![5]卷八百九,9407
这大致上可以视作宋初尊隐的思想背景。太平隐逸不再是道不得行之际的权宜之策,而成为士人的自主选择。故对其探讨需要同时兼顾到社会环境与个人因素两个层面。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隐士群体既呈现出固有的共性,又由于个性的不同而风貌各异,因此在诸多方面都体现出了他们不同于主流社会的独特价值。
2 宋初隐逸士人处世心态的转变
北宋初期,太祖确立了以崇儒重文为特色的祖宗家法,实行以科举为主,多种方式并存的选官制度,士人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较之此前有了远为广阔的施为空间,良好的政治氛围激发出士人前所未有的政治热情,入仕成为他们的首选。但与此同时,五代乱世的遗绪不仅令士人对新朝心存疑虑,也让统治者心怀戒惕。因此,为集中皇权,又形成了分权互制、上下相维的权力机制。官员间的调动也愈趋频繁,陟黜之机也随之成为左右士人心理走向的重要因素。
相比之下,隐士此期所面临的则是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与思想环境,先宋业已形成的隐逸传统成为他们重要的精神资源。这类士人遁迹山林,复归己心,又参之以佛、道智慧,以自身的厚德高行成为统治者诏求遗逸,倡以范世的道德标本。两宋隐逸之风大盛,实赖于此。在这样的背景下,仕与隐之间既面临传统的价值分立,又加深了前此少有的融通与对话,为后世士人在困境中的精神安处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宋史·隐逸传》序云:“五季之乱,避世宜多。宋兴,岩穴弓旌之招,迭见于史,然而高蹈远引若陈抟者,终莫得而致之。 ”[6]卷四五七,13417陈抟由五代入宋,早年不乏入仕之念,“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6]卷四五七,13420,退身最初也是无奈之举。他先隐于武当山九室岩,后移居华山云台观,惟以服气辟谷、玄默修养为务。后周世宗之际便已声名卓著,入宋后又得到太宗优诏厚待,但究不为之所动。他在谢诏表中曾言“数行紫诏,徒烦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却被白云留住”[7]前集卷八,80,文之真伪虽有可疑,但陈抟却荣退显,矢志山林的心态是无疑的。世俗之宦远远无法拘囿自由之身,林泉白云才是最终的归宿。这种心志在其《归隐》诗中有着更为明确的表达: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
愁闻剑戟扶危主,闷见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8]第一册,9。
尘世的感慨与沧桑,化为澄净超逸的人格显现。这种高蹈遗世的气概,正是陈抟作为隐士最为本原的精神支撑。
与陈抟一样经历过五代丧乱的隐士大多抱有决绝的归隐之志。如戚同文,“晋末丧乱,绝意禄仕”而又推崇“人生以行义为贵”[6]卷四五七,13418;又如“少笃学不仕,有至行,为乡里所称”[6](卷四三一,P12808)的王昭素等,皆不复思仕,唯以避世自守为志①戚同文、王昭素等人与陈抟虽皆为由五代入宋的隐士,但其生活背景与思想学术倾向又各自不同,如陈抟还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这使得他们在隐逸的具体内涵上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此另当别论。。
种放出身于官宦家庭,数兄亦皆身历仕禄。他走上隐逸之路,所仰赖者唯在一己心志,又与其母的影响有关,奉母隐于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学古嗜退,本求山水之乐,斯率天性以奉至道,岂有意于麋鹿,盖无心于绂冕”[6]卷四五七,13424可视作其原初的隐逸动机。“夫圣人者惧道不明、志不坚,乃退学于山林寂寞之乡,以求其志。”隐逸于他而言只是励学以求道的方式,隐为用,道为体,在这点上他与陈抟诸人是有区别的。“志弗坚则闭关以治志。既志而道未明则就圣贤以治道。志与道偕治则求于时,施其用以济生民焉。”[9]第十册,217种放所追求的并非单纯的山林之乐,更是与志、道之间的协洽。故其数辞诏命,而又屡至阙下。非惟以“明王之治,爱民而已,惟徐而化之”之语以答政事,亦上《时议》十三篇,都说明种放怀有深沉的现实忧患,这既为山林积学之用,也拉近了他与王权的距离。种放作为隐士所受优待终宋之际罕有其匹,其中体现的是赵宋王朝“可励风俗”与“以激浮竞”的风气导向,以如是典型期收“广视听,资治道”[6]卷四五七,13423-13424之显效。 仕与隐之间,由冲突走向对话当是北宋文化发展的整体趋势。
朝廷虽对隐士实行宠遇优渥的政策,但本质上更侧重于对高德懿行的倡导与对浮薄世风的反拨,多为维护政权稳定营造舆论氛围。咸平元年(998年),真宗即位之初,审刑院详议官、监察御史韩见素上表乞求致仕,“上问辅臣曰:‘见素齿发尚少,遽求致仕,何也?’吕端曰:‘见素性恬退,喜修炼。’上难之。李至曰:‘近世朝行中,躁竞求进者多,知止求退者少,若允其请,亦足以激励薄俗。’上默然,乃授刑部员外郎,致仕。见素,凤翔人,退居华山,年八十余乃卒。”[10]卷四三,908-909韩见素是北宋由仕及隐的典型。就中可见真宗无法从理性上反驳尊隐政策自身所蕴含的执政逻辑,这似乎也构成了宋代政治体制自身的一个悖论,风气所提倡者与统治者意愿之间的离合不无微妙。
与种放相比,同样在承平之际成长起来的隐士魏野、林逋呈现出明显不同的处世风貌。
魏野向被视作纯粹隐士的代表。“嗜吟咏,不求闻达。居州之东郊,手植竹树,清泉环绕,旁对云山,景趣幽绝。凿土袤丈,曰乐天洞,前为草堂,弹琴其中,好事者多载酒肴从之游,啸咏终日。 ”[6]卷四五七,13430,纯然一派隐逸风范。与之相应的则是对自由人格的渴慕,其诗谓“茅堂自歌咏,何必向丹墀”[8]第二册,892、“自由由独自,谁滞复谁催”[8]第二册,932。故不慕仕宦,屡辞诏命,以致有“踰垣穴壁以避搜访”[10]卷七七,1764之举,可见其却官之心尤坚,也因之受到多方敬重与礼遇。魏野虽穷居幽处,却又广涉交游,其范围涉及诸多阶层,有同他一样的隐士,也有僧道等方外之人。“地形各占幽深境,天产惧为散逸材。犹恨东郊西寺远,闲门难并水边开”[8]第二册,948。彼此间惺惺相惜,直以不能比邻而居为憾。还有仕宦中人,甚至不乏寇准、王旦这样的宰执重臣。其间相与吟诗,不废啸咏,颇得其乐。“太岳汾阴封祀了,这回好共赤松游”[8]第二册,910,希望王旦封祀完毕归与同游。 其与寇准交谊尤善,酬答诗篇也相对较多。如寇准“却恐明君征隐逸,溪云谁得共徘徊”[8]第二册,1032。表达了对魏野隐逸生活的歆羡,仕宦甘苦也隐约寄寓其间。魏野则有“文武禀全才,何人更可陪。有官居鼎鼐,无宅起楼台”[8]第二册,894。同样表达了对寇准平居力行俭省的赞赏。又如《寇相公生辰因有寄献》一诗:
宋朝元老更谁先,已咏功成二十年。
好去上天辞将相。归来平地作神仙。
坐看云岫资闲兴,卧听霓裳引醉眠。
多少年辰献诗者,应无真祷似狂篇[8]第二册,895。
话语真诚坦率,俨然相交多年的挚友所进行的善意规劝。魏野虽对征召避犹不及,却并不回避与朝官的交往酬唱,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与人交往多能平以待之,不媚上不卑下。并且在仕宦观念上,他也对事功选择体现出了积极的理解与鼓励。如“饯送重阳后,荣归上巳时”[8]第二册,905、“科场消息到柴扉,皇宋风流事可知。封禅汾阴连岁榜,状元俱是状元儿。 ”[8]第二册,905等诗句,与五代以来隐士的鲜问世事相比,已经有了很大改善。隐逸渐由五代时的群体现象向个体行为转变,主体性格也因之得以丰富和强化。
林逋向以隐德超逸著称于世。其“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6]卷四五七,13432他以湖山为伴,畜鹤植梅,甘自恬养,敦行励节,深造其乐,其诗歌亦大多表现孤峭绝尘,不落凡俗的隐逸情怀。然看去如此高逸纯粹的隐士,亦非避世无所闻之辈。“朝廷命守臣王济体访,逋闻之,投贽一启,其文皆俪偶声律之流,乃以文学保荐。诏下,赐帛而已。济曰:‘草泽之士,文须稽古,不友王侯;文学之士,则修词立诚,俟时致用。今逋两失之。’”[11]卷十九,594在王济看来,林逋有失隐者之守,亦难当致用之任,故仅以文学荐之。林逋临终为诗,尚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8]第二册,1242之句,貌似调侃,实则包含难言的现实隐喻。与魏野相似,林逋虽不以仕禄为念,但也不排拒与仕途中人的交往,如薛映、李及等地方官以至范仲淹皆曾登门拜谒,且互有唱酬。对于登第入仕,他也持鼓励态度,如本传所言“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6]卷四五七,13432,《喜侄宥及第》一诗充分表达了对林宥登科的由衷喜悦。所以黄彻言其“和靖与士大夫诗,未尝不及迁擢;与举子诗,未尝不言登第。视此为何等随缘应接,不为苟难抗绝如此。”[12]卷二,27
总之,宋初隐士的处世心态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有所变化,从陈抟的避世自守到种放徘徊于赴阙与还山之间,再到魏野、林逋的隐志弥坚又不避官宦,逐渐形成了宋初士人独特的隐逸生态。他们绝非单纯的山林傲啸之辈,在其身上有着自觉的道义担当与文化使命。他们既追求人格的自足与心意的快适,又将视野从传统穴居野处中抽离出来,主动寻求与现实间的调谐,不再过分纠结于生存环境的穷僻而更趋于心灵世界的持守,具有明显避仕不避世的特征,直接影响了后世新型隐逸人格的建构。如邵雍居于闹市之中,独求一心之闲静安乐。这种隐而不遯的处世心态并非是对仕隐界限的消泯,而是通过二者融通实现对隐逸内涵的提升与确认。由是可知,魏野、林逋的隐逸身份所呈现出的新变特质正如王夫之所谓“以隐始,以隐终。志之所存,行则赴之,而隐以成。 ”[13]卷三,68
3 兼具传统风神与现世情怀的创作风貌
宋初隐士几乎无不为诗,关于他们的诗歌本事也迭见于各类笔记小说。这成为他们寄寓林泉高致与现实情怀的重要方式,也是其道德风神与品格高标的诗意显现,是其处世心态在创作中的投射。
3.1 恬淡闲适的生活叙写
恬淡宁静的心态作为隐逸的核心要素,向为此道中人所着意涵蕴。陶渊明式的金刚怒目,只是特定情境下的产物,其终极目的仍在遯避俗世的喧嚣与躁竞,而返归内心恒久的真朴安宁。宋初的社会环境已趋安定,加之统治者的厚遇与提倡,他们的生活通常较为优渥,多居于松泉云山之间,幽僻静逸。这在他们的诗中有着充分的反映。如五代入宋的曹汝弼,有“旋收松上雪,来煮雨前茶。禽换新歌曲,梅妆隔岁花”[8]第二册,1053之句。所有景色经诗笔点染皆得雅致,虽值寒冬却又生机盎然,松上雪、雨前茶,固为写实,同时又是诗人自身孤高清雅品格的映照。
魏野的诗歌风貌整体上呈现出闲雅飘逸的特点。这与其抱道自高、随缘自适的创作心态有关。如“春暖出茅亭,携筇傍水行。易谙驯鹿性,难辨斗禽情。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翻嫌我慵拙,不解强谋生。”[8]第二册,899平淡简单的生活画面蕴含着知足快意的人生情趣,平实但却温暖,洋溢着畅朗明快的色彩。又如“成家书满屋,添口鹤生孙。仍喜多时雨,经春免灌园。”[8]第二册,893日常景色出之以闲澹之语,映衬出魏野澄心养拙的隐逸情怀,诗风愈益真淳自然。不过生活环境的悠游无羁只是一个方面,其诗境的明达透辟乃缘自洒脱散逸的精神投射。如《盆池萍》诗因物起意,引发对于个体处境的反思,独守精神一隅,反可远离风波侵扰。魏野虽以儒者立身,但其思想亦受道家影响。兼摄儒、道乃至释理的情形也是宋初隐士思想中的普遍趋向。道家随缘自适、委运任化正契合了隐士高蹈远引的文化心理。魏野曾谓“羡我诗中偶有名,输君物外更无萦。水声山色为声色,鹤性云情是性情。四皓云间寻旧友,三清路上指前程。连天太白从今去,林下何时得再迎。”[8]第二册,P902声色情性备乎一身,心无萦于外物,而骋思于宇内。这种独立自信的人格呈现正源自其心灵世界的自足适性。
3.2 绘景含情的意境呈现
宋初隐士大多幽居僻壤,平素流连山水、徜徉林泉,对于自然风景大多具有敏锐细致的观察力。如魏野《冬暮郊居》一诗写冬暮之景,寥远凄寒,却与诗人甘自清寂的心境相切。又如杨朴《秋日闲居》,先以风撼竹、水摇莲等动态化的景色描写,烘托出秋日宜人的惬意气氛所带来的惊喜,又以物融情,寄寓洒落旷放的逸乐主旨。他们的创作虽不废摹写,但更长于以景造境,以境寄怀,然又常因过于追求炼字琢句,造成有句无篇的缺憾,构思方式也时类姚、贾苦吟遗风,往往失之于迂阔。如“尝杖策入嵩山穷绝处,构思为歌诗”[6]卷四五七,13428)的杨璞、“每构思必匿深草中,绝不闻人声”[6]卷四五七,13428的田诰。 整体而言,所谓晚唐体诗人,与姚、贾相比,实异大于同。晚唐诗人的意境多清峭孤冷。由尽管在创作方式乃至诗歌技巧上有所仿鉴,但意境情愫则为宋初隐士所独具。
林逋是摹物绘景的高手,极善挖掘摹写对象的细微特征,落笔之际又从整体布局着眼,以字结句,以句谋篇,字句凝练,却妥贴工稳,殊无斧凿之痕。如钱钟书所言 “用一种细碎小巧的笔法来写清苦而又幽静的隐居涯。”[14]10但笔法细碎小巧却不失于雕琢,整体境界亦趋浑然杳渺。如“沧洲白鸟飞,山影落晴晖,映竹犬初吠,弄舡人合归。水波随月动,林翠带烟微,寺近疏钟起,悠然还掩扉。”[8]第二册,1191一派安详静谧的黄昏景象,意境浑融而胸次悠然,体现出林逋写景的诗学特色。而物我交融、人画合一的创作心态则使他笔下的西湖与孤山,诗中的梅花与鸣鹤,皆有浑然天成,精造入微之功。如描写西湖:“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栾栌粉堵摇鱼影,兰杜烟丛阁鹭翎。 ”[8]第二册,1213湖山相映,鱼影鹭翎,兼之斜风细雨中的曲声悠扬,诸景互衬,美不胜收。林诗本身就好似一扇混元天巧的画屏,妙语佳句层出不穷。这位不失纯粹的隐逸诗人,以清深婉曲的诗笔和宁静淡泊的诗心为西湖熔铸出别样的风韵华彩。又如“园井夹萧森,红芳堕翠阴。昼岩松鼠静,春堑竹鸡深。岁课非无秫,家藏独有琴。颜原遗事在,千古壮闲心。”[8]第二册,1192幽深静谧的景色与闲雅清逸的生活在林逋诗中相涉成趣,体现了其绍继颜、原遗风的心志。林逋僻居孤山,颜学思想对其影响很深,“惟应数刻清凉梦,时曲颜肱兴未厌”[8]第二册,1212、“独有闭关孤隐者,一轩贫病在颜瓢”[8]第二册,1217,颜子式的陋居自适与安贫乐道的道德风范在宋初便得到显扬,与林逋等人的隐逸实践密不可分。
湖光山影发抒了林逋淡泊无争的隐逸情怀,梅鹤吟咏则寄寓了他孤傲绝俗的人格理想。林逋咏梅有“孤山八梅”之誉,篇篇精极横绝,历来为诗家叹赏。这些诗篇处处体现着对梅花孤峭绝世的叹赏。如“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8]第二册,1218、“澄鲜只供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8]第二册,1218、“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8]第二册,1218。梅枝虽不比粉蕊红蒂之绮艳,大多旁逸末生,然骨韵特奇,正与作者清雅峭拔的审美心态和孤高傲俗的创作心态相契合,使咏梅成为后世争相追摹的文化现象。程杰曾指出“林逋以隐士的心性咏梅,开创了咏梅重在品格立意的新境界。”[15]109咏鹤也是如此。鹤是林诗中较为密集的意象之一,常与云、琴等物事搭配,以其离群索居的耿介形象,予人一种清瘦之感。如《荣家鹤》,于清寂中蕴含着桀骜之姿。而《鸣皋》则在奋昂之态中透出狂狷之气。这种意象喻示着林逋恬淡闲适之外的另一种隐逸人格。
西湖孤山与梅妻鹤子共同呈现于林逋诗中,闲散情怀与孤傲人格相映弥彰而兼之双美。其诗风格清淡闲远又不失风神雅韵,非以雕琢为工,唯以适性为宗,终未为晚唐体所拘守而自成意境,从而在宋初隐逸诗人中独领风骚。
3.3 深沉感切的现实寓托
在宋初的政治文化环境中,隐逸已不再是 “邦无道”之际全身远害的自谋之计,而过渡为一种建构在主体价值选择之上的本我认知方式。隐逸的固有内涵也随之不断得以调整和丰富。如前所论,宋初隐士虽仍大多遁居于林泉之间,但在处世心态上与五代而来的隐士已大相径庭,他们对现实社会已经不持完全的阻拒态度,逐渐从云端走入尘世。但这并不意味着隐逸品格的淡化。真正的隐逸包含着对本我认知的内化,并不局限于生存空间的人为阻隔,更非对常情的排抑与淡漠,而是体现为心灵深处高蹈自由的精神坚守。后世隐士毕竟非同于僧、道,他们多以儒学为宗奉,作为儒家之隐另一面的仕,所体现的是博施济世,这就使仕与隐之间的角色转换具有了特定的现实依托。作为生存方式的隐逸对“仕”既具有现实依附性,又是一个独立的自足体。无条件地强调避世退隐,本身也是对儒学精神的乖违。陶渊明先于宋人六百年就已经提出了“心远地自偏”的隐逸法则。山水林泉的闲情雅致固然可以强化心灵感知,却并非精神安处的终极归宿。隐逸关乎一心,又何必择时择地,这或许是承平之隐的突出特征。隐逸品格也在道与势的碰撞与融通中不断得以提升与深化。在北宋中期以前,隐逸空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由乡野向都市趋近的转变过程,此种情形直到邵雍方告显明。隐居都市的邵雍笔下很少见到传统隐者的山水情怀,而代之以闹中取静的真乐攻心。世俗化与日常化的现实书写也成为诗歌创作的常态。但从宋初隐士这里已经体现出了明显的过渡特征。他们大多虽仍选择僻居林野,但至少已经不再有意识地对社会持决绝的疏拒态度。体现在创作中,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与现世间的沟通。这一点从他们的寄赠酬唱诗中就已经有所显现。
宋初唱和之风甚盛,这种以诗为媒的交际圈不仅风行于文人举子与翰苑馆阁,也多受隐士与方外之人的青睐,此时活跃于诗坛的“九僧”便以文人化的诗歌创作知名于世。以隐士而言,他们唱和赠答的对象既有上人与道士,也有举子与官员。在与后者的酬唱中,隐士们的言说也呈现出就俗应世的倾向。
以当时被视作隐德最为纯粹的魏野与林逋而言,魏诗中既有众多与达官显宦的唱酬,也不乏勉励后辈友朋进学致阶者。如《送外甥李渭进士赴举》一诗表达的就是对外甥登第荣归的殷切期许。又如《春日送袁成进士北归》则是对即将赴阙友朋的谆谆嘱托。在这类诗中,善以一己性情熔铸深澹邃美诗境的林逋同样对现实勋业予以极为通脱的理解,体现了隐士群体对于仕隐关系的重新思考与多元化的价值认同。
与魏、林二人相比,种放则屡因徘徊于阙下与山林之间而遭讥诮。若将其置于北宋特定的思想文化背景下来考察,恐怕很难再以传统的隐逸观来论断是非。种放作为恪守儒家思想而又亲道斥佛的隐者,他的经历充分显示着宋初隐士在出处问题上的矛盾心理。种放非无济世之志,成圣希贤,致君泽民是他终始萦怀的理想,故隐居三十余年间矢志励学,又不喜以章句奇偶为务,而潜心于经史百家之中,认为“皇王大中之要,道德仁义之本,尽在于是”[9]第十册,220。 他尤为推尊孟轲,曾作《述孟志》二篇。这使他在以诗赋试举的宋初社会错过了重要的进身之阶,没能获得一骋其志的机遇,而其心中也并非没有未逢其时,不得其位的慨叹。如《答刘格书》中所言“况僕岂无意于行道而致君泽民也哉!若此则独能无感乎?夫扬旌临高,其见必远;槌鼓当风,其声必振,盖得地而然也。如僕者,所谓乏其地也。”[9]第十册,212言语之间不无怅寥之情。而其抱道守志,宁折勿屈的耿介品格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委身屈节以就宦。隐逸也由之成为他治道求志的重要路径,“庶几治予道,求予志,非徒乐乎晦迹山林,远去人迹,而与鸟兽同群,木石为伴也。”[9]第十册,218山林木石无法泯释种放希贤立圣的情结。这决定了他在面对现实情境时的创作心态难以如魏、林二人那般平和恬澹。与他们一样,种放也对后辈赴举登第持积极的鼓励态度,如《送张生赴举序》一文中所言“其道之果行,则斯文也将议乎公卿之末,使予得不为子而言乎?”[9]第十册,214但其间似乎平添了一层具有浓重道义色彩的使命感,表达较之魏、林尤为沉挚。从行事来看,种放厌弃的是浮誉虚名而非仕宦本身,但由隐入仕,徙倚于仕隐之间,非仅要承受世俗的薄名与小人的构陷,还要正视自己心中的愧悔,其间矛盾的错综盘结常令种放不堪其累。“自委渔樵分,因思出处难”,“莫问渔樵意,人寰事万端”[8]第二册,820正是此种心态的写照。但他终究未曾迷失其间:“北阙空追悔,西山羡独醒。秋风旧期约,何日去冥冥。”[8]第二册,819仕隐两愧的矛盾唯独重归一心的静照默化,才能获得郁结的开解。诸多深沉感切的现实体验经过心境的涤滤,已然融入到其隐逸思想中。“予生背时性孤僻,自信已道轻浮名。中途失计被簪绂,目睹荣辱心潜惊。虽从鵷鸾共班序,常恐青蝇微有声。清风满壑石田在,终谢吾君甘退耕。”[8]第二册,819回首前尘,虽犹透着一股郁勃不平之气,但清风石田仍为种放的身心安处提供了可贵的精神导引。整体而言,种放的隐逸动机与创作心态虽与魏、林诸人不甚一致,但实未失隐士之德。“进不妄而嘻嘻,退不怨而戚戚”[9]第十册,210,或可视为真正的儒隐。
潘阆的情形又有所不同。他本身就对功名仕禄持积极的进取态度。揆之潘阆一生行迹,大概算不得一位隐士,其“逍遥”之谓,亦为其诡谲疏狂,不无乖戾的个性使然,至多算得处士中的另类。曾巩言其“常卖药京师,好结交上”[16]卷二,74。刘克庄则将其与魏野对照,谓之“叫呼而求用”[17]前集卷二,21,但躁进狂妄之性很难保证他仕途的顺遂,两次卷入皇室权位之争而迭遭缉捕,使其人生陷入跌宕偃蹇之中。隐逸只是“名场欲独立,一念一心寒”[8]第二册,623时的权退之策,所谓“世态既如此,壮心应已休。”[8]第二册,706虽萌隐逸之念,但究属无奈之选,且仍以复仕为期,最终卒于泗州参军任上。与魏野诸人相比,潘阆常在诗中寄寓深沉的现实感慨:“名利路万辙,我来意如何。红尘三尺深,中有是非波。波翻几潜没,来者犹更过。归去感知泪,永洒青松柯。”[8]第二册,618虽间有寄情湖山的闲致,如《酒泉子》词十首,但又错杂交织着志不得行的寥落怅叹。其性格也在愤懑与萧索的心理失位中愈发谲怪,如魏野所言“昔年放志多狂怪,若比来今总未如”[8]第二册,899,“倒骑驴”的画面里蕴含着特定的心理背景,这使他将贾岛视为异代知己,深事苦吟之风。“不知天地内,谁为读遗编。”[8]第二册,620,孤寂之情油然而生。 “发任茎茎白,诗须字字清”[8]第二册,623便也成为其创作情状的生动写照。潘阆在捕捉失宦之悲时多取苍寒意象入诗,诗致工稳熨帖,又济之以隐逸体验,故其诗风又呈现出闲澹清远的一面,如《孤山寺易从房留题》诸篇。如果说魏、林等隐士诗风与晚唐体多少有些乖离的话,潘阆则为深得姚、贾遗韵者。纵观潘阆诗歌,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心理在求仕与归隐间徘徊挣扎的嬗变轨迹。在疏狂不羁的创作心态下凝之以苦吟幽微的艺术表达,最终呈现出孤峭疏朗又细致绵密的美学风格。
相比于处士称号而言,潘阆在失落之际体现出的隐逸意识具有更为鲜明的典型性。虽其间情形有所差异,但士大夫面临逆境时的隐逸意识作为普遍的心理补偿几乎贯穿整个北宋的历史发展进程,尤其是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转变党争愈演愈烈,士人的命运殊难自我掌控,隐逸自身所承载的价值内涵得以凸显,退身闲吟,安乐逸处便成为他们再次待诏而起前的身心寓托,他们把大部分精力转移到深造自得上,这也成为宋代士人心态趋于沉潜内转的重要条件之一。
整体而言,宋初的隐逸群体在皇权的倡导下被视为高德厚望所寄,备受推崇以致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化为部分士人的心理自觉而视其所当然。他们立身处世,大多能固守本真,具有高蹈绝尘,遗世独立的道德风范,同时又追求文化的雅致与内敛。在诗歌创作上,他们追求淳朴恬淡的自然风格,诗境由于生存状态的限制又略显褊狭,但与世俗社会的距离已在逐步缩短,现实体验也由之加深,虽间有怅惘之意而无难言之情,绝少凄怨之态。彼此间诗风不无相近却又各具风采,总体上呈现出恬淡闲适之中不乏孤峭俊拔而又卒归于雅正的创作心态与艺术风格。
通常说来,文化愈趋繁盛的社会,对于不同思想观念与价值立场的包容性越强,士人的主体选择空间也就越为广阔与多元。在晚唐五代残破陵夷局面的基础上,宋初经过三朝半个多世纪的开拓,社会形势有了长足的改善和发展,为姿态各异的士人活动搭建起得以各显其能的宽广平台,新型士人人格的建构也为自仁宗朝开启的改革进程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宋初隐士群体也以具有鲜明时代风采的隐逸情怀与文化心态,影响着嗣后士人在风波动荡中的心理走向,在两宋士人独特精神风貌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先导作用,对后世隐逸文化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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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文 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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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辉(1985-),男,山东聊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