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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味

2017-03-01王道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雪菜肉丝槐树

王道

羊年初春的一天,我正在睡午覺,欲醒欲眠间听到敲门声。当时以为是送快递的,讨厌,真会选时候,于是不情愿地起身开门,往外一看,没看见人。再低头一看,是邻居,邻家的老太太,个头矮,声音小,微弱如细雨。她手里抱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东西,是什么呢?她用地道的苏州话说,家里生小孩了,做了点糕。我一下子明白了,顿时激动。

说实话,平时我与邻家并无交际,小区里相互联系的几位,也是因为彼此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的缘故。现在邻家老太太突然上门来送喜礼,无疑是意外的惊喜。我接过礼物,连声致谢并道喜。老太太家子女多多,事业有成,常常传来聚会和麻将的声音,是个有福的老太太。老太太笑眯眯地转身离去。

我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塑料包,是糖和糕。糖有粽子糖、话梅糖,皆吴地特产。糕亦是两种,其颜色鲜亮到不能相信。桃红,像春天一样的桃红,看上去,如食甘饴。红糖糕,白糖糕。红糖糕呈咖啡色,颗粒稍粗,但粗而不糙,方方正正,中间压一条吉祥彩带式的米糕,形如沙漠里的一条飘带,充满着魔幻色彩。白糖糕全为桃红,透明、细腻、润滑,外观神似包浆,像一块上等的红玉,板板正正,天生一件艺术品。这等尤物,无从下口。

这是哪家老字号出来的艺术品?

岳母是地道苏州人,说,这种糕都是请人到家里来现做的,这是苏州人家的规矩,家有喜事,提前约了师傅,一做就是几百斤,亲朋邻居分分就没有了。说刚做出来的还要漂亮,一大片,都是这种颜色。我能想象,灿若桃花,一片天香。说苏州人就是图个这样的喜气。

苏州人的喜气也是雅致的,从视觉到味觉,从味觉到感觉。

人在食物面前,是经不住诱惑的。

两种糕,即可上笼。不久便满屋生出了清香,味如芳草,如花瓣徐徐绽放。端出来,两种糕的颜色更是鲜亮,是鲜活得发亮,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复活了。氤氲升腾中,糕的内里正在发生着极其微小的变化,肉眼看不见。但你就是本能地感觉到它在变化。不容置疑。

待糕稍凉。先夹起来一块红糖糕,沙、糯、温软、适意,乍暖还寒的初春,像是受到了恰如其分的关怀。甜度适当,软硬适中,在大漠里尝到了江南的气息。

再来一块白糖糕。色若粉瓣,如玉兰、海棠、桃花,淡淡的幽香,缓缓而来。细腻如线状流水,浸润在唇舌间,流经喉咙,像一股清泉的水,漫不经心地流淌着。你不知道它的终点,但你从来不担心它有没有终点。江南到底是水做的,连固体的食物都能吃出小桥流水的意境。

我眼前浮现出了矮小但慈祥无比的老奶奶,她的生命力又添加了鲜亮的色彩,四代同堂,天伦之乐。寻常人家的日子可以有着无限的梦想,仅仅是因为一两种食物,家庭生活的氛围便多了几许亮色和希望。

于是,我想到了小时候的食物。久违的几种食物。

先说洋槐花。洋槐花开花在春尾,延续到盛夏。花色有粉紫,有雪白。吾乡以雪白为主。开花的时候,葱绿的树冠,一簇簇的雪白,形如分堆倒悬的雪花。芳香扑鼻,越是天热,越是芳香,过敏者可能会有点受不了。但蜜蜂喜欢,成群结队地涌来,一簇一簇采过去,满载而归。但超市里大卖的槐树花蜜多不正经,芳香不对,味道不对,反不如直接食用槐树花来得实惠。

槐树分为洋槐、本槐。我怀疑洋槐树也是外来品种,如洋火、洋油、洋车子等称呼。洋槐树花可食。这来自于农人经验。吾乡有句俗话:经验大死学问。

说实话,我们家吃洋槐树花,不是因为它味美,是因为家里食谱贫乏。荤菜隔几天才吃一次,蔬菜嘛,菠菜青菜韭菜大白菜各有季节(那时候农人吃菜是严格按照季节走的),不可能满足口味。于是,人们的肚子开始从地上转向了树上,香椿树、洋槐树、楮树等,皆有可食的美味。

每到洋槐树花盛开的时候,村里手快的早早备好了竹竿,上面绑了镰刀或是钩子,对准一簇花的柄处,一使劲就是一嘟噜下来了。有时连叶子一起拉下来。人吃花,羊吃叶。

各家各户皆有洋槐树花,但大家还是喜欢去占公家的便宜,大队里的,学校里的“公树”,就成了众矢之的。

花瓣弄回来,母亲就忙活开了。农家树没有什么污染,井水冲洗下即可加工。摘去杂叶,看看有没有虫子,分成小串,拌上了面粉(有条件的打上俩鸡蛋),上笼蒸。面粉颜色见熟即可出笼,槐树花略微变色,呈淡黄色。上调料,蒜泥、麻油、青椒丁、盐、味精等等,调匀了,拌着吃或是蘸着吃,裹在薄面粉里的槐树花,芳香依旧,更有一种诱人的食欲之香。风软景和煦,异香馥林塘。有时候,食物烹饪的过程,即是材质芬芳从淡到浓的过程。

这过程不是改变食材的本质,而是为了保护它的本质,从原汁到原味。

洋槐树花还有一种食法,将花瓣撸下来,冲洗,然后伴在面粉里烙饼,面香裹挟着花香,花香伴着面香,相辅相成,锦上添花。

徐徐清风,荫下凉意,日头当午的时候,我最喜欢躲在洋槐树下闲坐,听风声,发呆,什么都不想,就看看洋槐树的花和叶,足矣。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魏晋清风,现在回想一下,懵懂时期的我曾体验过。

再说一件冬季的食物。此物原为食物的副产品:红薯叶子。红薯分本薯和洋薯,本薯可以制作淀粉和粉丝,我们家每年都会制作,因为红薯过剩,连喂猪都来不及。洋薯则适合做粥、做花馒头,以及做馒头时在中心按一块上去,像是漫长的无聊生活里的一个点缀,一个小希望。

家家户户都会栽红薯,先要育种,垒一个类似温床的台子,里面放上牛粪、麦秸、细土什么的,把品相好、没有伤疤的红薯均匀摆放进去,蒙上塑料薄膜,讲究的还会插上一根温度计,时刻检查温度情况,时不时地浇点水。红薯秧子会渐渐长大,一簇一簇的,旺盛得像是发了疯。

一把把拔出来,像插秧似的插进土里,浇水。它们会继续疯长,到处攀爬,长的足有十几米,因此中间要控制它,要剪掉一些多余的枝条,拿回去喂猪。到了初冬,收获了红薯,就会剩下了很多的红薯秧子,一下子收获了这么多,猪是吃不完的,怎么办?为了丰富家庭食谱,主妇们就想到了此物。挑选上好的红薯秧子,甩到院子里的树杈上,不去管它。

過了很多天,北风烈了,大雪下了,茫茫大地连一个青苗都不见了,你突然就想到了树上的此物,几团红薯秧子。雪覆盖着它,麻雀偶而去驻足,它们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在即将腐朽之前实现自己价值的一天。

或许也只有冬闲的时候,主妇们才会有时间弄点小吃。这个小吃就是红薯叶子烩豆面条。

把已经干枯透的红薯秧子从树上挑下来,摘掉形如深色破布头的叶子,一片片放进水里,奇迹出现了,它开始舒展开来,展现出它本来的宽阔和厚实,只是它们的颜色仍是枯色,但叶脉清晰,一道道,像是细细的山脉。

豆面条并非全黄豆面,因为不易粘连,且味道不好,需要与小麦面按比例搭配,具体可按口味调配。豆面条擀出来会是淡灰色,面条上像是有些大大小小的斑点,卖相不太好看,但闻起来有一股暗香。

面条切出来如小拇指宽,薄厚不一,连同撒出去的面粉一起下锅,汤浓面香。再把浸泡透的红薯叶子沥水,下锅。枯叶的薯香,混合着豆香、麦香,叶茎与面粉的混搭,色彩暗淡,暗香更浓。在冬季里的农家厨房的土灶上,散发着淳朴的风味,偶然经过的人,无须吸鼻子便知是豆面条下红薯叶子。

把通红的朝天椒切碎了,放在油锅里炸,炸到由红变黑,在即将变焦的一刻起锅。浇在豆面里,一搅和,这碗面就成了。

面看上去粗粗的,但并会不觉得糙,甚至还觉得滑溜,红薯叶子嚼在嘴里,有点类似茶树菇,但味更醇厚更老道,像是在吃一个过程,一个从碧绿嫩叶到深褐枯叶的过程,它经历了孕育、成长、风雨、雪霜,直到在去世前再次验证了它的存在感。

豆类的蛋白质、小麦的淀粉、红薯秧子微甜的未知元素,构成了一道无名的农家小吃。

吃完后,立即发汗,肠胃舒服,全身通畅。直到喝茶的时候,还能闻到喉管里回味出的混合之后的面汤香。

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这碗面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有哪个地方会做这碗面。由此可见,所谓特产,即是某个地方独创的特有的物产,虽无秘方可言,但在其他地方就是无处寻觅。此物也可说是地方风味。

卢梭在《爱弥儿》里说:“如果我想尝一尝远在天边的一份菜,我将象阿皮希乌斯那样自己走到天边去尝,而不叫人把那份菜拿到我这里来,因为,即使拿来的是最好吃的菜,也总是要缺少一种调料的,这种调料,我们是不能够把它同菜一起端来的,而且也是任何一个厨师没有办法调配的:这种调料就是出产那种菜的地方风味。”

宋时范成大曾在《四时田园杂兴》诗中说:“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

很多时候地方风味与食材的高雅或朴素无关,更多的是一种情愫和趣味,是一种承载生命记忆的别样味道。

我最难忘的还有一道菜:雪菜肉丝。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只拿着几百元的工资,难以应付基本的租房、吃饭。在租住地附近有家小吃点,称不上店,一位老太每天烧上三四个菜,配上盒饭卖,此地靠近江边,有不少来往民工。我每天晚上下班回来,总要买一份雪菜肉丝加一盒饭,一块五毛钱(我至今都在怀疑是老太故意照顾我)。买回去,坐在不到十平米的简易民房里,踏踏实实地狼吞虎咽。粗盐腌制的雪里蕻,配上粗细不一的肉丁,酱油上色,米饭稍硬,嚼起来更香。混合在一起食用,口舌生津,一粒不剩。

吃饭,其实应该还原到最基本的需求。

印象中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雪菜肉丝了,盒饭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一块五的价格恍惚已是前朝旧事。

如今,我一吃雪菜肉丝就塞牙,要么是雪菜塞牙,要么是肉丝塞牙,要么是两者一起塞牙,索性后来就避而不吃了。

但这依然挡不住我对那一份雪菜肉丝的怀念,吃完了菜扒光了饭,蹲下身来开始揉搓一大盆汗臭味的衣物。人是铁饭是钢,吃完了饭干活到底是有劲,感觉生活也有盼头了。从没有绝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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