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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风景

2017-03-01华伟章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办公室销售

华伟章

这年冬天,这座南方的城市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房顶上、树梢间、路沿旁,四处都堆满了积雪,和水雾凝结成的冰棱子,可以想象在寒夜,雪花在空中恣意飞扬,安静地飘落下来,仿佛一个夜晚回到了冰雪世界。其实,这年除了年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和往年的气候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年春天,早晨太阳升起来,映照在高楼玻璃幕墙上,反射着刺眼的光亮。街市上熙来攘往,喧嚣繁忙,风吹来已有丝暖意,路旁树枝在飘渺的绿意里氤氲出蓬勃生机。

安娉二十四岁,长得娟秀,拖着拉杆箱,凝视着车辆穿梭,行人络绎不绝的街市。风吹拂着她耳旁的秀发。她在这座城市已飘泊了好几年,如果在老家,这个年龄的女孩,大多数已经结婚。她也曾犹豫过,但是想起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还是坚持了下来。她对这座城市,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始终有种隔阂。对她而言,并不知道下一刻预示着什么,大多数故事会在又一个季节里遗忘,像被风吹散的日子,然后飞舞着落在不知何处的所在,在凛冽的气候里变得无踪无影。四月初的一天,她应聘到一家公司工作。

这是一家销售办公用品的贸易公司,在火车站附近拥挤的商务大楼里。老板姓史,四十多岁,略显发福,穿件浅灰色条纹西服,系根暗红色领带,脸上皮肤很粗糙,却显得志满意得,眼睛里闪烁着干练与狡黠。他扔下老婆孩子从老家出来打拼,几年翻滚爬摸有了眼前这片天地。招聘条件很简单:大浪淘沙,面试合格,试用期两个月,每个月五百元生活费,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任何待遇,两个月销售额不能达标走人。条件近似于苛刻,这座城市满地是低头寻找机会的人,精明的老板没有愿意做亏本生意的。安娉刚离开一家濒临倒闭的工厂,很想尝试一下拥有这份工作,因此瞧着史老板那张疙疙瘩瘩,令人捉摸不透的脸庞,虽然觉得不太舒服,但并没有感到特别恶心。

史老板坐在经理室办公桌后老板椅上,看见她拖着拉杆箱,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声音有些沙哑地问她:“你做过销售?”

安娉摇了摇头。

史老板瞥了她一眼:“从来没有接触过销售?”

安娉心里忐忑。

史老板脸上掠过不屑神情,明显感觉她不适合这份工作。他从烟盒弹出香烟,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烟雾在萦绕升腾。他仔细打量她,又瞥了她一眼,身体朝后仰靠在椅背上,有几秒钟像在思考,犹豫片刻,缓缓吐出烟雾说:“好吧,你暂时留下来试试。”

安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火车站附近很热闹,空气中飘浮着喧嚣。安娉开始在公司上班,她的住处离公司较远,不过房租便宜许多,附近就有地铁还算方便。她没有做过销售,但相信勤能补拙,大多数时间在外面寻找客户,穿梭于高楼大厦,竭尽全力推销产品,有时也回公司吃午饭。火车站周围有商务套餐和午市套餐,一般人均消费在三十元左右,电话外卖送上门的盒饭也要十五元。即便是公司正式销售员,每个月底薪一千五百元,每天一顿午饭,来回地铁公交车费用,就占了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加上租房和其它杂七杂八费用,月薪基本上没有剩余的钱,其它收入按销售额的百分比提成,销售业绩上去才会有些积蓄。距离火车站稍远一点,走十几分钟路程,有家小饮食店,提供面点和馄饨,五元钱一份,面点上加浇头,另外加钱。安娉有时没有准备午饭,情愿多走十几分钟路程,在小饮食店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会想起老家过年时吃饺子的情景。

天气逐渐转暖,两个月转瞬即逝。安娉在外奔波忙碌,脸上胳膊晒红,销售毫无起色,这令她感到焦虑,明白意味着什么。销售办公室不是很大,被塑料挡板隔成好几块,销售员在外面跑,还不显得特别拥挤。经过销售办公室,里面是经理办公室,另外還有一间财务室。这天上午,史老板经过销售办公室,看见她示意地招了下手。安娉心里一沉,知道怎么回事,跟随他朝里间经理室走去。史老板走进经理室,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来不及点燃手上香烟,拍着办公桌上销售台账,瞪大眼睛迫不及待斥责起来:“安娉,你这是怎么搞的?两个月过去了,销售额还这么差,付你底薪都不够!都像你这样的销售业绩,公司还能够指望活下去?这里不是慈善机构。钱是好东西,钱是靠幸苦,靠本事赚的。按照公司规定,销售额不达标,我不能白养活你!”史老板涨红了脸,嗓门越来越大,像对钱过不去,要将她生吞活剥。

安娉脸颊羞红,明白他的意思,十分窘迫,本来还想解释,瞧着他激动的样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史老板皮肤粗糙而愤懑的脸庞,让她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的皮。她沉吟未语,等待着辞退。

“我这一千元钱算是打了水漂!”史老板嘟囔着发泄完毕,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口,眼睛盯着她,缓和了口气,忽然开恩似的说,“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宽限你一个月,销售额不达标只能走人。”

安娉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回到销售办公室,发现办公室的同事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她,随着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午餐时刻,小饮食店里生意很兴隆,逼仄的空间弥漫着葱油香味,不断传出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安娉在小饮食店买了碗馄饨,惊奇地发现同事张昕在吃面条,旁边的坐位空着,她迟疑了一下,端着馄饨坐下。安娉在办公室和张昕见面,基本上没有太多交往,有时擦肩而过,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她下意识地朝他笑了笑。他吃的是五元钱一碗的光面,飘着葱花,没有浇头。她低下头去吃烫嘴的馄饨。

张昕二十六岁,比她大两岁,中等个子,轮廓分明的脸庞,长得还算周正,穿上西服拎着包,形象明显加分。他做了两年多销售,在公司里沉默寡言,不拘言笑,眉宇间隐约有种忧郁,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他没有和她说话,闷着头在吃面条,直到碗里只剩下一点清汤,才坐直起身子。他并没有急于起身离开的意思,目光凝视着小饮食店门外,或看她细嚼慢咽碗里的馄饨。她不好意思起来,侧过脸去问他,你喜欢吃面条。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说馄饨吃腻了,吃面条换换口味。他的回答更像是敷衍。她说你不常来这家小饮食店吃午餐。他没有回答。她吃完馄饨,他才言简意赅地说:“其实,你不适合做销售工作。”

安娉心里一紧,明白公司同事抬起头,看着自己目光的含义,不清楚这是怜悯还是嘲讽。她想起刚来到这座城市,虽然只是短暂的匆匆一瞥,但这里的繁华令她惊讶不已。她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只感觉这座诚市的浩大与喧嚣,拥挤不堪的人流和车辆。她充满了期望,可期望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她脑海里飘浮起,西装革履行走在春末夏初大街上的男士,穿着时髦裸露出圆润小脚自信满满的白领……心里萌生羡慕,又有种失落感。她知道在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背面,想赚到钱生存下去并不容易,自己学历不高,经济又不景气,寻找工作很困难。她渴望有份稳定工作,这种愿望像这个季节吹过的风,温湿、腻人,在心里滋润地拂过。她不想就轻易放弃,渴望能够坚持下来。她瞧着他,沉吟未语。

“销售是一种累积的过程。”张昕像安慰她,又像在对自己嘟哝。

办公室朝北的窗口涌进了热浪,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从窗口能看见繁忙的街景,扑进来的风有种溽热感觉。办公室里的空调还没有启用,风扇摇晃着发出很响的声音,产生的噪音反而令人烦躁。南方的天气,一大早就是桑拿天,中午更是骄阳似火,马路上浮动着水蒸气般的热浪。安娉一早出门,冒着烈日,不辞辛劳寻找客户,竭尽全力销售产品,有时吃了闭门羹,还要耐着性子道谢,有些公司还没有等她说完来意就已下了逐客令,有些公司主管施舍的目光瞧着她,她口干舌燥地介绍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同意考虑考虑,电话再打过去却回答你烦不烦?追问这笔生意凭什么给你做?她像被兜頭被泼了盆冷水,仍旧毫不气馁地穿行于各个公司,汗水把衣服濡湿了一大片。一个月即将过去,她打电话,四处奔忙,除了有几个零星小客户,销售依然没有太大起色。她心里焦灼,办公室风扇摇晃的声音,和她的心情一样变得烦躁。这天下班前一刻,她从外面匆忙赶回办公室,擦拭着脸颊上汗涔涔细密的汗珠,拉开抽屉发现缝隙塞有两张销售单子。她看着销售单子,心里感到十分惊讶,随即抬起头来,目光移向前面办公桌张昕的背影。她觉得这有些荒谬难以接受。下班以后,安娉跟随张昕一起乘电梯,下到底层走到大楼门口,把两张销售单子悄悄递还给他。她知道这两张销售单子肯定是张昕的。

张昕转过脸,平静地解释:“噢,这是我的新客户。你先接过去做吧。”

安娉推辞说:“不!这不行……你做销售也不容易,而且,这不是两笔小生意。”她态度坚决。

张昕说:“我这个月销售额已经完成。”?

安娉既感激又忐忑,不想接受别人施舍,心里感到过意不去,且掺杂着些许不安,游移的目光瞧着他,想从他脸上窥视出什么。

大楼里下班的人群不断从电梯里涌出来。

安娉犹豫着,斟酌后说:“要不这样,我到时候把提成的钱算给你。”?

张昕点了点头。

转瞬天气已是盛夏,办公室终于开启空调。公司月末结完账,扣去杂七杂八费用,月头五日发薪水。史老板喜欢站在销售办公室隔开的塑料挡板前,瞪着眼睛,扯开嗓门,他的座右铭是:“天上会掉下馅饼,但是,不会轻易掉馅饼!”这个月销售额有明显增长,他赚了钱,绷紧的脸庞明显活泛起来,随手甩出五十元钱,请人去买冷饮慰劳大家,趾高气扬地走回经理室。同事们一阵欢呼雀跃之后,有人调侃史老板就值五十元钱,一元硬币攥在手心能渗出汗,恨不能掰成两半,大家忙得拼死拼活应该请客吃顿饭,也有人无不担忧地嚷嚷,说不准过些日子销售指标又会往上加。安娉小心地对张昕说,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张昕愣怔了一下,还过神来答应了。午餐时刻,两人在小饮食店买了两碗面,上面加了蚝油牛肉浇头,另外,她给他要了一瓶啤酒。安娉已经算好两笔销售额提成,从口袋里掏出六百二十元钱递给他。张昕说你留着用吧。安娉说你帮我忙,已经感激不尽。张昕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说你先寄五百元钱回家。安娉知道前两天,他听到自己在办公室接听的电话。她心里有种东西飘浮上来。

安娉的销售业绩逐渐好起来,张昕给她传授销售经验,有时陪她一起去拜访客户。同事中有些闲言碎语,妒嫉与戏谑的成分居多。张昕在公司沉默稳重,反而容易赢得别人尊重。那个屏风摆放在办公室进门中间,谁也觉得碍事,谁也没有在乎,张昕将屏风朝边上斜着挪动一些,便于行走,也显得更加协调。安娉朝张昕投去赞许的目光。

夏蝉声短长急促此起彼伏。

这天午后,安娉在外面忙碌了整个上午,下午回到办公室,一个人在和客户电话联系。办公室里很静,空调发出咝咝声响,有气无力吐出冷气。史老板从外面回来,经过销售办公室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径直朝里面经理室走去,他很快又从经理室返回到销售办公室,手里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化妆品递给她。安娉从办公桌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惊诧地瞧着他。史老板脸上神情变得暧昧。她明白史老板的意思,心里惴惴不安,漫过不舒服的感觉。她拼命谢绝他的礼物。史老板十分尴尬,涨红了脸,脸上显得更加粗糙,嘴唇在不断嚅动,声音在变得颤抖。她紧张、慌乱、手足无措,根本没有听清他唠叨什么,似乎是在抱怨或怂恿什么。她惊异地盯着他干裂的嘴唇,脑子里奇怪地蹦跳出一个字:渴。她记得那次,看见史老板和那个女财务走出办公室,在等待电梯时,手迫不及待在她瘦削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秋意浓了,落叶缤纷,街市染上了一片秋色,梧桐树枯叶飘落在路面上,呈现出另一种浪漫风情。这天下午,天色阴晴不定,安娉和张昕在一家公司洽谈完业务,天上飘落下雨来,稠密的雨像张网,街市笼罩在缥缈的雨雾里。他俩连忙拐进一家超市躲雨。超市里比平时更加嘈杂,许多人是匆忙进来躲雨的,也有推着小车在货架前选购货物。两人走过服装货柜前,安娉的目光在一条丝巾前滞留了一下,张昕伸手想取下那条丝巾,安娉连忙拉住他走了。她很细腻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思忖,刚才挂在衣架上的那件大衣,款式很新颖,颜色也别致,虽然价格不菲,但估计张昕穿上会很帅气。他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安娉感觉张昕似乎并不太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闲逛,两人走到货架后面,瞧着窗外雨景,等待着雨停歇。

黄昏一刻,雨终于停了,整个街市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安娉心里很感激张昕,一直想找机会酬谢他,走出超市用征询的目光瞧着他,说今天太晩了,不想回去烧饭,想犒劳一下自己,她找了个借口,更多的意思是想酬谢他。张昕迟疑了下说好吧,一个人即便回去,再简单也要张罗吃的。两人走进一家饭店点菜,他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饭结账的时候,安娉说好今天自己付费,结果还是张昕抢先埋了单,安娉心里很过意不去。

走出饭店,空气清新,被雨洗刷过的街市在夜晚的灯光下显现出很洁净的感觉。安娉穿着那种薄的牛仔套装,上衣很短,齐到腰间,里面是白色圆领衫,显出颀长的脖子和匀称的身材。张昕说我送你回去。安娉说不用送,并关切地嘱咐,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回去休息。张昕踌躇片刻说我送你到地铁站口。安娉想了想说好吧。两人走在路上,都没有说什么,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安娉有些依恋地说:“要不我们再走一站,下一个站不是很远。”?

两人走了一站,最终上了地铁,张昕一直把安娉送到出租屋弄堂口。弄堂里很暗很狭窄,低矮的屋檐挨得很紧,和周围的高楼形成鲜明对照。这里老房子还没有拆迁,大多数出租给外来人员。弄堂里从窗户漏出昏暗的灯光,寂静中能嗅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尖细的喊叫声,混杂在一阵如雨的麻将声里,空气中裹挟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有种暖意在昏暗的弄堂里弥漫飘荡。临分手时,安娉瞧着张昕,说了声谢谢,张昕沉默未语,犹豫片刻,想转身离去,忽然搂抱住了她。安娉一阵紧缩,心悬到了喉咙,惊疑的目光瞧着他,发现他眼睛里有种渴望。她浑身颤抖了下。张昕显得拘谨,变得有些激动,局促而慌亂地抚摸着她。安娉没有抵抗,紧抿嘴唇,一动不动,脸颊赧然绯红。天色黯然。几分钟后,张昕很快就松开手,脸上闪过窘迫神情。

安娉对张昕的感觉变得浑沌,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感激,还是别的缘由,心里变得烦乱。她上班谨小慎微想躲避他,心里又像缺了什么,有种浅浅的怅然。下班后回家,她凝视着窗外,他的影子在脑海若隐若现,那张诚挚而略显冷峻的脸庞在心里荡漾开来。月亮悬在幽邃的夜空,恍惚间像在晃荡。她暗自思忖,扪心自问,爱张昕吗?他会是人生昙花一现的一个故事,还是生命中一个匆匆即逝的过客?她感到他迷离的眼睛,始终蕴藏着某种东西,有种蹊跷之情在心里氤氲。她仿佛觉得和他很遥远,又觉得毫无疏离之感。这种感觉很微妙。夜深了,风吹来,一绺散发粘在脸颊,她想用手轻轻拂开,总有一两根看不到扯不着,心里也被若有若无的发丝缠绕着。张昕和往常一样,一如既往对待她。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结。

转眼冬天了,街市像换了道舞台布景。安娉很想念家,有时凝视着天空,能嗅到家乡的气息,轻轨在身旁隆隆驶过,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远方,带走的不仅是思绪,还有心里的思念与回音。张昕在外面忙业务,有时累了,一个人不想做晩饭,会给安娉打个电话,在外面办完事顺便买点菜过来。安娉就系上围单,忙着做饭,抽空帮他把衣服洗干净。安娉并没有感到嫌弃,心里反而有股暖意,很喜欢这种感觉。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天色很快黯然下来,这天晚上,安娉和张昕应酬完客户,张昕把安娉送到弄堂。冬天的夜,风很凛冽,刮在脸上,寒气袭人。

“噢,天真冷……”安娉跺着脚轻声抱怨,风很快将她的声音刮走。她见他没有马上想离去的意思,小心地说:“外面太冷了,要不到我房间里去坐一会儿吧。”

张昕踌躇未决。

出租屋里虽然简陋,但比外面暖和许多。月亮映在窗棂,屋子里很寂静。安娉关上房门,轻声招呼张昕:“坐吧。”

张昕紧紧搂抱住了她。安娉脸颊羞红,矜持地瞧着他。这种氛围瞬间变得很微妙。张昕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着,隔着毛衣和厚厚的牛仔裤,感觉到了她胸部与两腿间的体温。安娉感到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挣揣,闭上了眼睛。张昕贴着她脸颊,喘息着激动地说:“安娉,我想要。”?

安娉对这一切已有预感。她光滑的身子钻入被窝,目光紧盯着天花板。她感觉身体烫得怕人,他的身体也很烫。她不清楚是想报答还是因为什么,眼眶湿润了,清澈的眼睛在蒙上一层薄薄雾霭。他滚烫的身体贴近时,她心里还是抽搐了下,浑身哆嗦,忽然颤声地说:“张昕,结婚时给你好吗?”她微弱的声音像在暗夜里飘浮。

张昕怔住了,须臾的迟疑,心像被剧烈撞击了下。他凝视着她白皙的肌肤,有点喘不过气来,然而猛地省悟过来,脸上掠过歉疚神情。昏暗光晕下,她紧抿嘴唇,脸上泛着圣洁的光泽。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摸索着穿起衣服。

安娉瞪大眼睛,惊愕地瞧着他。

屋子里笼罩着怪异气氛。张昕侧过身瞧着她,想紧紧拥抱住她,吻遍她整个身心:“安娉,我不会和你结婚。”他的声音发颤。

安娉紧张地问:“为什么?”

张昕脸上掠过落寞神情,沉郁的眼睛投向窗外,像要穿透迷茫的黑夜。少顷,他收敛目光,平静地回答:“我是一名逃犯。”他的声音很轻很冷,带有一种穿透力,穿透宁静或忧郁,在寂静的小屋里回响。

“逃犯?”安娉大吃一惊,惊悚地瞧着他。

张昕恢复了原有平静,眼睛清纯而深不可测:“我老家很穷……在山坳间,山上沟岭纵横,山下是高低起伏的丘陵。我从小一直和爷爷一起生活。那年,我爬过山梁到镇上去找爷爷,饿得饥肠辘辘,抢了镇上点心铺两个馒头,被发现后为了逃脱,仓促中举起矮墙旁柴刀,把老板娘砍成了重伤。之后,我心里害怕,一直很后悔。我弄张假身份证,在各处漂泊打工――潜逃了十年。”他的声音低沉,像在穿越苍茫夜色,一缕缕飘向远方。

安娉惊呆了,心里抽搐,被恐惧包围。

屋子里静得出奇。

张昕像沉浸在某种思绪里,薄薄的光线侧映在他脸上。风在窗外呜咽。“我不可能和你结婚。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不能伤害你,伤害你一辈子!”他穿上裤子站起身,目光揉进了一种依恋。

空气似乎凝固了。

安娉抬起头,从他眼睛窥见了那缕依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痛了,这种疼痛在变成温馨,浓稠得融化不开,从心底涌向喉咙再到眼眶,一下子袭遍了整个身心。她脑海浮现起和他认识、交往、相处的日子,心灵震颤,有种难言的滋味蔓延开来。忽然,她意识到自己根本离不开他,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她瞬间明白:自己爱他!这种爱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渗透进心底。她觉得他很真诚,真诚得十分残酷,这种感觉遥远得无法回忆却又真切。她披上衣服侧过身去,再也抑制不住,歇斯底里拥抱住了他。时间仿佛停止流动,万物停止了声息。她心里一片宁静。

窗外,渐渐地映现出了深黛色……

冬天的城市裹在寒意里,阳光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这天午后,安娉从外面回公司,经过火车站后面那条街,忽然看见史老板从一家按摩洗脚房玻璃移门挤出来,身后一个脸上涂着浓妆艳抹的女孩裹着外套,胸前领口处裸露着诱人的乳沟,正从门里探出身子矫情地和他道别。安娉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史老板神秘兮兮的样子,看见她一怔,随即脸上掠过尴尬神情,掩饰地用手抹一下嘴,露出窘迫而猥琐的笑。安娉局促地瞥他一眼,心里鄙夷,感觉他嘴里像刚塞进一只肥腻的母鸡,有种狼吞虎咽偷食饱餐后的满足与暗晦神情。她知道史老板缺乏文化底蕴,既便穿着西服,远没有能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骨子里仍然是暴发户本质。史老板恢复常态,搭讪地问她回公司,安娉应付地点点头。

转眼临近春节,史老板说请大家吃顿年夜饭,也算是提早给大家拜个早年,吩咐安娉到酒店预订一间包房,标准在两千元左右。安娉犹豫,不知道预订那一家酒店好,更怕点不好菜,不合大家的口味。张昕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就着节前的快乐气氛,同事们脸上纷纷显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史老板看了看安娉又看了张昕,似乎明白过来,也随着大家略显窘迫地笑起来。

公司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酒店提前吃年夜饭,整个公司同事在包房里济济一堂。大家忙碌一年,聚在一起,气氛十分融洽,酒菜上桌后气氛更加热烈。有人提议请史老板先说几句。史老板脸上修饰过,比平时显得光亮,脱下大衣,穿件藏青色暗条纹西服,里面白衬衫配着一根绛红领带。他起身举起酒杯,神采奕奕地祝酒,大家干了一年,先敬大家一杯!接着充满豪情地说,大家只要跟著我史老板,我赚钱,保证大家也能赚钱,希望明年大家兜里塞得更满。来,来,大家一起干杯!干杯!!!油爆虾、椒盐羊排、松籽鲈鱼、馋嘴蛙……一道道热菜上来,大家畅怀大吃大喝起来。史老板喝多了,一只手搭在女财务肩上,在公司里他最器重张昕,张昕销售一直名列前茅,另一只手举起酒杯摇晃着说,来敬张昕和安娉一杯。大家哄笑起来。桌子上杯盘狼藉。史老板体内酒精起了作用,筷子叩击白瓷盘子,夹起一块馋嘴蛙肥嫩的大腿,塞进嘴里,眼前飘浮起女人白皙的大腿。他舌头有些僵硬,发泄似的嚷嚷,操!憋了一年,终于可以回家踏踏实实抱女人了。没有猫不贪腥的。在外面赚钱就是憋不住想解馋……大家过年放假回去,该抱女人的抱女人,该抱男人的抱男人。大快朵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女同事也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安娉和张昕被这种气氛感染,只是心里搁着事情。冬天的夜晚,走出酒店门外,风直接灌进脖子,霓虹灯神秘地闪烁着,天空显得寂寥而莫测。

时间过得很快,日子就像被风刮走,公司过几天就要放假了,办公室同事变得兴高采烈,出租屋弄堂里也热闹起来,人们开始忙碌着准备回家,空气中弥漫起岁暮节前的气氛。安娉说:“张昕,我想回家过年。”?

张昕回过头来,冷静地看着她。

安娉说:“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去见我父母亲,再去见你爷爷。”?

张昕沉默不语。

“然后,我陪你去自首。”

张昕倚在门框旁,像沉浸在回忆中。

“你不能一直生活在不堪回首的阴影里——你去自首,能得到宽大处理,这样还会有希望。”安娉发现他眼睛里有种忧郁与思念,平静地说,“无论你被判几年刑,我都会在外面等你。”

出租屋的门外,盘桓着参差不齐的楼宇,天空伸向遥远。

“这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安娉说。

张昕深思熟虑后转过身来,他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外飘泊十年,东躲西藏,何尝不想回家。他到过好几个城市,打过短工,摆过地摊,贴过小广告,睡过地铺,躺过窝棚。他想念爷爷,渴望能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故乡。然而这只是一种幻想。他没有勇气翻越那座大山。他凝神瞧着她,她的脸庞圣洁而充满期待,温暖的呼唤像洁白的云朵,穿过天际,翻过大山,透过泛黄的岁月从记忆深处涌来。他曾迷茫过、惶恐过、犹豫过,痛苦地挣扎过,不想打扰她宁静的生活,离开这座城市,远远地离开她。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去自首,你必须答应离开我,一定要生活得更好。”他眼睛里有种坚毅与怜爱。

安娉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有股酸楚涌上来。她至少感到了莫大的欣慰,清澈的眼睛眺望着远处,感觉像在放飞希望,还有心里的憧憬与未来。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暖意。

南方的冬天,有种阴湿,渗透肌肤的寒冷。这天,张昕和安娉说好,一早去排队买火车票。上午,史老板兴致勃勃地赶到安娉住处,送来两包糖果给安娉和张昕,让他俩过年时能带回家去。安娉感谢他,让他进屋坐,史老板呼着热气,说还有许多事情,匆匆忙忙走了。整个上午,太阳只露了一会儿脸,之后隐入云层背面。安娉忙碌着准备回家,出门去买了些带回家的年货,赶到那次躲雨的超市,给张昕买了那件新大衣。午后,天色阴沉,像要下雨。她到公司把一些琐碎的事情办妥,填写完每一笔销售清单,整理完抽屉,然后赶回出租屋。

黄昏时分,冬天的雨裹挟着寒意飘落下来。安娉边做晚饭,整理行李,边等待着张昕。她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城市像浸透在茫茫雨雾里,变得湿淋淋而又阴冷。她不知道张昕是否已买到火车票,心里惦记着给他打了电话,张昕说还在排队,售票大厅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安娉做好晚饭,张昕还没有回来,她瞧着水珠顺着屋檐滴落下来,眼前呈现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沉郁而企盼的眼睛,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放心不下还是想去看他。她拿上伞,锁上房门,一头钻进了雨雾里。

南方的天气难得下雪,雨挟着雪在都市的背景下,竟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傍晩正是下班一刻,街市上熙来攘往,依然是十分繁忙。安娉撑着伞,赶到火车站售票处,售票大厅拥挤不堪,门外都是排队人群。她打张昕的手机。张昕说票买到了,已离开售票大厅,正走在火车站外面那条街上。安娉松了口气,离开火车站售票处,急忙赶到外面那条街上去寻找他。天色黯淡下来,雨和雪飘落着,她朝两边张望着,没有看见他身影。她须臾有种离奇的感觉,这座城市恍惚变得遥远而陌生,耳边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喊叫声,马路那边聚集起了一大簇人。安娉走过去挤进人群,感到周围影影绰绰,议论声抵达心灵深处:“哎,这辆出租车开得太快了,雨雪天气刹车都来不及!”“是啊!做母亲的也有责任,过马路时不该让小男孩乱跑。”“多亏这个年轻人眼疾手快,可自己却被出租车……”雨和雪天女散花般从空中飘落下来。安娉跪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想把他揽入怀里,耳边嗡嗡作响,不断传来嘈杂声,夹杂着110警笛声,120救护车呼啸声。她浑身湿透,有种飘浮感,心像被掏空一样。雨雪仍在不断飘落,她眼前一片血色……

雨什么时候停了,雪堆积了起来,一片银妆素裹。

圩家沟。

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十分偏僻的小山村,群山环抱,郁郁葱葱。翌年,草长莺飞,安娉辗转来到这里。风吹来还挟着一丝凉意,山上开着各种野花,山脚下村庄升腾起袅绕饮烟。她穿件浅色风衣,秀发朝后盘成一个髻,显得矜持而冷静。太阳从山后爬了上来,照耀着大山,在晶莹露珠上闪烁。她将一束鲜花敬献在墓碑前。她沐浴在初升的阳光里,想坐下来,陪他说话,脑海里呈现出那个画面。

重症监护室。门楣上红灯旋转着,像生命在挣扎跳动。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头上绷着纱布,脸色惨白,像张薄纸。倏忽间,他有些许反应,嘴唇轻轻蠕动,微微睁开眼睛。她俯伏下身,贴近他脸庞。他的心跳很微弱,勉强挤出笑容,声音缥缈而温馨:“安娉,我、我很好。在外、外面飘泊,东躲西藏,像生活、活在黑暗里,我感到很、很疲惫,很、很想回家……遇到你有、有种温馨,有种家、家的感觉,和你认识相、相处……日子,就像走在回、回家的路上……”

群山宁谧、肃穆。安娉瞧着他嘴角轻轻蠕动,渾身颤栗,眼圈红了。她知道他渴望回家,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回家。她凝视着他,感觉灵魂在絮叨,不断叙述着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是沿途的风景。她记得他曾告诉自己,看着她洗衣做饭,让他想起冬日的阳光,暖和地斜照进窗。他感到身上的那层冰冷坚硬在分崩离析,忧伤不再凛冽。其实,她和他走在一起,心也在融化变得温暖,整个世界在变得温暖起来。他嘴角艰难地露出了最后一抹笑。他神情凝固了,像一尊雕塑,却栩栩如生。她心猛地抽搐,像被什么堵塞,有种悲恸在浓郁地弥漫开来。她甚至拒绝他脸上最后的一抹笑意。

太阳爬上山腰。风吹来有了暖意,轻拂她脸颊,像在喁喁细语。她闭上眼睛,感觉他嘴唇湿润温柔,抵达心灵深处。她眼前呈现出他鲜活的脸庞,娟秀的脸上有种刻骨铭心的爱。她感觉恍若还在梦里。他俩温润地拥抱,不再说话,跌进了夜色的梦境里,四处是温馨的,夜充满了温暖。她想,自己爱他,生活的洗涤和滋润,就像大雪慢慢融化,裸露出生活本质的东西,如随风而至的爱情,短暂而美好,这却是她唯一拥有过的人生。她想,是的,爱没有时差。她想他来了又走了,来去匆匆,却令人记忆深刻。她想这不是他的错!她想能与自己所爱的人厮守,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哪怕是倏尔即逝的时光。她想一切如果可以重来,她仍然会选择他,选择真正永恒和美好之物。她睁开眼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太阳爬上了山顶,云在湛蓝的天空移动,村子里传来鸡鸣犬吠声。安娉瞧着墓碑,风在将她几绺头发吹散,她把散发朝后捋,风将头发又吹乱。她不舍地转过身,朝着山脚下走去。她知道圩家沟这个地方铭刻在了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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