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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债

2017-03-01黄跃华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马兰赵国村主任

黄跃华

离开赵庄三十年,有个愿望像种子一样深埋在赵国祥的心里,它伴着赵国祥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慢慢地,终于生根发了芽。这个愿望就是回家。

赵国祥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回来的。一马平川的苏中平原,白的棉花,红的枫叶,黄的稻穗,绿的柳树,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出租车停在村口,赵国祥下了车,沿着水泥路往村里走,边走边拿眼寻找自己的家。找了半天,才在一排灰墙红瓦的楼房间找到两间草屋。草屋已破落不堪,屋顶掀翻了,连大门也不知被什么人卸走了。

赵国祥站在空荡荡的屋中,默默地抽着烟。太阳已经西沉,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赵国祥这才扔掉烫手的烟头,走到路西边的人家敲门。记忆中这是瘸子赵来扣的家。笃笃笃敲了半天,铁皮门后才终于探出一个花白的头来,几绺白发像秋天的茅草耷拉着。赵国祥大声喊,来扣儿,我是国祥。赵来扣拿手揉了揉眼,脸上的肉像被柳条抽了似的,你是,你是国祥?赵国祥抓住他的手使劲晃,直晃得赵来扣不住地踉跄,我是国祥呀来扣儿!赵来扣核桃似的脸上终于绽开一点笑容,慢慢地往上漾,一直漾到额头。

赵来扣骨碌一声咽下一口口水,问道,你小子怎么回来了?赵国祥一屁股坐到木椅上,结实的身子压得椅子吱吱直叫。他仰头喝掉手中的矿泉水,没有答话,只是拿眼四处张望。屋檐下的绳子上晾着一条短裤、一条背心,三只鸡在柿树下“咕咕”地找食。赵来扣告诉赵国祥,老婆几年前去世了,女儿在省城成了家。

赵国祥掏出支烟递给赵来扣,点着了,望着两股青烟慢慢升起,然后久违了的朋友似的搅在一起,才叹了口气问,村里人这些年头可要把我骂死了?赵来扣点了点头。赵来扣忘不了,三十年前,赵国祥是从赵庄逃走的。赵国祥本来跟在一个浙江老板后面做工程,没想到老板的资金链断了,不但自己垫的十万元材料款要不上,三十几个人的工资也泡了汤。适逢年关将至,要债的挤满了一院子,又哭又闹,又打又砸。赵国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最后实在没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带着老婆孩子一起逃走了。

赵国祥爬起身,三十年前还麻杆似的身子发福了,肚子鼓鼓的几乎撑开裤扣。他拍拍随身带来的包对赵来扣说,今天我是回来还钱的。

赵来扣抬起头,盯着那只鼓鼓的黑皮包。渐渐地,他脸上的皱纹开始活跃起来,互相挤着,挤得巴掌大的脸像一只刚出炉的烧饼。他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像是跟赵国祥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没说错吧,我不知说了多少次,国祥这钱总归是要还大家的,毕竟大家都沾亲带故,熟人熟气。

赵国祥声音高了起来,腰杆子也挺得笔直,拍着包对赵来扣说,这次他把欠下的五萬多块工钱全带回来了,明天一早便还给大家,一分都不差。

赵来扣咧开嘴,捅了赵国祥胸脯一拳。然后高高兴兴去忙饭,炒花生米,扁豆烧肉,韭菜炒鸡蛋,拿出一瓶洋河酒,一人一半。两个人都喝醉了,稀里糊涂地说了半夜胡话。

第二天,赵来扣特意煎了六只鸡蛋,摊了两锅荞面饼。他记得赵国祥最爱吃荞面饼。赵国祥回来还钱的消息像秋风一样刮过全村,太阳还没升到屋顶,赵来扣的院子里便挤满了人。三十年过去了,当初的伙伴早已白发满头。来得最早的是南边垛上的马三,马三小时候头有点歪,眼珠往外凸,像煮熟的鱼,人们都喊他三邪头。当年他在赵国祥手下做水电工。三邪头一进门便嚷,狗日的赵国祥发大财回来了!

赵国祥赶紧一圈一圈发烟。三邪头嘴里叼着,接过烟夹到耳朵上,对赵国祥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你小子穿了条短裤溜了,有人说你逃到广东,有人说你逃到广西,像当年的“二王”一样,马大嘴说你尸体都漂到了邵伯闸。三邪头口才好,说话连珠炮似的。说着他还拿手卡腰,晃着麻杆似的身子,学着电影里胡汉三那样拖长声音,没想到胡汉三又回来了。小时候他们都爱看电影《闪闪的红星》。

有人咂嘴,国祥这次回来肯定在外面发了大财。赵国祥连忙摆手,发什么大财,夹着尾巴东躲西藏混日子呀。对不起大伙们了,这钱不还我国祥还有脸见大家?

三邪头咧开大嘴,露出两颗被烟熏黑的门牙说,不发大财你怎么可能回来还我们这些烂账?发财就发财,当老板有什么不好?

嘈嘈杂杂的,又有人来了,远远地扯着大嗓门嚷的正是三邪头刚才说的马大嘴,她是赵国祥的表嫂马兰英,比国祥大三岁。马兰英拍着手,朝着一院子人说,我们家终于有人成老板了。她脸瘦长似刀把子,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就成了两朵菊花,一直连到耳朵根。马兰英问大兄弟你在外面发的什么财?赵国祥说干过不少营生,但现在这年头赚钱如吃屎,难呀,折腾了几年终于在河北包了几百亩荒地种苹果。赵国祥说下次回来装几卡车苹果让大家尝尝,又甜又脆又没污染。三邪头说种苹果怎么不能发财,美国生产苹果手机的家伙不是全球首富么?赵国祥伸出双手,让人看他掌心一层厚厚的老茧,首富会天天去摸钉耙铁锹?

赵国祥有个账本,纸已发黄,字成绛紫色,有的洇了发了毛,一共三十六个人的名字。赵国祥不到两支烟工夫便还完了五万多块,就连过世的光棍王大牙,没子女,钱也给了他侄子。

村主任不知怎么听到风声,骑着电动车赶来了。村主任是个大学生村官,二十多岁,眉清目秀戴着眼镜,后面跟着县电台的一个记者。村主任说赵老板回来还钱的事让县台记者听到了,说是好新闻。记者开了采访机,又拿出个本子边记边感慨,现在这个社会越发达,道德信用越缺乏,像赵老板这样诚实守信的人比大熊猫还少。赵国祥一听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我算什么?我有愧于大家,千万别把我放火上烤。

村主任带着赵国祥去村部,赵国祥本想和赵来扣一起去父母坟上敬香磕头的。主任领着赵国祥看了大棚蔬菜,看了流转的土地,看了村里几家小工厂。秋天的阳光像水晶般透明清澈,水亮水亮地在天空流淌。拿眼望去,稻田里,一片黄澄澄的稻谷随着秋风翻起金波。菜地里,满眼肥嫩的菜叶绿油油的青翠欲滴。蟹塘里,一兜兜肥硕乌青的螃蟹被捕捞上岸。赵国祥记得,家乡的螃蟹叫簖蟹,跟江南的阳澄湖大闸蟹齐名,都上过中央电视台。村主任望着一脸轻松的赵国祥说,你当老板发财了什么时候回家乡投点资,现在基层干部最头疼的事就是招商引资。赵国祥点着头说,全国都一样,我们那边连火葬场的人都有任务。主任“扑嗤”一声笑出来,拍拍赵国祥的肩,想不到赵老板说话真幽默。跟在后面的赵来扣也咧开缺了门牙的嘴颠颠地笑。赵国祥说,等我腰杆子硬了一定回来投资。

踏上家乡的土地,赵国祥的心里踏实多了,他跟赵来扣拉话,说当年我们最喜欢在这渠道上掏螃蟹,拿到食堂跟烧饭的换咸菜豆腐汤;夜里常凫过河去偷对过王六地里的水瓜,他种的水瓜又脆又甜;夏天了还在这河里摸河蚌、打水仗,三邪头喜欢偷看女人洗澡,有次被人家发现了,揪着头发一顿死打,至今头上还有铜钱大的一个疤。赵国祥滔滔不绝地说着,赵来扣跟在后面笑。赵来扣虽然瘦,但笑起来中气足,浑身上下直抖,特别是那条短了一截的腿,不住地在空中荡着。

中午,村主任执意要请客,记者说要赶回去发稿,赶上下午六点整的新闻播出。村主任拉着赵国祥进了一家小饭店。刚落座,三邪头叼着烟来了,主任说添把筷子。三邪头在村里开了家小超市,卖日用百货、农药、化肥,同时负责给全村三百多亩土地打水。他三天两头涨水价,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三邪头喝了一杯酒,伸出大拇指说,国祥你在外面发了财,当了老板,账算得比谁都精。赵国祥觉得他话中有话,搁下筷子,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

三邪头乜着眼,扳着手指头说,你这次回来还了大伙们的钱不错,你差我两千块,可这两千块是三十年前的两千块呀!

赵来扣不明就里,嘴里费力地嚼着一块牛肉,一会儿鼓到左腮边,一会儿鼓到右腮边,像挤着个球。他含糊不清地问,三十年前的两千又咋的?

三邪头拿手指从牙缝里抠出一块鸡肉,弹到地上,对赵来扣说,你说,我这两千块放在银行里利息多少?赵来扣翻翻两眼,搔着头,搔得稀稀白发东倒西歪。见赵来扣算不了,三邪头讥笑一声,你算个屁,我告诉你,就按年息五厘算,第一年两千,第二年两千一,第三年两千二百零五,三十年算下来,应该八千六百四十块。村主任惊讶得抬起屁股,撑了撑眼镜不相信地问,这账谁帮你算的?三邪头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说,我用死方法一年一年算出来的。

赵来扣张大嘴,感觉下巴掉下来了,赶紧拿手托住,什么?八千六百多?天啦!他连连摆手,哪能算这账呢,国祥在外面不容易,能还已经不简单了。

三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地把酒杯蹾到桌上,赵来扣,古人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账一世穷。你个榆木脑袋,跟头都跌在钱上,忘了当年的三千块么?

赵来扣再也不说话,呆呆地,几次把筷子伸进菜碗,但什么也没搛上。他在揣摩三邪头说的话。赵来扣因为腿瘸,十几岁父母便央媒婆帮他介绍,但前前后后介绍了十多个一个都没成,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恰恰就因为三千块彩礼钱卡了壳。三千块赵来扣是算好的,一年的工钱,但赵国祥逃跑了,婚事便泡了汤。三邪头嘲笑他,国祥要是当年不欠你钱你会打那么多年光棍,会看见老母猪都想往上爬?

突然,三邪头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像从地底下發出来似的,肆无忌惮地撞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吓得门口的那只猫也逃到了树上。三邪头拍着桌子晃着头感慨,一年的血汗钱呀,不但误了赵来扣,还误了其他多少人?想砌房子的没砌成,想买猪的没买成,想订船的没订成,要谈损失呀,三天两夜也说不完……

村主任赶紧岔开话题,喝酒喝酒,酒桌上不谈钱的事,谈钱伤和气。

三邪头这么一搅,搅坏了所有喝酒人的兴致,主任再怎么劝也劝不下去,只得草草收场。

赵国祥赶紧去父母坟上烧纸磕头。父母在他逃离赵庄前便已病重,受不了债主们上门逼债,一气之下先后离开人世。赵国祥怕记不清位置,拉着赵来扣一起去。昨晚喝酒时赵来扣告诉他,每年清明他都给他父母坟上添几锹土,挖一个坟顶垒上去。赵来扣是个重情义的人。赵来扣一瘸一拐地跟在赵国祥后面,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父母的坟塌下去了,只成了一个小土堆,在一大排花岗石墓碑旁显得十分寒碜。赵国祥当年逃离时特地搬了块石头放在父母坟前,怕日后回来找不着。那石头还在,但上面用红漆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

赵国祥欠债不还畜生不如。

赵国祥跪下去,给父母磕了头,烧了纸。几只乌鸦腾空而起,“呀呀”地叫得人汗毛倒立。赵国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人顿即小了一圈。他伸出手去擦石头上的字,但擦不了,油漆涂的。他找到一块有棱角的石块,去磨那字,边磨边说,现在我不差任何人的钱了,该还的都还了,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可放心了。可石块凹凸不平,尽管磨得有些模糊,但仍然依稀可见。他感到眼眶里有热泪在往外涌。这是耻辱的红漆,这红漆让他丢尽了脸,也让地底下的父母蒙了羞,它带给他们无尽的不安,无尽的耻辱。这红漆见证了三十年的历史,这是一段让人流泪的历史。

石头上的字终于磨平了,枝头上的乌鸦也飞走了。赵国祥这才如释负重地爬起身,捶着酸疼的双腿,揉着发花的双眼。太阳开始西斜,头顶上的白云像弹好的羊毛,慢慢漂浮着,一会儿变成一群羊,一会儿变成一群马,一会儿又变成一张网,撒下满天的珍珠。

赵国祥又围着坟墓走了一圈,这才喊赵来扣一起回去,但赵来扣早没了影子。路过一处蔬菜大棚,表嫂马兰英拎着水桶走过来,远远地便跟他打招呼。马兰英个子高,像菜莛,一阵风能刮得倒。她一见赵国祥便红了眼,不住地拿衣袖抹着眼角。赵国祥问她出了什么事,马兰英说都怪你那该杀的混账侄子。原来马兰英的儿子借了人家高利贷,被债主四处追杀,债主放话,再不还钱就叫家人收尸。马兰英说眼下只有兄弟你能救我们一把,债主说了,二十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马兰英眼红红的,拿手卷着衣角。边卷边说,你也晓得嫂子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开口,你表哥气得一个月也没下床,能借的都借遍了,碰巧你回来,这说不定是天意呐。

赵国祥面露难色,苦笑着摇着头,嫂子,我虽然在外包了山种苹果,但说实话身子还没有直起来,真的拿不出二十万,况且你弟媳身子不好,一年要住半年医院。

马兰英抹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拿手不住地在树上擦,擦完了才抬起头问,你不直起身还会回来还大家的钱?赵国祥不敢看她张着的嘴,那嘴黑洞似的,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叹了口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然死了真要被人家骂畜生不如。

马兰英不再吭声了,默默地跟在赵国祥后面往回走,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有几颗小石子甚至都被踢到二十米外的河里,惊起一群觅食的翠鸟。走到一块韭菜地,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对赵国祥说,当年你落难时我们可没少帮你吧?她这么一说,赵国祥也想起来,是的,表哥跟在后面做木工,也一年没拿到工钱,但他始终没说一句难过话。平时表哥家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少不了他一口。当年他结婚时想买辆凤凰自行车,凑来凑去差五十块,表哥二话没说,卖了一头架子猪帮他凑齐了。马兰英呜咽起来,嘟哝道,人哪能不讲良心呢?

赵国祥再也说不出话,他的心里乱极了,他又想起表哥那蜡黄的脸。表哥有肝炎,不能干重活。他想问问表哥现在身体怎么样,但动了动嘴又没敢问出来。他只得拿手搓着脸,他感觉脸红得像烫山芋。

赵国祥低着头往赵来扣家走。去赵来扣家必经村部,村部前聚了不少人。赵国祥心生一种不祥,本想绕道走的,但绕不开。许多人在对赵来扣指手画脚,赵来扣倚着村委会牌子,一条腿支撑着身子,一条腿挂在凳子上,花白的頭随着人们的指点不停地晃。看见赵国祥了,人们丢下赵来扣,围过来,几个嗓门大的七嘴八舌问道,赵老板,你说,三邪头算的那账有没有道理?你不能拿当年的那点钱打发我们吧?赵国祥怎么也没有想到,回来还钱会遇上这个问题。这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就连做事一向心细的老婆也没有想到,她估摸了这个情况那个情况,甚至估摸了会有人朝他吐唾沫砸泥巴掷砖头,但都没想到有人会这么算账。

三邪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斜着头,皮笑肉不笑地对赵国祥说,赵老板,也难怪大伙们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市场经济,跟过去不一样了,幼儿园的崽子也会算账。

有人在背后推了赵来扣一把,意思是要赵来扣跟赵国祥说。赵来扣张了张嘴,但喉结骨碌了几下又没发出声。三邪头不依,赵来扣你是不是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要不然回来其他人不找偏偏找你呢?

赵来扣一听慌了,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的向外凸着。他指天发誓,如果得了赵国祥好处出门就让汽车撞死。三邪头冷笑,为什么其他人家不住偏偏住你家?还招待他喝酒?赵来扣脸涨得通红,摊着双手说,他找我的我哪晓得。

人们开始变得烦躁起来,有人开始数落赵国祥,你想把三十年前的钱还给我们,表面上看好像再也不欠谁的债,但你晓得三十年前的钱和现在的怎能比?三十年前一只烧饼才三分钱,现在三块,你说涨了多少倍?有人立即附和,三十年前的猪肉才七角四一斤,现在十五、六块;三十年前砖头四分钱一块,现在要三块半;三十年前万儿八千就能娶上媳妇,现在要多少?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尖叫着,现在一个指头也不止万儿八千!

人群越聚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要钱的看热闹的,把村部挤得水泄不通。赵国祥急得满头大汗,摊开双手说,我真的不是什么老板,这五万多块还是东挪西借凑起来的,骗你们是孙子!然而,任凭赵国祥怎么解释都没人听。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三十年前被逼债的影子再次浮现在赵国祥的脑海里,他的腿开始发抖,他的眼开始发花,他的头开始发轰……正在这时,村主任骑着电动车从乡里回来,他劝住众人,赵老板回来还钱是好事,不能让人家寒了心。你们说的这个理那个理,以后再说吧,赵老板心里有数,不会亏待大家的,我们村里说不定还要请赵老板帮忙呢。

赵国祥终于挤出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村部,一口气跑出四五节田,这才停下来,连连拿手拍着胸脯。他听见心脏在里面怦怦乱跳。他的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不安,事不宜迟,此地不可久留。他赶紧去赵来扣家拿包。赵来扣先他一步到家,正蹲在门槛上抽闷烟。赵国祥估摸着赵来扣心里生气,试探着问,三邪头他们的话能听?赵来扣拿脚使劲碾着地上的烟头,碾出黄黄的烟丝,碾烂白白的海绵嘴,低着头嘟哝道,他们说的也不是没理儿。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鼻子里发出的。

赵国祥心里一惊,赶紧对赵来扣解释,他真的没有发财,三十年来他就没当过一天老板,他回来就是为了还清大家的钱,不还了这钱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赵来扣爬起来,拿一只腿支着,身子悬在半空,像吊在藤上的歪瓜。他说,大伙们都说你不发财怎么会回来还钱?鬼都不信有这好事。赵国祥着急地跺着脚问,这话你也信?赵来扣不再吭声,又抽烟。烟雾弥漫开来,把他裹得像茧里的蛹。

赵国祥正准备走,表嫂马兰英又来了。她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送给赵国祥。赵国祥怎么也不肯收。马兰英生气了,当年赵国祥一家可没少吃她们家的鸡蛋,特别是老婆怀孕期间,天天都要吃三四只煮鸡蛋。马兰英低了声,几乎乞求道,大兄弟,你就帮咱想想法子,你就这么一个侄子呀,他再不争气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马兰英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抹开了。

马兰英继续把鸡蛋篮子往赵国祥手上推,赵国祥连连后退,仿佛那篮子里不是装的鸡蛋,而是一团火。马兰英生气了,脸一下子黑下来,她说你表哥有病躺在床上,本来他要来找你的,我们不说当年的钱放到现在翻多少倍,就说这么多年我们跟你计较过吗?我们跟在别人后面起哄过吗?我们到你父母坟上放过火戳过天骂你吗?

马兰英四溅的唾沫喷到赵国祥的脸上,赵国祥的眼前又浮现出表哥那消瘦而蜡黄的脸,表哥是个厚道老实人,从不跟人争长争短,表哥结婚晚,三十大几才得子,自然惯得过头,但再过头你也不能让儿子去借高利贷呀,这年头谁借上了谁不家破人亡?

赵国祥急得连连拿手擂头,正擂着,门外又有人吆五喝六地来了,三邪头带的头。三邪头满嘴酒气,一来便拉着赵国祥就走,赵国祥不明就里,被拖得踉踉跄跄。三邪头把赵国祥拖到屋后的草堆旁,扯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压低嗓子神秘地说,国祥兄弟,你只要给我一个人说法,其他人的工作我负责帮着做,在赵庄,没人敢不听我的。

赵国祥触电一般蹦开去,瞪大双眼望着三邪头,像望着一个外星人,给你一个人说法?什么说法?

三邪头嘿嘿直笑,把手搭到赵国祥肩上,你说什么说法?做老板的还在乎点小钱?该我的给我,几万不嫌多,再少也不能少于存银行。

赵国祥连连摆着手,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三邪头猪腰子似的脸涨成猪肝色,两只三角眼开始蛮横起来,他捋起袖子,一字一顿地,也就是说,最少你也得再补我六千四!

赵国祥傻眼了,他想不到三邪头提出这个要求。他根本无法满足他这个要求。想到这里,他索性反倒不怕了,挺了挺腰杆说,我拿不出这钱。

三邪头愣在那儿,场面一下子僵持起来。

阳光照在三邪头头上,铜钱大的疤突突地跳,黑红黑红,疯牛的眼睛似的。赵国祥只觉得眼前发花,连草垛也不停地晃动起来。正在这时,村头的喇叭响了,一首《好日子》过后便开始播新闻。果不然,记者上午说的新闻放在头条,题目就是赵国祥万里回家还债。播音员详细介绍了赵国祥在外三十年,如何惦记着欠债,如何千方百计凑齐钱还债,债主们也一个个原谅了他的过去。结尾还配发了评论,诚信是金。

播音员清脆甜润的声音响彻赵庄上空,引来众多人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字一句地听,听着听着便三三两两涌到赵来扣家。三邪头立即像打了鸡血似的,跳上门前的三轮车手舞足蹈,大家听,他赵国祥过去差大家钱,几十年不还,现在回来用五万块打发我们,反倒成了先进典型,成了模范人物,这不是炒作是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马兰英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她尖着嗓子嚷,这是个圈套,那记者肯定是赵国祥带来的,花了钱给电台广告费,来演双簧,他赵国祥诚实什么?又拿手指着赵国祥,电台帮你一宣传,你名声好了,出名了,再多的苹果也不愁卖,你是不是就这个目的?

有人附和,赵国祥不但像个显摆专睡男人的女演员,吸引人的眼球,更像个大导演,比张艺谋还厉害,把他自己导演成英雄,把我们都导演成傻蛋,被他耍,被他玩弄。

有人跺脚,广播里说债主们一个个原谅他了,谁原谅了?这放的什么狗屁,你举一两个我们听听!

有人擂胸,做老板的哪个不黑心?我敢断定,当年浙江老板说不定就没差他的钱,昧着良心,做这没屁眼的事!

有人骂娘,他妈的,我们都上了鬼的当,混账呀,你赚到金山银山,麻木了手软了才想到回来把我们的债还了。

我们的债还了?谁说的?他还的是三十年前的债,是旧债,这三十年的新债呢?众人立即炸开了锅,对啊,这账不算清了不好走,逃到天南海北也要把他抓回来。

赵国祥望着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吓得连气也不敢出了。他无力辩解,蹲下身去拿手箍住头。头在往外裂,脑浆在里面不停地荡。他突然感到身上压了一座山,一座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的山,压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咔擦咔擦往外裂。他从空气中嗅到了危险,似乎预感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不宜迟,他瞅准时机,悄悄地挤出人群。

愤怒的人们反应过来,出门追。赵国祥回头一望,黑压压的一大片,赵来扣冲在最前面,他伸着头,两手不停地往后划着,像翅膀,呼呼地飞过来。

赵国祥赶紧加速,脚不沾地一口气奔上公路。一辆出租车飞驰而来,赵国祥跑过去连忙招手大喊。出租车刹不住,“轰”的一声顶飞他,重重地摔到石坡上。

赵国祥命大,抢救了一天一夜才睁开眼。一出医院重症病房,家人便把他转走了。半年后,当赵国祥一瘸一拐扶着墙回到家时,他发现自己身上又多了一屁股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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