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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法”向“门阀”的演进
——“偃武修文”与东汉文人的士族化

2017-02-28马天祥

唐都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范晔家法士族

马天祥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汉唐研究】

“师法”向“门阀”的演进
——“偃武修文”与东汉文人的士族化

马天祥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东汉初年,政府推行“偃武修文”的国策,私学蓬勃发展。拥有众多弟子的经师们不仅声名远播,而且具备举荐人才、推荐弟子入仕为官的权力。经师及其推荐入仕的弟子们,父子相传,师徒相依,代代为官,逐渐拥有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和丰富的人脉,于是“士族化”进程迅速开启,形成了一种具有“开放性”的“门阀制度”的雏形。在这一进程中,西汉以来的“师法”体制走向没落而“门阀”制度最终得以形成。

“师法”;“门阀”;“偃武修文”;东汉文人;士族化

自清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将“师法”独立条目专章论述以来,关于“师法”与“家法”的讨论至今不绝*关于“师法”和“家法”的讨论已有台湾学者姜龙翔《两汉博士师法、家法探析》,《华梵人文学报》第13期2010年1月,第123~155页。丁进《汉代经学中的家法和师法辨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9月第5期,第33~41页。两文都在前人研究成果之上,立足史料做了细致的研究工作,并且都认为“师法”和“家法”在意义上并不存在太过明显的差别。而“师法”与“门阀”又有何关联呢?从《汉书·儒林传》和《后汉书·儒林传》的比较中就会发现许多细微的差别。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后汉书·儒林传》中所载诸多儒者弟子门生的数量远远超过《汉书·儒林传》中的儒者。《汉书·儒林传》中所载师徒间的传授方式多为一人传授于一人或几人。像眭孟那样“弟子百余人”的情况[1]3616实属特例。可以推想,西汉师徒相传亦应存在一定的规模,然而在班固看来这种规模与师承谱系相比或不值得多废笔墨。不过,相比之下《后汉书·儒林传》中师徒传授的规模则要显得宏大许多。“教授数百人”的情况实属普遍,“教授常千人”也绝非个案,且将这些记载与《东观汉记》和《八家后汉书》进行比对,亦非范晔独门夸大之词。如牟长,《后汉书·儒林列传》载其“长自为博士及在河内,诸生讲学者常有千余人,著录前后万人。”[1]2557《东观汉记》亦载其“牟长,字君高,少笃学,治《欧阳尚书》,诸生著录前后万人。”[2]799又如薛汉,《后汉书·儒林传》载其“汉少传父业,尤善说灾异谶纬,教授常数百人。”[1]2573《东观汉记》亦载其“薛汉,字子公,才高名远,兼通书传,无不昭览,推道术尤精,教授常数百弟子,自远方至者著为录。”[2]803

《后汉书·儒林传》中独自为传者共32人,其中进行教授且弟子众多者(依范晔语“教授百人”以上者)有23人。从这一比例可以看出东汉私人教授的风气之盛。相关文章研究“私学之盛”多就其本身的特征及其对当时乃至以后的社会的影响而论,似乎并没有对东汉一朝的“私学”缘何而盛作太深的探究*张鹤泉《东汉时代的私学》,《史学集刊》1993年第1期,对东汉时“私学”的办学者阶层、办学类型、生源特点等问题做了详细的论述,且已经注意到了“私学兴盛”是为获得利益。。

这种师门之盛,实是因其为“利禄之门”。其一,东汉开国以来经生名士得到任用,所以这是经学兴盛的一个直接原因。

永元中(霸)为会稽太守,表用郡人处士顾奉、公孙松等,奉后为颍川太守,松为司隶校尉,并有名称。其余有业行者,皆见擢用,郡中争厉志节,习经者以千数计,道路但闻诵声。[1]1241

也许,这便是邻郡程曾身为经师且无官无爵,但依然门徒众多的直接原因。

程曾字秀升,豫章南昌人也。受业长安,习《严氏春秋》,积十余年,还家讲授,会稽顾奉等数百人常居门下。[1]2581

然而,问题并不仅仅止步于此。我们不妨再回到原典做进一步的分析,考诸《后汉书·儒林传》中所载弟子众多的23人中,所历官职禄秩曾达到“二千石”*因汉代禄秩有“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的差别,一一罗列失之琐碎不便归纳统计,故将此三种禄秩皆划为“二千石”级别。级别的有16人,禄秩达到“千石”级别的有1人,禄秩“六百石”以下(含六百石)的有5人,终身不曾为官者唯有1人。而“两千石”这一级别在东汉一朝可以说是位高权重的级别了,在京为公卿、在郡为牧守,手中都掌握着向朝廷举荐人才的权力。东汉一朝,京师的三公九卿乃至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拥有“辟举”的权力,地方的州郡太守拥有举荐人才的权力当然更不容置疑了。有关东汉人才“辟举”的问题,张鹤泉《东汉辟举问题探讨》[3]已经做出详细探讨,兹不赘述。在此,我们不必偏执于到底是弟子门徒日盛导致其声名远播,还是声名远播导致其弟子门徒日盛。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些弟子门生众多的经师手中握有实实在在的举荐人才的权力。

他们因弟子众多而逐渐在地方上拥有名望,进而手中掌握了举荐人才的权力,而后可以让越来越多的弟子入仕为官。与之相伴的自然是自己学说抑或名气逐渐进入社会上层,有机会得到帝室贵胄、名士硕儒的耳闻和认可,而后这种高贵的“认可”再反作用于自身,使自己声名远扬。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初期讲学时的“弟子众多”为经师们光明正大地赢得了人才的“举荐权”,而经师们为官之后的“门徒众多”实是一种表象,根本在于已经牢牢握在经师手中更加广泛的“举荐”和“征辟”的权力,即“经师”与“官僚”双重身份的整合。如《后汉书·杨仁传》所载:

(仁)劝课掾吏弟子,悉令就学。其有通明经术者,显之右署,或贡之朝,由是义学大兴。[1]2574

因此,有些身居高位的经师弟子门徒众多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如《后汉书·张兴传》所载:

永平初,(兴)迁侍中祭酒。十年,拜太子少傅。显宗数访问经术。既而声称著闻,弟子自远至者,著录且万人,为梁丘家宗。[1]2553

相较之下,范晔在《后汉书·儒林传》中描述那些近乎“终生不仕”的经师时,可谓拿捏得当、笔触细腻,只言教授,不言门徒多寡,其中意蕴值得玩味。如《后汉书·任安传》所载:

任安字定祖,……学终,还家教授,诸生自远而至。初仕州郡,后太尉再辟,除博士,公车征,皆称疾不就。州牧刘焉表荐之,时王涂隔塞,诏命竟不至。[1]2551

又如《后汉书·孙期传》所载:

孙期字仲彧,济阴成武人也。少为诸生,勤习典籍。家贫,事母至孝,牧豕于大泽中,以奉养焉。远人从其学者,皆执经垄畔以追之,里落化其仁让。……郡举方正,遣吏赍羊酒请期,期驱豕入草不顾。司徒黄琬特辟,不行,终于家。[1]2554

从范晔书传的笔法中不难看出,经师是否具有官员背景与门徒的多寡确实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范晔《后汉书·儒林传》中“著录”达到万人级别仅有的三位经师:牟长、张兴和蔡玄,其禄秩皆为“二千石”。

综上,已经对东汉私学兴盛的原因做了两方面的分析,然而更为根本的原因远远不止于此。东汉经师教授弟子动辄百人以上。从求学经生的角度来看,吸引他们的除经师教授经典的专精独到之外,更重要的是经师的名望和地位为他们开辟出一条入仕的捷径。然而,这一切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为何东汉开国经生入仕之路能够相对顺畅?为何东汉开国对经生的吸收能够带动如此庞大而普遍的私学兴盛?这一切的答案还要从东汉光武帝开国时的一项政策说起。

赵翼《廿二史札记》中“东汉功臣多尽儒”条已经注意到了东西两汉开国功臣家世的差别。杨联陞在《东汉的豪族》中更注意到开国功臣的“豪族”出身,并将功臣开国受封概括为“豪族用经济势力取得政治地位的大成功”[4]。因此,才有余英时的光武能够得天下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和士族大姓之间取得了更大的协调”的结论[5]242。

东汉开国面临的局面较之西汉要艰难得多,从京师到地方功臣外戚、豪族大姓遍布天下。光武自号理天下“以柔道”,不仅在打天下时与士族大姓取得了协调,而且在坐天下时也在与士族大姓谋求着协调。

光武开国之后实行“偃武修文”政策。对外,一面削弱了军功贵族,一面大力裁撤地方武装。对军功贵族的削弱主要体现在利用怀柔政策,使军功贵族主动放弃兵权,封侯、厚赏双管齐下,而对执迷不悟者则丝毫不留情面。对一味好战喜功的马援,光武甚至“追收援新息侯印绶”[1]844,以致王夫之发出“抑援自取之乎”的慨叹[6]。对地方武装的裁撤,光武亦从一表一里两方面入手。所谓表,即对不归顺者剿灭之;*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页,《光武集团与士族大姓的一般关系》一章中言及此问题,并辅之以光武对蜀中地区少数不归附的大姓豪族采取强硬手段史料作为支撑。所谓里,即“强干弱枝”之法从根本的兵制上削弱地方军事力量[7]。

对内,鉴于西汉灭亡的教训,一方面“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加强集权;一方面极力安抚、抑制外戚势力。对待外戚郭氏、阴氏虽极尽恩宠,但亦不失震慑。中元元年(前149)以“贼害三赵”之名“迁吕太后庙主于园”[1]83,这一举动足以让外戚明白光武的“良苦用心”。因此,大体上来看东汉中期之前的历朝外戚虽有豪横之事,但女主仍能保持比较克制的态度。

但最重要的是,光武无论对于功臣还是外戚的主要手段大体都是封侯而不任事,赐爵而不赐官。

复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乃与高密侯邓禹并剽甲兵,敦儒学。帝深然之,遂罢左右将军。复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朱祐等荐复宜为宰相,帝方以吏事责三公,故功臣并不用。是时列侯唯高密、固始、胶东三侯与公卿参议国家大事,恩遇甚厚。[1]667

光武的这一理念在明帝一朝也得到了很好的贯彻:

帝遵奉建武制度,无敢违者。后宫之家,不得封侯与政。馆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而赐钱千万。[1]124

在此种情况下,功臣和外戚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于是一定数量的经生便补充进了东汉王朝的各级机构之中了。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士人入仕之途的畅通也只是相对而言。毕竟较之西汉开国之时,东汉士人的基数已经相当庞大,因此,士人入仕的真实情况多是从职位较为低微的功曹、掾吏开始。恰如《东汉会要》卷27“州郡辟除”条后徐氏所云:

东京入仕之途虽不一,然由儒科而进者其选亦艰。故才智之士多由郡吏而入仕,以胡广之贤而不免为郡散吏,袁安世传易学而不免为县功曹,应奉读书五行并下而为郡决曹吏,王充之始进也刺史辟为从事,徐穉之初筮也太守请补功曹,盖当时仕进之路有如此者初不以为屈也。[8]

虽然现实的情况并不太过乐观,但范晔已经注意到了两汉开国用人策略的不同,故于《后汉书》卷22篇末附以精辟独到的“论曰”之词:

议者多非光武不以功臣任职,至使英姿茂绩,委而勿用。然原夫深图远算,固将有以焉尔。……自兹以降,迄于孝武,宰辅五世,莫非公侯。遂使缙绅道塞,贤能医蔽壅,朝有世及之私,下多抱关之怨。其怀道无闻,委身草莽者,亦何可胜言。故光武鉴前事之违,存矫枉之志,虽寇、邓之高勋,耿、贾之鸿烈,分土不过大县数四,所加特进、朝请而已。……夫崇恩偏授,赐启私溺之失,至公均被,必广招贤之路,意者不其然乎![1]787

所以,在东汉中期之前,特别是光、明、章三朝,一定数量的士人被委以重任。考诸《后汉书·儒林传》不难发现,独立成传的32人中所历官职禄秩达到“二千石”级别的有25人,在这25人中有20人分别受任于光、明、章三朝;有3人分别受任于安、顺两朝;有两人受任于桓、灵二朝。由此,可以推知东汉开国初年光武推行的“偃武修文”政策切实地使一定数量的士人得到了重用。

然而,不论经生以“举荐”“辟举”或者其他途径入仕,一旦累迁至“二千石”这一高级官阶,他便有了成为“世家”的可能。首先,在物质基础上得到了保证。*参见许倬云著,程农、张鸣译《汉代农业》,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页。许氏参看宇都宫清吉、薮内清《续汉志百官受奉例考》中的表一、表二具体罗列各级官吏每月俸禄粮食斛数、钱数外,更指出汉代高级官僚还会享有到国家提供的一套宅邸和来自帝王的各种赏赐等一系列的优厚待遇,凭借这些便可累积起大量的财富。其次,出身经生的高级官僚既可能出自经学世家,也可能受业于他人门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经学修养,为世代通经入仕打下了基础。最后,受当时世风影响,从京师到州郡豪族云集。所以,一旦一人入仕为官,便自觉地努力使子孙也能够相继为官。余氏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西汉中期前后士人心中“士族”意识的差别,指出武帝朝之前的士人多为“游士”意识,而武帝推行儒术之后,士人们的“士族”意识开始产生。因此,东汉许多经学传家的“士族”都是发端于西汉中后期。但余氏似乎仍未将士人心中的这种“士族”意识的产生,乃至东汉时成为士人头脑中的普遍信条,这一切背后的玄机一语道破。余氏认为“那时的士尚未能普遍地确定政治地位”[5]196。要之,使得这种意识从萌生进而上升为士人普遍信条背后的根本原因,即从西汉末的动乱至东汉初年的安定,就个体之人而言,“士族”的优势得到了最充分的印证。经济上,凭借收容大量破产农民建立了自己的“庄园经济”,并依靠对奴仆盘剥和国家低税率之间形成的巨大“差额”囤积大量财富[9]。政治上,左右人才举荐权使自家宗族子弟可以世代为官。军事上,遭逢乱世可以组织自己的独立武装,退可以闭门自保静观其变,进可以举族从征手中握有“投机”的资本。因此,在“士族”优势得到充分印证的大背景下,士人们一旦位列高官,多会努力向“士族”迈进。验之《后汉书·儒林传》,此种情势已经较为普遍,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清楚地看到,东汉开国以来经生入仕为官并向“士族”发展的倾向颇为明显。虽然,这些倾向与伏恭家族、崔骃家族等兴自西汉且至东汉绵延不绝的经学世家不可等量齐观。但父子经学相承、皆入仕为官的现象已经比较普遍。并且,需要注意的问题是,范晔著《后汉书》时对原始史料是存在删减问题的。诸家后汉史料的撰写起自东汉末,皆对汉代的官修史书——《东观汉记》存在不同程度的删减。范晔的《后汉书》也不例外,其篇制规模当在《东观汉记》之下。再则,史书固然是历朝历代的史料汇编,但并不等同于著录人物的家族谱系合集。就《东观汉记》本身而言也存在前后时期史料简繁不同的问题。因此,即便范晔未作删削,《东观汉记》等原初史料也不大可能将每位有传之人的家世谱系一一载录。所以,这里以《后汉书·儒林传》为例,发现了以上十位经生出现“士族化”倾向的案例,且这一数量也足以印证了这种倾向的确凿存在。但如果回到历史本真,只能肯定有明确记载者确有这种动向,而不能否定那些没有明确记载者确无这种动向。简而言之,这种动向要比史料直接传达给我们的要强。另外,考诸《后汉书·党锢列传》以及其他后汉党人传记,不难发现“清流的领导人物大多数都是以经学传家的世宦豪族”[10]。尽管有些名著于世的“士族”究竟起自何人、兴自何世无从得知。如王龚家族“世为豪族”、尹勋家族“家世衣冠”、羊陟家族“家世冠族”等。

表1 父子入仕表

但多数人物家族的兴起,还是可以从他们传记中的记载来推知的。金发根《东汉党锢人物的分析》中“党人的家世”[10]一则,已经将《后汉书·党锢列传》及其他各列传中的党人家世进行了详尽的罗列,由于篇幅原因兹不赘述。从金氏整理的材料中可以清楚地得出结论:东汉末年党人中经学传家的“士族”已经占有很高的比例,并且这类“士族”的兴起几乎都不晚于东汉中期,翻检范晔《后汉书》中有关党人的传记,此类例证颇多。这种情况与前文中提及的《后汉书·儒林传》中位列“二千石”级别的25位官员中有20人分别受任于光、明、章三朝的情况实有同样的社会原因。即东汉开国初年慑于帝王“偃武修文”一系列政策的压力,军功贵族和外戚势力在攫取政治权力时尚能保持一定的克制,且东汉末年为害尤甚的宦竖集团尚未形成,所以经生便有了进入权力高层的可能。然而,进入东汉晚期,一方面军功贵族、外戚势力、宦竖集团这三股力量几乎将权力瓜分殆尽;另一方面,更值得注意的是东汉中期之前得以列于高位的经生迅速“士族化”成为一股新的力量。所以,东汉末年的党人名士凡通经入仕者几乎都是“士族”后裔而少有“寒门”子弟。金氏罗列的材料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所列57人中仅有4人是出身低微的。*参见金发根《东汉党锢人物的分析》,金氏所列实为58人,但因“张奂”被重复列举一次,故实为57人。

因此,可以推知东汉末年存在一定数量的经学传家的“士族”,实是缘于东汉初年的通经入仕。当然,从史料中来看多数“士族”仍属于父子两代或祖孙三代通经入仕的简单类型,与典型“士族”存在一定距离。如李固、黄琼、王畅、赵典、范滂、张俭、岑晊、刘炬(叔父光,顺帝时为太尉)、冯绲、张奂、何休、周举、陈球、种暠、史弼、刘茂等家族皆兴自父代。刘淑、李膺、陈翔、桥玄、赵岐等家族皆兴自祖父代。造成这些“士族”力量相对薄弱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只任官而未封侯,权力没有得到世代承袭的制度保证。根本上看则是经济上无法与地方豪族相抗衡,政治上由于外戚和宦官的阻隔而无法真正意义上地接近皇权。

但这类人群的存在,已经昭示着在东汉晚期经学传家的“士族”已经在权力的夹缝中成长起来,进而用他们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来左右那个时代了。

在这一潮流之中经师的地位得到了稳固,世代经师的表象下更是世代为官的实质。随之而来的是这些经师手中越发膨胀的“选举”和“征辟”的权力。与此同时,更是经生队伍的愈加庞大与入仕之途的更加艰辛。因此,经师与弟子门生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经师和弟子门生不再简单地等同于既往单纯学问的传授,而是趋向于一种具有某些“依附”性质的关系。“著录”制度的普遍存在便是这情况的直观反映。“著录”不是弟子门生人数的简单记录,弟子门生人数的记录在范晔《后汉书》中另有书法:“教授门徒前后三千余人”[1]1125弟子和门生已然有别,而“著录”更是另外一重关系了。弟子是侧重师徒授业,门生和“著录”制度更侧重的是一种“依附”关系。“(门生)并不一定受业,只是假借名义,与有力者造成隶属关系,希图任用”[4],而“著录”则全然是一种“依附”了*关于“著录”问题的说明有杨联陞《东汉的豪族》,《清华学报》1936年第4期,第1036页。引述了顾炎武和赵翼的论述,意在说明门生皆为依附名势。张鹤泉《东汉时代的私学》,《史学集刊》1993年第1期,第58页。张氏亦承袭这一观点,但张氏指出“在东汉私学中,著录名籍,不只是直接入学受业者,还有其他的士人”,即弟子、门生等姓名皆录在一起。。

因此,东汉时代的经师(尤其是为官入仕者)与弟子门生间的关系较西汉要更为紧密,为老师请命者、代罪受罚者皆不乏其人:

杨政字子行,京兆人也。少好学,从代郡范升受《梁丘易》……范升尝为出妇所告,坐系狱,政乃肉袒,以箭贯耳,抱升子潜伏道傍,候车驾,而持章叩头大言曰:“范升三娶唯有一子,今适三岁,孤之可哀。”武骑虎贲惧惊乘舆,举弓射之,犹不肯去;旄头又以戟叉政,伤胸,政犹不退。哀泣辞请,有感帝心,诏曰:“乞杨生师。”即尺一出升。政由是显名。[1]2552

歙在郡,教授数百人,视事九岁,征为大司徒。坐在汝南藏罪千余万发觉下狱。诸生守阙为歙求哀者千余人,至有自髡剔者。平原礼震,年十七,闻狱当断,驰之京师,行到河内获嘉县,自系,上书求代歙死,曰:“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乞杀臣身以代歙命。”[1]2556

此外,在东汉为宗师操办葬礼、服丧也成为一种通例。更有因师丧而去官者,如延笃“以师丧弃官奔赴”,孔昱“因师丧弃官”等。可见,东汉经师与弟子门生关系的“依附”特征已经颇为明显。因此,一个长久以来关于“师法”与“家法”区别的探讨,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审视。探讨两汉“师法”“家法”关系的文章颇多,大多还是走从史料出发逐条分析语义进而归纳总结得出结论的路数。东汉之所以出现“家法”的概念,从经学的传承上讲,实是因为东汉自开国以来经学出现了不同于西汉的“新气象”。西汉解经章句日趋繁复,而东汉初年已出现了“删繁”之风,例如:

(伏恭)初,父黯章句繁多,恭乃省减浮辞,定为二十万言。[1]2571

鯈删定《公羊严氏春秋》章句,世号“樊侯学”。[1]1125

(钟兴)少从少府丁恭受《严氏春秋》。恭荐兴学行高明,光武召见,向以经义,应对甚明。帝善之,拜郎中,稍迁左中郎将。诏令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1]2579

(桓荣)初,荣受朱普学章句四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及荣入授显宗,减为二十三万言。郁复删省定成十二万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1]1256

霸以樊儵删《严氏春秋》犹多繁辞,乃减定为二十万言,更名《张氏学》。[1]1242

张奂……初,《牟氏章句》浮辞繁多,有四十五万余言,奂减为九万言。[1]2138

以上诸人,伏恭、桓荣、钟兴、樊鯈,皆主要活动于光武朝;张霸主要活动于章、和朝;张奂主要活动于桓帝朝。可以看出,经学的“删繁”之风自东汉初年便已兴起,并且从东汉前期一直绵延至汉末。所以,至东汉末年张奂将《牟氏章句》由“四十五万余言”骤删至“九万言”,才不会显得过分的突兀。

东汉开国以来更将西汉末年的“兼通”之风发扬光大。西汉经师虽通他经,但其通熟程度较之东汉经师则稍逊一筹。

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难诘,义有不通,辄夺其席以益通者,凭遂重坐五十余席。故京师为之语曰:“解经不穷戴侍中。”[1]2554

张玄字君夏,河内河阳人也。少习《颜氏春秋》。兼通数家法。建武初,举明经,……及有难者,辄为张数家之说,令择从所安。诸儒皆伏其多通,著录千余人。[1]2581

李育字元春,扶风漆人也。少习《公羊春秋》。沈思专精,博览书传,……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以为前世陈元、范升之徒更相非折,而多引图谶,不据理体,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1]2582

戴凭、张玄主要活动于光武朝,李育主要活动于章帝朝,三人皆为东汉前期时人。戴凭与他人的辩难应当不专限于一经的范围;张玄更是为辩难者陈尽各家之言;李育虽习《公羊》,但却能从其《难左氏义》四十一事看出他对《左传》研究的精深,藉此也便成为东汉末羊弼、何休师徒追述的典范。东汉自开国以来“删繁”和“兼通”之风便已悄然盛行。

并且,在范晔《后汉书》中虽然“家法”一词得到一定程度的使用,但这个产生于东汉中期之后的词语有“一家之学的意涵”*参见姜龙翔:《两汉博士师法、家法探析》,《华梵人文学报》2010年第13期,第136页。姜氏列举了家法指经内之各流派;家法指各经之分别;家法等于师法;家法涵盖师法;非官学之《传》亦以家法称之。。另据,袁宏《后汉纪》卷15:

(陈)宠……曾祖父咸,成哀间以律令为尚书……宠父躬复以律令为廷尉监。宠少习家法,辟太尉鲍昱府。[11]

更进一步证明了“家法”确有一家独有之学而不同于别家之学的意思。而范晔《后汉书·陈宠传》在叙述几乎相同的内容时却采用了“家业”而非“家法”:

陈宠……曾祖父咸,成哀间以律令为尚书。……躬生宠,明习家业,少为州郡吏,辟司徒鲍昱府。[1]1548

验之范晔《后汉书》,且单就《后汉书》而言,通过对《后汉书》中该类词语出现语境的总结分析,发现“家法”“家业”和“家学”还是存在一定差别的。“家业”和“家学”多指个人身处经学世家,经学从家族内部习得;“家法”多指个人身处非经学世家,经学从外人习得,或将经学传授与外人。可以看出,如此“隐微”的笔法至东晋时的袁宏尚未能曲尽其妙。也许,范晔著史时之所以将“家法”这一概念弄得模糊不堪,就是为了将“家业”和“家学”的特征展现得清晰可见。“家法”概念的模糊亦是无奈之举。此外,对同样修习经学的士人的家族出身,能够做到如此细致的“关照”,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已然成为一个注重等级和出身的社会即将到来的重要信号。

现在回过头来,基于以上的分析来重新审视经师与经生的关系。经师在授业的过程中皆或有损益,更有以能提供入仕为官机会的私人讲学形式与之互为表里。所以,这种依托经学传家“士族”兴起的师生关系模式更适合被冠以“家法”的名号。如果简单地认为“‘家法’即‘章句’”[12]的话,那么东汉“家法”一词丰富的社会内涵将被全部抹杀。

但必须注意到两汉“师法”和“家法”一个宏观上的区别,即西汉的“师法”多学在官学博士,经生的入仕权力多掌握在国家手中;东汉的“家法”多学在私人经师,经生的入仕权力多掌握在经师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不仅经师家族世代通经、世代为官成为“士族”,而且依附这些“士族”的士人也较其他没有“依附关系”的士人,能够获得相对多的仕进机会。这种情况下,这些经学传家的“士族”已然形成了一种具有“开放性”的“门阀制度”的雏形。举荐或征辟弟子门生中的士人一方面是缘于儒家思想的熏陶和身处人师特殊位置;另一方面,面对各势力集团纷争的局面,提拔士人既有利于在士人阶层中赢得良好的声望,又可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并为其家族世代发展做长远铺垫。因为,“门生不只止是一个人的门生,并且是一家人的门生。”[4]因此,汉末党锢之祸时力量相对薄弱的清流士族才能得到广大士人群体的响应和支持。然而,一旦随着社会外部环境趋于缓和,“士族”必然会通过自身更进一步的发展普遍晋升为豪族乃至贵族。进而凭借这种普遍而稳固的地位便可以与国家政权谋求一种“默契”——使自身家族利益能够得到世代保证的制度。这种制度确立之日,便是“门阀”形成之时。

[1]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 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3] 张鹤泉.东汉辟举问题探讨[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4):82-88.

[4] 杨联陞.东汉的豪族[J].清华学报,1936(4):1007-1063.

[5]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 王夫之.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154.

[7] 劳干.汉代兵制及汉简中的兵制[J].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集刊,第10册,1987:48.

[8] 徐天麟.东汉会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05.

[9] 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1:6-8.

[10]金发根.东汉党锢人物的分析[J].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集刊,1963(34):第2分册.

[11]周天游.后汉纪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422.

[12]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223.

[责任编辑 贾马燕 朱伟东]

Evolution from Knowledge and Technology Imparted by Teachers (Shi Fa) to Hereditary Aristocracy (Men Fa)——The Policy of “Stopping the War and Revitalizing Education” and Scholars’ Gentrification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MA Tian-xiang

(SchoolofLiterature,XizangMinzuUniversity,Xianyang712082,China)

In the early Eastern Han Dynasty, the Eastern Han government implemented the national policy of stopping the war and revitalizing education so much so that private schools were thriving greatly. Confucian classics masters, together with their disciples, not only became widely known but also were empowered to recommend talents and their disciples to become government officials, which passed from fathers to sons and from masters to disciples for generations, having gradually accumulated a solid material foundation and a rich interpersonal network. Therefore, the process of the gentrification started and the hereditary aristocracy (Men Fa) system took shape, which eventually brought about the decline of the former since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and the rise of the latter.

“Stopping the War and Revitalizing Education”; gentrification; hereditary aristocracy (Men Fa)

K234.2

A

1001-0300(2017)01-0019-08

2016-08-27

马天祥,男,辽宁铁岭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博士,主要从事文学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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