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谣》中的教育
2017-03-04张礼永
《打铁谣》是一首非常经典的传统童谣,原在南方各省流行,现在几乎遍布全国。只是学界对其的研究却比较贫乏。张为纲先生曾撰有专篇,但也是近80年前的作品了。《打铁谣》对于历史学、民俗学的研究均有帮助,本文主要述其在教育上的作用及影响。
一、最初的《打铁谣》
欲探究《打铁谣》与教育的关系,必须从其起源问题开始谈起,然而此谣究竟始于何时,渺不可考,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明朝天启年间(1621-1627)此谣已经问世,李介的《天香阁随笔》卷二中有载[1]:
“天启时,南直有童谣曰:‘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还要回家去学打铁。皆连臂而歌,手作打铁势。”
文中的“南直”即为现在的江苏和安徽,这两省的儿童善唱此谣,并且是一边模仿打铁的情形、一边肆意的歌唱,因此我们也可以把《打铁谣》理解成一首游戏谣。
然而古代有人对于童谣误解颇多,认为其能蛊惑人心。也有人视其为天命的预言,有神秘主义的色彩。《打铁谣》亦莫能外。天启之后,崇祯当政,陕北地區的农民率先暴动,很快形成了燎原之势,李自成、张献忠等亦投身于这股洪流之中,随着形势的变化,二人的势力越来越大,最终一个建立了大顺政权,一个建立了大西政权。谣中“张打铁”被认为是张献忠,“李打铁”即李自成,此说至清末民国仍有市场,如徐珂的《清稗类钞》中载“张李者,即献忠、自成之谶。”[2]朱天民在《各省童谣集》中也说“‘张打铁是指张献忠而言,‘李打铁是指李闯而言”,但他也表态“姑且不管”。[3]世间之事,巧合甚多,好事者往往牵强附会,混淆视听,对这首童谣的“应验”,现代语言学家张为纲曾有批评:照国人普遍的心理,一提起张姓,便想到李姓,如“不是张三,便是李四”“张家儿子会写字,李家姑娘会挑花”[4]等,成语中也有“张冠李戴”一则,所以与农民起义的领袖并无什么关联,也不是什么谶纬之言。时至今日,更毋庸理会了。
二、《打铁谣》演变为劝诫谣
朱天民之集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于1923年,其中著录的《打铁谣》录自云南腾冲,概要地叙述了当地的节日风俗,故而可称之为《打铁十二月》。
在江苏,这种《打铁十二月》的童谣有多首,林宗礼、钱佐元所编的《江苏歌谣集·金陵区》中就有6首之多。如南京溧水[5]113-114: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
打铁打到正月正,家家门口掉龙灯;
打铁打到二月二,家家门口接女儿;
打铁打到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
打铁打到四月四,一个铜钱四个字;
打铁打到五月五,洋糖粽子过端午;
打铁打到六月六,蚊子叮,扇子扑;
打铁打到七月七,一个鹅毛七管笔;
打铁打至八月八,八个小娃爬宝塔;
打铁打到九月九,九个老头来喝酒;
打铁打到十月朝,城隍庙里把香烧;
打铁打到十一月,又下雨来又下雪;
打铁打到十二月,又过年来好休息。
这类歌谣虽不脱游戏的性质,但其实更多已经具备常识的性质。儿童运用口头语言,反复吟唱,从而学得当地的风俗,这属于“社会化”的一部分,因而具有一定的教育价值。这类歌谣对研究者而言也有一定的价值,通过考察排比,可以了解各地的不同风俗及其演变。
《打铁谣》在三百余年的流传中,不断演化出新的版本,如起句除了“张打铁、李打铁” “早打铁、晚打铁”和“金打铁、银打铁”等,表达的内容也具有了多样性,甚至可以用来反映家长里短、婆媳关系,其中也有一些直面教育问题的,如20世纪30年代,在湖南长沙一带,就有这样一个版本[6]: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姊姊。
姊姊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
打铁难弯腰,一定学打刀;
打刀难调把,一定学打卦;
打卦难请神,一定学搓绳;
搓绳难添草,一定学赌宝;
赌宝赌不中,一定学打铳;
打铳难上药,一定学擔脚;
擔脚擔不起,一定学讨米;
讨米认不得路,回去打饿肚。
此谣运用连锁调的形式,叙述了学艺不专心,反复选择,最终导致一事无成,无法安身的故事。江西萍乡也有一首,其辞曰[7]: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还要回家去打铁。
打铁难扯炉,回家去打流;
打流难挨骂,回去学打卦;
打卦难念经,回去削烛心;
烛心生倒刺,回去学道士;
道士难下跪,回家去淘米;
淘米难上灶,回去学修道;
修道修上天,快活做神仙。
江西萍乡这首歌谣更多的是反讽,用反讽的方式劝诫青少年学艺要专心、刻苦,不要存有畏难的情绪。
在四川一带,也有一首相似的歌谣,表达的含义几乎一致,也运用了连锁调的表现手法,只是未出现“打铁”字眼,其辞曰[8]:
鸦雀板板坐,孩儿去读书;
读书难写字,回去学道士;
道士难敲鼓,回去学挑土;
挑土难上坡,回去学补锅;
补锅难得喊,回去学打伞;
打伞难捱马,回去学打卦;
打卦难拘腰,回去学丢刀;
丢刀砍死人,各艺学不成。
回头想一下,又去学弹琴;
弹又弹不够,回去学讨口;
讨口难得拈,回去学卖饭;
卖饭难得添,回去学卖烟;
卖烟不赚钱,回去学挑盐;
挑盐压死人,各地干不成;
天上毛毛雨,地下烂泥巴;
横起一筋斗,只好死了罢。
整理者将其定名为《难》,事实上却是“畏难”,畏学艺之难,以至于“各艺学不成”,最终只能吃白食。两相比较,可见《打铁谣》吸纳了劝诫谣的内涵,发挥了劝诫的作用。儿童通过吟唱此歌,懂得人生在世,需学一艺,学艺之时,不要见异思迁,否则很难学成。
三、《打铁谣》进入语文课本
虽然《打铁谣》及其变式在教育上有一定的价值,但仍属家庭教育及社会教育的部分,还未影响到学校教育,也就是说它在学堂之外起作用,学堂之内没什么影响。这主要是因为旧时的学堂,拒绝儿童们的“信口开河”、随便吟唱,老师教导他们更多的是圣人之训、贤达之言,希望学生能在书面语言上多下工夫。但对儿童而言,从口语转化为书面语绝非易事,所以在启蒙之初,多用蒙书,如《三字经》,到了“四书五经”阶段,这类辅助几乎没有了。加之,旧时的学习极其注重背诵,老师要求一字不漏、一句不顿,儿童自然叫苦不迭。正如胡适所言“小学生初念有韵的书,也还不十分叫苦;后来念《幼学琼林》《四书》一类的散文,毫不觉得有趣味,因为全不懂得书中说的是什么。”[9]
在文字的学习之前,儿童便掌握了不少的歌谣,也懂得了用歌谣来表达心中的感情,当私塾的学习相对枯燥时,最便捷、最快意的方式莫过于篡改经文了,如江苏盐城的儿童私下里会唱:“人之初,带大姑;性本善,討人厌;性相近,不要命;习相远,要人管;苟不教,没仁道;性乃迁,吃大烟;教之道,瞎鬼闹;贵以专,要做官。”[5]140-141这改的是《三字经》;也有改《百家姓》的,如“吴歌”中就有“赵钱孙李,隔壁打米,周吴郑王,偷米换糖,冯陈褚卫,大家一块,蒋沈韩杨,吃子覅响。”[10]除了蒙书之外,“四书五经”也逃脱不了被篡改的命运,据河北省辛集市文史资料委员会辛集文史资料(第3辑)记载,河北辛集的儿童会哼:“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打了茶壶,摔了夜壶,墩了屁股。”安徽桐城的儿童在念《诗经》首篇《关雎》时也会夹入自己的话,于是千古名篇变成了“关关雎鸠,你打我溜;在河之洲,不扒不偷;窈窕淑女,哪知读书苦;君子好逑,读书读白了头。”[11]这些被篡改的句子真实地反映了儿童的情感,但也反映了私塾与童谣的对立。
这种对立的局面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立学堂、废科举”之后,才逐渐打破,很多学堂最开始只能读中国古诗,后来古民歌、外国民歌相继进入课堂。但是语文课程内仍是旧日的一套,直到近代新文化运动以后才逐渐被打破,加上儿童中心主义的传入,商务印书馆在这股大潮之下于1923年出版了《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全书多采儿歌、童话、民谣、寓言等作材料,颇新颖、生动有趣,歌谣正式进入了课本之中。
这一时期,中国社会还有一股潮流,声势颇大,即“劳工神圣”,一改昔日“士为四民之首”的认识,这对学校教育也有冲击,如黄炎培等人主张“双手万能”,学校不只是读书之处,还应当学工、学农。
在这两种思潮的共同作用下,语文教科书开始出现了《打铁谣》。作家王鼎钧幼时所读课文即有一篇:
早打铁,晚打铁,打把镰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
一日,王鼎钧在家中温习功课,正当他高声朗诵此篇时,一位宗亲长辈来串门,他听了之后,非常生气,厉声对王鼎钧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铁!你太没有出息了!”[12]在旧社会,各种行业之中,“撑船、打铁、磨豆腐”被视为“三苦”,撑船:风里来、雨里去,随时有落水丧命之虞;磨豆腐:半夜即起,推大石磨,做小买卖;打铁:日夜在炉火旁煎熬,冬日还好,盛夏极其难受。所以家长们在子弟择业时力求避免。不过王氏长辈的指责,更多的不是学打铁,还是去学其他行业的问题,而是读书应读“正经书”,不要念这种下里巴人的东西。
《打铁谣》从最初的游戏歌,演变为劝诫歌,最终进入了语文教科书,这变化既反映了教育制度的变化,也反映了教育观念的变化。新旧观念的冲突,在近代是极其正常的。语文教科书中出现《打铁谣》并不是鼓励学生们都去学做铁匠,而是通过诵读此谣,懂得“劳动创造美”,进而将来愿意参加劳动。
时至今日,这首童谣也未失去功用,它在教育上颇有价值,可以教给儿童一定的常识,可以劝诫儿童不管学什么都要专心致志,还可以让儿童体会劳动的重要,是授课极好的材料,有识者应当善加利用。
参考文献
[1]李介.天香阁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5:49.
[2]徐珂.清稗类钞(10)[M].北京:中华书局,2010:4693.
[3]朱天民.各省童谣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100.
[4]张为纲.张打铁的研究[J].歌谣周刊,1937,3(1):15-21.
[5]林宗礼,钱佐元.江苏歌谣集·金陵区[M].无锡:江苏省立教育学院,1933.
[6]湖南省立农民教育馆编辑委员会.湖南儿童歌谣[M].长沙:湖南省立农民教育馆,1935:21.
[7]江西省立乡村师范学校.农村歌谣(第二集)[M].南昌:生记印刷局,1933:125.
[8]舒兰.中国地方歌谣集成·四川儿歌[M].台北:渤海堂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9:149.
[9]胡适.四十自述 [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3.
[10]顾颉刚.吴歌甲集[C]//顾颉刚.吴歌·吴歌小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59.
[11]叶濒,张志鸿.桐城歌[M].合肥:黄山书社,2012:187.
[12]王鼎钧.昨天的云:回忆录四部曲之一[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91.
【张礼永,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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